光招进来的地方 02
1105.04.02
凯尔希医生————他死了。
她听见自己告诉凯尔希,把她从浅睡中唤醒。然后她们前往病房,在月光皎洁的凌晨三点,攀上几层台阶,穿过起雾的长廊和沉睡的吊灯,穿过报废的药盒、绷带和抑制剂,在自动门前停下脚步。
(她听见他说:我想死。)
吱呀一声,机器为她们开门,她跟在凯尔希身后,看到他赤着双脚,耷拉双肩,悬在空中,用一根绳索把自己打了个结。她们把他放下,躺在凹陷的床单上,现在瞧他沉睡的模样,脖子发紫,嘴唇发青。他好像是死于溺水。因为她曾听见他说:我想死。
要知道,有许多时刻,有许多时刻,例如在点滴瓶被撤下,等待手背上针孔愈合的几天里,例如在一群孩童跑过房外,用喧闹声让一点点色彩渗入,爬上他白色的病床,舔过几瓣橘子后消失无踪,那些时刻足够他去发现那个问题,于是她听见他问:这值得吗?值得用一场永无止境的疼痛,我脊背上的褥疮和滴答作响的洗血机,去换取继续呼吸、思考和生存的权利?我能否用一片枯萎的树叶,去换取镶着树林的相框?
但她默不作声,因为她给不出答案。当时如此,现在如此。一张布,柔软得像是手帕,遮盖住他的脸。
“去睡吧。”凯尔希说,“明天,我们会组织葬礼。”
阿米娅醒来时天还未亮。暗淡的光洒在室内,房间角落有两个行李箱,拉杆在墙壁上投出倾斜的长影。她张开嘴,发现自己没有在应答凯尔希。凯尔希医生去了哪?她知道我怕黑。很久很久以前,她会在卧室里留一盏小灯,等我睡着后再来关上。
她下床去穿衣。四月的第二天仍然寒冷,落地窗外是铅灰的海洋和浅灰的天空。还未到涨潮的时候,海水的流动缓慢粘稠。被风卷碎的乌云铺陈在空中,从地平线的方向透出些许曙光。在罗德岛搁浅的前几周,她随时能闻到大海微咸的味道,感受海浪拍打罗德岛时传来的颤动。现在这两样事物她都已习惯,不刻意关注很难察觉得到。但罗德岛,这艘陆行船却变得陌生起来。它不该这么安静。这艘陆行舰曾容纳过数百人居住。干员、病人、来自世界各地的访客。
他们都去了哪?“罗德岛杀死了我的父母”,她想起那个在摄像机前声泪俱下的孩子。当时没人能猜到,那是罗德岛失败的起点。
“PRTS。”她轻声呼唤,“今天天气如何?”
PRTS告诉她:今天是阴天,可能会下雨。出行记得带伞。
疼痛穿透手肘。她用右手按住左手,那里的源石热得发烫。本能提醒她:闭上眼。她照做了。本能又提醒她:喊出来,用叫声抑制痛苦。她默不作声,坐回床边咬牙忍耐。她计着数,一秒,两秒,每秒都是三四次闪电般的灼痛,在她眼睑内打上一道闪电。
PRTS问她是否需要止痛剂,她摇头拒绝。罗德岛还未完全解散的时候,为了处理事务,她必须使用止痛剂。但任何止痛剂都有副作用:反胃、耐药性、药物成瘾。有一天她背靠博士的墓碑,发现自己感不到悲伤,泪却不停地流,从此就不再用药。
第四十七秒,痛觉暂离。她呼出一口气,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这只是今天的第一次,她告诉自己,几十次中的第一次。
那天夜里她睡得不好。不止一次,她听见耳边是机械钟滴答的响声,时针仍卡在刻度盘的右半圆,然后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醒来。她用被子把自己裹紧,左右翻滚调整睡姿,但直到头晕目眩,眼睛干涩,也难以再次入睡。不知过了多久,日光把窗外照亮。她抱膝坐在床上,看见蜥蜴和蛇钻到石缝间,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寻找食物。盘旋的秃鹫俯冲而下,叼起一只老鼠,往远方飞去。
这幅景象真的是我亲眼所见吗?一旦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迷迭香就不再能看得那么远。那片由玄武石构成的荒原又退回到窗帘之后。
床头柜上的闹钟还未响起。她拿起那个瓷色的小物件,拨动开关,取消了定时铃声。她打算把闹钟放回原位,但手指无意间擦过闹钟底部,触摸到一小段凹陷的痕迹。她翻转闹钟,借着初晓的光亮,看清刻在那里的一行字:1090.2.24。字迹是匀称的手写体,被一道弧线托起,显得轻盈优雅。
1090年2月24日,会是什么日子?她首先想到制造钟表的工匠,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工作,把金属和塑料加工成拴住时间的工具。当他看着数十个、数百个一模一样的闹钟堆积在架子上,是否会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在闹钟上刻下它诞生的日子,从而让它脱离量产商品的属性,多出一道独一无二的光晕?
她希望能相信这个答案——这个日期只与闹钟相关,而不是关联着她自身的过去。但她没有放下闹钟。1090年2月24日,她以细微的唇音重复着这个日期。
对迷迭香来说,每次探寻自己过去的尝试都像是一场漂流。她坐着独木舟航行在海上,身边是无数破碎的,大小不一的冰块。碎冰有着镜子般的光泽,当她驻船注视,都能从中辨识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自己。这些碎冰曾属于一座完整的冰山,她只能模糊记起冰山整体的形状,并知道它很久以前就已支离破碎。一部分沉到海面以下,一部分融于海洋,仍留在水上的只是一小部分。一旦她触碰某块碎片,就会意识到有多少与之关联的记忆已经消失,如同永远无法完整的拼图。
1090年2月24日。1090年。二十三减去十五,当时我只有八岁。八岁的时候,我是在哥伦比亚还是在罗德岛?
她首先想起一间白色房间,墙壁和拐角都包裹着橡胶,有消毒水的味道,尖锐刺耳的声音传到门外。迷迭香推门进入,看见自己正在扭碎一块钢铁,那球形的物件原本是书桌,桌上摆放的兔子玩偶嘴巴被缝成黑色的叉,她是抱着玩偶来到罗德岛,踩着落叶和枯萎的花,那时这艘陆行船尚且年轻,源石引擎奔腾的声音如同巨兽吼叫,对她来说是一种长久怀念的声音。我们正处战争中,她听见凯尔希医生说,为了保证安全,你只能留在船上,不得外出。她还记起结冰的湖,那年里唯一一次她被允许的外出,赤足踩在有花纹的冰面上,美得像一场梦。
冰块破碎,她坠进湖中。湖面下并无湖水,只是一片沉默的黑暗。她在黑暗中下沉,不知过了多久,她再次踩到地面。她伸手向前,摸到潮湿的墙。耳边传来呼吸声。那呼吸属于恐惧、迷茫的孩子。
这是她每次回忆的终点。一间狭窄的房间,往一个方向走五步就能到头,没有窗户,没有照明,没有任何家具。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因为没有什么是值得记起的。她有时会以为自己遗漏了什么:至少该有一把椅子,一盏灯,或一个门把手,不然怎么能称之为房间?但回忆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她,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在房间里待了多久?一小时,一天,好几天?它是不是我最为恐惧的经历,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阻止我继续回忆下去?“这不是真的。”她想说出口,为自己增添勇气。但她看到了别的东西。
一个有着银色头发,绿色瞳孔的女孩正在敲打墙壁。她比现在的自己矮一截,用拳头砸向墙壁。那么小的手,指节和手掌的侧面已是一片淤青。她张着嘴不停叫喊,但迷迭香什么都听不见。
她在喊什么?迷迭香觉得那是个名字,一个她信任,依赖,正要来解救她,带她离开房间的人。她得到解救了吗?一定如此。这段记忆总是有个出口的,我离开了房间,我去了梅兰德基金会,去了罗德岛……
我是得救的孩子。
然后她听见敲门声。由于缺乏光照,她看不见门的位置。那个孩子停下动作。又是三声敲门声。孩子没有去开门。相反,她向后退了两步,捂住嘴,手不住地颤抖。
“迷迭香?”阿米娅的声音把她从回忆中拽离,“该出发了吧?”
1083.05.22
逃兵们乘着数条独木舟顺流而下。一条独木舟在湍流中散架,木板迅速被吞没到水面以下,船上的人也不见踪影。他们有求救过吗?还是成功上了岸?勒薇娅坦无从得知。假如他们有过求救,也很快被雨声和风的呼啸盖过。之后她们横穿森林。一人被野兽袭击,咬断双腿。这只野兽骨瘦如柴。捅进它腹部的长枪也没能阻止它继续咀嚼。勒薇娅坦背着伤员继续前进,血液从断腿处流下,浸润她的军装。有很多次她试着让自己放下伤员,告诉自己去忽略那微弱的呼吸和渐冷的体温,但她做不到。
队列中有人领路,他时不时停下脚步,观察月光或树木生长的走势。勒薇娅坦累得不愿去问目的地在哪,也不愿去在乎。差不多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看到那座村庄。白雾从烟囱顶端冒出,磨坊上的风车缓慢转动。有孩子在村口探头,望着他们这群衣衫褴褛的旅者。
今年冬天不怎么冷。她漫不经心地想,该是收割小麦的时间了。
“到了。”领路者转过头。他泪流满面,“我出生的地方。”
那位领路者叫欧尔。他回到家中说明情况,没过多久就有人拿着食物和热毛巾出来。逃兵们得到意料之外的招待,勒薇娅坦背上的伤员也睡进村里医生的手术床。勒薇娅坦坐在木椅上,看着医生打上麻醉剂,消毒,裹纱布。这些都只是安慰性的动作,勒薇娅坦看得出。如果没有输血他必死无疑。但乡村医生对死亡的理解并不比她更多。
时针走向早上十点的时候,医生叹了口气。他放下工具,为逃兵合上眼。
“他的名字是?也许我们能给他弄个墓碑什么的。”他挥挥手,“山丘上还有不少空位。”
“我不知道。”勒薇娅坦说。她翻开死者的衣领,没找到狗牌。
“你不认识他?”医生难以置信。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坐在这儿,看我忙前忙后?我还以为你们很熟。”
她思考了一会儿,“我背着他在森林里走了几小时。”
“啊哈,你想看到自己的善举有个好结果。”
“现在想想,可能还不如让他留在那儿。军队里有个上不了台面的说法,仁慈一击。对于伤重到救不了的人,索性一刀刺进心脏,让他解脱。”
“我不赞成这种做法。你懂的,作为医生,我总得试试。”
“所以你没有上战场。”
“你说得对。”医生摘下手套,“不过,至少他的最后几小时是在床垫上度过的。”
勒薇娅坦走出诊所,在路边坐下。阳光像熨斗那样贴在身上,她感到筋疲力尽。她想要杯水喝,但路过的人对她避而远之。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非常骇人。赛詹努斯的血、不知名逃兵的血沾在军装上,结成硬壳。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醒来时身上盖着毛毯。一位女孩蹲在她身边,挡住部分阳光。
她眨眨眼,女孩也跟着眨眼,“我妈说,你可以来我家休息。”
她跟女孩去了村子东面的小屋,刚进门就闻到奶油、蔬菜和炖肉的香气。木桌上有一个大锅,两碗食物放在桌边,中年女人的手里捧着第三碗。“坐下吃吧。”她招呼勒薇娅坦。
勒薇娅坦犹豫片刻,“我身上还有些货币,不知道——”
“你帮过欧尔的忙,欧尔.皮斯。所以你也算是我们的朋友了。”
“我帮了他什么忙?”
“你帮他翻过军营围墙。”她咧嘴笑了,“欧尔不太擅长运动,是不是?从小就这样,当了兵也没啥长进。”
“你是他的母亲?”
“不是。但我们这里是座小村子,各个人家都走得很近。来,快吃吧,趁热。”
她决定接受好意。她从昨天中午开始就未进过食,一举起勺子便难以停下。碗空得很快,她抬起头想要道谢。透过锅中的烟雾,她依稀看见桌边两个模糊的影子,一个比她矮一截,体型纤细得像是女孩;另一个和她差不多高,会逼迫她在雨中练剑,也会用草药敷住她的伤口,烹饪温暖的炖菜等她回家。那滋味她以为早就忘记,此时却伴随鼻腔的酸楚感一同归来。勒薇娅坦放下汤勺,忍住哭泣的欲望,嘴角不自觉地咧开,她听见自己像是叹息的笑声。
“好胃口。人们都说瓦伊凡吃得多力气大,看来不假。你是维多利亚人?听口音是。你家在哪?”
“考斯郡。”
“那得是维多利亚的最北边了。你回家的路,长得很呐。”
“是啊。”勒薇娅坦随口应付。她在屋子里换好备用衣服,擦干脸,在咖啡壶底部留了几张纸币,然后和母女两人告别。
“我爸爸参加过四王之战。”女孩告诉她,“你们现在打的是什么仗?”
“红龙和狮子,还有不知从哪混进来的萨卡兹的仗。”勒薇娅坦说。
那位死在病床上的逃兵叫尼博兰。一等兵,近卫掷弹兵第三营。他没有遗物,所有行李都被遗忘在森林里。逃兵们在小山丘上挖了坟墓,买下一副棺木,又找到牧师,把他从宿醉中唤醒,让他主持了葬礼。他们的军服原本是深绿色,被雨淋湿又沾上尘土,就成了礼服般的黑色。每个人都表现得很严肃,除了牧师。牧师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维持站姿平衡上,嘴里念叨着尘埃中的歌声,死者必复生之类的话。勒薇娅坦没有在听。她想起病床上那张被痛苦扭曲五官,最后却平静松弛的脸。如果早知道就死于野兽,他还会选择逃走吗?
葬礼结束后,一个人说他要去玻利瓦尔,“我听说玻利瓦尔也在打仗。”
“你还没打够吗?”勒薇娅坦问。
“在那里打仗有钱可赚。很多钱,伙计,能发大财。”他舔舔嘴唇,“在这里我们只是公爵的棋子,不值钱,没人在乎,死了也有人替。但等到了玻利瓦尔,凭我们的实力,保准能活得和公爵一样美。现在我是小丘郡的乔治。记住这个名字,几十年后,说不定你们会在报纸上看见‘乔治亲王’,等着和维多利亚女王签友好合约咧。谁想加入我,嗯?谁想发大财,搞顶王冠戴戴?”
两个人走到乔治身边,也报上自己的名字。勒薇娅坦想象不出在这些名字后面能加上什么高贵的后缀。乔治点点头,对她伸出食指,“嗨,你一起来吗?我看你身手不错,别浪费了。”
乔治的眼中闪着贪婪,仿佛能越过空间和时间,看见戴着钻石王冠的自己。勒薇娅坦内心的某处被针刺了一下。她摇头拒绝。
下山时,勒薇娅坦走在队列的最后,在半山腰挑了块石头坐下。夕阳把橙色的微光涂抹在草叶和墓碑上。先前挖掘墓穴时她抓起过一抹泥土,黏滑湿润的触感仍留在她手上,还能闻到青草的气味。
墓碑上没有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知道他名字的人不会知道他死了。我该问一问才对,她想,要么是在他濒死时摇醒他,从嘴里撬出个名字来。这样墓碑上至少还能留下些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会把他死去的消息带给他的家人。
谁又会知道赛詹努斯死了?他的妻子,他未曾谋面的女儿?不会。没有人会去告诉她们。那孩子可能听着父亲英勇战斗的故事长大,每次听见脚步声都会幻想是父亲归来,直到多年后才明白父亲早已死得默默无闻。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座军营被毁了,许多人死玉萨卡兹佣兵的火焰法术。她见识过那样的惨状。尸骸会团在一起,被烧得无法辨认,自然也不会有人去一个个清点。也许在我们都会被当作是阵亡了,在战斗中死去,为维多利亚而死。这也算是好事,不是吗?
她再次感到疲倦,正想低下头,却看见欧尔朝她走来。他戴着草帽,穿粗呢马甲,一副农夫的装扮。
“你家在哪?”
“考斯郡。”勒薇娅坦记得自己回答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从这里触发,向北走六里,有座小镇。镇上有火车站。我可以借你些钱——如果你凑不够回家的路费。”
“你呢?就留在这里吗?”
欧尔在她身边坐下,“我十七岁去当兵。不是被强行征招,只是我不想种一辈子的地。那会儿我真够天真的。现在嘛,我觉得种一辈子地也没啥不好。虽然是靠天吃饭,但好歹不会把头系在裤带上。”
“你不担心宪兵队找上门?”勒薇娅坦问。
“你说什么?”
“如果他们发现你在这里,或其他任何人回到他们家里,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上,去喝酒,去吃饭,去吹嘘自己。本该死去的士兵活得好好的。万一有人把这件事举报上去——”
“谁会这么做?”欧尔打断她。
“谁都有可能。为了钱,为了荣誉,或者单纯是看你们不顺眼。”
“我信得过我的邻居。再说了,每个战场都有人逃走。我以前在北边和乌萨斯人打仗。小队里一开始有十七个人,死了两个,但点名的时候只剩十三个。管事的上尉只当他们从没来过。要是上面的人真有精力应付所有逃兵,这仗从一开始就不会打起来。”
她几乎被欧尔说服了。维多利亚如此广袤,不太可能有人专门盯着自己,一个小小的逃兵。她大可回家去,带着三年积攒下来的军饷,肩上的两道伤疤,和还未缺胳膊断腿的,完整的勒薇娅坦。然后她可以种一辈子田,学着她父亲做木匠的活,或干别的什么都行。身为瓦伊凡,她干起体力活比大部分男性都厉害。
“当然,如果你不打算回家,我也能理解。”欧尔又说,“你想去哪里?别的城市?别的国家?”
“没有。”勒薇娅坦应付得心不在焉。
“也是,我不该多管闲事。”
在山脚下,逃兵们把胸牌和肩标撕开,堆成小山。有人浇上一桶汽油,有人点燃一根火柴,黑烟升起,混着刺鼻的气味。有人举起一瓶酒。他把半瓶洒到燃烧的塑胶上,又把酒瓶举高,褐色液体从瓶口流入嘴中,又顺着下巴淌落。
“这杯敬咱的皇帝!”他大喊着,脸上绽放滑稽的笑容。他们唱起跑调的军歌,一首接着一首,很快军歌变成了传唱在各地的民歌,再之后是更为淫亵的歌曲。勒薇娅坦注视着火焰,肩章在其中脱了形,由鲜红变为焦炭的黑色。
军人的肩章代表着红龙鳞片——在瓦伊凡中流传着这样的说法。这无疑是叛逆之词,毕竟帝国属于狮子。但狮子没有翅膀,她想起老人不止一次强调。狮子只有用来撕咬的牙齿,用来掠夺的利爪,但红龙,以及瓦伊凡,有的是翅膀。当狮子贪得无厌地张开大口,攫取权力,龙就起身飞离,因为那片天空是狮子永远无法拥有的。而从空中,红龙能看见远比维多利亚更广阔的土地。他们终有一天会回来,但在那之前,他们会去探索全新的土地……
“你觉得哥伦比亚,是个好地方吗?”她问欧尔。
伊卡洛斯坠落时,正值春天
洛肯·威廉姆斯:
你飞得离太阳太近。
在羽毛融化之前,你首先开始流泪。如此耀眼的光芒,即使闭上眼也无法逃避。你甚至无法感觉到热度,只是纯粹的疼痛,如同一根锐利的针扎进眼球正中。然后蜡质的羽毛开始剥离,一根一根化作液体,从脊背处脱落。
你开始下坠,重回重力的掌心。你想起那些为了飞行而舍弃的东西。只有变得足够轻盈,你才能战胜重力。你想起你的研究,源石增幅器,了不起的小玩意。你想把它送给音乐家、画家,那些努力以自己的方式解读这个世界的人,但最后它被推广给这个国家的军人。你知道这份技术会被用在哪里:更高效的杀戮。你并不在乎,就让那些人做他们唯一会做的事好了。
你想起帮你减轻重负的恩人,你的导师,塔里克.托玛嘉顿。老不死的东西,他嫉妒你的才华,从你手上骗走研究成果,把它捧到大人物面前,像个邀功请赏的小丑。你发现回忆他时没有一点愤怒,为什么?
你想起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个空荡荡的灵魂,背着一个空荡荡的包离开学院。你心里没有目的地,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于是你搭上火车一路向西,从城市离开,去到蛮荒之地。在那里,一杯纯净水都和酒一样珍贵,而未经人之手改造的地方远比人造物更为宏伟。干旱的黄沙地上,仙人掌能成长到三层楼的高度,湖水有镜子般的光泽。没有牧人的管理,牛羊仍会自发聚成群落,以抵御野豹的袭击。圆锥型的砖石废墟据说曾是野蛮人的祭坛,夏至之夜的凌晨,那道向上收束的圆环恰好能框住月亮。你在这幽暗之地流连数日,让荒野的空气充盈肺叶,忘记了学院的硝烟和城市的灯光,也忘记了背叛和嘲笑。
但荒原中仍有人以不同的方式生存。把你痛揍一顿,抢走你的钱包,就是这诸多方式中的一种。他们用亚麻布裹住自己的脸,让你无从辨认。但即使看清了,你也无法做什么。你腿上挨了两棍子,背包被洗劫一空,倒在仙人掌边,像只呜咽的狗。你看见劫匪的马在树干上磨蹭臀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如果不是偶然路过的瓦伊凡女士给予好意,你多半会死在那里。
她叫什么名字?你记不得了。她给你买了车票,让你成为新建成的铁路上的第一位旅客。路上你们交换了彼此的故事,一个逃离战火的维多利亚士兵,一个不得志的研究者。若不是开口,你们不会发现自己的境遇如此相似。
在铁路的尽头,你见到库尔兹的坟墓,也见到长生的维特比在墓前演讲,宣称他的铁路只到此地,不可越过。“这里就是世界尽头。”——是什么让长生者下了这个论断?再向西边的那座山被命名为摩洛,由黑色的岩石塑成,山体陡峭,寸草不生。
山的后方是什么?求知者洛肯重回你的躯壳内。你决定去探个究竟。
那位瓦伊凡女士知道你想做什么,她试着阻止。你对她撒了个谎,你说自己不会走上摩洛山。这对她很重要吗?你不明白。这也可能只是最基本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应有的善意。
这些都无关紧要了,不是吗?与太阳比,这些人,这些事,都无关紧要。足够强烈的光亮能抚平所有阴影——你原本期望如此。你把太多源石注入体内,允许你从另一个视角看待世界。
但你感到失望。在最接近太阳的那几秒里,你终于确信了:你不会只想要一个太阳,仅仅是高居中天、散发光芒。这么多灵魂,这么多丑恶的,善良的,无知无觉的灵魂,谁来为他们负责?关于苦难,你一向有着古典画家般的敏锐。哪怕是远方的战火和其他种族的哭号,都与你紧紧关联。但它们无法得到解释。当教授窃取学生的成果,军队烧尽土著的农田,刚出生的婴儿被按进水盆,在那些时刻,太阳依然照耀大地。当最高贵的灵魂被杀死,身躯被绑在马腿上拖行,而拉、阿波罗、烟雾镜、阿胡拉.马兹达——假如还有更多名字——仍保持沉默。太阳的光芒虽然锐利,但既不冰冷,也不炽热,只是温吞的水。它不降下绝罚,也无奖赏赐予义人。它用光和热抚养数亿人,但拒绝为他们负责。每当苦难发生,太阳就悠闲地转过脸,把光芒借给月亮,第二天又从同一个方向升起。
太阳并不是神。所有觉察到这一点的人,都该立刻自尽才对。
你坠入海洋。在溺死的前一秒,你想起现在正值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