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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瓶邪】古神契

2021-10-24 21:12 作者:方策゛  | 我要投稿

睡不着随便写点小故事

入秋了 人就变得不聪明


“古神说了什么”

————————

  自然的微小变化会改变人类兴衰,甚至文明的走向。

  比如古雪山的一次小型雪崩,比如延绵三周的阴雨,比如河海比往常更为失衡的水体。  


  冈底斯山的古老崇秘给原始文明带来了生命与馈赠,随之而来的也有天灾与祸难,在双重的膜拜与压迫下,蒙昧时期的人类文明便拟塑出了始祖神形态,以此敬拜古山神,祈风调雨顺,太平丰年。


  今年气象怪的很,在持续了半个月的雨天,并三四日暴雨如注后,雨村自寒露这日突然却罕见得晴了天,甚至之后的每日都能饶出几个小时的好天气,连带着空气也干燥下来些许。

  我在门槛上坐了一下午,看着远山的雨层乌顶飘至我们头顶上空,逐渐迫近,四面气压变低。


  天冷后人就犯懒,行动缓慢,思维衰退。

  我仰着脸看着雨水卷风自半空袭下,预判了将会在两三秒后暴雨会把我淋透,慢吞吞伸手去拿伞的过程中,雨水已噼里啪啦临至。

  我的动作尚停在缓慢取伞的动作上,冷雨就劈头盖脸浇了下来。


  这激灵的几秒钟,我的大脑难得清醒,甚至浇出些奇怪的记忆,比如我老家说,像这种下雨天不会往屋里躲的傻子,基本是讨不着媳妇的。


  被淋了没有片刻,有人已站在我面前在我头顶覆了一小片庇护。

  我抬起头,看到穿着居家背心的闷油瓶立在我身前,单手前倾着一把伞,替我挡雨。


  四面静下来,只剩雨声环绕。

  雨天无法继续工作,闷油瓶也被困在檐下,于是我们两个人安静坐在门槛上看积水。


  我太无聊了,被廊灯影子里伞与头发之间的静电效果吸引,开始抓着伞一上一下,把自己的头发摩擦生电至炸开,根根直立原地飞升,在积水的廊灯下把自己的头发倒影模拟成了一朵有多动症的蘑菇。

  闷油瓶转过头看静静看着我,用目光表示希望我可以自己停止这种行为,劝说未果后,只能轻轻控住了我的手。


  我安静了下来,两秒钟后贴近他,开始电他的头发。


  引擎声。

  胖子这两天去县城给我们相开铺子的门店,捎带着给小金杯加油,置办秋货。说是一天来回,晚上等他回家做炖大鹅吃,第二天黄昏了才抱着缸小王八晃悠回来。

  闷油瓶在檐下把伞推给我,起身冒雨去车上卸货,我拍拍裤腿上的泥水站起来,下去接东西帮忙,夸胖子回来的挺早,等你回来吃饭家里的鹅都推翻政权当家做主了。

  

  胖子老远举起个茅台红塑料袋,说这话说的,这不给你捎了好酒回来了。

  我接过来,把茅台包装盒打开,看里面叠着两罐崂山啤酒,看着他问酒呢?

  胖子拍拍我肩膀,眼神略过我看着远山的落雨,突然感慨。


  他说是啊,这叫好酒不见。


  我把塑料袋口扎起来,夸他说得好,下次别说了。


  闷油瓶动作很快,说话的这会功夫已把车上的东西搬了七七八八,现下正抱着最后一筐果子往院里走。

  雨丝渐衰了,林间的浓雾开始弥散,天色阴沉下来。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乡间的道路上出现了一个缠头佝偻的身影。

  闷油瓶在我示意前先一步停下来,回头看过去。


  雨村的地理位置其实较为开放,在深山里还分布着数不清古旧的传统部落,他们有着自己的传承和血脉。

  这些部落大多我喊不上名字,闷油瓶比我清楚的多,他在巡山的过程中需要计算风水方位,便会主动了解这些寨落的地理位置与习俗,甚至可以用他们的语种简单进行攀谈交流。


  所以有时候这个人闷不做声的回家来吃饭睡觉,你以为他一整天远离人群沉默寡言会出心理问题,可能他在外面跟人唠了一天家常。


  许多山体深处的古寨落人口稀少,信息闭塞,在突遇外来的陌生人时便会因个体差异而不自觉感到奇异,加上闷油瓶较为乐于助人,且其体力值确实超出了正常人范畴,在这几年如一日不分昼夜的巡山下,不少周边村落里闷油瓶的形象已经开始上升变质。

  我很难解释他的风评变成了什么,但如果硬要进行定义,那就是类似于“山神”,或者“城隍爷”一类,专管控雨、丰收和钻天入地。


  我曾经试图摆正这种风气,比如给闷油瓶买粉色的卡通卫衣,把他巡山的深色雨衣换成支棱着俩耳朵的明黄皮卡丘雨衣,用现代工艺向人们表明他的身份,但作用并不明显。


  人类的原始相信,如洪水猛兽不可逆。


  这样的后果,就是我发现开始有周边村寨的阿公阿婆开始往我们篱笆门上挂特产,时常会有一两条晒得干瘪的黑鱼干或者香料串出现,我把这类行为统一解读为他们在给闷油瓶上供。


  现在走过来的佝偻阿公,就是其中的代表,他似乎是西夷山山阴一处老村寨的老寨主,每逢月十五月圆都要拄着拐找上门来,在我们家门上挂点土特产,神神叨叨念两句再颤巍巍原路返回。

  只是今天他的神色似乎有些不对,眼神阴郁得很,步速慢缓,手里提的礼物也格外多重,将用红绳捆的腊肉挂在我们篱笆上也不转身离开,躬着背站等在雨中,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


  闷油瓶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走过去,隔着雨幕我看到阿公似乎用方言跟闷油瓶说着些什么,说时带着敬惧,惴惴不安一直在四处张望,而后,他从熏黑的指缝里扣出了一小张胶片,交到了闷油瓶手里。

  

  阿公寨中的事,是在从村支书家的牌局上东侃西扯拼凑出来的,回来的路上我们进行了短暂的梳理。


  西夷山整体狭长,以半环状背靠东海,深入内地的部分以雨林为主,阿公的寨子就在西夷山南向的山阴深处,虽距海不远,却因天然狭隘地形将整个寨子封闭了起来,村寨架空于半山腰,山体环抱处有一处死潭,名作“锡摩”。

  我听到这停了一下,跟胖子交换了一下眼神。


  新娘。

  新娘潭。


  从我的经验来看,发生的事绝不会以童话的方式发展。


  锡摩潭不知如何形成,也无人能探测其深度,或通往地下何处。在七十年代,因连年自然灾害,有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村民试着往潭中撒养鱼苗,勉强养了一段时日,在经历了一场长达整季的雷暴后,整潭的鱼突然全部消失了。

  这里的消失,是指真正意义物理消失,那渔民甚至将渔网拉放至山阴潭水最深处,也不能打捞上任何一条活物,那群鱼就如同被潭底什么巨物吞入腹中一般,尸骨无存。


  后来那个渔民没有跟任何人谈及此事,于不久后便举家搬离了寨子。在我们看来这不过是谋生的活计被断了的失败投资,寨中人却讳莫如深,心照不宣地刻意避开了这件事几十年,时至如今。


  几个月前,有返乡的年轻人带着机械化的现代捕鱼设备回到寨子,并带回了许多抗生能力极强的健康鱼苗。村里有老人试图阻拦,奈何青年在外闯荡惯了,完全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鱼苗在第三天便按计划全部撒入潭中,出人意料的是,鱼苗种下去几个月来一切风平浪静,幼鱼在潭中正常生长甚至茁壮健康,寨中老人放松了警戒心,甚至默许其他族人效仿往锡摩潭中投撒鱼苗,古潭似乎开始有了生机。


  直至两周前,大雨后,锡摩潭发生了些奇怪的变化。


  鱼再一次全部消失了。

  寨中众人闻声大惊,纷纷撑船至潭中四寻觅,即使在声呐设备的全河网搜索下,也无法测量到任何一条活物的讯息。

  死潭。

  

  有些诡异深沉的情绪开始在人群间蔓延,人们讳莫如深,却又试图用意外或者外来偷捕者来彼此安慰。搜寻工作一直没有停止,几个年轻人甚至坐着汽艇潜入深山腹内的岩洞探测,依然未果。

  今时不同往日,在信息传播途径无限发达的情况下,山外的人们很快听到了风声,就在鱼群消失的三日后,一个县城里的报社研究员便登门拜访了古寨。

  

  这个研究员不到四十,身形矮胖,近视,随身带着一台微型但功能齐全的胶卷照相机。

  因厌烦了日复一日报道枯燥的琐事新闻,对于寨中古潭之事,他展现出了超出常人的热情与求索欲,第一日便租了村里的一艘汽船前往锡摩潭山林深处采风。

  老寨主对于不速之客自然持抗拒态度,严厉禁止族人随其入山。


  但也因此,再没第二个人知道这个普通中年人那日在深潭中究竟看到了什么。


  研究员于当日晚被人在潭边发现,那时他浑身湿透瘫在植密深处,如水鬼一般,嘴唇青灰眼中血丝遍布,浑身的衣服上散发着诡臭气息,甚至让人难以接近,他目光空洞,嘴中始终念着两个字。

  “古神”


   不久后人们在潭边发现了研究员套绳断裂的胶卷相机,并从中洗出了一排无意义的照片,照片里开始只有漆黑的深水流动痕迹,直到最后一张,才出现了有意义的画面。

  在这邃深模糊的潭水深处中,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半张脸。

  一个只有眼白,脸皮斑驳,被锁链打穿琵琶骨,在水下尖叫的女人。


  也就在这件事发生的次日傍晚,锡摩寨人找回了他们的鱼。


  全寨老少皆举火把围集于潭边。


  那日水面出奇的平静清寂,无风有月。


  穿过火把憧憧的红光跃动,面前鱼尸堆积成山,诡臭冲天,每一条鱼皆以极痛苦诡异张大嘴的姿势迎接死亡,周身腐烂。


——————

   原始的恐慌重新席卷了古寨,人心惶惶,他们将这劫难的源头归结为古神复生,恐怖气氛几乎推上了极点,老寨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想到了一个人。

   闷油瓶。

   用胖子的话来说,他想让小哥这个山神爷,跟古神前去斗斗法,最好能谈判一下,镇压锡摩潭的邪气。


  “小哥没这业务。”我虚着眼摸了根烟,没叼到嘴里半路被人撅折成了两截。


  天又飘下些如雾的雨丝来,我在路灯下停下来,短暂思考了一下,随手把闷油瓶的连帽衫拉链拉好,并表达了我的观点。

  “但我需要弄清楚一个问题。”

  “什么?”胖子把我们唯一的伞撑开,抖了两抖举起来。

  

   “新娘是谁。”


   我自然地把闷油瓶的斗笠摘下来扣到胖子头上,换过胖子手里的伞撑到了我和闷油瓶头顶。


  自开始,整个事件就存在一个盲点,所有的故事传话人自始没有人解释锡摩潭与古神之间的关系,人们好像刻意避开锡摩这个关键词,不愿让人深究或询问。但在此情况下,水下的女人出现就十分突兀,让人觉得有什么诡秘的关联,又因故事叙述者的烟雾弹摸不清思路。

  所以现在的关键,就是新娘潭的这位“新娘”,究竟指代什么。


  想查这些志怪传说有一个好方法,童谣,城隍庙,地方志,胖子说其实我大可以去问寨里人,但比起人言,我更愿意相信这些木头东西。


  龙岩这边的文化保护工程其实做的很不错,城隍庙在不久前拨钱翻修过,现在挂名为“地方志博物馆”,免费对民众开放,里面有周边群山的山史和话本,还有些七八十年代的小图册,混在兜卖的杂书堆里,十块钱三本。

  我想去城隍庙这事,闷油瓶其实不同意,因为下雨了,他希望我回家,因此全程他都只是靠在窗边,以沉默表达抗议。


  这城隍庙有点意思,因为里面没有城隍,反而祭着一尊脱了色的龙王像。这龙王两人高,左手链右手槊,灰铜面庞两人高,太久没人管泥像上蒙了一层灰更显得瘆人。

  我说完我的感受后,胖子路过往龙王像底下扔了俩扑克牌。

  说看,这就不瘆人了。


  我跟闷油瓶扭脸齐齐看他,我说老子他妈就说刚才打牌的时候牌场上有八个二六个王。


  西夷山志里对锡摩潭的记录不多,七拼八凑我才大概顺出了整个故事。


  西夷山底自古便有古神说,而古锡摩一族,与古神有契。

  出阁的女子,皆要献祭于古神,在古祭台上等待古神择亲,若被选中,古神便会将其卷入深潭,携入幽冥黄泉深处,永不见天日。若得幸不被选择,便可安然出嫁,度此余生。 

  祭船有灵,若非出阁女子上祭台,是家中兄长或父叔代替,触怒古神,便会直接将不敬者拖入水中,葬于恶狱。

  当然,人性是自私的,有些富贵人家,会选择替身祭神,也就是选一个奴隶女孩,在正主身边作为丫鬟侍奉八个月后,代替她们女儿献祭。

  古神护佑锡摩族风调雨顺,富裕丰硕千年。


  可是历史更迭,渐渐的,人们对神的敬畏感衰减,逐渐不愿再送出自家女子站上古祭台,至百年前,古神终于震怒,降天罚。

  地方志记,群山震荡,天崩地析,持续延绵了两个月的大雨几乎毁灭了整个锡摩族,潭水翻腾倒涌,大劫后无数鱼尸死浮于滩,白骨如山,也就是那一日。

  人们看到了神迹。


  我把被烧了一半的泛黄绘图举到灯光下,画上是漆黑的湖面,和湖底恢诡巨大的一条巨物阴影,在整个湖面滔天的浪潮中,有无数诡异的荧光生灵光点,簇拥着古神,铺卷而来。

  

  古神现,风逆,雨止,祭新娘。


——————————


  我这个人,知道自己有毛病,但我不改。

  

  闷油瓶好像总是能看透我的想法,因此当我次日简单带上装备踏出院门时,他叫住了我,并用眼神问我出去做什么。

  我不太习惯在他面前撒谎,于是避开他的眼神,切实地开始转移话题,说你看,这个电线杆子长得真挺直的。


  他不吃这套,仍在门廊端着王八缸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于是我安静下来,与他对视道:

  “小哥,我只是想去……”


  话只说了半句,闷油瓶只听了我表达“我想”两个字,便再不坚持,沉默了一下,转身低头进了里屋。

  连带着缸里探头探脑的小王八。


  锡摩潭比我想象中难找,当我弃车沿谷底往密林行走时,天已近黄昏,四面雾岚归雁,不闻人声。

  我按照导航的方位寻找村寨,兜转了半小时却始终显示方位点重叠,无奈我只能拨开浓密的宽叶绿植,寻着唯一一条有人为经过痕迹的路向上行进。

  

  待我终于拨开重重障碍看到一方横木嵌造的天栈入口时,天已然深沉了,远处山林间若隐若现的火光方才显现出来,我抬头向上一望,终于看到几百米高半山云层中的零星寨落。

  走错了。


  所以,从地理角度来说,我没有找到寨子,但直接到达了山谷垂直深处的锡摩潭。愈靠近潭底,空气就开始转冷转湿,活物踪迹也越发地少,甚至飞鸟鸣虫声也被挡在了重重荫蔽外,阴潮的地下水气味逐渐盖过了植物的原始气味。

   我眼前可以踩踏行走的只有一条狭窄木梯路,本以为这是通往村寨的主路,走至半山才觉不对,木栈道愈发地窄,最险要处甚至只能由一个孩子或女子侧身而过,稍错一步便会跌入深潭。我硬着头皮把步速放慢,同时开始观察身边逐渐出现一些刻着复杂铭文的木柱,我拨开最后一株遮挡视线的蕨类植物大叶,眼前豁然开朗,终于看清了全潭的景象。


  整个古潭状如一只人眼,层层断崖使得潭水自浅至深层层叠叠,因水下断崖构造分明为了三层,至瞳孔最中央,水线已幽深再不可目测。整个潭面的深度远超了我原本的预估,削弱了我所想的人为装神弄鬼因素,但也无形中提升了在这种水域中存在某些古老水生生物作祟的可能。

  我简单用手搭了个凉棚挡了一下雨,再次环顾整个深谷,似乎再无特殊之处,也就在我收回视线时,突然发现就在这只眼的潭水深瞳中央,山壁之上,凭空架着半艘古船。


  我停顿了一下,再次聚神仔细确认,感到匪夷所思。

  那似乎是枯朽的一条古雕船,半个船身嵌在山壁中,只有船头悬空于峭壁之上。我很难解释它是怎么卡到山上的,徒步足用了半个小时才摸索着山壁挪到了船旁边的人造平台上。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也使得我对距离和细节把控大打折扣,我打开了手电,半蹲下身去探看船身上的细节。

  这船设计极窄,仅可两人容身,工艺古老且罕见,基本不见任何现代技术的痕迹,船底防水的松油已斑驳脱落,两条小臂粗锈迹斑斑的锁链捆绑着船身,锁链另一端埋入了山体内部。


  在船的平台边缘,也就是我所站的位置有较为明显的人为踩踏痕迹,于是我又向崖外小迈了一步,站在脚印处探看船体内部。

  这时我才看到,船头半盖着一张绣着彝族图腾暗纹的褚红旧布,正悬空于潭面,因风雨侵蚀,边缘全是锈红色的絮状物,看上去像一块古代的红盖头。

  

  其实红布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出现的频率很高,一是辟邪,二是添喜,在此我偏向前者。也就是因为这块布,我可以基本确定的是,现在我脚下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送嫁新娘的祭船。

  我用脚踩了踩船面,这船身的承重构造失衡的并不严重,也确认没有任何断裂痕迹,着实不知那个研究员从何处坠入潭中的。


  此时雨停了,风穿过潭面卷过时带了些奇异的呜咽声,四下寂空。


  自半空望下去,整个潭面十分平静,手电冷光再次扫过那块遮煞红布时,我被上面的暗纹内容吸引,不自觉又向前了两步,此时人已经站在了船头最边缘。


  我踏上了祭台。


  也就在我双脚全部放于船体内时,我似乎听到山体内部一声沉重的锁链拖拽声,伴随着细小的地表颤动和碎石滚落,自我脚下的潭水上方传了出来,回声荡于整个山谷,渺远而诡异。

  我停了动作,警惕直起身来,死死盯住寂静的古潭。


  下一秒,我脚下一空。


  我草。


  整个祭船突然失去了锁链的牵制,随着无数土垢石块疯狂跌落了下去,我尚未作出反应,人已经随着祭船坠入了古潭,几乎瞬间被冰冷腥黑的潭水没顶。


  我陷入绝对黑暗。


  一切发生的太快,我甚至来不及屏气,带着腥藻味的冷水呛入鼻腔,胸腔几乎炸裂一般的憋痛,我很快稳住了沉溺的趋势,保持冷静开始试着自己上浮。我下坠时下意识抓住了我的手电筒,因此有微弱释放的光线穿过深水勉强照射出了一小部分水下的景象。


  我把手臂向下压,人开始向上游去,手电筒的光线也照射向了深水的另一块区域,穿过重重黑暗,直照向这死潭如无底洞般的深渊潭底。


  也就在这时,我看到了混浊的水中,出现一张令人惊怖的脸。


  那双空洞的眼几乎正在我脚下,于在我下方的潭水深处仰视着我。

  我的后脊瞬间一炸,再次被迫呛了两口腥水,再次屏住气,混乱的手电筒光线中,那张脸随水波似乎开始靠近。

  这是个女人,五官被水侵蚀的几乎错位,脸上画着诡异可笑的妆容,没有眼白,僵硬注视着我。


  我迅速闭上眼,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感到小腿被冰冷的什么卡了一下,而后缠住了我,开始阻止我上浮。

  出大问题。

  理智开始崩塌,这里的潭水似乎有什么问题,我的呼吸道和裸露的皮肤都生出了隐隐的灼痛感,整个人泡在其中令人非常的不舒服。危险的信号开始自我大脑闪烁,我的肺已经要达到极限,求生欲使我开始疯狂挣扎。


  古老的传说和未知的自然,很容易刺激人的原始恐惧,四面静极如同进入另一个时空,死潭如同浓厚的黑暗将我裹挟其中,体温快速流失,久违的绝望感开始滋生。


  也就在我剧烈挣扎时,沉寂了千年的古潭开始泛起波澜,在我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整个水体突然被一层迷蒙的墨蓝光色笼罩,就如同水中的无数生灵被我惊醒一般,缺氧与震惊使我的大脑出现短暂的呆滞。


  而后,我看到在这震撼的景象中,水中有什么移动的巨大阴影,卷着万千生灵,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我狂袭而来。

  神迹。


  古神现,风逆,雨止,祭新娘。


  我几乎瞬间懂了锡摩族人千年来的恐惧与敬畏,浑身冰凉,看着那团黑影以几乎非人的速度已到达我面前,四面的生灵荧光也敬畏那黑影一般瞬间潮水于我身边散去,浓重的黑暗包裹了我,我如同被蒙住了眼,再不见天日。


  下一秒,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我。


  我的手臂被引导着环在了来人的肩头,而后我的腰身被轻轻一抄,这人力道极大,几乎瞬间解除了我的困境,我的身体再次获得浮力,被面前的人携着迅速向上水面浮去。


  那块绣着图腾的古彝纹盖头正掉在我头顶上的水面,在上浮过程中被浮出水面的我顶起,恰好正覆住了我头顶,我的感官在获救的下一秒恢复,于重获新生的瞬间开始猛得咳喘了起来,颤抖着大口大口呼吸,慌不择路下意识紧紧攀住了救我之人。

  潭面四周涟漪泛泛,那块古红布的编织十分繁复厚重,一时蒙住了我的听觉视觉,激烈的波涛声被遮挡在外,四面陷入绝对寂静,缺氧导致的耳鸣使周围一切朦胧再不可闻。


  我与他漂浮于深不可测的古潭中央,此时我尚未从方才的景象中回过神,紧闭着双眼。就在此宿命般的黑暗中,我眼前的古喜帕被人轻轻撩开了来。


  我蓦地睁开眼。


  浑身湿透的闷油瓶正单手撑着我头顶的古喜帕。我们几乎额头相抵,他额前的几绺头发被水濡湿遮住了眼,呼吸起伏有些大,眼神深而不透,正注视着我。


  在他身后,是一望无际古潭中被惊出的万千荧光藻,莹莹点点,似邃古星云,展现出令人震撼的华彩。


  他并不说话,仍牢牢抱托着我,沉默看过来,似乎等我先开口作出交待。

  他这样,就显得我很呆。

  于是我咳了两声,别过眼去不看他,把事情开始从头讲起:


  “50年前,长沙镖子岭。四个土夫子……”


  他没等我说完一句就打断了我:

  “屏气。”

  我几乎条件反射一样迅速照做,下一秒就被闷油瓶摁入水中,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他像涮大白菜一样在我脸上揉搓了一把,擦掉了什么东西,而后再次抱紧着我浮了上来。


  我重新呼吸,浮出水面吐了一口水。

 “你是想把我干净晒干盐渍吗?”


  他不搭话。方才随我一起坠下的祭舟就漂在附近不远处,闷油瓶过去随水波把船身拉到我们身边,单手轻轻把我托举了上去,安置于船头,自己也翻了上来。

  也就在他撑着船缘发力时,他身旁的水下再次慢慢浮出了刚才我见到的那张诡异的女人脸。


  我靠!

  我还没靠出声,闷油瓶就已经以非人速度快我一步用手肘狠狠怼了出去。

  那张脸瞬间被推出去五六米远,随水波打了两个圈才停下来。这时我才觉得不对,趴着船缘再次去辨识那张可怖脸上的荒诞妆容,发现那张脸虽斑驳,却无腐朽的尸化痕迹,这并不是活物。

  我皱了一下眉,对于古书记忆的逻辑线瞬间连接成串。


  丫鬟。

  那些替身祭祀的丫鬟,全部是佣像!

  这就是那古神迎嫁中的替身新娘,人们并未真正把那些奴隶女孩活体祭祀,取而代之的,是按照她们模样塑成的木俑像,用锁链绑上巨石,推入深潭中。佣像上的脸皮因长时间的流水腐蚀,逐渐褪色溶于水,才有了研究员那张水下鬼脸的胶片。


  我回过神来,感到小臂出现了些痒痛,抓了两下,发现内侧有一小部分皮肤像是被海蜇蛰了一般,开始泛红。闷油瓶先一步发现了,把我手臂拉过去看,手掌覆过来轻轻摩挲了两下,痒痛感一时缓解了些。

  我这时才注意到水面上浮着的荧光生物似乎躲着我们,以闷油瓶的位置为中心避散开去,在偌大的潭面留下了一小片空白。

  闷油瓶似乎一直在注视着我,看我回神,才起身自腰后抽出大白狗腿,反手凌空一斩。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将拴在船上的铁链生生砍断的,断裂声山谷传响,船身一颤,而后荡悠悠向岸边驶去。


  “小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天又下起雨来,四面雾蒙蒙我没话找话,看向对面的闷油瓶。

  

  “一直都在。”他沉默道。


  所以这人是看着我从山上掉下来的,连个温馨提示都没给,奶奶的。


  船头开始划过积攒着荧光色彩的水域,不少生物覆在了祭船船身,似想避开,闪烁两下后便失去了光芒。我趴在船身看着潭水缓缓游过,意识到这些是水体富营养化下产生的变异夜光藻。

  可夜光藻应是海产属,如何能进入山体内部的死潭?


  “雨天。”闷油瓶坐在船尾看着我思考,说了两个字。


  大雨,持续了三周导致洪灾的大雨。


  河海水体失衡,在潭底入海处形成了暗流,这些暗流力量极大,将潭水中饲养的幼鱼通通卷入山体内部,也将带有夜光藻的海水压入锡摩潭中。这些夜光藻的磷盐值超标,也就是使我在水下皮肤感到灼痛不适的原因。

  锡摩族所说的神迹,大概便是雨灾后的大规模鱼类死亡,与这些受惊扰会发出荧光的夜光藻。


  我把我的想法说给闷油瓶听,他点头,但同时我又想起了研究员的遭遇,他既说有古神,必然是在水下碰到了什么能够代替“神”实体的东西,不然仅仅是水藻爆发如何能把一个人精神摧毁如此地步。

  “所以你……?”我继续看向闷油瓶。


  “我来这里,救过那个人。”他平静道。


  原来如此。

  那个倒霉的研究员在坠潭后,同样看到了因荧光生物避让闷油瓶而产生的巨大水下阴影,陷入恐慌拼命挣扎,在水下被闷油瓶一肘打晕后,拽着相机绳拖上岸,获救。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所说的古神,就是闷油瓶。


  我一时间有种久违被骗的感觉,直视他梗了半天,良久才冒出一句:“你一直都知道?”

  他不置可否。


  “那一开始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我有些冒火。

  他把自己的雨衣脱了下来,仔细覆在我身上,看我支棱个皮卡丘耳朵苦大仇深地发问。


 “因为你只是想要亲眼看到真相,吴邪。”

  四下很安静,他越过无数荧光生灵看向我。


  “你想知道,所以我就陪你来看。”


  我这个人,知道自己有毛病,对真相会无止境地探求,但我不改。有些事,我只有亲眼看见才罢休,他不强拦,要等我吃了亏才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好奇心或许会成为他的死因与追悼词,但他们说的没错,我很幸运,有人会立于我身侧揭开天地一角,只为让我窥见一隅。


  很久再没人说话,雨丝落下成了形,我坐得离他近了些,取暖。闷油瓶四下看了看,伸出手重新把那古喜帕堆在了我头上避雨。

  我看着这深不可测的古潭底,看祭船越过千年,载着这个时间节点的我们向前荡去,突然问闷油瓶道:

  “小哥,这古神在山底活了几万年,上来后见到人会说什么?”

  我们所乘的船划过泛着荧彩光点的潭面,如同星宿倒转一般,天地间只余我们二人。

 

  他想了一下,但似乎被我的形象惹笑了,想起什么撇开眼去。

  “什么?”我吹了吹喜帕上遮眼散开的红絮。

 

   “没什么。”他伸手,替我拈住了眼前飘摇的万千红线。

——————————

   古神说,“你好,我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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