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故事·夜谭随录(二十八)
82,戴监生

沈阳监生戴懋德,赴京都参加乡试,没有考中,心情郁闷归家。路过永平时,住宿在荒堡古馆的厅堂里。厅西一带全是齐肩高的土墙,墙外有三间茅屋,门常锁着。遍地秋草,落叶堆满了石阶:茅屋周围有三四棵老槐,六七座古坟。茅屋西边连着一片山林,荒无人迹。
戴懋德满腹忧愁,夜不能寐,二更以后还沿着石阶闲步。只见月色映照庭园,山林清幽沉寂,隐隐听到茅屋中有人在说话,他靠在土墙上倾听,十分清楚。好像是一个老人一边咳嗽一边笑着说:“我难道不明其中道理吗?只是我如今年老发秃,早已心灰意淡了。就比如一条鱼从渔网中逃出来,它并不是不会自由自在地深游而去,然而因为忘不掉那诱人的香饵,所以必定会上钩;又比如一只鸟从罗网下逃出来,它也不是不会自由自在地高飞而去,然而因为不能在初露征兆时便谨慎小心,所以必定会遭到更大的危害。你修炼离大功告成还早,却不再努力加修,反而又自己毁坏已成之功,只恐怕岁月蹉跎,你这副易朽的臭皮囊可比不上金刚石啊。”
一个发出少年声音的人笑着说:“我一开始修炼得法,得到了美娇娘,兄弟姐妹全家个个羡慕。到如今已好几年,两腿变得莹白如玉,更何况心肾也修炼得成。可见篯铿【彭祖】的长寿之术,不是没有延年裨补的神效。真精返黄庭,一粒灵丹永不离。倒是老翁你蹉跎岁月,修炼误入歧途,枉自消耗精神。像你这样的人只好偷看人家的破草房,同丑妇亲热。闺阁的绮窗绣床,不是你老翁享受的地方。好比旅店里的臭虫,只配在夜间出来偷咬臭脚汉,却反过来嘲笑闺房中的花脚蚊,叮咬小姐的香肤玉肌倒是错了。这倒不是你老翁眼界小,目光短,干脆说是你老翁嫉妒心太重罢了。何况寿命的长短,本来有定数,即便是金刚石,就没有大小之分吗?”
老人也嘲笑说:“我老夫年过五十,没想到今天听到这样的奇谈高论,真是何等的恢宏诡怪!那卖艺的乞丐小子,可以在百尺竹竿顶上翻来覆去,以为有本事,自称出人头地,全不知那地下折断臂膀的老头,就是当初在竹竿顶上耍弄的小子。我正感叹天下的凶险,世道的危恶,也莫过于在百尺竿顶上的卖弄的了。而今你倒用这种本领在我老夫面前逞能!老天能决定人寿命的长短,但是却不能禁止人节约使用的方法。假设有两个人在这里,得到一千文钱,各人分五百文钱,钱数相同,而用钱却必定会不同。其中一个人一天用一文钱,或者几天用一文钱,逐渐到不用一文钱,那么这五百文钱可以终身都用不完。另外一个人起初一天用一文钱,或者一天用四五文钱、六七文钱,逐渐到一天用十文百文钱,那么这五百文钱也可转眼用光。你不懂这种道理,反说我辈生死有命,寿夭在天,真像那南方的花鸟,只知道有烈日,却不知道有冰水,岂不叫人笑死!”好久,不听见回答,只听到老人连连哀叹的声音。
戴懋德想回去睡觉,忽然又听到老人说:“这也不必多争论了,你只要想想那秦州的田大郎,也就要浑身出汗了。田大郎自命是长寿的‘冥灵'、‘大椿’【都是古代传说中能活千年万载的树】,今天看来,不过是短命的‘野马’、‘羊角’【指水汽和旋风】,就像活不到一天的朝菌不知道昼夜,活不到一年的蟪蛄不知道春秋。五百文钱五天就用光了,他留下的骷髅骸骨,总叫我见了惊心怵目,你难道没看见吗?”少年人也嘲笑说:“老翁所说我不是不清楚,但我是神童扬乌,十来岁就能参加《太玄》的写作【扬雄之子,九岁时助父著《太玄》,早夭】,怎么能同那些硬装作懂事的无知小孩相提并论呢?如今我黄庭里的杂质早已除掉了,雾丹田中的浊气也全除净了,宏于中,就能肆于外,犹如一颗明珠藏在一只水晶的匣子里,它并不想炫耀自己,但是却里里外外一片晶莹透亮。不是那种松烂的石头,经不起切割磨砺。”老翁说:“那么它就永远不会有破烂的时候吗?”少年人说:“水晶宝玉哪里会破烂呢?”老翁叹息说:“看见鸡蛋就马上要鸡,看见弹丸就马上要吃鹗肉,真是痴呆虚妄透顶了。就像那个破败祠庙里的木居士【对木雕神像的戏称】,既不想到外面风吹雨打,又不忧虑里面梁柱上生了蛀虫。要知道庇护我的东西,也就是摧残我的东西,又何必一定是外来的风吹雨打呢?且斧头不来砍伐,樗树散木才得以长寿;身上有鲜丽的文彩,凤凰才要潜隐。你图谋想登上仙班,结果却先进了鬼簿,我只怕你徐子平长寿成仙的愿望难以实现,而贾谊不祥的鹗鸟倒容易飞来。铸成大错,可就太悲慘了!就说这住在馆中的戴监生吧,本来就注定不是科举做官的人,现在还在糊里糊涂为自己没有中举发愁,自我戕害身心,只值得同你齐寿夭,不可同我老夫比高下。”
戴懋德猛听到这里,浑身毛发都竖起来。正在惊疑,又听少年人说:“算啦算啦,我听说最高等的人能够忘掉情,最下等的人又不及情。能够钟情的,就是我们这种人。我所以敢身体力行,当仁不让,说实话是有恃无恐。任你老翁来盘问细查,我只是坦然处之。不要再哕嗦了。”老翁便大声怒喝:“小子怎敢顶撞老前辈?你雌雄不辨,香臭不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靠你母亲作为护身符呢?那老妖精太无耻,专门变幻迷人,如今已被同辈们所唾弃,贫穷得像个恶鬼,老天将派雷神诛灭她,哪值得投靠!你忘了二十年前,跪在我跟前,舔着靴子,拉着衣裳,苦苦哀求要我告诉你采药之术,尔母亲也跪在地下进献两双鞋子,一包松子。我老夫一一把采药修炼之术传授给你们,为什么你们饿了就来投靠我,吃饱了就远走高飞,如此强横不讲理呢?”少年人更加巧辩起来,说话一点也不退让,很快又听到两人乱吵乱骂起来,渐渐跑到了房子外面。这时月明如水,把一切照得分外清楚。只见那老头是个驼背侏儒,扭住一个少年,看他唇红齿白,面色如玉,两人在树下撕打起来。
戴懋德知道他们不是人,就摸了墙头上的半块砖头,用力掷过去,只听扑的一声,正好打中两人的脚,一起跌倒在地上,变成了狐狸。一看见人,狐狸窜进了茅屋后面的古坟中。戴懋德也就回去睡了。第二天,他把事情告诉给了古馆馆吏,一起去挖古坟。只见十多只黑色的狐狸从坟中奔窜出来逃走了,没有能追捉到。后来戴懋德再次应举不中,想起狐狸的话,便弃文经商,终于发财致富,腰缠万贯,于是不再想求取仕路了。
83,佟觭角
旗人子弟傅九,年纪二十岁,一天有事出正阳门,经过一条巷子,路又窄人又多,十分拥挤。蓦然他看见一个人迎面而来,快走如飞,气势很猛。傅九匆忙中正退避,人已到踉前,两人胸脯相碰,那人竟同自己合而为一,傅九顿时觉得浑身如淋了一桶水,冷得不停发抖,直打寒噤。便急忙跑进一家绸缎店,闭眼蹲下来休息一下。好久,他感到头越来越痛,眼越来越花,茫然发呆地雇了一辆车子坐回家。
夜里二更以后,傅九忽然跳起来大喊:“我因为一时来不及赶路,正匆忙着急,你为什么拦住我去路,以至误了大事?我同你势不两立!”于是又是打自己耳光又是撞头,只顾自己残害自己。一家人围着守护他,乱了一个通宵。有一个邻居说有一条胡同里住着一位巫师,能赶走无常鬼,号佟觭角,最能驱除邪恶,何不请他来治一下呢?”家里人也早听说过佟觭角的大名,连忙去请他。佟觭角还没有到,傅九已经知道,又笑又骂说:“不要说‘铜觭角’,就是铁觭角又有什么用?”
一会儿佟觭角到了,男男女女观看的人围成了一堵墙。佟觭角怒目看着傅九喝道:“哪里来的妖怪,敢到这里来作祟害人?不老实供来,就把你叉了丢下油锅!”傅九瞪大眼睛不说话,只是不停咬牙切齿,吱吱有声。佟觭角大怒,下令将油倒进一只大锅,架上木柴烧起来,油滚了。佟觭角很快又拿了一把钢叉,直在傅九面前旋转,故意震响钢环恐吓他。又怒喝道:“再不快招供就要下锅油煎了!”傅九张开大口哀号起来:“我太冤枉了!”佟觭角说:“你无故作祟害人,罪该油煎,哪有什么冤枉?”傅九靠着墙壁直发抖,样子非常恐怖。佟觭角又举起钢叉作出要刺的样子,大声喝令他快招供。傅九匍匐在地上请求免死,于是自己招供说:“我本是凤阳府人,有一年来到京城,为饥寒所迫,偷盗人家的坟墓,被人发现,大家一起来捉我,我一时急了,拿起铁锹抗拒,心想能够逃脱,不料连伤二人,按法当杀。今天是大斩处决的日子,我被绑赴市场,已快要处刑了。我极力挣扎,竟脱身逃走。正要逃走他乡,谁料被这个人当面拦住,心里实在恨极了,所以就同他计较起来。既然您老爷责怪,我哪里还敢停留?只求老爷保守秘密,小人我自然离去。”佟觭角说:“那么你就快去吧,不要再触犯我发怒!”于是佟觭角倚靠钢叉而坐,观看的人没有一个不惊奇的。傅九脆坐在地上,不停地流起泪来。佟觭角怒喝道:“你怎么不走,反倒哭起来,难道一定想下锅油煎吗?”傅九哭着说:“小人我在监牢里时,因为天冷,两脚皮肤开裂,生了冻疮,走路也很困难。想求一双毡袜,我将感激不尽。”佟觭角笑着说:“你刚得到饶恕,就又提出要求。不过,一双袜子又值几钱,难道还不舍得给你?”马上叫傅九的家人拿来一张白纸,糊成袜子形状,每一只上画了一道符,写上一个“毡”字,焚烧了。傅九便欢喜地伏在地上叩头,马上伸出脚做出换穿上袜子的动作。围观的人都笑起来。佟觭角便问他的姓名年龄,说:“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傅九说:“我叫某某,某岁,如今逃脱死罪,自当远奔到四川、云南一带去,逃避官府追捕。”佟觭角说:“你想错了。这里离四川、云南几千万里,哪里能一下子可到达呢?倘被巡逻兵抓获,重投罗网,要想再逃脱,哪里还能呢?你不如跟了我受管教,还有一口饭吃的地方。”傅九说:“倘能得到老爷你的可怜,收容我,我一定会报你的大恩德。”佟觭角也很高兴,便从一口袋中拿出一张黄纸符篆,焚烧了,傅九就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好久才醒过来。人家问他,他茫然不知,只记得发病以前的事情。家中人一起拜伏在地下,厚赠佟觭角表示感谢。
这一天刑部开斩处决罪犯,暗中询访,果然其中有这么一个人,已经杀头示众了。听到的人全部十分惊叹,更把佟觭角的法术说得神乎其神。佟觭角五十多岁,平时独自一人过日子,吃斋念佛,沉默寡言,喜欢睡觉,往往一睡三四天不醒。到他家里一看,二进门里面,清洁得没有一点灰尘。所有的箱柜案几,从不擦,却光亮净洁如镜子。有人说他有镇妖捉鬼的法术,大约三年一轮换,凡服役干活的全都是鬼。
夜谭随录(十二卷足本)第七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