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铃
上
圣诞节到了。
朝阳从远东投来第一缕晨曦,整座小镇渐渐从睡梦中苏醒。慵懒地趴在屋顶的幽蓝雪毯被晨光染成了金黄,屋檐倒悬的冰凌折射着梦幻般的彩色光晕。小镇中被雪覆盖的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影,但细听之下,街边的橱窗里还是能听见一丝小镇居民活动的声响。
Pappy老人向来起得比镇上的大多数居民都要早,他总是乐于享受这清晨时片刻的宁静。遥望远方初升的红日,Pappy老人很难不想起两千年前降世诞生的那位伟大的耶稣基督。祂的诞生是为了拯救这世间的苦厄苍生,却不知这两千载岁月已过,祂的愿力能否仍能倾听到这偏远小镇一隅一位孤独老人的心诉?
虽然Pappy老人并不知道以上疑问的答案,但他丝毫不怀疑基督的存在。一如往日,他面向朝阳,手指在额前、口上、胸口分别熟练地划出一个又一个十字架,而后双手合十,面色肃然,口中流淌出极细微但极为虔诚的祷告声:
“……阿门。”
Pappy老人的家是一栋矮小的破旧木屋,屋顶承受不住积雪的重压,偶尔会发出“吱吱”的轻响。小木屋门口挂着一块招徕客人的木牌,漆上的潦草字样已有些许磨损。如果留心观察,就会发现这间小屋前门的门轴是经过老人的精心修缮的,因此在老人推门走进木屋时,那门发出的声响不是寻常的“嘎吱”声,而是——
“叮铃铃铃铃——”
挂在门内侧的那串风铃(注:原文为“铃铛”),是Pappy老人最为珍重的一件器物。它激发的声响是如此的清扬悦耳,令得听者似乎忘怀了宠辱,涤清了身心。这只风铃据长辈说已经在Pappy老人的家族中传承了数百年,可谓是传家之宝。Pappy老人也听过其他风铃的声响,可仍然觉得这只风铃是如此的独一无二,那些无序排列的玻璃细管和玻璃珠,如何能够奏出如此清朗怡人的乐音?
早起祷告结束后,Pappy老人要做的下一件事便是去揭开一张沉重的幕布,赏玩其下黑白的琴键。这一架钢琴是老人低价收购之后自己手动改造而成的,音准不齐,少数几个键甚至弹不出声音,但这丝毫不能减少老人面对它时的敬重。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老人只有很基本的乐理知识,双手并用地敲出一个个简单的和弦,再配上他低沉浑厚的嗓音,这便是一曲再简单不过的《欢乐颂》。别看它简单得近乎简陋,这可是老人这一辈子音乐之梦最终的结晶。他每天早晨都要在小木屋里演奏一番,以防忘却。说到底,他这音乐梦的起源,还是木门上垂落的那串风铃……
奏唱毕,Pappy老人开始修缮一个破旧的灯笼。他平日里便是这样,靠着做一些简单的机械修理来维持生计。看着小屋中琳琅满目的小器械和手工艺品,他轻叹一声:这间窄小的破旧小屋中,看似盈满,实际上似乎仍然缺少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
“叮铃铃铃铃——”
一阵夹杂着暖阳的冷风伴着风铃的脆响飞来。Pappy老人抬头,敏锐不再的目光看清了来人。他起身迎客。
“我能帮助你什么,小小的女士?”Pappy老人低沉和蔼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轻快与欣喜,今天营业伊始就来了第一位客人,让小小的木屋瞬息间便被注入了朝气。
“您好,老先生。”门外走进的小女孩有些羞涩,稚嫩的童音细微得宛如耳语。她那双明亮的棕色眸子怯怯地打量了一下Pappy老人脸上的皱纹,又慢慢地环视了一圈小木屋的内饰,终于她轻声地开口了:“老爷爷,我想买一件礼物。”
“嗯?”Pappy老人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叠起一层层波浪,“你的礼物,是要送给谁呢?”
“给我爷爷(注:按文意本应是‘外公’,但英文里爷爷和外公没有区分,为了省事以及突出亲切感遂用‘爷爷’)。我想送给我爷爷一份礼物。但是我不知道要送什么东西比较好……”小女孩随着老人走入小木屋,她的话音依然柔弱,默默燃烧着的壁炉火光映着她的脸颊,为她苍白的脸蛋抹上了一层红润。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Pappy老人开始推销他的商品了,“这个,老牌子的机械表,还有九成新呢,你爷爷一定喜欢这个……”见小女孩对这块银光闪闪的手表没有太大兴趣,老人又拿起另一边一件厚重的黑色风衣,“这个,这件风衣,可能不是很好看,黑咕隆咚的,但是保暖效果肯定好,完全不会漏风……”
小女孩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回答。忽然,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她快步走到木门前,把她粉白如玉的小小手掌按在门上,轻轻地推了推它,那个系在门把手上的风铃便轻轻晃动起来。透明的玻璃管相互碰撞,敲响出一曲华美的乐音——
“叮铃铃铃铃——”
小女孩苍白的脸颊漾起一丝幸福的笑容。Pappy老人望着这一幕,那暗淡而布满皱纹的脸也有了更丰富的神采。他仿佛看到了记忆中的过去,在那些本应该被他抛弃的记忆中,似乎也存在着一个这么小小的女孩儿,晃动着风铃,小脸上尽是幸福的微笑……
“愿主赐下奇迹……”
这是老人每天早晨都会许下的一个不明不白的愿望。他几乎已经忘却了这个愿望本身的含义,可今天这个小女孩的笑容,竟然让那些淡化到几乎难以辨认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重新清晰起来。
“老爷爷,我想要这个。”小女孩指着那风铃,细微的童音因胆怯而有些微的颤抖。“妈妈说过,爷爷喜欢音乐。”
Pappy老人的神情凝固了一下,脱口而出:“不好意思,小女士,这个不卖……”
话一出口,老人就有些后悔了。他看得出这个女孩对她的爷爷的爱是多么纯洁而无价。像是为了赎罪,老人向小女孩推荐了他的另一件备受喜爱的小商品:“你来看看这个,这个小收音机是很老的牌子了,但是现在还能用,你爷爷应该会喜欢的。”
小女孩抬起头,看了看Pappy老人手中握着的小收音机,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爷爷肯定会更喜欢这个风铃……”
Pappy老人看着她的一双棕色的发亮的眼眸,他终于明白了,这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或许根本不懂得什么老牌子、古董货的价值所在。相对于那些富有岁月气息的老物件,这个声音清脆明亮的风铃显然更能让老爷爷显得年轻一些。体会着小女孩眼中流露出的那种澄澈透明的哀伤,Pappy老人再次为这个小女孩对爷爷深刻而真诚的亲情所震撼。这份感情是如此珍贵,以至于Pappy老人即使再不舍,也愿意为其付出他最喜爱、最珍视的风铃……
“这样吧。”Pappy老人终于下了决定,恢复了他的微笑。“你答应我两件小事,我就送你这个风铃,一分钱都不要哦。”
“什么事?”一种欢喜的情绪从那双清亮的隐含着哀伤的眼眸中流露出来。
“第一件事。你得仔细听好了,我要给你讲讲这个风铃的故事。”Pappy老人拉来一张小木凳,示意女孩在壁炉边坐好。小女孩点了点头,很是听话,小手理了理乱了的围巾,壁炉火光映着她红彤彤的面颊。
“这个风铃,我之前说它不卖,是因为它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老人清了清嗓子,“在我出生的时候,那时候这座小镇还只是一个村子——它就已经挂在我家里老房子的门上了。我小时候就是听着它的铃铃声长大的。”老人目光深沉,陷入回忆。
“我年轻那时候,——我想现在跟你说这些你可能还听不懂吧,不过你就先听着,好吗?我那时候,意气风发,趁着家里还有钱,就一直去外面创业,去投资。我当时创办了一家公司,自己当了老总,娶了个门当户对的老婆。结婚后我父母就把这风铃送给了我们,我们就把它挂在了家门后,和以前的老房子一样。我们当时有了一个女儿,含辛茹苦把她抚养成人,她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喜欢听风铃的响声。”
“这样幸福美满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年之前,我的老父老母亲相继去世,妻子也病危,我投资、创办的企业相继破产,——就是说,我当时几乎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欠了不少债,老宅和新家里几乎所有的什物,我都变卖了,才勉强还清了债务。但是那时候,我女儿,我一直疼爱的女儿,居然在外面跟了野男人离家出走去了,十年了都没见着人影。直到今天我所有的亲伴,几乎就只剩下这一串小小的风铃咯!……”老人没去管小女孩是否听得懂,便自顾自地往下说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扭曲起来,可他那早已干枯的眼角却流不出一滴泪了。
直到话音终了,Pappy老人才想起来自己动情的叙述似乎还不能让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听懂,但他能清楚地看到女孩的眼角划过泪的痕迹。他瞬间又有些心软了,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能让她去承受远超过她这个年纪的压力,但他明白自己让她接受这份礼物的最好方式,就是要让她耳闻这风铃背后岁月悠久的故事。他已经删去了这故事中本应存在的太多肮脏与冷酷,以防它们侵扰了女孩纯洁的内心。
Pappy老人不可谓不思念他那已经疏远十载的女儿。每天清晨他都要面向朝阳祷告,祈求着上天出现奇迹让她归来。他从这个小女孩的身上看到了当年他女儿的三分神态,因此他在心里赞美基督、感谢上帝。
一老一小在壁炉火光中静默良久,谁都不愿意打破这份可贵的宁静。
“好了,现在我要你听好我的第二个条件。”老人察觉到女孩的情绪已经恢复不少,便重新换上了一副微笑,语调轻快地开口道,“这个条件很简单,你在送礼给你爷爷的时候,就说一声这是你和一个陌生的老先生一起送的,就好啦。”
“嗯……好!”小女孩欣然点头,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孩子应有的开朗明亮的笑容。她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小跑到门口,小心翼翼地取下那一串风铃,仔细地端详着那一根根晶莹剔透的玻璃管,欣赏着它们在轻微摇晃时碰撞产生的悦耳铃音。
“我可以把它带走了吗?谢谢老爷爷!”小女孩把玩着风铃,笑逐颜开。
“当然可以。哦对了,我还有第三个条件,不要把它弄碎了哦。”老人也露出和蔼的笑容。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把它弄碎的……”小女孩儿猛摇着头,围巾在空中划着圈儿,“谢谢,谢谢老先生!”
Pappy老人带着小女孩儿走出了小木屋的门。那串风铃的系绳被小女孩儿紧紧地攥在手中,她的口中随着呼吸冒出灵动的白雾。老人站在原地,远远望着小女孩儿正挥着手走远,一蹦一跳地在雪中踩出一连串鲜明的脚印。耳际的风铃声渐行渐远。
Pappy老人回到小木屋,关上门。虽然没有了那熟悉的风铃声传来,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什么被填满了。十年以来,他从未有一天像今天这样满足,这样快乐。那个小女孩给他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不愧是在雪域中诞生成长的天使,眼眸像冰一样透明,心灵像雪一样澄净。老人在心底默默地为她祝福。

下
傍晚的天色开始转阴,灰白的天空更显其晦暗。太阳的光辉退缩在黄昏的幕布之后,冷风的呼啸便在此时适时地传来。
Pappy老人终于完成了他手中修理灯笼的工作。推门出去准备散散心时,熟悉的风铃声随之响起。
“叮铃铃铃铃——”
老人讶然扭头一看,门边果然挂着那串风铃,就好像它未曾被移动过。Pappy老人内心疑惑,自己早上不是把它送给那个小女孩了吗?可能是她的母亲不让她拿别人送的东西,就让她把风铃偷偷送了回来吧。老人心里想念着那女孩善良纯净的心灵,既然这风铃已经被自己送出,那就自然没有再把它要回来的道理。
于是他解下风铃,拎在手上,径直走出了小木屋。暮风刮得正劲,宽厚的围巾在老人身后翻卷不停。寒风吹进老人脸上的深壑一般的皱纹里,只留下一丝丝的麻痒。此刻老人屋前的雪地上留着四行各异的脚印,其中两行大而且深的,显然是方才过来取灯笼的男人留下的。剩下那两行小小的、浅浅的脚印,应该就来自于那小女孩了。
Pappy老人伴着清幽的铃声,踏着正渐渐冻得僵硬的雪泥,追随着这两行小小的足迹。只不过这两行足迹似乎意外地长,Pappy老人足足绕了雪镇大半圈,苍老瘦弱的身躯已经有些体力不支,直到泼墨似的夜色彻底驱散了灰重的白,老人才终于来到了足迹的尽头。
一点点绒雪落在了老人的肩头。老人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雪镇,霎时为眼前的盛景所惊叹。老人所在的位置在雪镇另一头的一处老人鲜少踏足过的山坡上,向下眺望几乎能一窥雪镇的全貌。此时正是平安夜,整座小镇都处在欢乐的节日气氛中,数不清的人们高举着明亮的火把,在大街上汇聚成一股雄壮的洪流。在Pappy老人眼中,小镇的居民们正组成一条灿金色的东方巨龙,火光闪耀,流光溢彩,穿行在小镇历史悠久的重砖叠瓦间,好不热闹。这是小镇居民特有的庆祝圣诞之夜的一种形式,历年来皆是如此。老人也自然常会前往观礼,但没有哪一次观礼像这次俯瞰一样让他印象深刻。
雪花自天顶缓缓飘落,宛如一群轻歌曼舞的精灵落入凡间,在这狂欢的冬夜、寂静的风中,正做着盘桓翻飞不休的舞蹈。老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枯黄的发丝与枯瘦的肩头,都已经落满了雪精灵湿冷的吻痕。那两行小小的女孩脚印正逐渐变得难以辨识,但它们确实都指向这一座比老人的木屋宽敞不了多少的小砖瓦房。唯一的一扇小窗被关得严严实实,里面透出摇曳着的火光,散布着点点暖意。
Pappy老人笃笃敲响了门,风铃的乐声在微弱的风中变得轻柔而连绵,像是为谁正呼出悠长的叹息。
门迅速地被打开,一个男人飞快地从里面跳了出来,而后熟练地反手关上了门。他的动作十分敏捷,似乎不想让房屋中的光与热有丝毫溜走。
Pappy老人打量了一下眼前的男人,此人大约四五十岁,脸颊棱角分明,颧骨突出,身上的衣物比老人穿的破旧羽绒服还要单薄许多。
“请问这里有没有住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Pappy老人见这汉子冷得直哆嗦,便赶紧开口说明来意。“她在我这里买了一串风铃作为给她爷爷的圣诞礼物,我现在帮她送来。”
“嗯?”那男人看了看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警惕与疑惑,“我这里是有一个女孩,不过我猜您找错人了,您可以去我的邻居家看看,他们家也有个女孩。”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栋小砖房。
“可您看这脚印,我是跟着这脚印一路走过来的。”Pappy老人发现这男人似乎对他手中的风铃没有丝毫的印象。雪地上的脚印因为下了一层薄雪,已经十分模糊,但仍然能依稀辨认。男子看到这两串小小足迹后,眉头皱起,似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实话告诉您吧,老先生,”男子又仔细辨认了一下足迹,站起身来轻叹一声,“我家是有个女孩,是我的女儿,今年九岁,但是她已经生病卧床三个多月了。她今天更是昏迷了一整天,我从头到尾看着她,可她从来就没有醒来过——要不是她还有呼吸……”他强作镇定的语调中蕴含着浓浓的忧心与深情。
Pappy老人心中不解,难道真是找错人家了?雪地上的鞋印已经几乎被雪掩埋了痕迹,可那足迹的确是指向这小屋无疑。窗口处摇曳的火光衬着男子疲惫的脸庞,老人看到男子的双眼充满了血丝,眉宇间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憔悴。这样一个男人不可能在说谎。
“……可这足迹似乎确实很像是我女儿。”男子又叹了一口气,眉头紧锁。
“让我进去见见令爱吧,一见便知。”Pappy老人语气诚恳地提议。
“请吧。”短暂的犹豫后,男子将门打开一条缝隙,随后带着老人快速钻进了门缝。房屋内部的空间比Pappy老人想象的还要狭窄一些,一张温暖的大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老人的视线越过堆放在墙角的诸多杂物,直直地看向床上那张安然熟睡的苍白的小脸——
“没错,就是她。”看到女孩那熟悉的面孔,Pappy老人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可另一块石头又升了起来,“可今天早上她确实来了我的店铺……”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良久。
“老先生,如果您确实没有认错的话,——我认为这是一个奇迹。”男人再次发出一声叹息,低垂的目光紧盯着女儿苍白的脸颊,“但她恐怕没办法再醒过来了。”
厚实的被窝里,女孩静静地沉睡着。Pappy老人忽然灵光一现,把手中的风铃拎到女孩的耳边,轻轻摇晃着,摇晃着。随着那清脆悦耳的铃声悠然响起,Pappy老人和那男子惊喜地发现,女孩长长的眼睫毛动了一动。忽然间,一种奇妙的感受占据了老人的脑海,他深吸一口气,用最最舒缓的语调,和着风铃清脆的鸣音,唱起了数十年前那首母亲唱给他的歌谣:
“风儿轻推着梦的摇篮/大树撑起了爱的阳伞/
爸妈会与你永远相伴/只愿你每一天笑得灿烂……”
老人低沉而抒情的嗓音与风铃轻柔的鸣响一同在并不宽敞的小屋中回响,一旁女孩的父亲也受了些许感动,瘦长的指节在墙面上轻轻打着节拍。一时间,整座房屋都被这美好的乐声填满,这充满了情感的歌声,正慢慢地透过小女孩的耳膜,一点一滴地浸润她沉睡已久的心灵。
女孩的嘴唇忽而翕动起来了,仿佛在呼唤着什么。那呼气声由微弱逐渐明晰,Pappy老人细细听去,她呼唤的似乎是:
“爷爷,爷爷!”
Pappy老人面带着慈祥的微笑,看着女孩原本紧闭的眼皮缓缓睁开。她也看清了Pappy老人的到访,从被单下探出一只虚弱的小手,握住了Pappy老人干枯的手指。她苍白的面色渐渐地有了红润,嘴角微微上扬,晶亮的大眼睛里盈满兴奋的泪水。她的父亲此时也是激动万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
“爸爸,爸爸,我找到爷爷了……我还见到妈妈了!”她虽然虚弱,但还是急切地朝着床边她的父亲汇报这一惊人的消息。
“啥?……这位老先生,是你爷爷?”男子浑身一颤,目光中闪烁着某些复杂的情感。他的视线一会儿看向方才苏醒的女儿,一会儿又飘向一旁同样有些发愣的老人。女儿苏醒带给他的惊喜,似乎都被这位“爷爷”的出现冲淡了。
Pappy老人目光佁然,说不出话来。眼前的情景里,女孩、汉子、妈妈、爷爷,这诸多词语在他的脑海中碰撞,产生了微妙的化学反应。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或许这才是今年平安夜主赐予他最大的奇迹。
“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小女孩吃力但仍然激动万分地点了点头,而后说得越发急切,“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自己偷偷出去给爷爷买圣诞礼物了。我一边走一边想要给爷爷买什么好,忽然遇到以为一位好心的老先生,给我讲了个故事,送了我一串风铃。它的声音很好听,爷爷一定会喜欢,可我回来的路上摇了摇风铃,妈妈忽然从风铃里飞出来了,她跟我说,送我风铃的老先生就是她从小一直对我说的Pappy爷爷。她又跟我说,我们家里每一代人在死掉之后,灵魂都会跑进这串风铃当中,这样它的铃声才会更加悦耳动听,才会为我们活着的人送上祝福。……”小女孩一口气说了好多好多话,眼泪如珍珠般一颗接一颗地滚落下来。
Pappy老人与他从未谋面的女婿互相看了一眼,眼中映着不同的思绪。男人的眼白爬上了血丝,看上去正忍耐着某种强烈的情感。老人则很是悲痛,他那许久未见的女儿,难道真的已经先他而去了吗?他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然后,然后妈妈叫我把风铃送回去,还说一定要从心底,用最真挚的情感来感恩爷爷的送礼。但我却一定不能把这种感恩说出来,甚至不能让爷爷知道。我还要偷偷摸摸地把风铃给送回去,就像小时候在玩捉迷藏一样……”女孩继续转述着妈妈的话。Pappy老人浑身一震,他仔细品味着自己女儿的话语。
“然后妈妈就消失了,我把风铃偷偷送了回去,就开始哭——我再也见不到妈妈了。”女孩啜泣着,但泪光中又泛起微笑,“但现在我不那么伤心了,因为我爷爷来看我了。”
小女孩努力着从床上坐起了一些身子,依靠着老人的手臂。Pappy老人爱抚着她的脑袋,逐渐开始接受了这一切,——他的生命里,也确实有许多年没有出现过“亲人”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字眼了。
忽然,那男人深吸一口气,不再压抑他的情感,“扑腾”一声向着老人跪倒下去,用最诚恳的语气大声喊道:“对不起,老丈人,请原谅我!我本以为我可以把幸福带给您的爱女,可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永远离开了我;我还导致您的外孙女重病不起,这些都是我的过错,对不起,老丈人!”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夹杂着浓浓的愧疚和自责。
Pappy老人看向眼前这个下跪的汉子,眼前渐渐浮现出当年的光景来。妻子走后,他的女儿就成为了他最亲近的人。直到那一天,在外工作的她忽然回来找老人,言辞恳切地说她在外面找了男人,还有了他的孩子。
“不肖!你怀了谁的野种?”这难听的话,好像就是从暴怒的老人自己的嘴里跳出来的。
“滚吧,你带着那个野鬼,还有你们的野种,永远都不要回来见我!”记忆中的老人眼露凶光,他毕生从未像那天那样愤怒。最亲爱的女儿在外面忽然怀了人的孩子,这如何能忍?
画面跳转,那个他看着长大、陪伴了他半生的女人,抱着微凸的小腹,在他的目光逼视下,泪水湿透了衣襟,一步一步踉跄着走下楼梯。那天的月色,晦暗无明。
三十年的亲情,仅仅一场争吵,就全然化为了泡影。就连她让她的女儿送回那一串风铃时,也是悄无声息地送回,她不愿意再多打搅老人本就孤独的生活。她逝世后将灵魂寄托于风铃中,也应该只是为了看一眼老人如今的生活境况。女儿不在的这十年来,老人历尽大风大浪,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撑不住了,却终于能在雪镇一隅拥有一座安稳的小木屋。这或许,也是得益于风铃中女儿的祝福吧。想到这里,Pappy老人心如刀绞。
“爷爷,不要怪爸爸……”女孩以为老人动了怒,竭力摇晃着老人的手臂。Pappy老人这才回过神来,他看着男人瘦削的身躯与手上略厚的茧层,心里也有愧。
“站起来吧。”老人柔和地开口,“我没有什么能责怪你的,相反是我该向你赔不是,我当年没看对你,还说你是野鬼,可你用事实证明,我是错的。”老人叹息一声。
汉子这才缓缓起身,抿着嘴唇。他也担忧了十年,害怕他的老丈人会突然找上门来要人——而今他终于得到了老丈人的认可,只不过迟到了太久太久。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Pappy老人询问。
“一开始是换着地方打工,到处乱跑……后面她说要回来雪镇这边住,说是要她自己和孩子离您近一点。”女孩的父亲答道。
“那她呢,她在哪儿?”老人声音颤抖。
“……就在这屋子后头。我立了块碑,自己刻的。”
老人放下外孙女的小手,披上围巾与大衣,快速走出后门。寒风扑面而来,鹅毛大雪从天而降,老人肩头的雪痕原本已经被壁炉烘干,此刻再度落满了沁凉的雪。一个雪堆矗立在寂静的雪夜之中,一块石碑伫立一旁,那里便是一个他曾经至亲至爱之人长眠的地方。
Pappy老人缓步走到雪堆旁,凝视着这个简陋无比的雪冢,一阵阵酸楚如涌动的波浪,不断地冲击着老人干枯的眼眶。他感到那阔别了十年的泪水,又一次模糊了他的视线。
Pappy老人感谢主在圣诞夜为他赐下的奇迹。老人在心底默默地向已逝的女儿承认他曾经犯下的过错,并且虔诚地忏悔。
雪下得愈发紧了。小屋的后门又一次被打开,男人抱着棉被紧紧裹住的女孩儿,身影映在苍白的雪地里。他们望着老人孤寂的背影,久久地失去了言语。
明天是圣诞节。小镇中的每一户人家都在家中静静祈祷,祈祷着来年有一个幸福美丽的来春。
——Fin.——

后记:本篇大约写于2021年四五月份,具体日期已经失传。参考的作品大约是麻枝准的《Kanon》以及当时反复看的川端康成的《雪国》,景物描写上或许还有一点点鲁迅《祝福》的影响。
写这篇英语续写的时候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如果这篇文章不是英语续写,而是普通的一篇阅读题或者美文欣赏的话,那我一定会很喜欢。为了跳脱续写各方面的限制,我索性照搬人物,照着原文的情感氛围重新写了一篇文出来,仅仅花了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便写成了。
原篇写得很是仓促,如今的改订也不到位。写法、用词上尽显生疏,大概只可意会不可深究了(叹)。
附原题,出自浙江省温州市2018届高三上学期期末测试。
It was Christmas Day. Pappy was working alone fixing an old lantern in the backroom when he heard the ringing of his bell on the shop door. The bell, which produced a uniquely pleasant sound, had been in Pappy's family for over a hundred years. He valued it dearly and enjoyed sharing its song with all who came to his shop. Although the bell hung on the inside of the main door, Pappy had tied a wire to the screen door so that it would ring whether the inner door was open or not. Hearing the bell, he left the backroom to greet his customer.
"And how can I help you, little lady?" Pappy's voice was joyful.
"Hello, sir." The little girl spoke almost in a whisper. She looked at Pappy with her big brown eyes, and then slowly scanned the room in search of something special. Shyly she told him, "I'd like to buy a present, sir."
"Well, let's see," Pappy said, "who is this present for?"
"My grandpa. It's for my grandpa. But I don't know what to get."
Pappy began to make suggestions. "How about a pocket watch? It's in good condition." The little girl didn't answer. She had walked to the doorway and put her small hand on the door. She shook the door gently to ring the bell. Pappy's face seemed to glow as he saw her smiling with excitement.
"This is just right," the little girl said. "Momma says grandpa loves music."
Just then, Pappy's expression changed. Fearful of breaking the little girl's heart, he told her, "I'm sorry, Missy. That's not for sale. Maybe your grandpa would like this little radio."
The girl looked at the radio, bowed her head, and sadly sighed, "No, I don't think so."
In an effort to help her understand, Pappy told her that the bell had been his only companion, for the rest of his family were all gone now, except for his estranged daughter whom he had not seen for nearly a decade.
Paragraph 1: With a giant tear in her eye, the little girl looked up at him._____________
Paragraph 2: Later that evening when Pappy was closing up the shop, he heard a familiar ringing.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