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林小庄&解雨臣(六)
六、思慕

戏台上,帷幕拉开,一棵参天的梧桐开满白色的花朵矗立在戏台中央。这样的布景有别于以往的任何一场戏——这是解雨臣一个人的戏。
解雨臣一身银装素裹现身。他化着精致的妆容,罥眉轻蹙,带着无尽的哀愁顾盼流连,摇曳生姿。
“浊酒一盏青竹浮,
垂目 三两芙蓉杯上镀,
四方风入松木,
指秉五经灯影独,
书上字句 行行尽沾珠玑蛊……”
他唱腔婉转,眼眸似藏着万千愁绪,伴随着优美的舞姿,将一腔孤独的思恋和眷慕展现的淋漓尽致。
“七痴六嗔烹入壶,
身顾 道声来饮一杯无,
九天八荒皆苦,
仰却当年花月误,
日浮春雾 只他合十将愿付……”
舞台孤寂,梧桐花纷纷飘落,像是演绎了一场春去夏来,秋收冬藏。
他唱着三杯两盏淡酒,四书五经影独;
他唱着九天八荒七痴六嗔;
他唱着日浮春雾花月误;
却仍痴心不改合十付愿……
“绿酒杯杯歌遍 再拜陈愿 一愿君岁千,
二愿身健 三愿如燕 岁岁长相见,
踏碎飞柳云片 踏碎弑己噬心之砭,
还见照旧清艳一笑靥……”
深沉的爱恋和思念,因这纷乱的场景显得愈发强烈……
观众席上,所以人屏息盯着舞台上逶迤顿地显得无限哀愁的人,他们好像在这连绵的愁情中亲眼见证了一场没有尽头的思念……,恰如现下这时局动荡间,两个有情人因为种种原因:身份、地位、理想、抱负……所有的一切都在侵压着他们的情,他们没有办法,只能饮恨自酢。
所有人看地心神剧震。
而解雨臣,依旧目泛泪光,似要借着这舞台将一腔饱涨的情意全部抒发……
这是这一代人的无奈,也是这一代人的悲哀……
他嘴角弯起的弧度令人心醉神迷,唱腔浓烈,情深深……他好似唱遍了几个春秋,一顾盼,一垂眸,却依旧热泪盈眶无法自已……
“长林欢宴梦不赴,
不恕 教他捧心跌喧俗,
眉峰小聚稍蹙,
将他喃喃唇齿处,
夜烛流途 银钩虿尾翻然书,
绿酒杯杯歌遍 再拜陈愿 一愿君岁千,
二愿身健 三愿如燕 岁岁长相见,
踏碎飞柳云片 踏碎弑己噬心之砭,
还见照旧清艳一笑靥,…”
后来,爱听他戏的人发现,大病一场后的解雨臣浑身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以前的解雨臣带着轻愁犹如山间不染俗尘的精灵,通透明净,那么如今的解雨臣就是跌落了凡尘,被世俗的情所困的仙子,变得有血有肉!
那眉目间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和悲戚……
正如他的新曲【春日宴】中所唱
“仍是喜君不倦 仍是万岁山河比肩,唇边欲烙一场春日宴”
——是如此的情重和不舍。

看客们遐想着,他们都知道,林家大少爷林小庄大闹高升大戏院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解雨臣也在三天后忽然大病一场,整整歇了一个月后,才带着他的新曲【春日宴】重返戏台。
二楼的雅间里,林慨之目光深邃地看着戏台上哀愁无限的人,久久不能平复。
春、夏、秋、冬……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
大上海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了一抹有别于全国各地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外的歌舞升平和繁华依旧。
高升大戏院里,舞台上一个身形瘦削,姿容清艳的人捏着兰花指似在揽镜自照,暗敛鬓发,他唱着:
“云篦发边偷敛 裙裾暗曳 便胜却人间,
晓风化笺 宫阙难歇 微雨捎片叶,
仍是喜君不倦 仍是万岁山河比肩,
唇边欲烙一场春日宴……”
一场【春日宴】,开启了解雨臣这一生再也无法忘怀的情,也开启了他一生也无法得到的遗憾。

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成为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从此上海进入了畸形繁华的“孤岛时期”。
孤岛时期的上海在经历短暂低迷之后,随着资金流、人流与物流的大量涌入,加之社会秩序相对安定和内外交通的畅通,金融业、房地产业、轻工业、娱乐业等迅速发展起来,出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畸形繁荣景象。与此同时,日本当局并不满足这一现状,想方设法渗入租界,策划在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等地举行游行,向上海各界示威,显示其武力,这遭到了上海人民的激烈抗争。
1937年12月3日上午,五千余名装备精良的日军列队通过公共租界,向租界当局示威。
在这动荡的时期,早已容不得太多的儿女情长,林小庄如此,解雨臣何尝不是?
五年的时间,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依旧被资产阶级踩在脚底下,他们嘶吼着,挣扎着,想要冲破桎梏,打破一切阻碍!他们希望自由,渴望平等!他们向往并憧憬着!
可是他们为了生存!为了在这乱世求得自己和家人的一席之地,他们没办法不顾一切去成为国之助力,于是,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心里做着那个卑微的梦……
这就是现实。
解雨臣清楚的知道,自己同样逃不开。
五年前,林小庄不告而别,解雨臣知道他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理想和广大无产阶级的理想去奋斗了!
忆及当初,无数个促膝长谈的日子,林小庄每每谈及现下的民生疾苦都痛心疾首!而当他谈及解救中华实现名族复兴之事时,又是如何的英姿勃发!
解雨臣很早就知道,林小庄是属于国家的!他不会、也不该为儿女情长所绊,万岁山河比肩,——那是他该走的路!
戏台上犹自唱着【岁月安好】,

而这一日,戏院外此时却忽然涌入了一群身穿酱黄色军装手拿枪械的士兵。
他们说着上海人听不懂的日本话,蜂蛹而入包围了整个看场。
士兵开路包围了戏院,一时引起不小的骚乱,这时戏院班主走上台来大声说着安抚看客。
“大家别慌,别慌!这是日本的佐藤将军,我刚听说他也对我们中国的戏曲感兴趣,现下一调任到咱们上海就来看戏了,大家别惊慌,别惊慌!坐下啊哈哈……”
可是,看客们哪是他一句两句话就能安抚得了的,那可是日本人!
纵然他们在上海并没有感受到战火的荼毒,可是他们能不知道日本人是什么人吗?!
有人出于恐惧,有人出于不屑,也有人愤恨但却又没有办法抗衡,于是,戏院里的看客一时间表情五彩纷呈,有离开的,也有不安地坐下不想惹事的。
就在看台下乱作一团的时候,一个身穿黑色西装,面庞英俊的男子引着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气氛霎时安静下来。
只听得那男子用着日语熟练的介绍着什么,那浅薄的唇,犹自带着一丝明亮的微笑。
“小庄君,听笑子说,你是上海人?”佐藤将军扣着腰际的皮带坐到最好的看台位置,笑着问身边的男子。
“没错,所以这次腾冲首座才命我作为佐藤将军您的秘书,来上海赴任。一来可以帮助您尽快和上海各阶层打通关系,在上海扎稳脚跟,二来也可以尽快的实现我们的计划。”
“小庄君不愧是腾冲首座最看重的人才!”
“哪里,全仰仗将军您的信任。请喝茶。”男子倒了一杯茶给了佐藤,继续说道:“听笑子小姐说您对中国戏曲一直很感兴趣,上海素来以淮剧名盛。今天我带您来的就是这大上海最有名的高升大戏院。来的时候我就听说了,这儿的台柱子有场戏叫【春日宴】特别有名!是近几年风靡的曲目。我都没听过呢。”
“哈哈哈,好,好好!”佐藤将军哈哈大笑着端起茶看向舞台。
被称作“小庄君”的男子回过头,对舞台上哈着腰笑着的班主微微示意,班主随即向吹拉行当挥了挥手,师傅们纷纷坐下,敛起情绪,只听开锣一响,各种乐器合奏鸣响——一曲委婉清丽的曲子流淌而出……
戏台后,班主双手合十地求着解雨臣催促他赶紧上台。
十几分钟前,戏班子就已经得到了上头通知,今天有个连杜月笙杜爷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要来看戏,还点名要听【春日宴】,没法,班主只能央求着解雨臣加场。
解雨臣这几年凭借着杜月笙和林慨之背后的支撑,已然成为了这大上海数一数二的名角,再也不是当初随便几个登徒子就能轻薄的人。【春日宴】更是让他名声大噪。
相传,在林小庄离开后,林慨之有意助他脱离賤籍,离开梨园,甚至是离开上海。解雨臣本可以激流勇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拒绝了林慨之的好意,执意留在了这里继续唱戏。
或许……这里还有他眷恋的人或物。
经过这几年,解雨臣性子愈发的沉稳和忧郁。他就像是一块雕琢成月的璞玉,散发着柔和的华韵,温柔而又悲伤、戚哀而又淡然……
他微笑着应着班主,即便知道外面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他也明白自己必须要上台。
他最后整了整自己的妆容,然后踩着鼓点掀开幕帘步履婀娜地上了台。
“浊酒一盏青竹浮,
垂目 三两芙蓉杯上镀,
四方风入松木,
指秉五经灯影独,
书上字句 行行尽沾珠玑蛊……”
看台下,坐在佐藤将军身边的林小庄看着从布帘后出来的人,瞳孔剧震!
他不由得瞪大双眼,紧紧盯着台上唱着孤寂的人,任由心脏传来一阵阵紧缩的疼痛,将他所有感官蒙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