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日奇谈】《正道孤心》
前序
我是被打到脸上的海水惊醒的。
在休眠仓里沉睡了3.5年，此时却不知为何竟躺在海边细软的沙滩。
慢慢站了起来，眼前的事物令我不知所措——晴子正踩着浪花在海边闲逛，3.5年前那套优雅的晚礼服不见所踪，取而代之的是花草编制的简易衣物。
晴子见到我醒来，一蹦一跳地向我走来，光滑妙体在阳光下泛着明媚艳丽的光芒。
3.5年的沉睡，让晴子愈加成熟动人，多了一份感性的美，等她走到我面前，我发现我已比她高了一个头，有些害羞，不敢抬头看她。
“这……这是哪里？”我低着头小声嘟囔着。
“地球太平洋南部的一个小岛，我的家乡，我们的家，那个比邻星人应允的天堂！”晴子答道。
“琉球？”
“你怎么知道我家乡的名字？”
无论如何我还是不解，刚想接问时，晴子一把拉住我的手。
“走，我带你去看看咱们的房子！”
一
我与晴子走向岛屿的深处，我们的房子是一栋用红色木头盖成带阳台的二层小楼，一共四间房子，屋外还有一个用作厨房的简易小棚子。
室内没有什么家具，地上铺着蕉叶做成的席子，应当是用作睡床的。
一楼最显眼的位置放了一架施尔曼钢琴，我那棕红色的笛子就放在钢琴上面，旁边还有一堆乐谱。
晴子端出了刚煮好的螃蟹、牡蛎与椰汁放在桌上
“我比你早醒了一周，已经习惯吃这些了，你3年多没吃过碳水食物了吧，赶紧吃吧，适应适应。”晴子将食物推到了我面前。
我呆呆地望着这些从未见过的食物，蹑手蹑脚地拿起一小块蟹肉放进嘴里，蟹肉鲜美滑嫩，瞬间融在了嘴里，美妙在嘴里逐渐扩散，幸福传遍整个大脑。
我开始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每一口都细细咀嚼，生怕遗漏了一丝一毫对味蕾的刺激，连蟹腿都嚼得粉碎。
晴子被我的吃相吓到，赶忙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小傻瓜，慢点吃，蟹壳不能吃……以后这些就是你的生活了。”
我们沿着房子走了一圈，房子周围种了大片的蕉树，巨叶一直长到了二楼的窗户，叶子整整齐齐不见一丝破口，如高贵女王穿着典雅的礼服。
房子背后到处都是高大的椰子树，硕大的椰子成熟时可以砍来当水喝。
房外的一圈种满了扶桑花，鲜艳的红色，似一道火墙般将房子围了起来。再往外一圈有星罗棋布的早樱花，密密麻麻，围着房子绚烂地开着，如一位位明眸皓齿的姑娘围着赤红的篝火跳舞。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有条小河，我后来常去那里叉鱼，而晴子是去那里洗澡。
有时我看见晴子与鱼群一同出现在晶莹透亮的河里，索性将鱼叉扔在岸上，跳下河紧抱住晴子，似一对小鱼在水里吐着气泡，泡着凉水，做着游戏。
我们学会了用椰子榨油，用花儿酿酒，用芭蕉煮饭。
炸了打上来的鱼，配上肥美的螃蟹，大吃大喝一顿。吃得撑了，喝得醉了，就醉卧在花丛里嘻闹休憩。椰子成熟时，我像敏捷的猴子那般爬上椰树，将成熟的大椰子扔下，渴了就随便从地上捡起一个劈开，喝着里面甘甜的椰汁。
每个夜里都是繁星满天，仰望夜空，银河跨越整个夜空，仿佛一片灰蓝的海洋，朦胧宏伟。
“我们就躺在太阳系的第一悬臂上。”晴子一边说一边扎了一个花环戴在了头上。
夜色下的晴子更是妩媚，我们便经常在银河光辉下紧拥一起、缠绵缱绻，几乎每日都在尽情享受这从小便憧憬的美丽时刻。
“我的小可怜，这里真好！”
“嗯，这里真好……”
“真好……”
二
一年后，晴子给我生了一个男孩。孩子完美地继承了我们的音乐天赋，一出生就哭得很有节奏，皮肤也与我一样黝黑健康。
但美中不足的——我们还要继续为比邻星人演奏。
它们开来巨大的舰艇，围了海岛一圈，触手直冲天际，密集的感受器对准了小岛中央努力接收着音乐的振动。
我与晴子在花海裹绕的红色房子里，演奏起了《大鱼》，演奏珠联璧合，笛琴交相呼应，比邻星那些怪物听得称心如意。每次演奏结束，我们也都一如既往能获得许多美味的食物。
我们所在的岛成为了南太平洋上千个岛屿中最受欢迎的地方。由于我女晴子的音乐太受欢迎，比邻星人索性在我们的小岛上方设置了几个巨大的“Resonon”，长期对着宇宙广播我们的音乐。
为了不让我们分心，它们“体贴”地给我们派来了一个保姆来照顾我们的孩子，保姆叫桑妮，有着暗铜色皮肤，高耸的额头，是典型的波利尼西亚人种，同时也是一位演奏尤克里里的夏威夷音乐家，已在地球居住了一百多年，与我们一样是改造人。
那天我和晴子正在合奏着《梁祝》，周围的比邻巨怪正张大了触角上的感受器，如醉如痴地享受着着音乐的振动。尚未弹完，晴子忽地尖叫起来，疾速回头、眼前场景令我不知所措——孩子从我们的房子里升了起来，悬浮在空中，飞得愈来愈高，越来越远，被吸进了比邻星人的舰艇里。
晴子疯了一般猛追了过去，直到浩瀚的太平洋，挡住了她的路。这一切来的太突然，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比邻星人巨大舰艇早已消失在了海天尽头。
我跟着晴子一起追到海滩，失魂落魄地望着这浩瀚无边的太洋。
晴子趴在海滩焦急大哭起来，桑妮走了过来了，一边抽着烟丝，一边静默地望着晴子，嘴角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
“没事的，不哭了，孩子应该是送回清音星了，你们知道那是哪里，他不会有事的……”
“把孩子还给我们！否则我们不再演奏了！”我愤怒无奈地对着天边大吼。
三
桑妮走到晴子面前，拍拍晴子的肩膀，“你们的演出这么受比邻星人的欢迎，你们的孩子自然也成了他们追逐的目标。习惯就好，我年轻时早已被比邻星人带走了三个孩子……”
我与晴子带着抱歉与惊诧的眼神久久望着眼前这位苦命母亲……
“我与丈夫都是精通尤克里里的著名乐手，那年在清音星一起被比邻星人选中，回到地球。刚来这小岛时，我们与你们一样，高兴得不得了，似乎整个世界都是我们的。可当比邻星人第一次带走我孩子时，我也痛哭，也咆哮，也寻过短见……可又能怎样？生活还得继续。”
“不！我无法接受！我们可以用不再演奏进行威胁！”
“我们第三个孩子被带走后，我丈夫便拒绝再为他们演奏，于是第二天我便再也找不到他，他从这个世界彻底完全地消失了……我们不过是这宇宙的夏虫，他们不过也不过是想听几声夏虫的鸣叫，一只不听话的夏虫，只有被捻死的下场……”
桑妮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丝，继续说道，“我那时被吓坏了，为了生存，我只能不断为他们演奏。为了我能多弹些年，比邻星人修改了我的基因序列，让我可以活到200岁。你们来这岛上，我才能退休……”
我此时恍然大悟，那可怜的孩子，此刻正昏睡在那些怪物的舰队里，飞向那颗荒凉的星球，等他长大后，他也一定会参加那个所谓的音乐大会，也一定会憧憬回到地球的天堂……
可这里根本不是天堂！
四
桑妮在一年后安详离世了，我与晴子一起埋葬的她。
也就在那天，我从河里打鱼回来，我发现晴子正躺在地上，低声抽泣。我向四周环视一圈，心里已然明白——我们第二个孩子也被比邻星人带走了。
这次的宝宝是个女儿，皮肤与晴子一般白皙，是可爱的天使，昨晚她还在小床低声喊着爸爸妈妈，第二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悲伤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音乐成了我们唯一的慰藉，我们每日陶醉于那些乐谱中，更加如痴如醉地演奏，我们演奏的音乐得到了比邻星人的高度称赞，寿命都被延长到了200岁。
“所有的乐谱都演奏完了，找不出新鲜有的曲谱了……”我说道。
“不，还有一个我们没有演奏过！”晴子说。
晴子拿出了一份冗长的乐谱，题目的位置赫然写着《谷神》。没想到多年后，我还见到了这份曲谱，那个阳光又温和的佩利，还有他那个疯狂的计划又恍然浮现在我的脑海，分外清晰。
“我们现在还多一百多年的寿命，足够完成这个曲子！”我几乎脱口而出。
“好！你先练习那个24小时的高频长音，剩下那些繁复的技巧交给我！”
我们每天每天都在如痴如醉地练习这首曲子，晴子就坐在我旁边，时而伴奏，时而静听，看我累了，晴子就把做好的饭菜拿过给我。
50年。
萤火虫的光芒变得愈加明亮，全岛的萤火虫围着我们，璀璨的萤光笼罩着整个身躯，我不敢睁开眼睛，生怕瞳孔被萤火刺伤。
这股耀眼的光芒将周围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我们犹如一对光明与音乐之神在流光溢彩的萤光中尽情歌唱。
100年。
大海的波涛变得更加激荡，波涛唱着歌儿，拍打着礁石，不断有欢跳着的鱼儿踏着浪花冲上海滩。
“明月愈加皎洁，太阳越加温暖，银河更加灿烂……晴子，你看到了吗？”
“我能感觉到，万物的共振在增长！”
150年。
剩下最后一个音符了，恰恰也是最难的部分。按照佩利的理论，只有完成最后那个充满了极难共振技巧的音符，物质的振动频率才能超过临界值。
银河比原来更加明亮，我晚上借着星光也能看清晴子，仰望星空，距离地球更近的南门二星超过了老人星，变成了南半球最亮的恒星。
老人星还在静静地等待着150多年后乐音的到达，而北半球的天狼星早已变得明亮耀眼。
练成最后那个音符时，我已年过二百，鬓发与冰雪一般银白，200年岁月将我磨练成了一个历经沧桑的仙骨乐士。
200年，没有任何一位音乐家能有如此充足的时间磨练他的技术……
晴子也已白发苍苍，200年的沧桑带走了她的美丽，但她身上依旧流淌温柔与善良，这200年里晴子就在旁边安静地陪伴我。
我们虽然再无子嗣，但这样的一生对我来说，心满意足，无可比拟……
技艺已炉火纯青，终于可以完整合奏《谷神》了，最后那个神奇的音符可是呕心沥血了整整50年！
尽管不确定奏完整首乐曲会发生什么，但我们仍然决定在生命结束之前完成它。这将是我们生命的最终乐章！
而后的一周里，我与晴子忙碌了起来，我们打算将生活了近200年的地方好好布置一番，以最美的姿态来庆祝这最终乐章的演奏。
我预感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一旦完成了应该完成的一切，生命自然也就没有了意义。我知道，我即将在幸福中，与晴子一同融入这最终乐章迸发出的灿烂烟火。
身体已然无力，但依旧艰难地爬上椰子树，将能摘的椰子都摘了下来，硕大的椰子与斗大的汗珠，如点点繁星一般，散落在小岛。
晴子也将这些年种的花搬了出来，那些红色的扶桑花开得格外灿烂，远处看去，这小岛好似在一片火海燃烧岁月。
五
我们的演出选在了一个漫天星辰的傍晚，银河璀璨烂漫，星光闪着忧伤而孤独的光。
小岛周围挤满了比邻星人的舰艇，它们伸长的触角直直地指向天穹，降下了个满山遍野的Resonon，好让全银河系的比邻星人都来享受我们的音乐。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吹的什么曲子吗？”晴子问。
“笛曲《喜相逢》。”
“那就从这首开始吧，我还记得那时的你，还是个孤独的小孩儿吧……”
曲风如春回大地，在晴子的钢琴伴奏下优美而祥和。
“我们演奏完一首，就放一束花在钢琴上吧？”晴子说。
“好！”
……
“第几首了？”
“第十五首。”我说。
“下一首弹给星星们吧，他们在夜里独自燃烧，不忍它们继续孤独……”
晴子独奏了一首《星空》。
“现在是第几首了？”
“第二十一首了……”我把一束花放在了钢琴上。
“吹一首佩利喜欢的曲子吧，我们离开后他应该也一直孤独着……”
我用笛子独奏了一曲《鹧鸪飞》。
“为早早就离开我们的孩子奏一曲吧！”
我们合奏了《流浪者之歌》。
“第几首了？”
“第五十六首。”
钢琴已被花儿堆满，飘香馥郁，沁人心脾，谱架上只剩那个最冗长的乐谱。
“还要演奏很久，休息一下再开始吧……”
我和晴子依偎在一起久久地凝视着这座小岛——我们生活了200年的地方。
我激动得发抖，这一切是如此完美——椰子已全部成熟，花儿已全部开放，音乐的技艺已到极致，我和晴子都已白发苍苍……
这样的景色，这样的布置，这样的映衬，让最终乐章的来临具体化——这是我们耗尽一生创造的作品。
六
“开始吧！”
“好！”
最终乐章的演奏开始了。
我闭上眼睛，听着音孔发出的乐章，陶醉地融入整个音乐世界。
笛子吹孔响了，风儿拂过吹孔，是风儿在歌唱！
笛子的竹管听到了吹孔的歌唱，开始共振，竹子的纤维在鸣响，是竹管在歌唱！
竹林听到了竹管的歌唱，开始共振，竹子沙沙作响，是竹林在歌唱！
海岛听到了竹林的歌唱，开始共振，浪花冲刷海岸，是海岛在歌唱！
大海听到了海岛的歌唱，开始共振，海水澎湃跳动，是大海在歌唱！
地球听到了太海的歌唱，元素在跳舞，是曾经人类的家园在歌唱！
…….
吹响最后一个音符，是管乐的循环换气法，用尽了平生所有的力量，穷尽百年磨练的共振技巧，那声音持久、平稳、完美，久久回荡于苍穹。
穹顶之上，宇宙一片寂寥，星云朦胧，繁星满天，明月高挂，银河之水缓缓流淌……
《谷神》的乐音传到了太阳，太阳首先开始共振，她跳过了红巨星阶段，跃迁成超新星，绽放着耀眼而不可阻挡的光芒。
“回来吧，我给你煮了最爱吃的螃蟹！”晴子像往常音乐会结束时一样温柔地对我说道。
我没有回答晴子的话，而是久久地凝视着天空，目光如湖水般安宁，等待着早该发生的一切。
后记
“天哪！”晴子的目光也望向夜空，我从未见过她的脸庞浮现如此惊异的神情。
周围比邻巨怪的触角也一齐伸向深空，发出了恐惧的嘶鸣，慌张地四散奔逃——这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银河系的恒星通过也开始了激荡起伏的共振乐章。
穹顶之上，一片喧哗，星云渐渐退去了朦胧，群星缓缓睁大了眼睛，月亮变成了太阳，银河之水沸腾。
我拥晴子入怀，抱紧了她。
“宇宙，终于不再孤独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