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坟

周围一片黑暗，我几乎要习惯它了。

伸出五指再盯着，逐步适应黑暗的眼睛便又慢慢将它们现出。再次闭上眼睛，睁开后又无法适应黑暗，我便再次伸出五指。

这便是我在此唯一的消遣。

 

不久前，我由人间之里一位普通的居民变为了妖怪。然而，我现在的处境却没有任何人提及过，我想妖怪们也并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毕竟这应该是那种由人类变为妖怪的家伙才需要经历的过程？我并不清楚。

最初来这里时，我疑惑了一阵子，然后便开始之前说的伸手指的活动。在看见五指所需的时间越来越短之后，自认适应了这片黑暗的我开始四处探索，却很快碰了壁。

就是碰壁。我碰到墙了，适应了黑暗的我自然不会撞上去，然而我却很快发现，四周都是墙壁。我在一个屋子里，没有任何的门窗。

我自认生来谨慎稳重（虽然换个说法便是缺乏勇气），否则也不至连适应黑暗的时间都要锻炼得很短才会行动，然而看见这样的局面，却也又惊又惧。

更令我吃惊的是，这所如同坟墓般封闭的奇妙房间竟还有些许生活的气息。小小的书桌上瘫满了被人翻得疲惫不堪的旧书，如同被酒场应酬搞得疲惫不堪的居酒屋顾客般摆着各种不雅的姿势。

我稍微翻了翻一本书，惊异地发现里面都是些寻常的内容——内容并无异常，但我在稍微适应一阵后便能在黑暗中看见文字，这便足以令初次作为妖怪行动的我感到吃惊。

在这样的空间中也没有事可干，我便继续翻起了别的书。第二本不同于第一本，并不是用日语写的。我在拿第三本前却不由产生了好奇：这书架显然不是红魔馆那样的外国风格，又有什么日本人会读这几乎全是外语的书呢？

第三本我却十分熟习——上面的内容净是些妖怪神魔。然而，细读着，我却又发现了不对——这书有烟烟罗的烟味，中间某页也确实掉出了张书签，上面写着些这书用烟烟罗熏过，不用担心吃字虫捣乱之类的话。

幻想乡虽有妖怪，但是烟烟罗和吃字虫确实是从未闻过。我想起了过去在卦象中窥见的外界，那也不像有人会研究还利用这些妖怪的样子。我满腹狐疑，想象着这些书的主人到底是谁，然后翻起了第四本书。

——那是本卦书，上面记载的都是些偏门的自创卦术。我是懂卦术的，却也没见过这种怪书，上面的图案看起来十分奇怪，总叫人想涂上两笔，搞不好这是作者刻意为之。

 

这本书彻底让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也让我明白了这些书的主人是谁。

我四下张望，找到了唯一算是出口的地方。黑暗的顶端，有着一扇小小的天窗。

我想起自己是妖怪，想要飞上去推开天窗，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飞。我试着像鸟儿扇动翅膀那样挥舞双臂，却没有半点要飞起来的势头。

天花板是平顶而非传统的木制结构，大概有两个我那么高。就算我是赤之警备队的怕也跳不上去（妹红不算），更何况我只是个给人算命的。以防万一，我用变成妖怪的身体试了试：嗯，确实还是跳不动。

于是，我把书桌移到了天窗的正下方。推倒书架，找来那些没被翻到残破不堪的书页，小心地将它们在书桌上堆成了金字塔。这里的主人很爱读书，很多书都能看出被翻了很多遍。可她偏又爱书，除了那桌上的几本（第四本应该还是她拿到时就破了），大多都保存得无比完好。尽管书的规格有大有小，但由于书主在分类时不但考虑了书本身的类型还参照了尺寸，所以要用同尺寸的书来相叠也并不困难。

我在逐步接近逃生的同时，也慢慢在心里勾勒出了，对书主的、和过去不同的另一种形象。

就这样，我踩着不属于我的知识，伸手触及了那小小的逃生之处。

如同先前所说，我比较谨慎，所以是在保证书的高度足够将我的整个上半身送出天窗之后才行动的。毕竟这副身体就算变成妖怪也没法引体向上。

我用手肘撑着身体，凭着仅有的一点力气将自己送出了那个如同坟墓的房间。同时，脚下似乎有些许烛光燃起。我大概理解了那是什么，却也没有再管。

恰在我爬出那天窗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吸力作用在了自己的身上。在自杀的时候，似乎也正是这样一股吸力将我从房顶拽向了地面，而今它又将我再次拽向了天空。那时从身旁划过的回忆，又再次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幼时拜入占卜师门下，对着枯燥的书本一遍又一遍地默读，替客人算出了被妖怪吃掉的命运却不知该如何说出口，被师父开导说不要说出真相，再到最后窥见了外界人的生活、理解到了幻想乡的居民们正被妖怪圈养着这一事实。

于是无法接受这一切也不敢选择反抗的我，就如同一个窝囊废一样舍弃了至今为止的人生，逃向了这片小小的坟墓，逃向了让自身也成为妖怪这一卑劣的选择。

过去如走马灯一般从身旁划过，让我想起了自杀之时。而后，明明是脑袋朝下的我感觉到了屁股摔在地上的感觉，便回到了现实之中。

回到了另一个名为幻想乡的坟墓之中。

 

我又掉回了那小小的天窗，然而现在这不过只是间普通的书房罢了，房门窗户一样不少。房间内有许多烛火，不多久就熄灭一束。我知道，这便是百物语时每来一个妖魔就要熄灭一束的，就像我之前在的那个地方每次都会多一点烛火一样。

我见那小小的书主晕倒在书桌前，一时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自认十分熟悉她并且利用了她，可刚刚我才知道她并不只是我想象中那个吵闹肤浅的喜欢看妖怪书籍的小孩——这么说或许也没错，可至少她那份扎进书堆里的心是真的。这多少让我想起了年少时苦读卦书的我。

不不不，怎么可能一样呢，小......是叫小铃吧，只是喜欢妖怪，我是受不了当今的真相才想变成妖怪的。假如我一开始就是外界人或者什么都不知道的话，或许会安分守己也说不定。说是这么说，但我对小铃多少也生出了些好感。即便明知她肯定是在我的卦象上涂画了我才能作为怨灵复活，但也是我自己引诱人乱涂乱画才致如此，也怪不得别人......

这时，有些其他在今日出现的妖魔似乎想要对这些书本的主人动手，我喊出声来便想制止。那我在书上应当见过许多次，但真见面却叫不上来的怪物回过头来，刚刚面朝光芒的圆瞳对着在黑暗中的我逐渐变尖。

知道自己身体能力还是人类水平的我又一次想要逃走。

是啊，如果我真的有勇气的话，最早就不会选择变成妖怪，而该直接改变幻想乡的现状吧。看到没有那层人皮做伪装的怪物站在我面前，我只感到一阵恶寒。

这时，那怪物突然发出一阵惊叫，慌忙逃走了。其他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妖魔也都一愣，朝着我的方向看来，随后发出各种各样匪夷所思的声音，而后或飞或潜或跑或蠕地逃走了。

我慢慢回过头去，然后在我身后发现了那些怪物惊叫的原因。

 

一个可憎的生物出现在我的眼前，它如同古老恶意的合集，险恶地弯曲的指甲修长得仿佛抠下过几千只眼珠，有着叫人看不出喜怒的恶心面孔，是个阴气森森的恶意化身——而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是，它穿着人类的衣物，仿佛寓意幻想乡内哪些伪装成人的妖怪们滑稽的本性。

我此生再未见到如此恐怖的怪物。

我吓到无法动弹，身体却不自觉向前瘫去。在无比漫长的下一刻，我的手和那扭曲魔物的尖爪相碰。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触感。

阴风吹过，妖魔逃尽，我认出了那个怪物。

 

随后，红白色的巫女赶来现场，并未如我想的那般饶我一命，劈开了我的头部，把我送回了那无门窗的坟，又烧毁了书本，也就是封了天窗。

我理解了，这坟墓般的房间便是我的地狱。然而我也是满足的，毕竟我得以从那怪物身边逃走。我变成妖怪便是想不受妖怪支配地活下去，这一愿望也已经得到满足。

作为人类的我踩着自己的知识逃出了幻想乡这一坟墓，作为妖怪的我踩着书本的知识离开，却又回到了足以安身的此处。

我再无了解知识的必要，便再不看书。只是如最初到来时那般，一味地盯着在黑暗中伸出的五指。

 

 

那一天，我的手指碰到了那可怖的怪物，可那触感也告诉了我一个可怕的事实。

选择成为妖怪的我，在他人看来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我摸到了一面镜子。

 

 

 

所选题目：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