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遍地风流》听书

峡谷
山被直着劈开了,于是当中有七八里谷地。大约是那刀有些
弯,结果谷地中央高出如许,愈近峡口,便愈低。
森森冷气漫出峡口,收掉一身黏汗。近着峡口,倒一株大树,连根
拔起,似谷里出了什么不测之事,把大树唬得跑,一跤仰翻在那里。峡
顶一线蓝天,深得令人不敢久看。一只鹰在空中移来移去。
峭壁上草木不甚生长,石头生铁般锈着。一块巨石和百十块斗大石
头,昏死在峡壁根,一动不动。巨石上伏两只四脚蛇,眼睛眨也不眨,
只偶尔吐一下舌芯子,与石头赛呆。因有人在峡中走,壁上时时落下些
许小石,声音左右荡着升上去。那鹰却忽地不见去向。
顺路上去,有三五人家在高处。临路立一幢石屋,门开着,却像睡
觉的人。门口一幅布旗静静垂着。愈近人家,便有稀松的石板垫路。中
午的阳光慢慢挤进峡谷,阴气浮开,地气熏上来,石板有些颤。似乎有
了噪音,细听却什么也不响。忍不住干咳一两声,总是自讨没趣。一世
界都静着,不要谁来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个藏文字,布色已经晒退,字色也相去
不远,随旗沉甸甸地垂着。
忽然峡谷中有一点异响,却不辨来源。往身后寻去,只见来路的峡
口有一匹马负一条汉,直腿走来。那马腿移得极密,蹄子踏在土路上,
闷闷响成一团。骑手侧着身,并不上下颠。
愈来愈近,一到上坡,马慢下来。骑手轻轻一夹,马上了石板,蹄
铁连珠般脆响。马一耸一耸向上走,骑手就一坐一坐随它。蹄声在峡谷
中回转,又响又高。那只鹰又出现了,慢慢移来移去。
骑手走过眼前,结结实实一脸黑肉,直鼻紧嘴,细眼高颧,眉睫似
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隐在袖中,并不拽缰。
藏靴上一层细土,脚尖直翘着。眼睛遇着了,脸一短,肉横着默默一
笑,随即复原,似乎咔嚓一响。马直走上去,屁股锦缎一样闪着。到了
布旗下,骑手俯身移下马,将缰绳缚在门前木桩上。马平了脖子立着,
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换一下后腿。骑手望望门,那门不算大,
骑手似乎比门宽着许多,可拐着腿,左右一晃,竟进去了。屋里极暗,
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两张粗木桌子,三四把长凳,墙里一条木柜。木
柜后面一个肥脸汉子,两眼陷进肉里,渗不出光,双肘支在柜上,似在
瞌睡。骑手走近柜台,也不说话,只伸手从胸口掏进去,捉出几张纸
币,撒在柜上。肥汉也不瞧那钱,转身进了里屋,少顷拿出一大木碗干
肉,一副筷,放在骑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来一碗酒,顺手把钱划
到柜里。
骑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将肉丢进嘴里,脸
上凸起,腮紧紧一缩,又紧紧一缩,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
头鬈发沉甸甸慢慢松开。手掌在桌上划一划,就有嚓嚓的声音。手指扇
一样散着,一般长短,并不拢。肥汉又端出一碗汤来,放在桌上冒气。
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见。骑手将嘴啃进酒碗里,一仰头,喉节猛
一缩,又缓缓移下来,并不出长气,就喝汤。一时满屋都是喉咙响。不
多时,骑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脸上蒸出一团热气,向肥汉微微一
咧嘴,晃出门外。肥汉梦一样呆着。
阳光又移出峡谷,风又窜来窜去。布旗上下扭着动。马鬃飘起来,
马打了一串响鼻。骑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缰绳,马就踏起四蹄。
骑手翻上去,紧一紧皮袍,用腿一夹,峡谷里响起一片脆响,不多时又
闷闷响成一团,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耳朵一直支着,不信蹄声竟没有
了,许久才辨出风声和布旗的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