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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建了座灵厝,唤回过世的母亲(四)| 科幻小说

2020-10-08 23:25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长假期间,我们将以连载的形式刊登无形者的两篇精彩的中篇小说。今天带来《葬于卡尔克萨》的大结局。

| 无形者 | 把存在主义当作人生哲学,热爱诗歌,热爱美,热爱形而上的思辨,所以喜欢神神叨叨,所以时常自言自语。最爱菲利普·迪克和威廉·吉布森,希冀着能在文字中勾勒出超现实主义的迷幻画面。小说《尼伯龙根之歌》2019年获得未来科幻大师奖三等奖。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公众号


葬于卡尔克萨


全文8200字,预计阅读时间16分钟。


恍惚间,他依照梦的指引走到树下,拨开落叶,拂去尘埃与泥土,在那块被树根缠绕的石板上找到一大片未被雕刻的空白。就在这时,湖面上起了浓雾,风把雾气送上岸。他在岸边举目四顾,于风中闻见酒香味,于雾中听见欢笑声。那是一种古怪的感觉——你有时也会听见远方有人说话,但一个字都辨认不出来。

循着声音,嗅着气味,他在迷雾中摸索,走过刚才走过的路。原先墓碑矗立的地方,那些刻着名字的石板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又一具真实不虚的肉体。

人们在狂欢,人们在庆祝。盛宴之上,有人饮酒,有人吃肉,有人交媾,有人呻吟。一群身材高挑的模特在他眼前走过,在不知何时变得青葱的草地上尽情嬉戏。草地上繁花似锦,银铃般的笑声恍若一支撩人心弦的歌谣。有几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员工在前些天发了疯自杀了,如今却在此处的草地上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对他的到来视若无睹。人们都在野餐,人们都在欢宴,人们看起来快乐极了,似乎各有各的事要忙。

迷雾中的墓地世界陡然摆脱了原有的死板气息,变成了光怪陆离的奇妙天堂。他在这些人之中看见那两位部长,还有许多精英人士的面孔。那位支持九泉海外业务拓展的普拉萨德部长,此时此刻正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孩子乐呵呵地盯着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片发出明亮艳丽的色彩,普拉萨德怀中的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这样的画面给了他这样一种荒唐的想象——人们来到这里就尽管玩耍尽管欢乐好了,每个人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忽然领悟到,这样的世界也需要花花草草的点缀啊!一个新的世界需要形形色色的人,这就是各种人在此的意义。这是一个亡者的世界,却惊现于地球一角,像一片神奇的秘境对所有发现它的人开放。人们在此定居,像森林间的精灵、天堂中的天使一样生活。

有人悄悄来到他的身后,然后猛地跳起来大叫一声。

郁垒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那人时却心情复杂。

“你还是找到这里来了。”方生说。他的怀里搂着早已过世的妻子。

郁垒摸了摸耳朵后的颅骨,没有感觉到任何数据加载的热流,这意味着眼前所见若不是现实便直接发生在他的大脑。“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迷惘地说,“你已经死了,这里不是灵厝,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看见你。”

方生笑了笑,低下头轻吻妻子的唇角。“亲爱的,给我们一点单独相处的时间,好吗?”他用目光为妻子送行,随后把视线放到郁垒身上。“如你所见,这里是卡尔克萨。”方生说,“你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卡尔克萨的第一批居民。”

“到底什么是卡尔克萨?”

“黄衣之王会把所有受救赎的人带去卡尔克萨,卡尔克萨也会在群星归位之时降临。”方生耐心十足地解释道。

“但这一切和灵厝有什么关系?”郁垒揉了揉眉心,麻木的不安渗入骨髓,在他的眉宇间僵化。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难道还没看清楚吗?”方生挥舞手臂,冲着四周划了一圈,“这里就是灵厝,这里就是死者的世界。我已经死了啊,把自己向黄王献祭,所以我才在这里。你亲自参与并打造了灵厝,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吗?”

“我还是不明白。”郁垒摇了摇头,脑中那股钝感几乎使他无法思考。

方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是名为‘卡尔克萨’的灵厝,真正的卡尔克萨是古代都市的废墟,困于昴宿增九的行星上。这是卡尔克萨的投影,也就是我真正想要的终极模型。”他认真而笃定地说,“你什么都不在乎,所以你看不见全局。你眼下所处的这个灵厝,不是以纸扎模型,而是以现实世界为基础打造的冥器。我们圈了一块地,竖起高墙,封锁局部现实,以现实为冥器模型,把细节放大,建造庞大的灵厝之城。所以,出现在你面前的不是纸扎人,而是有血有肉的我。”

“你从未告诉过我这些。”郁垒疲惫地说。

“不告诉你是因为我对你寄予厚望。”方生意味深长地说,“你会明白的,尽管你现在不明白,但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灵厝出自你,纳米病毒也出自你,你到底想要得到什么?”郁垒看了一眼四周,视线在那些人各自幸福的人群中徘徊。“这些人是在灵厝中享受永生啊,”他问道,“在永生中沉缅于快乐,这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方生摇头,又把视线投向远方冲着他们两人微笑的妻子。“看见了吗?那是我想要的。我要她回来,这就是一开始的目的。但是,到了后来,”他说,“我渐渐意识到这样的动机已经上升到了另外一种更大更全面的层次。求财或牟利皆是低俗,那些东西只是铜臭,是某种可供使用的手段,而非最终的目的。然而,在死亡中永生亦不是尽头。我真正想要的是,卡尔克萨屹立于哈利湖畔,作为一座贯通生死的投影城市,独立于所有国家政府。我们这些死者都是黄衣国王的天使,仅被无可名状的深空星海之主统治。”

郁垒沉默片刻。“只需一颗核弹,你所痴迷的卡尔克萨就会灰飞烟灭。”

“那样的话,主会震怒,数字瘟疫会再度蔓延,”方生笑眯眯地说,“人们就再也见不到自己死去的爱人和亲人。要知道,落在永生神的手里是可怕的。如果那样的事发生,人们会多么地伤心呀,毕竟大家都有各自舍不得的人。”

“看来你都计划好了。”他问道,“你是从什么开始……开始信奉这一整套邪说?”

“这不是邪说。”方生轻声说,“在我的妻子死后,我就从噩梦中得到了主的启示。从那时,我的生活也就重新有了目标。你能找到这里来,是因为祂也看见你了,不是吗?”

郁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主的化身是一个戴着苍白面具的陌生人,”方生顿了顿,提示道,“又或者,根本没戴面具。”

“那只是纳米吞噬的幻觉。”

“如果你感染了纳米吞噬,那么你早已死去,意识直接传输到这里。但别忘了,你没死。你现在在这里,可不是意识在虚拟世界兜兜转转,而是依凭着现实的肉身探索着被死亡依附的世界。你是活人,你是无法触碰到我的,你可以试试。”

郁垒伸出手,去触摸方生的脸。然而,他的手却径直穿过那张笑吟吟的面庞,像穿透一场梦的幻影,落在漆黑虚无的空处。“向我证明。”郁垒低声说,“神也好,外星生物也罢,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向我证明祂的存在。”

“黄王在哈利湖底沉睡,自己去面对祂吧!”方生哈哈笑了起来,

一阵风刮过。风吹来时,也把迷雾吹散。所有的死人,在雾散的时候便如雾中的精灵渐渐隐去。湖水翻涌,风声呢喃,带着几声破碎的欢笑。群星璀璨的黑夜漩涡像梵高的星空一般卷曲。

在安宁静谧的湖水荡漾声中,芳草和盛宴都不见了,鲜花业已凋零,郁郁葱葱的巨树再度枯萎。一只圆头圆脑的猫头鹰栖身于枯枝,发出凄凉的哀鸣。一只优雅的猞猁从岩缝石洞中蹿出,蹲在哈利湖畔沉思片刻,便跃入湖中消失不见。

他憋了一口气,跳进水中。


第三场

扑通一声。水花飞溅。

一圈圈涟漪荡开,好似湖水发出的急促喘息。

璀璨的星空于粼粼波光处破碎,化为斑斑点点的光亮,细碎如荧光粉末,柔和如情人目光,在清幽旷远的水面铺洒,刻画着苍穹深处深海漩涡的细节。

哈利湖打了个饱嗝。

风乍起,吹破圆圆圈圈。风止息的时候,水面再度变得神秘而内敛,没有任何一丝波澜,平滑如镜的湖面酷似吞噬人心的深渊。

他沉入深渊,耳畔荡漾的是哈利湖的呼吸。湖水流动的声音替代了陆地上的一切。往下潜,继续往下潜。他想象,世界是一个顽劣的孩子,而他是一块沾染了泥巴和污秽的石头。世界拿人打水漂,石头被孩子抛出,在湖面上跳跃三下,沉入冰冷寒凉的水下世界。

湖底。黑暗中的黑暗,深渊中的深渊。一丛丛绿油油的水草,在不见光的水底飘摇。若是有了光明的滋养,这幽深的绿必然青翠如碧玉,无暇如晶石。但这里一片黑暗,没有灯光,没有霓虹,只有几缕星光从无限高的黑暗深空处落下,于惶惶不安中勉强照亮薄而通透的镜像湖面。

人们看不到我,

我是无形的

就像失落的

卡尔克萨

褴褛的迷雾

把我隐藏

而那些经过的人会

变得盲目。

有人在湖底轻声呢喃,梦呓般的语气仿佛跨越万古岁月的呼唤。

他的耳朵,在这一刻,像一只大手,揪着声音的线索寻去。他的眼睛,在这一瞬,犹如一块磁铁,在模糊阴郁的晦暗中牢牢吸附在某个微弱的反光点。

三条锈铁锁链,隐没于微微摇曳的水草,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在同一个埋葬点交汇。他头朝下,脚朝上,伸出双手,拨开软泥上的青荇,指尖触及一大片金属的冰凉。

湖底沉淀着冥器,冥器中锁着彩虹似的梦。

他的双手因触及那份被湖水浸泡的冰凉而发抖,于是他失了神,双目盲瞽,双耳聋聩,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只是感觉有一道温柔的光在他指尖绽放。

那场梦,是死亡意识的梦。

生者眷恋失去的一切,死者在自我的遗忘中沉睡许久。死亡是无梦的睡眠,灵厝是睡眠中的幻梦。然而,这里是生死交错的现实,生者的意识不再需要进入虚拟的纸扎世界,只需静静等候,暗暗期待。

郁垒想了想,把手放进裤兜,取出母亲的磁带,插入灵厝的卡槽。他捧着小小的冥器,小心翼翼抬起,像拔掉了陶瓷浴缸的塞子。刹那间,湖水被排空,窒息感烟消云散,困扰人类许久的呼吸不再是问题。

死亡是成为不存在,恰如人的意识同样来自不存在。有某种存在在这份安详而宁静的等待中到来,其空无的目光、虚幻的神情和悠长的呼吸,好似群星的闪烁,昭示着一整场迷人又恼人的仲夏夜之梦。

湖底的虚无之处,一个小男孩探出小半个脑袋。紧接着,这个穿着黑色小西装的孩子冲着湖水消失之处挥了挥手,之后便披着水草、挂着贝壳,牵着一个妇人的手,从松动的淤泥下爬了出来。

“妈妈,真的是?”郁垒声音颤抖,喉咙发痒。

母亲看着他,眼神清明,却不说话。她看起来与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不同,不再是之前那副纸扎人的模样了。

“妈妈。”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战栗,语气也笃定不少。

“接触死人,就注定无法回头。”母亲的表情严肃异常,像在警告。

郁垒置若罔闻,伸出手,试图触碰母亲的脸颊,却落在空处。“在这个庞大的灵厝之城,我已经很难分辨出到底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幻了。”他落寞地说,“你死了,我连碰都碰不到你。”

“为什么要执着于我呢?”妈妈又一次开口了,声音却充满悲哀,“我是你的全部吗?我的死是你痛苦的根源吗?你失去了一切,世界把所有东西从你身边夺走。但你还活着。你活着却糟蹋剩下的一切。所以,你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冰冷、麻木、抑郁、不安,想死没有勇气,活着却像行尸走肉。”

“哈,原来是一个没有勇气做任何事的懦夫。”神荼眨巴着眼睛,认真的模样煞是可爱。“不过别担心。”小男孩老气横秋地说,“加入我们。在死亡的阵营,人们终将重逢。”

“我不行。”郁垒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行?这是大势所趋。”神荼说,“孤身一人,对抗所有活着的生灵,对抗所有消逝的死灵,难道能让你感觉良好吗?”

“不知道,但我想应该不会。”

小男孩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冷。“那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郁垒思索片刻。“没有。”他平静地说,“说实在的,完全没有。我想不出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在乎了。但是,再给我点时间思考,我会给你答案的。”

“妈妈等不了那么久。”神荼冷冰冰地说,“看那边,仔细看清楚。”男孩举起右手,指尖指向湖畔的巨树。

郁垒顺着神荼的视线望去,在目光灼烧的那一瞬间,干枯的巨树像邪恶的心脏一样蠕动。巨树生长,却依然干枯。眨眼间,枯枝朝着干涸的湖底上空蔓延。星光落下的时候,闪耀迷离之光照亮三尺白绫。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枯枝下自缢,一切仿佛昨日重现。

“妈妈……”他的话还没说完,足底的冰凉之感便冻结了他的思绪。

一层浅浅的湖水不知何时又滋润了湖底的淤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见湖水从视野两侧倾盆灌入,刹那间淹没了泥土、青草、贝壳、怪石、枯枝、白绫和尸体。湖水来了,困扰人类许久的呼吸问题又来了。

洪水在感官边缘泛滥,母亲和男孩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又是先前那个微光薄弱的水下世界。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一切仿佛只是溺死之人的幻觉,然而湖底闪亮运行的灵厝却提醒着他一切似乎又不只是他的濒死体验。

他从那种可怕的混乱中惊醒过来,只觉窒息,甚至视听也因呼吸困难而渐渐模糊。湖面上起雾的时候,湖底也传来死人的哀歌。歌声像国王的低吟,水草像国王的卫兵。他晕晕乎乎被拉至水底。在那儿,插着磁带的灵厝不知何时又缓缓沉入淤泥的怀抱,被一双白色的稚嫩的小手覆盖。

神荼躺在淤泥中,闭目搂着黑色的冥器。这个自称是他兄长的孩子,在这一刻像落了地生了根的植物种子一样疯狂生长。

也许只是一个眨眼,也许只是一次叹息,穿着黑色小西装的男孩于须臾间成了一个男人,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到了最后,神荼成了现在的他,另一个的他。然而,还未等郁垒领悟些什么,那具苍白的成年男子尸身便因在水中浸泡太久而过度肿胀,形成巨人观。

他看见另外一个版本的自己——郁垒死了,躺在湖底的淤泥中,颜面肿大,舌头糜烂,下巴抽搐,眼珠爆出眼眶,厚厚的嘴唇像鱼一样外翻。他的四肢发白,在死后变得粗胖。他的胸腹像灌了气的皮球一样高高鼓起,他的腹壁像一块绷得紧紧的橡皮。他的皮肤皱缩,像泡得发烂的豆皮,手足处的死皮像脱落的手套和袜子。

这就是我死后的样子。那张脸……那张属于我的脸,在死后被水浸泡得发白发软,不正如那位神秘陌生人的苍白面具吗?郁垒看着那具肿得几乎爆开的尸体,顿时觉得头昏眼花。有什么神秘的东西会在他死后降临,但他说不清楚具体是什么,只是隐隐约约察觉到一股不可言说的恐惧。

哈利湖底,一股湍流如残暴的巨蟒狠狠撞在他的腰腹上。受此冲击,他憋在胸腹中的最后那一口气终于化作几个大小不一的气泡浮出水面。为此,湖水等待了许久,此时终有机会趁虚而入。冰凉的湖水毫不留情灌入他的口中,浓郁的死亡气息却像滚烫的开水涮洗他的胃袋,清蒸他的虚无。

他摔进那具尸体的怀中,与那张惨白如面具的人脸紧紧相帖。恐惧只存于一瞬,随之升腾而起的却是一股默默发酵、默默酝酿的温暖。

他的侧脸靠在尸体的脸上,耳朵贴着尸体的嘴巴。

有几声若有若无的呢喃传进他的心中。“你渴望见证新时代的开端?”他的尸体告诉他,“我们向你保证我们就是新的时代。我们已经君临,但我们不需要祭司,因为永恒的死者会将侍奉我们。我们作为一个灵的容器/载体,吸进去的是灵,呼出来的就是这个现实/世界了。”

莫名的,他感到惬意,仿佛趴在绵柔的软床上,吹着和煦的春风,晒着温暖的阳光。像得了解脱似的,他闭上眼睛,细细体味,静静回想。往事如过眼云烟,昨日似昙花一现,记忆中的细节像电影画面赶场儿似的来回轮转。

黑暗。虚无。停止建造爱。你再也不用做任何事了。

他疲惫不堪,浑身无力,便转而说服自己,想在困境中好好睡上一觉。然而,当他放松身体,一股浮力却带着他的身体向上飞升。他又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甘美的气息灌入他的肺腑,鲜活的血液在他的四肢百骸飞速流淌。

他还活着,但狼狈如丧家之犬,丑陋如过街老鼠。

他迷迷糊糊认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发现自己的手里正攥着一条湿漉漉的麻绳。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正是惊人的求生本能令他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浮上了岸。现在,他握着麻绳一端,另一端绑在树上。

树下坐着一个男人。

“你见到祂了。”方生狂热地说,“你在水中清洗了罪孽,你被净化了。”

“为什么救我?”他问。

“我没救你,是你自救。”方生说,“因为你并非自愿,而祂在等你给出答案。”

“我的答案重要吗?”

“不重要。”方生说,“宇宙的终极意识并不在乎人类的死活,但你的答案对你自己却很重要。每个人都得找到自己的理由,每个人的答案都很重要。”

“我不明白。”郁垒迷惑地问道,“如果黄衣之王都不在乎,那我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呢?”

方生笑了笑,目光一下子变得幽深而旷远。“世界井然有序,早在数千年前就规定好条条框框。那时隐藏于世界背面的秘密结社,现在成了生活在高耸入云的城区的资本家。但在死亡面前,一切都是虚无,一切都是空洞。‘拥有’是一个幻觉,‘失去’亦不是真实。活着从不是一件易事,但死亡也不轻松,因为活着并不是为了快乐,死了也不是为了解脱。宇宙的真谛是‘吞噬’,一个吞噬一个,这个吞噬那个,最终,永恒的终极意识耗尽一切,到了最后终结回过头来吞噬自己。这就是‘净化’的意义——总有人要与文明为敌,与原子为敌、与地球自转太阳公转为敌,不是为了清除罪恶,而是抹平一切强行赋予无意义之物的意义,把一切存在的、不存在的、热爱的、不热爱的全都纳入虚无的怀抱里。当万物失去秩序,成为空无所有的混沌,那个时候,只有你,只有明白了宇宙真谛,看到了这一切美妙之处的你,才能明白混沌中的秩序、死亡中的生命、黑暗中的光明以及丑陋中的美丽。你是最完美的祭品,是最后献给无可名状之主的最盛最伟大的牺牲之礼。”

沉默。一片寂静。

“所以,”他在死寂中开口,“卡尔克萨已经降临,黄衣之王会降临到我的身上吗?”

“你是神选的宠儿,你觉得呢?”方生微笑着让开身子,露出那块被树根缠绕的空白石板。

“我曾步入炼狱,巨大、火热,其名达拉维,遍地都是油污,遍地都是腥秽,孩子在不堪入耳的辱骂声中牙牙学语,少年在食不果腹的垃圾桶里举步维艰。男人被奴役,女人被侮辱,老人躺在床上孤独死去,一个个棚屋都是拥挤潮湿的死者之家,一个个或敞开或封锁的大门里几乎也不再剩什么了。绝大部分人得病、死去,就此离别,只有极少数的人是发家致富走了运才得以离开炼狱。人们都在告别,人们总在告别,但告别的时候,更多情况是什么都不说,只是往外搬东西。人活的时候毫无尊严,人死的时候也毫无价值。你和那两位部长的死亡终于敲响了警钟。当这个国家的人忙着防范数字瘟疫的时候,却任凭贫民窟的居民草草死去,像被橡皮擦去的粗浅笔迹。所以,在我看来,那样的现实才是地狱。至于这里,也许更接近于一个天堂。”他蹲下身子,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在那块空白的石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诞辰,却唯独不写忌日。

方生凑了过来,眯着眼睛。“你已经预约了位置,但为什么不定下一个合适的日子?”他的笑容凝固了,眼中流露出思索的光。

“我还没找到答案。”郁垒耸了耸肩,站起身,脑袋和肩膀穿透方生的死亡幻影。“是你说的,每个人的答案很重要。”他轻声说,“我还没找到答案,所以还在寻找的路上。”

“在那之后呢?”方生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那之后,我们也许可以商量一下卡尔克萨的扩建,就像以前我们一起开创事业的那段时光。”

“如果是这样,你要走我不会拦你。”

郁垒咧了咧嘴,转身朝着来时的路走去。在出那扇门之前,他突然驻足,回首看了一眼湖畔的朋友。“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黄衣之王,是吧?”他犹豫着问道,“这些都是高明而独到的数字幻觉,我在卡尔克萨经历的一切都是你的营销策略,对吗?”

方生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我的确坚信黄衣王的存在,只是这位存在从来都是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只能靠你自己去理解。有些人接受不了,所以疯了,但有的人看明白了这一切。要我说,理性和癫狂都无所谓。平静地发疯,远胜于像满世界的白痴那样又哭又喊却什么都看不见。”

郁垒移开目光。“谁能说得清呢?也许每个人都是宇宙终极意识的一部分。”他最后说道,“我会回来的。”

离开卡尔克萨,离开不可思议的巨大灵厝,就像穿透一层迷雾,从似是而非的梦境中醒来。他回到阿旖陀石窟的时候,出租车还在远方的天空中悬浮,发出雾中灯塔般的黄光。

“迦梨!”他冲着那辆飞车挥了挥手。

飞车驶来。车门打开的时候,他钻入车厢。

全息女孩看到他很高兴,一直不停地说:“我等了好久了,甚至不小心睡着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如果是那样,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直在说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好像她在道歉。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神经,便突然问她想不想像其他孩子那样到学校上学。

迦梨愣了一下,哽咽着说不出话了,只是拼命点头。

那一刻,他倏地明白自己为何回来。有些人值得拯救,有些人不值得。他不是为了扮演救世主回来的,他是回来当一块砖石、一抔黄土以至于最终凝聚为一座桥梁,并以此缓解人类之患的。

物质文明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全盛的精神纪元。然而,不是每个人都想过早去往那个世界。这世界还有一些人活着,活着比死亡需要更大的勇气,因而值得被这个渐渐衰颓的文明温柔以待。他能做点什么,就必须做点什么。

“我找到半个答案了。”他莫名其妙地说道。

“什么?”迦梨疑惑不解地问道。

“人生是一段旅途,有好有坏。”郁垒比划着手势,解释道,“活着是一种忏悔,我是在负罪前行,在忏悔中赎罪。如果我就这么放弃了,就说明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处境,只懂得一味逃避,只能处理最简单的问题。”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他笑了笑,权当是自言自语,“如果抛弃了旅途中最艰辛的那部分,转瞬间就可抵达的终点也就没了意义。”

飞车冲进璀璨星空。卡尔克萨隐于迷雾。

光明与黑暗,相伴相生,本为一体。有时,没有光的黑暗占据上风,有时,没有黑暗的光反败为胜。但更多的时候,光与暗的共生才是常态。一开始,世界一片漆黑,后来宇宙中有了光,暗也就不孤独。

卡尔克萨,他还会回来的。

他的母亲在这儿等着他,他的朋友在这儿等着他。

终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

但至少不是现在。


(完)


编者按

人类的意识上传技术的进步,让突破死亡成为可能,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关于国家、种族、文化和阶层的冲突渗入其中,甚至还有不可言说的神秘力量在暗中布置着一切。无形者的这个故事,是一场漫长的旅途,主人公历经中国、印度,以及存在于虚拟和现实的缝隙中的亡者之国,同生者和死者交谈着,逐渐揭开谜团背后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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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电影《大都会》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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