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百景绘·数沙地狱】恒河沙
一粒,两粒,三粒……
那人数着满地的黄沙,试着完成一件看似不可能的工作。仰头望去,天空——那片红褐色浑浊而粘稠的穹顶,无数眼睛迟缓地扭动着,俯瞰这片燥热的茫茫沙海。
一道浅黄色的细线缀连其间,沙泉飞流直下,源源不断地为地面增添新的沙粒。
一粒,两粒,三粒……
那人还在数,不知数了多久。
那人很累,两眼一直睁着,否则刚刚理顺的数目又会乱掉。
那人一直盯着这片沙海,眼球里的血丝开裂,留下干涸的伤痕,可是又不敢停歇片刻。
那人的半身被吞入沙海,却没有想过挣脱,还在数着手边的几粒沙。
不知为何来此,不知为何要数。
因为那个声音说必须这样做,这是不能违抗的,一旦停下……
那未知却又无比鲜明的恐怖催促那人继续下去:
一粒,两粒,三粒……
起初地上只有一粒沙,可是数完的时候却多了一粒;当那人再度数清手上的沙时,身边又落下新的沙粒。
一粒,两粒,三粒……
为什么要数清这里所有的沙的数量?
因为如果不数下去,就会下沉,就会被沙吞噬。
那个声音这样说。
于是当那人稍稍有些不耐烦时,当放弃数沙的时候,右脚消失了。
原本属于右脚的地方只有一片破碎的骨骼和血肉,正中是一粒刚刚落下的沙。
剧烈直达心底的痛楚使那人明确了自己的处境,是那粒沙将自己的脚砸得粉碎。也不知为何,细微的沙粒竟然有装载机般的重量,自己清楚那份重量。
必须数下去,因为天空中还有沙粒落下:
一粒,两粒,三粒……
起初那人数得很轻快,但沙越积越多,让数字变得模糊错乱,连同脑子也混乱不堪。
现在,那人正跪伏在沙海之上,一直没离开原地。手上拨弄着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沙粒,口中癫狂地喃喃道:
一粒,两粒,三粒……
来不及数完,又有新的沙粒落下。
沙粒积累得越来越多,沉入沙底(失去)的身体部分也越来越多:双脚,小腿,膝盖,大腿……
尽管沙海下面的身体渐渐没有知觉,但被沙翻覆碾碎的感受依旧浮现在脑海,伴随着若即若离的痛感。
必须数完这里的沙才能得救,必须继续数下去:
一粒,两粒,三粒……
你数清了吗?
什么?
这里的沙。
每隔一段时间,声音都会出现。也许是一秒钟,也许像一万年。
那人以为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又像头顶无数双眼睛在告诫,又像身边每一粒沙在诘问。
那人想继续数下去,但眼前的沙子太多太多,偶尔还会有几粒带血的沙,那不是自己的血。
数也数不尽,可是不这样做,身体会彻底被这片沙海吞没,碾碎。
现在那人半身没入沙海。
心中的急躁被身体破碎的痛苦点燃。
一粒,两粒,三粒……
数字又回到了起点。
头顶的沙还在落下,无意义地添加到早已数不完的沙海里。
最终,不断增加的沙粒,将茫茫沙海里那具微不足道的躯体掩埋。
积沙之下不再有呼吸,只剩一堆没有生命的血肉。
无数微不足道的沙粒堆积起来,血从沙的间隙渗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吸食。
那人被看似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的最后的一丝意识中,感觉到这沙仿佛也是有生命的,不断生长,不断吃掉它。
就像自己用同样的办法让沙吃掉了两个和自己一样的生命。
那人醒了,发现自己正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空地。心里忽然庆幸着,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自己脑中的,幻想,但四周还是看不到出路。
忽然,声音回荡在四周或者说是自己的脑内:
你数清了吗?
什么?
这里的沙。
那人绝望地望向穹顶,浑浊的红褐色里,无数只眼睛毫无感情地俯瞰着。这时,一粒沙落在地上,仿佛落下一辆能将自己砸得肢体断裂血肉模糊的装载机。
“一粒……”
无量处,恒河沙。
是为众生地狱之一。入此狱门,无往生,无轮回,沙数既罪数,永受饥饿,碎体,燥热之苦。
——《地狱百景绘·恒河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