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空】
Ⅱ
如果鈴蘭不願在你經過的路旁開放。
有的故事,日復一日地被現實地上演,組成他每一天正在生活經歷的平凡日常。從養成塾畢業以後,神谷找了一份擔任電視節目旁白的工作。除了上班的時間,剩下的都被整日長距離的通勤消磨殆盡。偶爾側頭隔著車窗玻璃望向街道上一同匆匆而過的行人感慨說自己什麼時候可以擺脫這樣的困境,偶爾他也會看著手中少年漫畫裡的台詞幻想著,“可以等到這樣的一天嗎?由我演繹創造出的小小世界。”
從那一句“銀太好厲害”作為開始,到人氣新番的主役,從第一年的每個月隻有一兩份工作,到周內的日程表逐漸排滿:始於上世紀九十年代後期的動漫熱,動漫的數量慢慢開始增加,活躍的聲優們不能做完整部的動漫,那些被剩下的內容便交由神谷浩史了。即使是被剩下的部分,卻也還是在努力地做著,並因此而感到滿足與快樂——他認為自己的未來與人生都會被點亮,而一切都會如同日本動漫產業正在蓬勃發展一樣逐漸好起來。隻是那些描繪於紙張台本之上、悅然於舞台熒幕之上的故事終究還是沒有發生在神谷浩史的身上,甚至他一直以來熱愛並作為支撐的一切事物都拋下他快速跑走遠去了——明明一切看起來都還是剛剛朗潤明亮的模樣,卻在下一秒鐘就跌進無邊無際的黑暗深淵:一場突如其來的交通事故,躺在床上的一個月的時間造成的不僅僅是新番的主役更換人選,也讓神谷浩史原本就艱難困頓的生活更因為高昂的醫療和護理費用變得貧乏,更讓他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離開了自己還是會平穩無虞地正常運轉下去,從白天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天、從生至死再從死至生。
於是除去復健之外的時間,神谷都在嘗試著向可以接觸到的每位音響監督推薦自己,就連週末的休日也不肯停息。昨夜因為身體的疼痛睡得晚了,今日起床就感到頭腦略有昏沉。拉開窗簾看著外面被陽光照得明媚的景色,“或許明天能夠是美好的一天吧。”
整理好背包,再仔細檢查一遍貓咪的食物和水,從冰箱拿出昨天在便利店購買的麵包挑選著——很是不擅長做料理,將一日三餐都依託給了便利店的半價麵包和速食泡麵,偶爾會在簽了新的合同的時候去路邊的拉麵攤點一份熱氣騰騰的拉麵——從眾多口味的麵包裡扒拉著挑選了一會兒,拿出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個以外,又挑出了一個日期最新鮮的麵包一起裝進背包。在玄關換好鞋子,輕撫貓咪團子的頭,像是曾經過去經歷的每個日常一樣,“那……我出門了!”
在每一層平台的窗戶那裡他都能看到樓下正靜靜地站著一個人,便一路小跑著從公寓的狹窄樓梯上衝下來。或許是吃了止痛藥的緣故,神谷總覺得腳步都輕快了許多,仿佛連同靈魂都一起輕飄飄地浮起來,然後就能夠與幸福撞個滿懷。隻是最終他放緩了步伐,又恢復成日常裡的前輩模樣,穩穩地仔細走完最後一階台階,恍若剛才發生的一切隻有身旁吹過的風和自己知道。
一陣寒風吹過,因為跑動而微微出了汗,神谷陡然冷得一顫,理智也被激得徹底清醒。回過神來,那個人習慣性地伸手替他將衣服背後的帽子戴上,掏出藏在懷中的奶茶,“神谷先生,今天要去哪裡呢?”
“啊,今天沒什麼太多事情,隻要給監督送幾個錄音帶就可以了。”
“那結束後,就一起吃個飯吧。”
“說起這個,”他停下腳步,從背包裡面拿出麵包,“時間太早可能你也沒有吃東西,麵包給你……或許你會喜歡吧。”
“我很是喜歡。”
——關於“很是喜歡”。這個詞稍有不慎就會被唸成對方的名字,所以神谷總是很謹慎注意地不在那個人面前提及這個詞。雖然在養成塾裡面學習了那麼多的關於發音與講話的技巧,甚至是那些一絲不苟的精緻偽裝和溫暖溫柔的職業笑容,可是隻要神谷浩史站在小野大輔的面前,總想要卸下全部虛假的面容、用最最真實又真誠的自己去面對他。可能那個如同水仙花一樣靜美的後輩也猶如被罰立水邊的納西索斯似的,眼中隻看得見自己在水面的倒影。
——而此刻,神谷浩史終於明白了:原來,崇拜比暗戀來得更加痛苦。不僅僅是上個冬天那樣,失落了重要的東西,心底空落落地生風,一句謊言都講不出隻能失落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面,而更加是想要知道那些攀援的花朵有多麼鮮艷、想要清楚那些破曉的曙光是怎樣縹緲、想要了解那些華美的光影如何縹緲。
——小野大輔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也是一個非常好,很溫柔很善良,又很優秀,業務能力異常出眾的後輩,如果一定要說些什麼缺點的話,那麼就真的隻是因為小野大輔這個人真的是不怎麼會講話罷了。
冬季的清晨,陽光驅散了空氣中瀰漫的霜與霧氣,隻剩下晴朗和寒冷。週末休日的東京街頭,少了一些快節奏的洶湧擁擠人潮,或許時間可以在此變得緩慢繼而定格,定格成一副賞心悅目的靜美景色:神谷稍微側頭,就能看到小野如獲至寶地捧著那份麵包,即使是嘴角沾染了草莓醬和甜奶油也遮不住向上揚起的好看弧度,冬日都在他的身上毫不吝嗇地灑落耀眼光輝。
隻有和小野大輔兩個人獨處的時候,他才會覺得自己有可能會真的活成唯一無二的神谷浩史。說不清楚,東京究竟會存在多少個和自己做著同樣工作的人:每天來往穿梭於大同小異的錄音室之間,接不到角色的時候不得不再去別的行業做幾分兼職維持度日。也說不清楚,在曾經和自己一樣想要以演出作為職業的人裡面,有多少人是中途放棄了,轉而選擇成為了普通公司的一般社員。
——是作為聲優的神谷浩史會變得唯一無二,還是轉業成為一般社員的神谷浩史會變得唯一無二呢?
——這個問題他思考過很多次,可到了最終也沒有得出答案。好像不管是在哪裡,過著怎樣的人生,等待著他的都隻有卑微且虛偽地活著,活成一個和神谷浩史很像卻又不是的人。
從養成塾一起畢業的同屆,回想起來,似乎也隻剩下了他一個人還在為能夠站在舞台上表演做著艱苦的努力——而被剩下的神谷浩史,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不擅長應付的事情通通都交付給多年以來學習掌握的演技,放低了姿態、降低了追求,只要求表演得足夠到位、演技精湛到看不出絲毫破綻,努力給自己戴上了一張絕美卻又虛偽至極的面具;表演著美好的虛假時,也在自己的內心築起一道冰冷的高高的牆,不去羨慕那些攀岩的花朵,不去奢求那些破曉的晨光,不去艷戀那些華美的光影;不讓任何一個人走進來,自己也時時刻刻都守著那個用於區分“彼”與“此”的境界線,絕不邁出踏遠一步。
猶如背著沉重的包袱在森林裡繞了很久的迷途的異邦人,終於在他遇上小野大輔的時候找到了通往出口的路。僅僅是抬起腿邁開步伐,向前嘗試著走進又走近了一步,那個人就從遙遠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奔赴而來。
可是生活依然頻繁地被悲傷造訪。工作的不順失落,突然的交通事故,病痛的深受折磨,接二連三接踵而來;睡覺之前,沒有明天早上能夠起來的自信;不是上班要坐的公交車停在他面前時,偶爾的會莫名有坐上去的衝動;很久之前吃過的美食,再去吃可能就變得不怎麼好吃了;就算是很簡單的漢字,偶爾也會突然忘記寫法;自己是世界上最理解自己的人,卻還是無法相信自己,也根本就沒有餘力去相信別人。
但是還是忍不住想要無限貼近,貼近關於“我的一個朋友”的謊言。
冬日清晨的街頭,隻有寥寥無幾的行人,看著那個人嘴角的果醬和奶油,神谷想要用紙巾去擦。最終是忍住了,低頭默默喝了一大口奶茶,再將手裡剩下的麵包全部塞進口中,末了突然想問一句“你要紙嗎”,張了口卻是“小——”便猛烈地咳嗽起來。
在這個世界上唯有三件事情不可完美偽裝:貧窮,咳嗽,愛一個人時望向他的帶著熱忱的目光。
小野仔細幫他輕輕拍打背部的時候,神谷盯著那個人身後的一棵樹。道路兩旁栽種的大同小異的行道樹,或許整個東京會有成千上萬這樣的樹。看著那棵樹上,黃了的枯葉依舊頑強地停在枝頭不肯離去,想起去年的時候,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時間,忘記是哪本書上說,每掉下一片葉子這個世界上就有人在痛苦,於是在每一個寂靜四下無人的夜晚他都深刻地捫心自問,“是不是等到枝頭再也沒有一片葉子的時候,我就不會感到痛苦了?”
原本以為兩個人之間久別的重逢會讓這種痛苦減輕,現實卻是即使共同攜手經歷了生離和死別,這份無法言說的痛苦反而變得愈發沉重,壓得神谷喘不過氣,隨時都可以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一直想問出一個問題,如果註定了無法給予對方生生世世的愛的話,又憑什麼來挽留對方一生一世。
落入名為小野大輔的陷阱漩渦而掙脫不開令神谷浩史感到很是痛苦。
可是小野大輔本人飲鴆止渴卻甘之如飴的模樣,讓他感到痛苦至極。
“神谷先生,是有什麼心事嗎?”
“沒有,隻是被嗆到了。”呼吸平順過來的神谷浩史抽出紙巾,遞給他,“就想問你需不需要紙巾。”
“要的,”神谷眼前是那個人突然被放大的臉,即使是隔著一層紙巾,也能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麼,“謝謝神谷先生!”
或許從“我的一個朋友”那時開始,就註定了,這個讓他們彼此的命運交錯纏繞的故事隻能也隻會是一個充滿謊言的故事——各自都在為對方編織著自認為最天衣無縫最完美滿意、實際卻漏洞百出的、正在現實中現實地上演的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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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純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