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1-1】思与途之梦——海和矢车菊

        在一个夏不夏秋不秋的时候，我看到了海。

        它的模样和我梦里的天空重叠，那是一种更为诡谲的蓝。我闻到了夹杂着椰子、珊瑚和海鸟翅膀气味的风，听见那座山背后的轮船发出的沉闷呼喊，看着即将把我吞噬的浪潮在我面前放大。

        我在旅馆醒来，今天是九月二十八号，星期一。

        我依稀记得我是来旅游的。我请了个长假，打算真正放松放松——于是我丢掉了工作，彻底不用为这种事情劳神费心了。今天是旅程的第一天，我报的七日游包揽了一切需要处理的事，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上当受骗……没考虑过这个。乐观点吧，我没有工作，所有剩下的钱都交给了这个旅行社……他们除了快乐以外无法从我这里拿走别的东西。而且我发过誓，这是我要死守住的快乐。

        早餐非常精美，是涂了蒜香酱的烤法棍和烟熏鸡。在这之后我决定去散步，离预定的出发时间还很远，至少要去海边看看。

        但是我刚下楼就被叫住了。

        “我记得你……你是……那个死在海里的人。”

        四下无人。

        “在你脚下……请你别用看人的眼神找一朵花。”

        那是一朵掺着一点紫色的白花，种在一个看起来很廉价的花盆里。我很难形容它的模样，因为我没见过会和我说话的植物。

        “我是一朵矢车菊。”它说，“请你把我举起来好吗？”

        我把那花盆端起来，一直举到和我眉毛平齐的高度。

        “太高了……你现在看起来很奇怪……”

        我又把它放低了一些，大概在胸前那个位置。

        “现在好了，像是刚买了一盆花的顾客。”它说。

        “可这说明我没有死在海里，那是什么意思？”

        它的花瓣在抖，“只是一个玩笑……让我看起来没那么吓人。”

        我告诉它我已经被吓到了，它说这不会再有下一次。

        “因为你在习惯我。你即将认识我的存在……”

        我仔细看了看它，和花店里买的并没有什么明显不同。我找不到它的发声器官，甚至看了看花盆底部——那里只是贴着一张贴画。

        “你是人造的吗？”

        “这样询问大自然的使徒是很没礼貌的。”

        “好吧，抱歉。那么，你是人造的吗？”

        “不是。我都说了我是大自然的使徒。”

        “很好。那你本不应该会说话。”

        “那我应该怎样呢？”它这样问我。

        可它是一朵花。它应该有绿色的叶子做陪衬，有红色或者其他美丽而炫目的颜色染成的花瓣做招牌，以及一点点花蕊做点睛的装饰。它应该一动不动地呆在土里，直到在某一天被懵懂无知的小女孩摘下来戴在头上或者被急着赚钱的商人连根拔起放在呆板的陶瓷盆里换取另一些毫不相干的人手里的钞票。

        它不应该同我谈话。

        我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回答，它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想看海。”它说，“你能把我端到海边吗？”

        “你要看海做什么？”

        我在海边的沙滩上坐下，把花盆放在右手边的一块被海浪冲上来的小木板上。

        “你知道吗？有时候，问出的问题不需要得到答案。”

        “那干嘛还要问出去呢？”

        “为了问。”它的花瓣被海风吹着，与迎面而来的波浪摇摆的幅度逐渐趋同。“问题不因答案的存在而存在，它不需要依附什么，就像一只随波逐流的水母。”

        “所以一朵矢车菊应该是什么样子，也不一定非得回答。”它接着说，“我猜刚才你一定想了很多东西，例如我的叶子、花瓣和花蕊。但是就算我会说话，我仍然是一朵矢车菊。只有这一点无法被改变。”

        “那么我要把你放回去吗？”

        “不，不用。你就在这里呆着好了。”

        

我只能在这里呆着。

        海。

        无法被形容的颜色。

        我能形容什么？

        我坐在海边，看见夹杂了椰子、珊瑚和海鸟翅膀气味的风，闻到那座山背后的轮船发出的沉闷呼喊……

        听见已经把我吞噬的浪潮在我面前，渐渐褪去。

        问出去的问题随着白色的泡沫碎在暗无天日的海底，隔了数个世纪之后的答案登上一艘快速帆船搁浅在沙滩上。

        眼前的海是一切的开始与虚无的终结。它是我旅行途中的第一站，会不会是最后一站呢？

        我决定问一问矢车菊，但扭过头发现，它已经走了。

        今天是九月二十八号，星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