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同人】与子偕臧
阖闾九年的冬天，捷报像雪片般兴奋地塞满了姑苏每一个角落。人们谈论着汉水上的争夺，郢都内的拼抢，走投无路的少主，垂死挣扎的将军。吾王威武，以少制多，大获全胜。吴楚间厮杀了多少年，终于以这样一场辉煌的胜利，宣告新一任霸主的崛起。
二十岁的后臧侍立窗前，将街谈巷议禀于母亲。年轻人对战事总抱着更敏锐的兴趣，何况他的身份敏感，比常人多了一份关心。柏举五战五捷，楚国锐气尽失。可以想象沙场上滚落的人头是什么样子。这个季节，正是茶花如血沃面的时候。
那颗追寻不到的头颅，属于他的父亲。
这时母亲收回了向外张望的视线，悠悠转过脸来。
母亲年轻时是吴国出了名的美人，至今仍不减风韵。中原女子慕白皙，将“肤如凝脂”编成歌来唱。吴地可不管这些，日光炽烈，田间水塘劳作，早把一身壳子晒成黑里俏，倒像六月新下的乌梅，好生光泽。这样的姿色，自不会埋没。公子光蛰伏期间，手下各显其能，其中就包括色诱。
蛮夷行事不屑粉饰。说是色诱，绝不会自欺欺人觉得有多委屈。后臧之父，楚国左司马沈尹戌，便尝到了这苦头。那是楚平篡位不久，豫章伏击战，吴军以逸待劳。沈尹戌见同僚陆续被俘杀，心一横，驾驶着战车冲进了水里，只求一死。但那时是夏天，吴军从翻倒的车下把楚将捞了上来，伤重，已人事不省。从此被迫走入了长达四年的臣虏生涯。
安置下来后，公子光理所当然地遣了一批奴婢去，“将军总不能单手换药吧？”渐渐地就有些不对了。那个最漂亮的侍女完全不像只来伺候人的，言语爽利，性情泼辣，倒似反客为主一般。遥远的郢都，平王正忙着处理国际关系，顾不上南边这摊子。沈尹戌只得冷面相对。他本是至正之人，在楚亦有家室。公子光之心昭然若揭，他亦不愿与敌国女子苟合。入吴半载，从未主动跟她说一句话。谁知这婢子气性，不逊怀嬴，那天早晨终于爆发了。箕帚往地下一掼，直接开始数落：
“将军既得了一命，不思效用，倒以为我吴国非要养着你吗？”
不是雅言，也不是平常磕磕巴巴的楚语，一口吴腔，倾倒了太湖源。楚将震惊地放下手中的兵书。他不能全懂，可不必听懂，小女子飞扬的眼角翕动的嘴唇已表明了一切。她是在愤怒。沈尹戌理了一遍这脉络，暗道吴中儿女果然不一般，口中剑比匣中剑还锋芒毕露。野有蔓草，经冬不衰。指望这个国家温顺，那是痴人说梦。
却是这一次发飙拉近了两人的关系。
多年后龙蛇兴于野，以厚颜著称的吴王恬不知耻地说：“此以柔克刚也。”同时不忘向身边的上卿递去一个撩逗的眼神。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宋人以苏武穷居海上，九死一生不屈节，然不免为胡妇生子。极限之下，本能而已。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还装什么柳下惠呢？把他留下，是公子光唯一的命令。
床笫之间的搏战可能比兵临城下还杀得厉害。两个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儿，言语攻击，肢体缠斗，抵死不休。有多少乐趣只能说冷暖自知了。好在沈尹戌不是恃强凌弱之人，断不至于因国事迁怒于家事。何况你得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只是吴楚东南坼，烽烟从未宁。夫人遣使致书，明告楚将，平王又在策划一场战事。那时他枕边人刚验出有孕。沈尹戌长喟一声。三军秣马，他却只能以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观战。听说令尹子旗与养氏勾结，贪得无厌，被平王诛杀。继任的令尹是蠢得出名的囊瓦。
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我的名字……是这么来的吗？”后臧犹豫道。
母亲淡然一笑：“是君王所赐，有以盼耳。”
公子光当然是希望沈尹戌为我所用的。可那时的平王还没有昏得令人发指，怎么可能坐视楚五将羁留敌国。总之，长岸之战后，吴楚议和，交换俘虏。又是一个冬天了。他们生命中纷至沓来的大事总是发生在冬天。
“我不能带你走。”他眼神清明，映出壁上的角弓，其志已彰：狐死首丘。
而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不求不怨，“翩其反矣，妾不能留。”笑意从唇角滑落，终于没入阴影。
烛光跳啊跳的，要将这一生的激情都燃尽了。
后臧的拳头在袖中一点点握紧。他胸中惊涛裂岸，可是不能说。父亲归国后，母子一直由公子光供养。府中下人亦识得轻重，始终尊她一声“孺子”。伍员伯嚭来奔，言及左司马的忠直高蹈，不由对这妇人也存了一分敬意。
她的乳名是桑，桑梓的桑。
“可惜，你父亲不是楚国令尹。”
这话也是不该说的。政治正确的说法是：幸而沈尹戌不是楚之令尹。倘若焚舟塞隘、前后夹击的战略得售，使吴军首尾不能相顾，霸业自隳，吴中又要新添几何孤儿寡母呢？
而楚国的左司马在昭王弃国之后，带着最后一支疲兵，战死疆场。对于令尹自毁江山，他已无恚恨，只要求部下，别让他活着落到敌人手里，死后也不行。
母亲面上慢慢浮现出一丝哀色。这使得她平静的面容忽然有了少女的骄傲。
这样的男人，终是离她而去了。
后臧低下了头。楚王孙胜在吴多年，对祖国已无一丝眷恋。他却从这个同龄人的讲述中，捉取了许多吴中见不到的衣香鬓影。那是怎样的楚国。
值得伍子胥倾半生心血往报。
值得历代吴王富国强兵。
值得他父亲殒身不恤。
他……可以去看一看吗？有朝一日，也踏上那方热土，或许，能聆听父亲的心意？
“你既加冠，不必守在我身边。”母亲一目了然，索性免了他这层孝道。
次年秋，叶公之弟沈后臧奔楚。等他再次近距离见到王孙胜，已是楚惠王十年的白公之乱。
首发于2017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