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玥最后一次看见余玖是高考结束的那天，隔着宽阔的马路，他在前面走，程玥在后面走。如此想来，程玥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记不起余玖的模样了。

想到十五岁初见的时候，程玥还是一个不会自卑的女孩子。与同为女孩的同桌做完自我介绍后，程玥自然地转过身，与她进入高中的第一个后桌打招呼：“他们都叫你阿玖，我可以叫你余阿玖吗？”

这应该是程玥给余玖的第一印象，莫名的自来熟。

但其实余玖给程玥的第一印象并不怎么好。报道那天程玥来的比较早，新教室里还没有人。可教室后门那里居然在冒烟？原来是有人为了躲避摄像头在死角里抽烟。

程玥开门的时候引起了一阵小的恐慌。

“什么呀，吓我一跳，还以为是老师。”一群男生踩着地上的烟头大声嚷嚷着。

程玥和其中一个的眼神对上了，这个人只把烟藏在了身后。看着他身后的白烟，程玥觉得他应该是没来得及销毁证据。

程玥不喜欢抽烟的人，但喜欢看人的眼睛。就这样隔着一整个教室的对角线对峙了四五秒后，程玥把推开的门重新关上，转身离开了。

“至少他的眼睛很清澈。”程玥这么想着。

2

以至于再一次走进教室时，程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她看准了前桌的位置，以便有充分的距离了解她的后桌。

“阿玖真的话超多！为什么他有那么多的话可以讲？可偏偏距离又那么近，声音又那么大，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程玥的同桌已经受够了余玖。而程玥却对他讲的东西很感兴趣，时不时地回应一句，聊到兴奋点了就直接转过身子，假装讨论学习。一来二去，居然是他俩聊的最多。

程玥偶尔也会觉得余玖烦人。比如一次晚自习例行数学检测，虽说是小考试，可也是考试呀。余玖埋头算着大题，非说老师教的方法不够好，要自己研究算法，结果考试快结束了，前面还没写完，火急火燎地找程玥要答案。每每这种时候，程玥都很想打他，可余玖又贱贱的，让人懒得打。

3

高一相对来说还是比较清闲的一段日子，程玥每天也就在和余玖的插科打诨中度过了。

程玥自认他们是有默契的，即便他们热爱的事物不尽相同，仍旧可以互相接受互相理解。余玖喜欢在任何可以写字的纸上写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那天他写"年年岁岁花相似"，程玥答，"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们的闲聊大多是从程玥背靠者墙、转身开始的，偶尔会从余玖用笔戳程玥的后背开始。

他总是聊很多聊很广，这是程玥喜欢和余玖聊天最重要的原因。在众多清一色普通的异性乃至同性里，余玖算得上是博学的。这么形容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应该还是太过，大概意思就是，什么都能聊，什么都懂一点。大概是少年人都喜欢炫耀自己的所学，大概程玥恰好喜欢这样的人。时间久了，程玥竟然觉得余玖的小得瑟有点可爱。

余玖总是和程玥推荐很多电影、电视剧、音乐，有时也有书。可偏偏那么多书名号里，程玥第一个选择的是一部叫《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电影。第二天，程玥说她看了，问这是情色电影吗？结果被余玖痛批一顿，顺便被科普了情色和色情的区别。看着余玖滔滔不绝讲述这部电影结尾的样子，程玥第一次思考自己是不是一个偏见很多的人？

后来离开了余玖安利的程玥，开始独自在自己所不熟知的领域探索时。偶然在一部日剧里碰见过一段台词：遇到你，让我的世界变广阔了。

程玥想，她遇见余玖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

4

晚自习没了老师的班级永远是躁动的，况且第二天就是周末。

早就收拾好东西要回家的程玥抱着书包和余玖争论：“因为没必要啊。”

“怎么没必要了？”

“因为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结果，明知道结果是不好的，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余玖换了个姿势，好像抬头看了一眼钟，他问程玥：“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已然接近放学，班上的很多人已经坐不住了，可程玥统统听不进去。她一直盯着余玖的眼睛，就像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程玥觉得这是她长到这么大，经历过最煎熬的时刻。

“所以，你会留下来吗？”程玥开了口。

程玥之前不信巧合这种事，但下课铃就是在那一刻响了。余玖跟条件反射似地从座位站了起来，这次程玥确信，他看了钟，随后他嘴角立刻就上扬了，就像是期待已久的某场宴会已经开席。他回过头，带着下不来的嘴角、看着程玥的眼睛说，“不会，因为我要走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溜出教室。

程玥那一瞬的心情其实是羞愤多一些，比较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5

到了七月，程玥的同桌问她，生日最想得到谁的祝福？程玥抿了抿嘴，虽然余玖骗了她，但她还是说了余阿玖的名字。零点前，同桌特意提醒余玖，别忘了给程玥发“生日快乐”，余玖回复说：“还用你说。”

程玥的同桌翻了个白眼，更烦余玖了。

程玥的生日在夏日中旬，也就是说，程玥每一岁都会经历两个夏天。第一个夏天在生日伊始，第二个夏天在生日末尾。

程玥十六岁的第一个夏天收到了来自余玖的零点生日祝福。可是十七岁的时候，余玖对程玥说，其实他不喜欢做第一个，也不喜欢做最后一个。程玥不懂，既然他不想成为别人的特殊，为什么十六岁的时候不是。

零点手机振动的时候，程玥很高兴，和任何一个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程玥回复他说：“谢谢，我很喜欢我的十六岁。”

“喜欢就好，睡觉吧，晚安。”

隔着屏幕的对话总是比面对面多了层神秘和趣味，程玥猜测余玖应该是害羞了，只发两句就不知道要说什么。当然据余玖自己的说法是，当时觉得怪怪的。

十六岁那天，程玥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那是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生日。十六七岁是一个不会自卑的年纪。十六岁的程玥只凭着这么一句话，嚣张地确信，余玖也喜欢自己。

6

日子就那样不紧不慢地过着，高中的学业开始逐渐繁忙。程玥已经记不得是哪里出了错，越相处就越觉得余玖跟自己很像，越相处越觉得余玖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可以这么说，余玖是一个自由如风的人，也许是自己太没有分寸感了。总之，热情却始终有距离感是程玥和余玖最相似的地方。程玥的缺点在于，想太多还去做；余玖的缺点在于，想太多但不说。

回想从前，程玥甚至不记得余玖有没有过同桌，而她对余玖最深的印象也只留在了某次闲聊。

程玥盯着他的眼睛，问他：”为什么你老是要推开靠近你的人。”

余玖靠着墙，并不看她，他说：“我并没有推开任何人，我只是想让他们自己走。”

程玥不再搭话，转了回来。之后的程玥不再总是找余玖聊天，她不断整理自己的感情，她想是不是自己太过自作多情。

她和同桌商量：“我们和前座换个位置吧。”就这样，明明身处同一个班级的程玥和余玖渐渐少了交集。

余玖还是一样和他的新前桌谈笑风生，大概是和从前差不多的模样，反正程玥看不出来。只是没两天，程玥就对自己“擅自”搬走的行为后悔了。她和同学商量换回来，结果人家不愿意。程玥急了。

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余阿玖，你想要我搬回来吗？”程玥隔着一桌人问余玖。

余玖局促地笑着，大声辩解道：“这怎么会问我呢？你要问他们啊，我又不坐这里。”

程玥转过头，暗暗发誓：“我再也不跟余阿玖说话了。”

只是没等程玥再次后悔，过完年回来的新学期，她和余玖被成功分到不同的班级。哪怕对学校高二下学期还分班的这种决策感到无比愤怒，程玥也没特立独行到要去跟学校反抗。就这样，程玥带着一身怨气去了新班级。     

7

新班级是之前从未经历过的快节奏，过惯了懒散日子，离开了原本的交际圈。程玥每天都闷闷不乐，不愿意交朋友，是个独来独往的新同学。

严格来讲自那以后，两人就再也没有了交集，故事到这里也该无疾而终了。只是他们还没有告别。程玥是一个不会也不愿意告别的人，和余玖不同的是，她并不认为分开的人再相遇、再相熟的几率有多大。所以对程玥来说没必要告别，因为会不会再见仅是个未知数。可她觉得自己欠余玖一个告别，或者说是两次。

余玖十八岁成年这天，程玥掐着点还给了余玖一个零点祝福。然后得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晚安”。

“等等，余阿玖我有话要对你说。”

程玥以前总是想，等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她要怎么组织语言，又需要多大的勇气。

“嗯，你说。”

“我，真的有过很喜欢你的时候。”

程玥觉得自己懂对方，但还是猜不透对方会怎么回应自己。但可以确信的是，余玖一定不会敷衍自己。

“嗯。我也对你有过感觉。

可是很遗憾，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人动过心了。”

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程玥松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回答：“哈哈，还好不是我自作多情。”

也许是出于某种补偿心理，余玖陪程玥多聊了会儿，毕竟之前都只是匆匆道别。

程玥从小就没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喜欢什么，只会不停地看着它，直到别人把那东西送到自己手里。别人不给的，程玥也从来不要。她从来没有为得到任何一件东西努力过，只是放在心里不断地念想，然后等着它慢慢变成一个心结，或者渐渐忘记。

这是程玥第一次主动去索取些什么，她以为自己会很狼狈，但还好，余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

8

某种程度而言，余玖确实算的上一个绅士。一个月后，十七岁的程玥收到了来自余玖过期两分钟的零点祝福。程玥笃信地说：“我就知道你会发，但你是等了两分钟对吗？”

他问程玥为什么会这么想？

“觉得是。

因为你不想成为特别的那一个，所以等了等，是吗？”

余玖认可了程玥的猜测：“我很高兴你这么想，但也不希望你这么想。”

话题到了这，好似也没有继续的必要了。每次聊天，余玖总是要做结束的那一个，程玥问，这次可不可以把晚安留给我说？

“你生日，你说的算。”

对此，余玖说这叫“有始有终”，而程玥却觉得这是属于余玖自己的告别。

9

好在高三的生活够忙碌，独身的日子够快。在众多的学习问题里，偶尔跳出来干扰程玥的不过是，“明明只隔了一堵墙的距离，为什么相遇变得很难”，这种无意义的小事。

毕业之后，程玥时不时想起某个新年快要到来的时候，她和余玖在聊彼此的处世观。

余玖说：“就好像你曾经说过，‘你不会推开任何人，只是想让他们自己离开’是一个道理。比较随意，比较简单。”

“这怎么会是我说的，这是你说的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吗？啊不重要，反正都差不多。”

时间会让人的记忆产生偏差，过去了这么些年，程玥已经记不清那短短的一年半里发生了什么。只是好像自那以后，再也没和哪个人有过什么激烈的观点冲突，我们只听、只说、不交流。

余玖对程玥来说有什么特殊之处吗？程玥不了解，她只知道和对方相处时感受到的平等、无垠、和舒适，是与其他人相处时所没有的。

他们之间有什么吗？好像也没有。或许只是在恰好的时间段，恰好的心情里，满足了互相恰好的仪式感。或者说余玖和程玥其实是一样的人，他们互相同行过，却始终都关闭着自己的心门，不愿意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退让。程玥勇敢了一步，余玖却退后了一步，程玥的骄傲已经不允许她再勇敢。

遗憾和误差是一样的东西，从来都无法避免，但后悔出自人心，而程玥是一个不会后悔的人。时间会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喜欢，在每个人的心里结痂变成疤，那那些已经说出口的喜欢呢？大概也会被吹散在风里吧。就像余玖当年所说的，谁说的已经不重要了，大家不都心照不宣吗？

10

程玥是这样的人：不总是联系朋友，余玖也是这样的人。所以她理所当然的认为他们早就没有了任何交集，只是一个在好友列表里时而亮时而暗的头像罢了。22 岁的秋天，她偶然翻看每年例行的生日小作文，在一堆祝福里熟练地辨认出余玖的名字。往前翻一年，依然如此；再一年，依然如此。

噢，原来每一年他都没有缺席呀。二十二岁的程玥已经不如十七岁那么执着于自我感动。她默默地想，余阿玖每年生日我好像只点赞不评论，一本正经地活了这么些年，终究还是没有余阿玖洒脱。

她想起某个阳光洒进来的午后，余玖埋头看着什么，眉头紧皱。

“你在干嘛？”

余玖拿着那本红黑相间的书说：“看书，太难啃了，我看不下去了。”

是一本《百年孤独》。

“看不下去就别勉强自己了。要看懂这种名著得有点人生阅历吧，也许你以后就看得懂啦？”

倔脾气的男孩再次把头埋进书里，“不行，我一定要看完它。”

后来程玥在二手书网看到马尔克斯的另一本书，文中写：

❝昨晚，他写信时突然停下笔，最后看了她一眼，说：“请用一枝玫瑰纪念我。” ❞

莫名地，程玥觉得这会是余玖会说出的话，便买了下来，打算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余玖，即便最后并没有送出去，但拥有一本绝版图书也不算什么坏事。

在书本的扉页，夹着一张已然泛黄的纸张，上面是一段未署名的寄语：

❞

❝

于我而言，成长应该是从，我好想伸出手抱抱你，让你别放弃，到拼命奔跑与你并肩，笑着说："幸好我们都坚持过来了呢"，这样的阶段。也就是说，我不再轻易抛洒自己的同情心，而是透过心疼看到梦想与希望，决心用尽我的一切奔向你了。

❞

程玥轻轻翻开这本87年版的《霍乱时期的爱情》，她觉得上次看这本书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连阳光的味道都分外陈旧。

by lumen6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