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唐】治孤•第一章
01
暮春后的第一场雷雨下得已有初夏的声势，雷鸣电闪，豆大的雨滴砸得人生疼。余节孤身骑马冒雨赶到城西的一间小酒铺子，不用招呼，跑堂小二自觉兜起抹布，将他迎入里屋。
他来得晚，掀开竹帘后才发现客人早就到了，一如既往地披着斗篷，半昏半暗地藏在烛火的阴影里，看不清脸。
“怠慢先生了。”余节不住地赔礼，黑斗篷并没怪罪，摆摆手让人坐下说话。
余节落座后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与先生所料不差，武王城果然派人来了，先生救我啊！”
“慌什么。”黑斗篷拈着茶杯把玩，从黑袍中延伸出的手苍白修长，看起来此人年纪并不大：“既然来了，自然会救你，武王城是不是将唐慎言派来了？”
“正是！先生神机妙算！”余节自知亏心事做得太多，心急如焚下连话都说不利索，“我，我做的那些事……不会被他查出来吧，唐慎言那般狡猾难缠……”
他做小卒时便见过唐慎言，当时唐慎言不过二十出头，手段已十分了得，尤其是在审犯时，狠辣程度至今想来都令人头皮发麻，手脚发虚。
余节不想落在他手里，忙呼道：“若是先生肯救我，这秋雨堡……秋雨堡，送给恶人谷也无妨！只要先生救我！”
黑斗篷被逗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将茶杯放回桌上，“多简单的事呐，还不必送这么的大礼。”
他伸指沾了点茶水，在桌上轻轻写了几笔。
余节急忙探头去瞧，顿时怔愣住，只见烛火摇晃下，盈盈水痕勾勒出一个草书的“杀”字。
余节咽了口唾沫，迟疑道：“先生，这……”
“唐慎言是伤重才被指派到你这秋雨堡来的。”黑斗篷刻意将“伤重”二字念得非常重，“他并非巅峰，身子又弱，此间你无论用何手段，只要他死，哧……反正死人又不会开口说话。”
余节垂头没应话。
黑斗篷不急，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
片刻后，余节抬袖擦去桌上的水渍，咬牙道：“我听先生的！”
江南四月芳菲尽。
唐慎言来得不是时候，没赶上桃花的赏期，但天气已回暖，春风拂面挠得人心直发酥，倒很适合他养伤。
燕钺很会安排。
接风酒席设在城内最雅致的酒楼，掌柜挨着酒楼在四处辟了个桃园，三月桃花正浓时，粉意簇拥，远远瞧着就像落在人间的仙境，因此取名为——桃仙居。
唐慎言今天心情很好，跟在引路小厮后头一步一阶梯，走得不慌不忙，过拐角时特意停下，抬手折了一支还残留着花的桃枝把玩，娇嫩的粉色缀着绿叶，随后这点春意就被他随手别到发上，挽成一个低垂松垮的小髻。
余节见状，立即谄媚地恭维道：“唐总判不用遗憾没看成桃花，咱江南地界可还有其他花呢。”
“我是来接管指挥一职的，余执令使可别难为我。”唐慎言的声音不大，语调轻快，带着不经意的一点懒洋，就这样随着风飘来，落在耳畔像极了是情人的低喃。
余节忍不住打了一激灵，半边身子都酥麻，顿时觉得庆河边上的姐儿哥儿们凑起来都没眼前这个男人来得有劲。
“那都有什么花呀？”他头也不回地笑问道，似乎对此非常感兴趣。
余节舔着唇，仗着居后唐慎言瞧不到，眼神又馋又怕地在人身上逡巡，从细薄直挺的肩到窄细的腰，越看越是稀罕，唐慎言的模样是盟内公认的好，怎么腰段也生得这般……只可惜是个天乾，还是个杀人如切瓜剁菜的狠角。
余节想到此，心中澎湃的春潮立即泄一半，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睛，继续低眉顺目地陪着。
美人固然好，但眼前这位带着刺呢，轻易吃不得。
余节：“只要是唐总判想看的，这会在庆河河畔准都能瞧见，您若有兴致，今夜便陪您沿岸采娇花去，也好让我尽尽地主的情谊。”
唐慎言抬脚踏上最后一台阶子，终于舍得偏过头瞧这狗腿子一眼，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沉沉不见半点波澜，“那就麻烦余执令使了。”
他语气依旧柔和，余节藏在裤管子里的腿根狠狠打一哆嗦，剩下的半边身子也跟着酥透了，心里的那点痒意又贼心不死地泛了起来，他向唐慎言走去的身影伸出手。
只要计划进展顺利，今夜庆河河畔的娇花里，他不介意多采一朵带刺的美人花……他缓缓握紧手掌，仿佛这样便能将人抓在掌心之中。
唐慎言似乎对他的提议完全上了心，酒席散后，夜幕初临，他便催着余节出门。
城东的庆河河畔是有名的烟花地，花楼依河而建，潺潺水声盛着姑娘们的娇笑随河灯飘远，唐慎言还没上岸便听了一耳朵的丝竹声，连风里都沾满胭脂的蜜香。
“果然是个好地方呀。”唐慎言站在游船船头，伸手接住一张飘下的绣花手帕，随后冲花楼上倚栏招客的伎子一笑。
他长得实在好看，又刚饮过酒，两颊泛着薄红，被两岸灯笼柔柔的一照，竟有几分惊心动魄的秾丽。
一时岸上的招邀声更甚，手帕被抛得漫天乱飞。
唐慎言接不过来，只好在一阵莺鸣燕啼中失笑地转身回船，浑然一副风流浪子的做派，似乎真的如情报中所言，他到秋雨堡来只为了养伤休息，余节看在眼里，心中稍稍一定。
船靠岸，唐慎言上岸时顿了顿，余节没注意往前走快一步，正好被他单手搂住肩膀，两人紧靠在一起。余节吃惊地欸出声，唐慎言挥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们止步，自顾自地夹住他往岸上走，一头扎进了人流之中。
余节受宠若惊，随即又被人衣领上散出来的甜腻酒味熏得头脑一阵发热。
唐慎言靠了过来，那张嫣红的薄唇吐着潮热的酒息，小声揶揄道：“今夜就你我二人相游，余执令不用拘束，可有什么好玩的，好看的……呵。”
都是男人，话不必说尽，余节便已全然了解。
“自然，自然。”余节心中荡漾，忙不住地点头，背在身后的手试探性地往人身上靠，隔着衣料，轻轻地搭在了腰上，从后看俨然是一副哥俩好的作态。
余节依计划将人带到了早布置好的花楼，妈妈扭着腰前来迎客，又指派数个头牌花魁奉上，男男女女莺莺燕燕的凑了满满一包厢，靡靡之音此起彼伏。
唐慎言陷在一堆丰肌秀骨里，枕着美人臂，酒一杯接一杯，显然已忘乎所以，完全沉醉在酒色之中。
这下余节彻底信了他是来游山玩水的，先前还担心唐慎言难对付，没成想这位大能皮肉底下也不过是一贪花恋酒的登徒子，根本不足为惧。余节借着花魁遮掩，暗暗冲窗外打了个手势，示意蹲守暗杀的死士们勿轻举妄动。
月上中天，唐慎言醉得不省人事，还恋恋不舍地偎在美人的香酥软怀里以唇讨酒喝，拉扯间衣襟翻乱，露出脖颈上一道新愈的疤痕，一双蓄满波光的醉目不安分地四处乱飘。
余节见时机已到，一摆手，花魁们听话地抽身退场，唐慎言跌了个空，趴在软榻上胡乱地伸手，妄想拽住美人的裙角，“欸……怎么都走啦？”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房间内只有一个余节，他缓缓站起身，过度亢奋的情绪令他不住地深呼吸，可依旧没能平复下来。
他太激动了，几乎是喜极而泣，藏在宽袖里的手连匕首都快抓不稳。
他不想杀了唐慎言，最起码现在还不能杀。
他走到人跟前，垂下眼皮贪婪地打量，唐慎言醉着，多情的桃花眼卸下了往日的锐利，眼尾的红润给这张姣好面容添了几分诱人的色气，他就这样含着水雾与余节对视，像是一头毫无防备的小兽，无意间冲人露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皮。
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唐慎言。
余节浑身的血都热起来，天乾的占有欲在一瞬间便蛮不讲理地击垮了他所有的理智与思虑！
他抛开手里紧握的匕首，像一头疯狗般扑上去，在即将触碰到人脸颊时，唐慎言忽然勾唇笑了一下，同时一抹锋利的寒意如细线般擦过他的脖颈，霎时抹去了所有生机！
一颗头颅飞出窗，击中檐边的一块瓦，紧跟着一具死士尸体跌落，与头颅一并落入河中，却没有激起一点水花，一张铺在水面上的细网被护卫们收起，他们的动作快而静，一点也没打扰到庆河河畔的热闹。
沈棠溪在无头尸快挨上唐慎言时迅速将其踹开，弯腰去拉人。
唐慎言被热血泼了一身，酒劲上头，哪哪都不舒服，顿时更不愿起身，便摇摇头，道：“怎么来得这么迟，我他妈都快喝吐了……嘶，有没有带干净的衣服。”
护卫们及时将新衣送上，又备来热毛巾和清水。
唐慎言这才磨磨蹭蹭地从地上起来，脱去沾满血的外袍，沾着清水擦脖颈里的血污，脖颈上的新疤被摩擦得发红。
“余节把账本藏得太深，好容易搜出来，账目上又乱得一塌糊涂，我屎里挑花算了半天，所以才耽误些时间。”沈棠溪忙乎大半夜，两条腿都跑瘦了一圈，也不嫌脏，径直一屁股坐下，捡着桌上的残酒喝，“唔！好酒啊！”
“磕碜玩意。”唐慎言骂他，抬手披上干净的外衣。
沈棠溪吃完最后一口冷酒，边擦嘴边道：“我只整理一个大概，再详细的还需要一些时日。”
他瞄着唐慎言藏在衣襟后的伤，“你这伤才刚好，这会又饮了这么多酒，要不要我背你回去？”
唐慎言直接给了沈棠溪一拳，“把这里收拾收拾，让妈妈再给我备个干净房间。”
“？”沈棠溪：“啧不是，我他妈之前可是把你从死人堆里刨出来背回去的，现在开始嫌弃我了？”
“是啊，人情欠大发了，不想再欠了。”唐慎言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留下沈棠溪原地炸毛。
河风吹来的脂粉香拂去了血腥气，明月依旧，天上星河与人间繁华相映，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而位于城西的一家小酒铺子却莫名走水，但所幸救火及时，火势并未蔓延，只有小铺子被完全烧塌。
一直被余节尊称为“先生”的黑斗篷此时立在离酒铺不远的一道小巷子里，望着最后一点火光化作轻烟后他才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地上单膝跪着的黑衣人们。
“余节已经被处理掉了。”
“挺好。”黑斗篷笑了笑，似乎早就知道结果了。
黑衣人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发问道：“余节是谷中培养多年的棋子，此时杀掉，难免可惜……”
“余节没用了。”黑斗篷淡淡地给出答案：“他知道太多事情，对我们不利。”
黑衣人：“那为何我们不杀，将他送给唐慎言，就不担心唐慎言会留他一命吗？”
“余节贪了一笔浩气供给前线的军资，也正是这批军资，唐慎言险些葬身在恶人的绞杀中，所以他肯定不会留手。”黑斗篷扶着手，指腹细细摩挲着凸起的腕骨，轻笑道：“与其我们自己动手，不如让给唐总判一个痛快，而且，恶人埋在浩气的暗桩又不止这一个，一个余节而已，还算不上多稀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