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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妹

2023-02-27 11:55 作者:日落zzzz丶  | 我要投稿

在一妹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即将被诞生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自己一定是来错地儿了。所以她挣扎着,拉扯着,不愿意出来。直到母亲因为她的任性大出血,请来了优秀的医生临床。医生运用熟练的推拉手法轻轻松松就把她强行接了出来,当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是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她悲伤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所有人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在接受苦难和痛苦的折磨的。就像她信佛的母亲说的那样:今生的果,往生的债。她虽然对于自己的往生记不太清了,但想来今生让她如此痛苦,往生必定至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起步。   在这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眼里,她看到的无论是小孩还是大人,都有着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他们的眉头紧锁,终日惶惶恐恐,在人群中担惊受怕,同时又是致使他人担惊受怕的原因。   她也并不例外。   直到二十三岁的那一年,她依旧在人世间受苦。   在那个本应朝气蓬勃的年龄,她也确实十分的朝气蓬勃。她和在那个年纪的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渴望着被爱,对异性的身体充满了好奇心。她并不常常自我安慰才能填补自己内心的空虚,因为她在二十三岁的那年经历了太多的东西。她常常幻想着自己能够年少有为,也劝告着自己大器晚成也不是什么坏事。   母亲因为难产的事,对她始终无法释怀。因为她一时的想要逃避,不愿意来到这个世界承受痛苦,给母亲带来了极大的心理阴影。直到后来她又生下两个弟弟。有了经验以后的每一次生产都如同瓜熟蒂落般“嘭”的一下落地就结束了,那样的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难免不让母亲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地让她如此痛苦。   母亲信佛,是个心地十分善良的人,最见不得她人受苦。她曾扬言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农村,只因她不愿看到火车站里那些残疾困难而跪拜乞讨的人来到她面前,她却没有能力帮助他们的场景。    母亲常常说,这人怎么样啊,都是命!在她还不会说话的年纪,母亲就常常在她年轻念叨——她也是她的命,是她的克星,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是佛主派来惩罚她的。母亲常常在深夜里忏悔,辗转无眠的反思着自己的罪行:前天从三叔家的菜地摘了几颗大白菜,昨天从六伯家的鸡圈里拿了几个鸡蛋……   叶一妹常常和小她一岁两岁的弟弟们吵架,大打出手,但常常都是以骨瘦如柴的我的失败告终。过年时杀的鸡,两只大鸡腿永远都是两个弟弟的。母亲偷拿了四个鸡蛋,分成两天煮,两个弟弟一天一个,对她说,四个鸡蛋你们三个人不好分。母亲常常对她说,你作为姐姐啊,要让着点弟弟们。      以前她并不觉得她是母亲的克星,也不是来惩罚她的,恰恰相反,那时候的始终认为,自己才是被惩罚的那一个。直到二十三岁的那年,她才意识到,母亲其实说的一点儿也没有错,自己的确是给她带来了无数头痛的事情和夜晚。   在很小的时候,一妹就留着很短的头发,整天在外边疯荡。一次因为偷看刚嫁来村子没一年就死了老公的李寡妇洗澡,被她拎着找上门,在母亲苦苦哀求和脱下一妹的裤子让看热闹的人都确认是女的以后,李寡妇这才放过了她;过年的时候一妹把一整盒强力鞭炮扔进了村长家的茅坑,没想到村长当时正巧在里面拉屎,提上裤子后追了她几公里,差点没把她活活打死,后来又找到母亲,要了一笔钱去重新建了个厕所,打上水泥镶上玻璃砖,俨然成为村里独树一帜的豪华“别墅”。母亲也因为这事把她吊在院子里的龙眼树上打了一顿,以至于好几年后,看见村长家的豪华厕所,也要咬牙切齿地拍她几巴掌,说:“如果不是你,我们家早就也用上这样的茅坑了!”   不过当时那个只有七八岁的一妹对此却不以为然,对她来说,其实那厕所在村长家还是在自己家都一样,不过就是在村长家要远一些罢了。村长家的破落围墙又矮又烂,对于七八岁一米好几的她来说形同虚设,尿急了便往村长家冲,那些本来在田里拉屎撒尿的同龄小孩,看见了他这么急,便问她:你去哪?   她回答说:“去村长家的别墅茅坑撒尿。”   他们便问:“在别墅茅坑里撒尿什么感觉?”   一妹急不可耐地回答他们:“去试试不就知道!”   后来他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翻墙进去撒尿拉屎,即使尿不出来,也进去逛两圈,脱下裤子抖抖。   几个孩子吵闹的动静很快就惊动了村长的胖老婆,当下用她尖锐刺耳的声音叫来了她家的狼狗,追着孩子们跑了村子一圈又一圈,直到村长老婆累得趴在地上,那条狼狗却穷追不舍。更要命的是,那条恶犬像是受到了它主人的指令一般,知道一妹才是幕后指使人,紧追着她不放,最后在她的家门口追上了一妹,扑到了她身上,在屁股上啃下了一块肉。   这件事以后,村长找到母亲,对她说:“这样下去哪里行?跟个野丫头一样,再不管管,只怕以后都没人要!”   于是在几个月后,一妹上了隔壁村的小学。给她们上课的老师是一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小老头,见到我们的第一句话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由于他讲的是当地的村话,大家都没听懂,他也不管,又继续念叨:“……与朋友交而不信乎……”   开学的第一天一妹感觉自己什么也没学到,但直到她二十三岁的那年回过头来想,这一节课却影响了她的四分之一的人生时光。   那天小老头给她们念了那句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一妹大胆地站起来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我每天都要反省自己三次……所以啊,出现问题我们得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这样才能得到别人的尊敬和认可……”   于是,白纸一样懵懂的一妹,第一次接触到了触动她心弦的人生道理。那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对此一直深信不疑,直到她二十三岁的那年,终于才有勇气将它推翻,从此成为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一个自私的人,一个凡事都优先考虑自己的人,一个“凡事都先从他人身上找原因”的人。   但是至少现在,过去,在那个夕阳如血的金黄色的田野上,她的童年肆意奔跑着,跳跃着,在最中间显眼的位置,翩翩起舞。   一妹的头发从来没有长过肩膀——以前是母亲嫌麻烦给她一口气剃光了,后来无论母亲如何劝说女孩子应该留长头发才好看,她也没有把头发留长,她的头发始终都比两个弟弟要短上几分。她的衣服从来没有鲜艳可爱,跟在她身边身边留着鼻涕的小弟小妹们也都尊敬的称呼她一声“大哥”。   直到月经的第一次降临,是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样的沉重,它仿佛在用鲜红的颜色告诉她说:生理上的不同,在心里上的弥补是无济于事的。   在她十一二岁的年纪,一直在城里打工的父亲在一个城中村的菜市场,盘下了一个鱼档口,终于稳定了下来,便急不可耐地将两个弟弟接了上去读书。一年以后,又把母亲和一妹也接了上去。那个扬言一辈子都不想再去火车站的母亲,在接到父亲的电话后,连夜收拾了行李,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雾蒙蒙里,把她带到了城里。   再一次见到两个弟弟时,他们已经不再是跟在一妹后面流着鼻涕的小屁孩,摇身一变成了帅气的城里人。    看着他们身上干净整洁衣服裤子,崭新的的鞋子,一妹有些恍惚。还好在同样脏兮兮的,浑身充满着鱼腥味的父亲身上找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这个十二三岁小女孩对于这片陌生的城市隐隐也有些期待了起来。   但现实很快就让她失望了。由于两个弟弟放学以后都要上各种补习班,在父亲鱼档口帮忙的任务母亲自然而然的就交到了一妹身上。   因为常常要待在父亲的摊位上,她身体也不可避免的沾上了那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鱼腥味。去到学校里,一妹所到之处,必定寸草不生。同学们起初只是捏紧了鼻子,对她投来礼貌且厌恶的目光,后来有胆大的学生,给她起了个难听的绰号,又数次戏弄,把她拌倒,“不小心”推翻她的课桌;他们在体育课上偷走她的鞋子扔进垃圾桶,让她光着脚走回教室,在回家的路上她不敢去看别人对她投来的惊讶的目光,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衣服里;当她路过他们身边时,他们故意夸张地捏紧鼻子,一边叫着她的绰号一边手舞足蹈,吸引着目光。   她的作业本都单独被扔在一边,没人愿意摸它。   就像之前的那样,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太笨了,她把一切痛苦的遭遇都归结为自己的错。为什么你不能够和同学们友好相处,还不是你自己太匆忙没来得及洗澡的原因。人必须学会反省自己,才能获得同学们的尊敬与爱戴。既然他们把你当成笑料,那就彻底的当个小丑吧,让大家开心,让大家笑,一个多人的集体,总是需要一些笑话的来维持团结温馨的气氛的。   于是,这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痛苦而又欢乐的活着。每天早上睁开眼所需要的勇气,她总是需要用尽自己的全部力气。   在那些日子里,似乎天空都是没有色彩的灰色。一妹把自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浸在深深地“吾日三省吾身”中,她努力地讨好身边的人,仅仅只是希望自己能够不被人讨厌。   直到这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在图书馆拿起她人生中的第一本书后,终于她来到深渊的尽头。   一个人会主动去翻来一本书,那一定是因为他有些疑惑得不到解答,有些问题的答案他想不出来。      雾蒙蒙的城市大街,我看不清前路的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要随着人流向时间流逝的方向迈出脚步。   我一直在追寻着什么。   追寻着什么呢?一妹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既然来到这个世界是受苦受累来了,那么人为什么还要活着呢?死了不就是一种解脱吗?   这个问题就像一个深海的漩涡,在无数个日夜让我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无数个被失眠侵袭的夜晚,她终于在一次次被懊悔的泪水打湿的枕头中,寻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那便是她需要给自己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然而,正如她的同龄人在嘲笑戏弄她,她在独自忍受着痛苦一样。那个年龄段身边的人无不都充满着活力,谈恋爱,到各地去游玩,寻找美食,那样的幸福快乐。而她呢,她总把自己埋进书里,她学习着书上那些令人发醒的警句,有时癫狂地嘲笑着他们,有时又为自己的孤独痛哭不止。她本以为自己能够在书中寻找到答案,可以让自己变成和大家一样的人。事实上,她从来没有像大多数人一样。她从来没有能够戴上第二副面具,将自己真实的心隐藏起来,然后融入进一个由社会规则构筑而成的世界。   在那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当她不能弄清楚这个问题,她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往前走了。   所以,那个二十多岁的姑娘,第一次正式且严肃地向她的父亲求救,她的父亲是个踏实本分的人,并不能理解这样敏感的多愁善感。他善意地提醒她:没什么大不了的,开心一点,别想太多。她的母亲抢过电话,朝着麦克风吼道:有病就去医院找医生。休学就不必了,别指望我们再多养你一年,不行就别读了,回来我给你找个对象就嫁了。   书上说,也许这个世界的天空是灰色的,但总会有那么一些色彩和阳光会出现,而这正是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她曾经努力让自己相信这句骗人活下去的话,但都以失败告终。热恋中的室友劝她,找个对象谈个甜甜的恋爱就好了。但那个仅仅只有二十岁出头的一妹早已深深的意识到,爱情这个东西先甜后苦,她确实也很喜欢和向往言情小说中那种两人在一起前微妙的暧昧气息,但又不敢承担起两人在一起以后应该担负的责任。她不是没有过喜欢的男孩子,那还是在她的初中时期,他是一个帅气温柔的班长,但是直到他和别人一样当着一妹的面叫出她那个难听的绰号后,我仿佛就对异性失去了兴趣。这个毛病直到她二十三岁那年才恢复过来。   那一年,一妹无数次徘徊在学校的湖边。小湖总是波涛汹涌,传来一阵阵塞壬的迷人歌声,吸引着她向他们走去。她的内心只是一片空白,似乎想了千思万绪,又仿佛冻在了冰块里。直到冰冷的水打湿了她的鞋子,她瞬间惊醒,条件反射般地想到:这是在学校里,倘若自己在这里解脱了,那该给学校带来多少麻烦啊,她甚至仿佛已经看到了咄咄逼人的母亲拉着横幅在学校里横冲直撞的样子了。   她坐在湖边,抬头看向远处的天边。一轮暗淡的弯月隐在一片黑漆漆的乌云之中,她内心的思绪随着乌云的缓慢移动慢慢拉长,一本本曾经看过的书中精彩的情节,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一点一点浮上心头,从《平凡的世界》到《月亮与六便士》,从尼采到加缪的哲学思想,从现实到虚构,两个世界仿佛一点一滴地交融在了一起。   直到被路过的保安用强烈刺激的手电筒照射得睁不开眼,她才彻底回过神来。她站了起身,捡起那个被水浸湿的鞋子,在保安惊讶的目光中脱下了另一只鞋子,一同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她光着脚朝着自己的寝室走去。   在她的身后,不远处湖面上的月亮,清晰明亮地倒映着。  在二十三岁以后,一妹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终于留长了头发,为了找工作时让自己显得成熟稳重一些,她学会了画淡妆,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可靠的人。   她终于与自己和解。   从她二十三岁以后的几年里,她没有回过一次家,也没有再伸手问家里要过一分钱。正如她母亲小时候再鞭打教育叛逆的她教训她的话的那样,那个时候的她只有默默承受的份,现在的她用行动告诉母亲,我的翅膀真的已经硬了,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她常常与已经卧病在床的父亲通话,多次想要将父亲接来身边照顾,但都被母亲拦下,因此只有作罢。她每个月都省下一笔钱还给母亲,这是她欠她的,所以她得还。   一妹曾被弟弟拉进一个“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家族群,里面除了自己本家的人,还有许多七大姑八大姨不认识的闲杂人等。   当这些七大姑八大姨在群里听见一妹数年都没有回过家以后,对一妹作出了言辞义正的激烈批评,最后对于她的不孝行为做出了总结:家都不回了,肯定在外面跟着哪个男人跑了呗,一妹妈你亏大了!   生活中处处充满着偏见,人们总喜欢对自己不了解和不符合自己世界观的“奇怪行为”指指点点,嘲笑羞辱,并以此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给自己一个强大的自信来源,这当然无可厚非。他们虽然对我的世界不甚了解,我却一眼洞悉了他们的全部。同样的,我也在他们身上找到了属于我的优越感,我的自信来源。   那天一妹破天荒地给他们回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但又忽然意识到试图跟他们解释一个成年女性能否在社会中独立自主生存下来这个问题是困难的,所以又把消息撤回了。   亲戚们对她的不敬更是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有人说就不该给她看这么多的书,都是那些破书移了她的性情,变成了今天这幅样子。   确实。   一妹在心里暗暗回答。书确实改变的她的性情,带给她无数个失眠痛苦的夜晚。但每读过的一本书,都在她的心底留下了多多少少的东西。   这些东西一点一滴汇聚,凝结不断强化着她的内心,慢慢将她与世界隔绝起来。   于是,在二十三岁的那一年以后,一妹才发现,原来世界并不大都是灰色的,原来那一点点亮光才不是她活着的勇气根源,原来想要活着可以很简单。   我真诚的活着,我自私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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