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长安梦

1
昨晚读完张大春的《南国之冬》。
《南国之冬》当中人物在历史三峡中的晦暗不明,长安几日淫雨霏霏的晦暗不明,以及人生道路重大关口的晦暗不明,令我无由想起一些关于我关于张大春的前尘旧事。
2
先说张大春。
张大春在某本书的“楔子”当中有这样的文字,抄录如下:
现在我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那是一个叫“三民书局”的地方,位于台北市重庆南路一段东侧的连栋大楼某处。我站在二楼坐北的一整排书架前翻看一本书,书名是《奇门遁甲术概要》。之所以会读这本书,乃是因为之前我刚读了另一本名为《七海惊雷》的武侠小说,小说里提到这种“奇门遁甲术”。
如果不是读了这本《概要》,我只会从字面上去理解奇门遁甲,以为那是一种旁门左道的武功。翻读之下,我才发现它其实是一种占卜之术。就像许多古代中国的玄眯图谶之学,将起源定于什么河图洛书、九宫八卦,和我曾经读过的一些紫微斗数、星门宫神之类的算命书差不过。我随手翻了一、两百页,也不觉得有任何新奇之处,甚至还因检排印刷之粗劣以及出现了好几个明显的错字而哼哼嗤笑了两声。我正待将书放回架上,另起炉灶玩接驳式阅读的游戏,忽然从深厚传来一阵低沉的语声——
“且慢!年轻人,你这是什么态度?”
那是一个上了年纪——而且可以说上了很大一把年纪的老家伙。头上戴着顶色如牛屎的毛线帽,两鬓却没留下一点毛发痕迹,看不出是不是个秃子。可他一双眉毛却全都白了,而且是那种透着银光的白,仿佛一根一根都分别用刷子刷过。眉心处就隆起了鼻根,直梁下通,垂着一朵微微泛着粉红光泽,人称之为悬胆的那种鼻头。底下两撮白胡子,胡尖向上扬翘,像要迎合上方垂下来的两绺眉梢。这老人话说得不甚客气,脸上却带着一抹轻轻的笑意。一时之间,我并不觉得他是在跟我说话,可那张老脸上的笑容却分明是冲着我来的。如今回想起来,一定有那么短暂的一秒半秒钟,我会以为他是从隔街新公园里跑出来钓兔子哥的老变态。总之,我没搭理他,继续往书架上胡乱找一本什么书来读。
“小弟你读书读得很快啊?”老家伙没松劲儿,接着说下去:“可是读书不读末章,能长什么见识呢?”
我很想顶他一句:“我涨不涨见识干你老屁股什么事!”可转念一想:此人存心搭讪,顶回话去就扯络不完了。当下一扭身,超旁边的柱子后踅去。不料才站定脚跟,老家伙又出现在我面前,道:“方才那本书后头附了篇明代通儒刘伯温的《奇门遁甲总序》,你小弟没读就嗤之以鼻,是不是略显鲁莽些个了呢?”
这一下我就几乎已经能够断定:老家伙即使不是变态,也是个疯子。在这么一大屋子陌生人中间,教一个老疯子无缘无故地缠上,你就算有理,又能说给谁听呢?我正暗自着急,老家伙忽地又开了口:“这一部《奇门遁甲术概要》之前呢,你读的是《七海惊雷》。再之前,你读的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再之前,是《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再之前,是《天地会之医术、医学与医道》。再之前,是《神医妙画方凤梧》。再之前,是《食德与画品》。我说得对是不对?”
如果你要问我当时的感觉,我只会颤抖着牙巴骨告诉你:“好恐怖!”太恐怖了。有人早就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之下注意着你、观察着你,而且还能一步一步地倒推回去,记录了一个起点,一个至少看来有如出生证明的源头——倘若硬要我形容这恐怖的感觉,我只能打个比方:好像老鼠撞见了一直能够它老鼠窝在哪里的猫一样。
3
接着说我。
现在我也可以叙述发生在书店里的那件事了。
十年前,我还在陕西天地合和出版物物流发行有限公司旗下的一家书店工作,记得是一个下午,二楼收银台旁,我正在归拢被人选下来的图书,一转身就看到了一册书,之所以说是一册书,因为是上下两本,合成一册。随意翻看,是张大春的书,“张大春”三字足矣。
在书店的那段时间,当真是开天眼的时刻,吴念真,杨照,张大春诸人,一一在我眼前出现,草蛇灰线,十年后我来看杨照的那些史学著作,看吴念真参与的那些电影,看张大春的四季,都觉得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缘起与成果。
话说回那一册书。不是书店该有的书。实不相瞒,自负说一句,书店有什么书,没有什么书,我还算是门清儿。
那么,该是读者落下的书了。于是我先把这一册书收着了。过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无人问询,那么,也不是读者落下的。
那还等什么呢?让同事入了库,而后我买下来了。
4
那么,上述张大春在某本书的楔子当中写下的文字,究竟是哪本书呢?
那么,我一转眼之间就看到就收着就买下的那一册书,又是张大春的哪本书呢?
没错,是同一本书,张大春的《城邦暴力团(上下册)》,2011年1月版本,世纪出版集团,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定价人民币72元,现金收讫的章子盖在末页,现金收讫的小票还夹在下册的某一章节当中。
十年了,扔掉了很多书,甚至连乔靖夫的《武道狂之诗》十数本都扔掉了,可这本《城邦暴力团》还在我此刻的枕边。
5
有些事儿,是后来才约略于晦暗不明当中梳理出了一个大致脉络的。
比如张大春在三明书局的遭际。
比如我十年之前在解放路书店的遭际。
无意为之,抑或有意为之?
6
后来离开了书店,带着杨志军的《伏藏》,去了青海塔尔寺。
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