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三部分-第19节 沙漠中的罗格

罗格·多恩在黄色沙漠中度过了一个世纪，直到他最终承认这里没有出路。

 

一个世纪后，他也开始相信这里没有入口，即使他出现在这里已经表明这并非实情。这是一个可以把握住的小小事实。他来到了这里。他被带到了这里。肯定有一条路能让人进来，至少曾经有。

 

除非他一直都在这里。一个世纪后，他感觉这似乎成了事实。

 

他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能给确定的事实。他每天都在核对已知的事实。一个世纪以来，这些事实每天都在减少。太阳将它们锈蚀。他在这里。事实。沙漠无边无际，烈日无情。事实。

 

某种东西，或是科技，或是玄学，拦截了他的传送，将他送到了这片废土上。事实。和他一起传送的人都不在这里。事实。这里不是首要目标复仇之魂。事实。

 

但这是个圈套。事实。

 

他孤身一人。事实。他知道他是谁。事实。

 

“我是罗格·多恩，泰拉的禁卫官，第七军团帝国之拳原体，第七位回归的儿子，坚强不屈。”罗格·多恩对着空旷炎热的沙漠空气说道。

 

沙漠无边无际，一如黄色细沙组成的柔软海洋，展现着他军团战甲的颜色。天空则是一片炽热的乳白色，和他头发的颜色一样。没有太阳，可一切都被阳光照亮了。一股干燥炎热的微风时不时地将砂砾从沙丘脊线上吹起，柔软的黄沙如同一缕缕马尾盔缨般飘散，在附近聚成新的沙丘。

 

这里有墙。古老的石墙，褪色成了粉红色，被日光漂白。这些墙高得无法攀爬，而照他来看，这些墙也没有任何作用——墙壁既没有守护着什么，也没有把任何东西阻挡在外，只是站在那里，在沙丘上以分叉的几何线条延伸。他的两侧都有墙，这让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他试着爬上高墙，但失败了。他又俯耳倾听，希望探测到从另一边传来的声响，可一无所获。有时候，他会爬到最高的沙丘顶上，微风将他脚边的沙子吹起，他几乎可以将周围景色一览无遗。几乎。他只见到以奇怪角度排列的墙壁线条，而在墙壁之后，是更多的沙丘，更多的高墙。

 

事实。

 

一个世纪中的每一天里，他都会罗列他还能确定的事实。

 

只有他在这里，其他人都不在。事实。他孤身一人。事实。他的传送偏移了。事实。这不是首要目标复仇之魂。事实。这是圈套。事实。这片沙漠无穷无尽，没有出路。事实。

 

也没有入口。或许吧。

 

他知道他是谁。事实。

 

“我是罗格·多恩，泰拉的禁卫官，第七军团帝国之拳原体，第七位回归的儿子，坚强不屈。”

 

这里有许多尸体。他们都是他的儿子，都死去很久了。他们的尸身靠着墙根堆叠在沙丘上，绵延了几公里。他们身穿第七军团的黄色战甲，里面的尸体却早已化成了干燥的白骨，连战甲也被风沙磨损，所有数字和标识都被磨掉了。他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是帝国之拳。他们可能是他带上来的连队，也可能不是。他不能确定。那些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儿子。可如果这些尸体就是他们，那为什么在他到达之前他们就早已死去？散落在沙丘上的尸体远超过一个连队的人数。那是成千上万具尸体。黄色的战甲像金属瓦片一样堆叠在墙根处。他有好几次试图数清他们的人数，好将具体数字加入到他所确定事实的名单里。他数出来的数字时而一万，时而两万，太多了，他不知道从何数起，又该在哪里结束。为此，他每数一个，就用剑在他们肩甲上刻上一道；通过这种一丝不苟的统计方法，他得到了三万七千四百零九的数字，随后就再也数不清，也记不得自己还有没有刻下划痕了。此外，他的剑锋也磨钝了，他感到疲惫，可沙漠里还有那么多的尸体，比他已经点清的还要多。

 

他无法确定，他又将已知的事实整理了一遍。

 

有许多死人，沙漠无边无际。墙壁有些太高了。没有太阳，但日光从未升落。呆在墙的阴影里能稍微凉快一些。事实。没有出路。事实。

 

没有入口。这是事实吗？

 

“我是罗格·多恩，禁卫官，帝国之拳原体，第七位回归的儿子，坚强不屈。”罗格·多恩说道。

 

黄色的沙漠，白色的日光。墙壁有些太高了。他坐在阴凉处，一堆堆黄色盔甲间，日复一日地对自己背诵已知的事实。他的剑上有缺口。他孤身一人。微风从沙丘脊线上吹起，像大海飞溅的浪花。没有出路。

 

这是圈套。事实。

 

“我是罗格·多恩。我是。我是罗格·多恩。帝国之拳的原体，第七位回归的儿子，坚强不屈。”罗格·多恩说道。

 

沙漠一开始是黄色的。过了一个世纪，它变暗了。起初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许多年后，他坐在墙根的阴影处，才意识到黄色的沙丘确实变暗了。它现在变得更近似粉红，正如同古老石墙的颜色。天空也变暗了。那是蓝白色的，炽热的蓝白色，正如他眼睛的颜色。

 

不计其数的死者身上的黄色盔甲也开始生锈，变成了棕色。锈蚀的部分一点一点地被风吹走。这就是沙丘变暗的原因吗？锈屑和沙子混在一起了？

 

他又罗列了一遍事实。事实是他的武备，知识是他的力量。他打赢的每一场仗都是通过运用知识取胜的。他急需事实。没有知识来指导他的行动，他很难了解该怎么战斗。他所拥有的知识正一日日地减少。曾经还有很多，但它们已经锈蚀掉了。

 

在围城战中，曾经有许多事实。太多事实。比无尽沙漠里的砂砾还要多。只有他能将其罗列统计，加以利用。这就是为什么他才是禁卫官的原因。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一切也是令他腰弯背断的负担。他渴望摆脱事实的重压，从堆积如山的数据中解脱出来。在围城的数月间，他渴望摆脱这份重担。他渴望像个男人、像个战士一样持剑战斗。他渴望那种简单。他想面对面地进行白刃战，切身参与实际的战争。到最后，他想要的一切，就是从无尽的数据、残酷的重担和无休无止的精神战争中解脱出来，真真正正地持剑战斗。去和城墙上的人一起，在尽情砍杀中释放自我，让本能和肉体反应接管一切，让自己的头脑得以休息。伫立、战斗、杀戮，不要思考。只要一会儿就行。拜托了。他从没有告诉任何人。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几乎不记得了。但他确定曾有一场围城战。

 

“我是罗格·多恩，帝国之拳的原体，坚强不屈。”罗格·多恩说道。

 

他的钝剑有缺口。他很累。那些褪色成粉红的高墙，不是他想站立的地方。在高墙的阴影中，在他坐着的地方，事情变得简单了。连事实也逐渐锈蚀，日渐减少。没有夜晚，只有白天。

 

一年年过去了，天空越来越黑。黄色变为粉色，粉色变为棕色。一切都锈蚀了。除了他脚边的几片陶钢碎渣外，黄色已经消失殆尽。万物皆已磨损。他开始相信整个沙漠其实都是由一粒粒铁锈组成的，那是在他到达的几个世纪前的尸体，经过磨损化为颗粒，形成了他身处的无边的沙漠。沙丘其实是被日光与风磨损成锈渣的盔甲和白骨。

 

他整理了一下现有的事实。他数着剩下的尸体。他放弃了，然后又重新开始。他的剑刃逐渐磨损。他开始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事实：现在需要罗列的事实越来越少了，需要考虑的事情，需要处理和分类的数据也更少了。他记得自己渴望那种简单。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很久以前。或许是在围城时期吧。不论如何，他记得自己的那种渴望，不知怎的，他现在已经拥有了。在高墙凉爽的阴影中，他终于得到了那份简单纯粹。没什么需要罗列的了。他孤身一人。没有出路。墙壁很高。他的剑只剩下了一根朽烂的金属条。他要去什么地方，但他一直没有抵达。曾经有人和他在一起，但现在他们要么不在了，要么在墙脚的凉爽阴影中锈蚀成了碎渣。

 

他们可能早就死了。不论他参与过什么——围城，好像是？不论是什么，现在肯定已经结束了。胜败已分，都已成为过去。他管不了啦。这些不再是他的责任了。

 

他如释重负。他觉得自己曾经渴望过这一刻。他已经忘了。他的记忆也在生锈。光是坐在这凉爽的地方，他就有种莫大的解脱之感。不去思考。不做决定。

 

“我是罗格·多恩，帝国之拳，不屈。”罗格·多恩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