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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奔鲁(第六章)(6-1)(转载)

2022-10-19 10:22 作者:SciTechSports  | 我要投稿

作者: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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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汨罗江位于长沙郡的罗县,即使在楚蛮眼中,亦属于荒服远僻之地。据说当年三闾大夫被贬逐外放,走到汨罗江边,觉得再往南走,无论从地理上还是心理上都将与故国彻底断绝,遂止步于此。


也正因为这里离咸阳太过偏远,官府遥治不便。在六国归一之后,当地残留的楚风孑遗比其他地方要更浓厚一些,说不定还能残留一些线索。


这一辆双驾輂车从蓝田离开内史,趋汉北,过荆水,渡鄂渚,入洞庭,路上几乎不曾停过。沿途郡县并不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不过官吏们一见到车夫手里那一枚象征最高权威的黑色祖龙符传,无不凛然遵从,给予最大的通行方便,行途颇为顺畅。


在这段时间里,扶苏没再做过噩梦或听到耳边莫名的呢喃,精神状态很好。他埋头把所见所闻一一记在竹简之上,卷帙积攒了快有半车之多。张苍不得不把它们封存起来,分批交给当地官府,派专人运回咸阳。


写作是一个整理思路的好机会,扶苏撰写简牍的同时,对目前掌握的线索也做了初步梳理。尤其是把九嵕山的种种异象加入之后,可以拼出一幅模模糊糊的图景。


毫无疑问,黑眚淫祀和蓬莱玉璧一定有着同样的来源。它们在同一年自海中出现,一个依靠着信徒


之力,慢慢向内陆扩散;一个落入皇帝之手,并试图干扰他的心智。这样一来,上智与下愚同时被那股邪祟侵染,为黑眚浮临于世悄然做着准备。


而根据扶苏的猜测,那些黑眚信徒和畸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的联系。


在这方面,张苍的博学帮了不少忙。这家伙引经据典,找到了一段《韩非子‧解老》的记录:“凡所谓祟者,魂魄去而精神乱,精神乱则无德”———这不正是黑眚信徒变成畸人的过程么?他们拜祭所谓的黑眚鬼祟,导致精神错乱、魂魄离开躯体,最终变成了无智无识的畸人。


而两者转变的关键,就在于星辰的变化,那也许是开启黑眚力量的一个契机。所以当戊戌之夜发生星宿异变时,力量从归墟渗透出来,降临于世。膜拜黑眚之主的信徒,能够感应到这力量,转化成了无德畸人。


不过张苍对此提出一个异议,全天下都看得到那一夜的星象,为何只有九嵕山的信徒会变成畸人?他沿途查阅过官府案牍,其他地区并未发生类似的异动。对此扶苏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说不定太史令以下的灵宪台全体成员,其实也是秘密的黑眚信徒。正因为他们在灵宪台上搞出什么邪祟的仪式,与天上的星辰产生感应,才会导致九嵕山区的信徒受到力量的侵染。


这个猜想着实把张苍吓得不轻,他可是一直把太史令视为博学偶像,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堕落至斯。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一群暴露出来的无德畸人,总比隐藏在咸阳城里的心存叵测的信徒好对付。


如果这个想法成立的话,那么中车府在白马县屠光陨石附近村落的举动,也就能理解了。那显然是因为陨石坠地之后,把周围的黑眚信徒全都化为畸人。


可惜这些理论,已经无暇查实。不过扶苏至少知道一点:中车府是接到了皇帝的命令,才前往白马县的——说明父皇并未完全受到蓬莱玉璧的控制,他一直在试图反击。陨石与东海鲛人可以吸引畸人的妙用,搞不好是他直接给予中车府的指示。


现在回想起来,父皇一直反复念叨“倘若天上的星宿有了变动,而且这变动有着远超乎你理解的意义,你会如何处之?”这应该也是他对黑眚力量的警惕表现。


这种疑问的风格,和三闾大夫目睹星辰变动后写下的《天问》如出一辙。换句话说,戊戌星变并非是第一次,也许从更古早的洪荒时代开始,黑眚之主就一直在干扰着这个世界。每当星辰有了特定变化,这种邪异力量便会浮现。


一想到这一点,扶苏便心中焦虑,食不甘味,恨不得立刻赶到汨罗江边,找到《天问》的全本以及屈原的秘密。在这一路上,他时常搁笔喟叹,或者望着车厢外面后移的风景发呆。


跟日渐消瘦的扶苏相比,张苍的脸颊看起来倒比出发时又胖了一圈。楚地食材丰富,他这一路上没闲着,炙鹅煮蛙,啖蜜嚼蔗,变着法子满足口福之欲。可惜扶苏无心参与,只有他一个人大快朵颐,未免有些无趣。


扶苏有时候想,或许正是这种对美食和典故的执着,才让张苍面对恐怖异象时才更为坚韧吧。


在经历了漫长的旅途之后,这辆双驾輂车终于在一个傍晚抵达了西糜城。此城乃是楚昭王所建,年头久远,现在是罗县的治所。城南二十里外便是汨罗江,亦是文明的边界所在。


与热爱秩序严整的大秦城池不同,这座建在山丘上的小城呈现出楚地特有的巫风。它的城墙不高,严格来说只能算是一道加固过的篱笆土围。整条土围子沿着小丘的地势高高低低地盘转着,绕城数匝,远远看去,好像一条盘卷着身躯的巨蟒。


此时已是楚地的雨季。铅灰色的云层在天空盘桓良久,粘腻的细雨淅淅沥沥下了几个整天,而且毫无停歇的迹象,湿漉漉的水气味道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马车好不容易跨越城外的泥沼,抵达西糜城的门口之后,却被迫停了下来。


停车的理由特别可笑,这里的城门实在太狭窄了,居然无法容纳一辆双驾马车通行。张苍一脸不情愿地跳下马车,撑起一把簦笠,去跟守卫交涉。扶苏好奇地从车厢里略探出一点头来,眯起眼睛端详着这座楚城。


大概是因为雨水丰沛的缘故,城墙的墙头装了一排窄窄的朱漆木遮檐。无数檐尖如同织梭,把无数雨滴编成一片绵密的水帘,舒垂到墙根。让扶苏惊讶的是,墙面有无数的浅细沟,每一条沟的长度都约三尺长,蜷曲倾斜成不同角度,沟底还抹着一层淡淡的颜色,有浅墨、酡红、褪紫、深金以及幽绿,皆非正色。这些五彩细沟密密麻麻地攒集在墙上,透过雨幕看过去,好像无时无刻都有斑斓蛇群在游动似的。


楚地多有河泽湖沼,蛇种众多,所以楚人喜好蛇饰,随处可见。扶苏见到这面蛇墙,不觉骇异,反而有些亲切,也许这是楚巫血脉在发挥作用。


不多时,张苍走了回来,过盛的水气让他白皙的双颊透着些绯红:“殿下,真是抱歉,这个穷地方没见过双驾輂车——我猜他们连輂这个字都不认得——城门狭窄,车头难进。咱们只能下车步行进城啦。”


哗哗的雨声中,张苍的声音有点疲惫。扶苏对此倒无所谓,他起身抖了抖有点发霉的锦袍,把豪曹剑系在腰间,然后离开马车。张苍冒着雨飞快地叮嘱了守卫几句,然后跟着扶苏一起钻进城门洞里。


这个城门洞确实太小,只能勉强容两头驴子并行。墙壁是用不规则的条砖砌成,可惜砌得凹凸不平,让整条通道看上去像是长满了脓包的肿胀咽喉。脚下的砖面密布滑腻的青苔,一不留神就会滑倒。扶苏清楚地看到,一只壁虎摆动着暗青色的身体,钻进拱顶的砖缝里,然后几只可疑的多脚虫子飞快地跑出来。


扶苏走在里面,恍惚又回到自己七岁那年钻入的秘密通道,现在想想,那更像是蛇穴一般。好在这通道并不长,他们很快摆脱了灰黯,走入西糜城的内部。


入城的视野并没有豁然开朗的感觉。看惯了咸阳城那整齐划一的区块,雨中的西糜城显得十分杂乱。这里没有所谓大街或主街的概念,十几条狭窄逼仄的街巷交错在一起,所有的路都不是直的,它们弯绕跌宕,纠缠不清,像一个愚妇纺出的线团,根本无从分辨线头在哪。尤其是在下雨天,浓密的水气遮掩住了远处高高低低的坊墙,让布局更加扑朔迷离。


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两个外乡人格外显眼。他们走在街上,不时有狐疑、惊讶甚至敌意的目光从巷角与围墙后传过来。不过那两把挎在腰间的犀革剑鞘,震慑住了进一步的可能。居民们都远远地把斗笠拉得更低,沉默地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踏着流淌的水花逐渐远去。


雨实在是太大了,天色又晚,扶苏决定先找个逆旅落脚,明天再开始调查不迟。他现在只想升个大大的火堆,脱下濡湿不堪的深衣和皮靴,好好烤一烤快要长毛的胳肢窝和脚趾头。干燥这个在上郡最不缺乏的品质,在楚地居然成了奢侈品。


西糜城中只有一处逆旅,紧邻着官府衙署。张苍出示了祖龙符传和长沙郡开具的行牍,总算得到一间优等上房。这间所谓的“上房”,屋子因为长期浸润在水气中,无论是椽梁、立柱还是墙壁之上,表面都流动着一层黑森森的潮霉色。扶苏满怀期待地蹲在厅堂正中央的火灶旁,伸手在灶底摸了一把,结果手指上沾了一把湿沁沁的灰泥。


扶苏对于住所不算太挑剔,比起草原上一卷毛毡滚雪地里睡,这里的设施已经算是奢华了。


不过奇怪的是,往常不用扶苏吩咐,张苍自然会去张罗饮食暖炉,他对生活环境的要求比扶苏高多了。不过这一次,屋子里却格外地安静。扶苏不太习惯这种安静,回过头去,发现这位柱下史居然斜斜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双目微闭。


扶苏走过去检查了一下。张苍的脸上一片红晕,呼吸急促,额头滚烫得像他喜欢随身携带的小炙烤架。看来这家伙在享受荆南美食的同时,没能抵挡住荆南烟瘴的厉害。张苍勉强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来,嘴里念叨着喝点茱萸水就没事了。


可扶苏知道这绝不能等闲视之,万一恶化成了疟疾,恐怕会有性命之虞。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缺少这个臂助。


扶苏推门唤来一个小臣隶,掏出一枚半两,让他去叫个医者来。小臣隶很眼馋这枚黄澄澄的铜钱,可却又面露难色。他对扶苏解释说,整个西糜城里只有一位医者,可有一个规矩,从不出诊,想看病的人,哪怕病得再重,也得抬上门去诊治。


扶苏眉头一扬,居然还有这么嚣张的医者?难道就因为在西糜独一无二?他淡声道:“若我多出些钱呢?”他心里想定,若重金还请不出,少不得要动用官府手段。不料小臣隶苦笑道:“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那一位已然瘫痪,动弹不得,一个人独居于閟井之中。”


“閟井?”这个回答出乎了扶苏意料。


小臣隶解释道:“我们楚南这边的风俗认为,医者是与鬼神争夺魂魄,所以居所必须在地下,以示归属于九泉。所谓的’井’并不是水井,而是一个圆柱状的地下室,唤做閟井。”说到这里,他又摇了摇头,“其实在地下住很难受的,潮湿阴寒,别的医者只是浅浅挖一点,意思一下就够了。不过西糜城里这位,却挖了个货真价实的深井出来。”


等到扶苏搀扶着张苍来到那口深井旁边,才明白小臣隶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夸张。


这口閟井位于西糜城东南角的一处坊内,旁边被一圈卖棺材、衰服、葬仪器具的凶肆环绕。不过那些凶肆都大门紧闭,似乎已经荒芜。井口圆径约有四尺二寸,井阑为黑石质地,上头还架着一套辘轳,上头有交错的绳索与精巧棘轮,颇有墨家风范。


井边立着一块树皮,上头用白色画着一横,略带弯曲,下接一个黑色的直竖。按照那小臣隶的说法,白横代表人的魂魄,黑竖代表下井,西糜城里识字的人不多,用图画表示最为明了。


扶苏一手搀着张苍,一手撑着簦笠,费力地凑到井口。井下幽邃阴森,一眼根本望不到底。大雨泼浇入井,雨滴飞快滑过涂满了白垩土的井壁,然后消失在井底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回音,只有丝丝缕缕的寒意反涌上来,隐隐凝成不祥的白气,看上去真有点直通黄泉的意思。


“昔日郑伯克段于鄢,痛恨其母武姜偏心,发下狠誓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后来颖考叔建议挖一条大隧代表九泉,母子相见于……”张苍迷迷糊糊中,还不忘掉掉书袋。扶苏又好气又好笑,也不去管他,自顾整理起辘轳来。


辘轳上系着一个大藤筐,两侧捆缚着数十根绳索。绳索都是五股干藤浸油绞成的,极为坚韧,分成定绳与滑绳。人站在藤筐里,双手握住滑绳,松开定绳,便可以且放且降。


理论上的确如此,可张苍的重量有点超标。扶苏把他放进藤筐之后,自己差点抓不住绳子。幸亏定绳未松,不然两人都得一口气跌进黄泉。


扶苏暗自叹了口气,谁想到堂堂大秦的皇长子,居然会在一口井里拽绳子。他交替着握住滑绳,控制着藤筐徐徐下降。很快井口变成了头顶的圆月,世界收束成了四周的冰冷井壁。只有哗哗灌入的雨水,提醒着他与世界的联系。


借助着微弱的光亮,扶苏看到井壁上用白垩土涂了很多奇怪的东西。这些东西形状怪异,比大篆更为古朴,介于壁画与文字之间。随着藤筐下降,井壁上的符号不断在变化,似乎是叙说着什么上古史事,又像是在描摹什么奇兽异禽。可惜扶苏完全不懂,而张苍更没什么力气去显摆学识。


不知下降了多久,扶苏觉得自己的手掌都要被磨破了,井中仿佛有密密匝匝的牛毛寒针刺入身体。他忽然听到哐当一声,身体略晃,应该是藤筐触到井底了。


严格来说,藤筐只是落在一处高台上,雨水继续从台侧的深渊落下去,真正的井底还不知有多深。在高台旁边的井壁上,多了一条横向的漆黑通道。扶苏搀着张苍步行大约二十余步,眼前有一扇槐木小门挡住了去路。


小臣隶说过,医者瘫痪不良于行,所以门内无锁,只要叩门就行。扶苏走到门前,闻到有浓重的药味从门缝下流泻而出,不由得精神一振,看来至少是位真正的医者。


他轻轻叩了一下门,推门而入。


然后在下一个呼吸之后,一把长剑从寒星一样迎面刺来。


扶苏此时双腿还没完全迈过门槛,他应变极快,双眸一闪,举剑格挡。两把利刃狠狠相撞,迸发出极清脆的响声,震得周围的白气都为之一荡。


扶苏发现自己的手腕微微发麻。这力度,这速度,对方是个高手!他意识立刻一沉,先把张苍推开,然后挺剑反刺。这个时候如果有半分犹豫,先机一失,胜败可能只在一瞬间。


对方显然和扶苏存了一样的心思,两把剑都在不要命地抢攻。一时间剑影交错,金星迸飞,两人隔着窄窄的一道门展开了数次对攻,居然谁也没奈何得了谁。


“项缠,住手罢。”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然喝道。扶苏觉得对面的压力一松,他也不为己甚,也收剑后退,警惕地朝屋子里看去。


与他交手之人,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一头乱发没有束冠,就这么披落到双肩,活像一头狻猊。他手里那把青铜剑铸得很粗糙,连剑柄都没有,只用一团麻布缠住。这汉子闪身让开之后,扶苏见到他身后的竹榻上,正斜倚着一个细眉长目的年轻人。他半披青袍,露出一条左膀子,肩头位置用细白布缠了好几层,隐隐还有暗红色血迹渗出来。


“抱歉,我这同伴有点过于紧张了。”年轻人笑着指了指自己的伤口,“我们俩是大梁的商贾,来荆南搜购药材。只怪我平日不修德检,居然让毒蛇给咬啦。”


持剑汉子退回到他身边,全程面无表情。扶苏松了一口气,随即开始打量屋子里的其他细节。


他们身处于一间长约四十步、宽三十步的洞穴里。洞穴四壁挂满了布袋、竹筒与阴干的各色毒虫。除去持剑汉子和榻上的年轻人,在厅堂正中央还吊着一个铜釜,釜中咕嘟咕嘟熬煮着什么暗褐色浓汤,釜下火光给这间井穴带来些许温暖与光亮。一个佝偻的老婆子跪在釜旁,正埋首切削着不知什么草药的根茎,似乎根本没听见刚才的打斗声。


扶苏一看那老婆子,心中陡然一惊。不是因为她的性别,也不是因为她的相貌,而是因为她那一身赭黄色的长衫,以及平帽前方垂下的青帘——这,这不是父皇宫中的黄衣侍者吗?


父皇把其他宫人都赶出去以后,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又哑又瞎的黄衣侍从。扶苏没想到,在楚南之地的井底,居然看到同样装束的人,还是个医者。他想起楚地医、巫向来不分,难道说……


扶苏猛然觉得肩头一沉,原来是张苍不知哪来的力量,抓住了自己的胳膊。这位柱下史极力从昏沉中分出一丝理性的力量,瞪大眼睛,压低声音道:“不对劲……不对劲……”


“我知道不对劲,这个医者说不定是楚巫孑遗……”扶苏紧皱着眉头。


“不……”张苍的声音因为过于恐惧而嘶哑起来,“不是她,是躺在榻上那个人。我记得那张韩国人的脸——他是博浪沙的魅影,张良张子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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