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魂曲·chapter.11：岩缝之花

天已经擦黑了。夏末的夜晚依旧四处回响着虫鸣，时不时有萤火虫带着一点幽暗的绿光从路旁的草丛里飞起。 伦纳德和黑鸟默不作声地走了一段，最后还是黑鸟主动开口了。 “你和桑妮什么时候那么熟了？”他的口吻很平淡，像一般的寒暄。 “大概是前几天把黛安小姐带回来的时候，我们还一起给她做了晚餐。” “我说你啊。”黑鸟微微侧过头，蓝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像某种鸟类的注视，“你不知道桑妮害怕宪兵吗？” “我知道，瑞恩跟我说过。可……我已经不是宪兵了。” 一只迎面飞来的萤火虫不知为何，飞到伦纳德的肩头停下了。身体末端幽微的萤光闪闪烁烁，像一颗小小的星星落在那里。伦纳德犹豫了一下，没有赶走这颗不请自来的星星。 黑鸟叹了口气，“你知道，有些过去是抹不掉的。无论是对我，还是对这个村子里的其他人。”说这话的时候他却并没有责怪的意味，“但是我也知道，伦纳德，如果把这一切都怪到你头上也不能怎样。就像他们曾经不分青红皂白把国家的不安定怪罪给我们。” 而这种欲加之罪里面，或许也有曾经的伦纳德的一部分。伦纳德从未认为一切不安定都只有一个源头，但他无法保证自己从没有过将一些本不应该归咎的事情归咎于那些身为异民的存在的一刻。 “抱歉。”所以他只能这么回答。 黑鸟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在逐渐变暗的风景环绕当中，他目光灼灼地打量着伦纳德。 “不，别说抱歉。”黑鸟说道，“我可没那么高尚，高尚到给你一个赎罪的机会。你救了我，所以我也救了你，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你的意思是？”伦纳德迟疑着问。他好像已经猜到了黑鸟话里的意思，但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所以没能挑明。 黑鸟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伦纳德的肩膀。伦纳德常年接受战斗训练的身体条件反射地一把扣住黑鸟的胳膊，想顺势把他擒住。可在下一秒伦纳德就反应过来，松了架势。肩头的萤火虫被他的动作吓到，飞走了。 “我……我习惯了。”伦纳德解释道，黑鸟只是耸耸肩，并不意外。 “从今往后。”蓝眼的青年说道，“你要做一个怎样的人由你自己决定。是继续保留这样的习惯，做一个退役宪兵，还是像我们这样成为命不值钱的异民，还是别的……你自己选吧。我没法干涉你。” 伦纳德没有说话。他也注视着黑鸟的眼睛，这是两人第一次这样长久地目光相接。从前的黑鸟总是毫不掩饰地对他流露出厌恶，可这次没有。那双玻璃般干净透明的双眼里只是倒映着他自己，被称作伦纳德·多卡米的这个人。过去与未来都不存在，在乌鸦的瞳孔里只有现在。 于是伦纳德在心里再次自问。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是异民，宪兵，还是什么都不是呢？说到底，自己是谁，究竟如何判断呢？ 是来源于凯尔和自己工作时互相开的玩笑吗？ 是来源于村民们对他工作认真负责的交口称赞吗？ 是来源于桑妮和他在厨房做饭时信口哼唱的歌谣吗？ 还是来源于苹果派，土豆炖肉汤，此刻二人身边飞舞的萤火虫，还是——面前的青年的眼瞳呢？ 究竟

什么才是

伦纳德·多卡米呢？ “我不知道。”伦纳德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见此情景，黑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比起轻蔑，这一声笑更多的是无奈。 “也就是，你什么都不是。现在的你一无所有，一无所成。是这个意思吗？” “或许是的。”伦纳德望着黑鸟的眼睛，承认道。承认自己是空无一物的存在，说出口时内心的空虚感却比想象的要少，“我以前觉得军队里的生活就是我的一切了。我觉得宪兵是我的天职，甚至没有想象过不当宪兵的自己。但是现在……我却觉得好像那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见黑鸟似乎在静静等待着下文，他于是补充道，“我还是活着，还是每天吃饭睡觉，也没有就这么死了。”说完之后，尽管只是微弱的一丝，伦纳德还是感觉到一阵悲伤。就好像一个一直放在心里的漂亮玻璃器皿突然碎了，“所以你要问我，我到底是什么？我也答不上来。” 黑鸟松开了伦纳德的肩膀，倒退一步、双手抱在胸前。他上下打量了伦纳德一番，露出一丝笑容，“看来你也不是满脑子肌肉的蠢货。” “你说什么？” “没什么。”黑鸟突然举起一只握拳的手，伦纳德一开始以为他要打过来，下意识地向后侧身躲避。可黑鸟只是轻轻地把拳头伸到伦纳德面前。 “重新认识一下？”青年并未微笑，却眼含笑意，“我是黑鸟。” 伦纳德于是也伸出一只拳头，和他的碰在一起，“我是伦纳德。伦纳德·多卡米。” “幸会。” “幸会。” 村子里最大的广场上堆满了刚收获下来的各种果实，堆成一座色彩鲜艳的小塔。各家门口都挂着花环和彩旗，从邻村来的流浪乐团日复一日地在街头演奏巡游。丰收节是幽远村最热闹的节日，会在接下来这一个星期里持续。 除了篝火晚会和各种庆祝仪式，广场上还有许多游戏摊位。果园也放了假，只不过瑞恩白天还要出摊，依旧忙得不可开交。黑鸟又要作为山神的祭司主持祭典，所以照顾桑妮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伦纳德和黛安身上。 “伦纳德！过来！过来帮我嘛！” 一大早伦纳德就被桑妮连拖带拽地拽到广场上，桑妮兴冲冲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射击摊位，“我想要那个！”她指着作为特等奖的一只很大的兔子玩偶，激动得双眼闪闪发亮，“那个好软！好可爱！” “这么大个，洗起来很麻烦吧？”伦纳德站在摊位前看着那只一米多高的兔子，几乎能想象出瑞恩摇头叹气的样子。 “哎呀，没关系的！我会自己洗的嘛！快帮我快帮我！” 伦纳德半推半就地走到射击摊位前，跟负责看摊的村民打了个招呼。射击用的是村民们平时打猎的猎枪，他拿起来大致查看了一下，熟悉的感觉便又短暂回来了。 端起枪的一瞬间伦纳德有一丝犹豫——这个村子里知道他曾经是宪兵的人只有黑鸟和瑞恩兄妹，至少面前的这位摊主不知道。万一暴露了怎么办？可旁边桑妮期待的眼神又让他心头一软，没法放下枪了。 “砰！”“砰！”“砰！” 随着气球接二连三的爆裂声，围观的群众中也迸发出一阵欢呼，摊主也惊讶地瞪大了眼——伦纳德弹无虚发地打破了所有气球。 就在他放下枪的刹那，瞥到旁边一贯面无表情的黛安脸上也闪出一丝惊愕，顿时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表现得过了头了。如果黑鸟在场一定会提醒他假装打空几发，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耶！太棒了！我爱死你了伦纳德！” 可桑妮却是喜笑颜开，因为她终于得到了这只跟她差不多大的兔子玩偶了。看到她高兴地抱着玩偶转圈的样子，伦纳德心头的不安多少也平复了些。好在其他的村民也没有介意，只是称赞着伦纳德的枪法，他们大概是把他当做了老练的猎人。 因为这个奖品实在太大，桑妮又想玩其他项目，最后还是伦纳德把它送回瑞恩家的。见到青年抱着一只和他气质及不相符的玩偶进门，瑞恩果然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 “伦纳德，你是不是太宠她了？” “啊……抱歉。” “你道什么歉啊。唉，这丫头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 伦纳德瞥了一眼沙发上放着的那个玩偶，它的做工虽然算不上精致，模样却也可爱——这段时间以来伦纳德大概也能理解所谓“可爱”的概念了。而无论是这个概念还是这样的玩偶，都是与曾经的他无缘的东西，“我觉得桑妮这样挺好的。” “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疯疯癫癫的，将来可怎么好？你今天辛苦了，就在我家吃饭吧。” 瑞恩说着就走进了厨房。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伦纳德于是也过去帮忙。瑞恩倒也没拒绝，把给土豆削皮的任务给了他。 “对了。”一边仔细地用刀削着土豆皮，伦纳德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黛安小姐最近好吗？” “好啊。我平时工作忙没时间陪桑妮，都是她替我照顾的。”瑞恩在砧板上切着番茄，头也不抬地答道，“虽然她身体还是没有恢复好，还不能参加工作，但是一直帮我们做家务呢。”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泛起温柔的笑意，像在说一个自己的家人。可伦纳德想起黛安那双死掉的眼睛，却感觉如鲠在喉。 那双眼睛绝不是属于这个村子的东西，它们的主人也一样。一想到这里，伦纳德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安。那是一根仿佛会将面前泡沫般脆弱而珍贵的日常戳破的针，一直冰冷地横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