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原创古耽短篇)
花叶 (一) 立冬后不久,金色的方菊花瓣就彻底枯萎了。 沈端从镇子上打回来了足够两人喝一整个冬天的糯米酿。牛车载着酒坛排成一列,向夜崖慢慢地移动。还没有回到自己住的小院,沈端就远远看到了在院门口等待的林听涛。 林听涛帮着沈端把酒坛全部搬到地窖里之后,从内衫口袋里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包裹,放在堂屋的木桌上,“这些是次年你要种的花种,”他看着沈端珍重地收起包裹,忍不住质疑,“洛宁兄,你已经在这座偏远的山崖上等了烬岸三年了,七年之期还未到,为什么不能下山去歇歇?去看看现在的沈家,顺便去一次你和烬岸初识的西湖,都是极好的选择。哪怕这些你都不想做,也没有必要在险峻的夜崖山上等待……虽说这里是他的闭关之处,一味地苦守,也终究是不明智的。” 沈端摇摇头,递给林听涛一个小巧的酒坛,盛着微酸的本镇土酒。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够七年,在他从黑色花藤中现身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 …… 林听涛离开时已经子时,沈端收拾过杯盘,侧躺在榻上,枕边置一只花囊。 花囊用了三年,有些地方的丝线已经褪色,但依然能够辨认出一片燃着黑色火焰的花海。 榻下的铜制香炉透出暗红的火纹,随着燃烧蔓延,勾勒出一片火红的叶子。 (二) 云和五年,杭州苏堤。 “公子,已经午时了,我推您回去吧。” 箬兰担忧道。 沈端轻晃着杯中已经冷掉的残茶,有些不舍地望向对岸,那里的柳荫比头顶的要浓绿得多,看着也似乎更加凉爽,他有了主意,“去对岸待一会儿吧,我想趁着天气和暖,多看看外面。” “是,公子。” 箬兰推着沈端的木制轮椅,沿着堤岸前行。 “啪——“一个衣衫单薄的青年被几个家仆打扮的人推到地上,单袍沾满泥土,只能依稀辨认出曾经的绿色。青年未曾束发,英气的眉眼被乱发遮了几分,无比狼狈。 “切,本少爷赎了你这个‘申毒美人‘,本想着能够好好快活几日,哪知道竟然是块不通情术的木头!” “玩什么花样都不会陪,昨晚更是连碰都不让碰了!”“装什么装?!” 那群家仆身后走来一位趾高气昂的锦衣子弟,朝躺在地上的青年大骂。他还不解气,又冲着青年肚腹狠狠踢了两脚。青年疼得弓成了虾米状,几滴鲜血随着咳嗽溅了出来,染脏了那执垮的靴尖。 执垮更加恼怒,喊着跟来的家仆,对着青年又是如雨的拳脚。 沈端认出这执垮正是林知州那最不成器的小儿子林听竹,此人一点也不像其父林若楷。沈端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只觉得那青年可怜,盘算着想要问林听竹要来他,即使只在自己院中当个跑腿的小厮,也比被林涛佇打骂折磨要好太多了。 “林老弟,好好的怎么打起手下来了?还是在西子湖这样游人如织的名胜处,当心令尊知道后收拾你。”沈端笑着搭话。 林听竹转过身来,见是自己大哥林听涛的至交,心里已在后悔刚才的粗暴。又听到沈端半开玩笑的警告,忙赔笑道,“沈兄有所不知,小弟我近日买来的这小倌自视甚高,实在是笔亏本买卖。今天带他出来,是想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谁知他依旧不听话,小弟气不过,因此让手下人给他点教训。”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如此不爽。”沈端违心附和,“那既然你看不上他,可否把此人让与我?沈某正缺一个得力的下人。至于老弟买他所用的银两,不是问题。” 林听竹忙点头同意:“沈兄说的哪里话,银子小弟我是绝不会收的。至于这人,”他轻蔑地瞥了一眼已经晕过去的青年,“您愿意的话,就随意处置。” 沈端道谢,吩咐跟来的下人将青年带走,自己也由着箬兰推回府中。 路途颠簸,青年挣扎地醒来,昏沉地望着前方轮椅上的背影,嘴角勾了丝苦笑。自己,又要有新主人了…… (三) 和沈家有过交情的人,无不为其鼎盛与书香所惊羡。 杭州沈氏为苏杭世族,沈端祖父沈峰为官两袖清风,官拜南京刑部侍郎。沈峰膝下二子自幼遍读诗书,长子沈万桑即为沈端之父,清晏十五年榜眼,现任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仲子沈万山中进士后再无心功名,转而从商,成就斐然,已是数一数二的富商,为沈氏积累了大量财富。 钟鼎传功明德,祠堂静佑春秋。 沈端换了身软纱白衣,命人将带回来的青年放在庭院中的竹榻上,去请郎中来医治。 下人离去后,沈端难得有空闲,便细细打量眼前昏迷的青年。青年大概弱冠年纪,五官的精致并没有掩盖英气,向上微挑的眼角添了一丝妖媚,配上侧脸露出的完美颈线,像是正在熟睡的白狐。肤色却不像其他小倌一样显得苍白脆弱,而是晒成淡淡的金色,也许是来自南方申毒的缘故。 青年的上衣刚才已被扯破,沈端发现青年左肩上有黑色的纹身,很像一截花藤。沈端好奇,转着轮椅靠近,拂去他肩上剩余的衣物。只见青年的左肩纹了一束含苞未放的黑色曼陀罗花,花苞打着细密的褶子,柔软地垂下,蕚处的浓烈和末端淡烟一样的色彩在无形中媾合,勾引了一种视觉上的欲望。 沈端不由地将青年的内衫全部解开,毫无遮拦地欣赏起这片人为制造出来的美丽。 青年或许是感受到了庭风的微凉,轻蹙眉尖,迷茫地对上他的目光。沈端此时离青年极近,青年受惊,想要下地逃离,无奈腹部剧痛,加之又认出眼前正是自己的新主人,青年便垂了眼,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沈端脸上发烫,感到十分尴尬。正想做解释,请来的李郎中和几个家人一起走进了院子,他只好作罢。 “沈公子可是中毒更深了?”李郎中一进院子,便向他询问。沈端摇头,笑道,“辛苦大夫挂念,近日天气渐暖,沈某并无大碍。反而比春冬时更精神了些。还请大夫去看看那榻上之人的伤势如何。” 那青年受的大多都只是外伤,只看得可怕,实际上并不严重,只有内伤需喝药调理,几周也就好了。沈端谢过郎中,待到又只剩下一个贴身丫鬟后,便想问问青年的名字。 “你不必害怕,我不喜旁人对你的粗暴态度,才将你带回我的住处。”沈端安抚道,“对了,在下沈端,字洛宁,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青年沉默地盯着沈端,似乎在判断能否相信他。良久,他小心回答,“我叫烬岸。” “烬岸……”沈端觉得这个名字比他自己的好听,“你是从申毒来中原的?” 烬岸含糊地点了点头,仍然对他防备很深。沈端见状,也不勉强他,只是对他说,“你先注意把身体恢复一下,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你的,我身边正好缺一个贴身家人,等你身体好了就留在这里吧。” 烬岸依旧是很沉默地点头,但似乎比刚来的时候更轻松了些。 (四) 杭州的四季变化并不分明,只不过是在绸衣外添一件薄薄的棉袄或者仅仅穿件单衣,一载就这么度过了。 烬岸在沈府当家人已经有十四个月了,比刚开始时外向了不少。沈端还顺便改了他一些奇怪的毛病:刚跟着他时,烬岸总认为他的家人身份只不过是小倌的幌子,沈端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更便捷地玩弄——因此每当沈端已经就寝,他就偷偷溜进房间,在沈端床榻的另一端躺下,有时他甚至会将衣衫褪得只留最里面的一层,显出一副任君赏玩的样子……沈端废了不少口舌,才重获夜晚独眠的静谧。 烬岸对沈端的照料十分周到,甚至比从小带沈端长大的李奶妈还细致。有时候沈端感冒,咳嗽得整晚睡不着,他是唯一一个在旁边陪到天亮的沈府家人。身段房内的书桌上每天都会多几样新奇的小玩意,或是刚流行的话本,这些都是他专门为沈端买的。沈端只觉他细心至极,自己并未往别的方面去想。 沈端只像往常一样待在家里,和烬岸一起下棋或闲聊,喝很少一点糯米酿——这是郎中允许他喝的唯一一种酒。 棋局杀到正酣时,丫鬟胭璃捧着一方家书,匆匆走了进来,“公子,老爷来信了。”沈端放下手中黑子,接过家书拆开看,看到末尾难掩脸上惊讶之色。 “我父亲为我在京师定了一门亲事,是和一家与我叔父交情甚笃的商贾,我们大概后日便须动身。”沈端将信递给烬岸,示意他也读一遍。 沈端考虑到这趟旅行路途遥远,自己又频感无力,便改陆路为水路,和几位世家子弟一起订了去往京师的客船。又让烬岸去采买了些必备之物,两天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客船装饰华美,隔间皆被紫檀厚壁隔断,让一向喜静的沈端十分满意,他已经开始期待一月有余的旅程了,只是对于成亲之事,沈端并不想答应,他认为这样未免太委屈了那位素昧平生的小姐。 毕竟皆为人子,谁也不愿被父母嫁给残废之人。 (五) 船行数日,沈端在船上意外遇见了同去京师的前两广总督郑恭茂,他算是沈父的同窗,现在辞官从商,做起了青楼生意。 郑恭茂看到沈端背后的烬岸,惊讶地拍拍沈端的肩膀,“沈贤侄,这服侍你的美人该不会是你从林知州的小公子处要来的吧?”见沈端点头,他接着说道,“不瞒你说,他原来是我琑杏楼所购买的小倌,一直都不服管教,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林公子一眼相中,执意赎他,我是再乐意不过了,便折个价贱卖出去了,没想到他如今跟了你……还得是贤侄你有办法,已经将他调教得如此温顺了。” 郑恭茂泛着油光的圆脸凑得离沈端很近,一股恶心的油腻气味熏得沈端很不舒服。郑恭茂显然误解了他和烬岸的关系,这让沈端莫名有些心慌。 他又勉强陪郑恭茂闲扯了几句自己父母的近况,委婉地表示自己感到劳累,打算就寝,郑恭茂只能悻悻离去。临走之前,他神秘兮兮地向沈端耳语,“沈贤侄啊,那美人玩起来有别人所没有的一个好处,弥足珍贵了,你下次可要好好观察观察……”郑恭茂说着,大摇大摆踱出沈端的房间。 沈端反感郑恭茂的无礼,更担心烬岸是否会因为郑恭茂的话语而感到受伤。可沈端环视房间,并没有看到烬岸的身影,代替他的是正埋头收拾茶具、点燃香炉的胭璃和箬兰。见沈端疑惑地望向自己,胭璃连忙解释,“烬岸说让我们先在这里收拾,他有件东西想给您看,所以晚些时候再进来,请您等一下。” 沈端虽奇怪,也只能听话地等待。二位侍女收拾好床榻,便行礼退出房间,房间内只剩下沈端左右执子对弈打发时间。 香炉里的烟柱徐徐上升,沈端觉察出这并不是他平日所用的香料,而是西域特有的香料,香气浓烈到侵略的地步,热烈得让他头脑昏沉…… 左手边的棋盒被沈端碰翻在地,却没有传来预想的清脆随礼声——一只有力的手稳稳地拖住下落的棋盒,另一只手则歇在沈端的腰上。借着烛光,烬岸绕过沈端,点亮他准备好的两排儿臂粗细的红烛。 沈端异样地发现,烬岸上身未着寸缕,烛光下,肌肤衬着肩头缠绵的花藤——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个对于烬岸来说象征屈辱的印记了。 曼陀罗的花瓣随着烬岸的走动而缓缓绽放,又在他即将没入阴影时飘落腰间。饶是沈端这样的世族公子,也从未欣赏过如此神奇的盛放。 烬岸向沈端行礼,抬起头,第一次主动与沈端对视:“公子可知,烬岸身上的曼陀罗纹为何苏大人称为‘好处’?” “从申毒卖入琑杏楼之人,不论男女皆会被纹上曼陀罗话以示区别。我少时为申毒贵族的养子,后申毒为流盗所侵,我被俘虏,买至中原青楼。龟公知晓我曾经的身份后想出了这样一种独特的纹身为‘申毒王子’锦上添花。”他淡淡地叙说。沈端明白了所谓“好处”,只是这样的好处,对烬岸而言是从心底溢出的痛苦。 沈端不住地想象当时的情景:一群肆意嘲笑的人,以细密的银针刺入烬岸因恐惧而紧绷的皮肤,旋转捻拿,把滴滴颜料与血珠一道育出妖惑的花苞,也给烬岸套上了他们自以为可以任意驾驭的枷锁。 “如果你想回到申毒,我可以请求家严上书天子,请天子派兵前往申毒镇压反贼。”沈端小心翼翼地打断烬岸的话,他的声音第一次如此干哑。 烬岸摇头:“公子不必费心,我并无归国之心,还请公子细细听完我的故事。” “龟公为我设计的纹身是最为特殊的一种,以重色勾勒出主要的花藤和花苞,再将特殊配料加入,刺出花瓣吐蕊、盛绽、衰败和飘零之态,随着光线的移动而变幻,称为‘四季等身’,前去赏玩之人便可以在闻歌赏舞的同时,欣赏到美人肤上的‘无根之花’了……” 一个纵使竭力挣扎仍不敌对方的少年,被一根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刺入骨血,一周又一周的叠加调色,直到完成所谓的美,然后便被扒去衣衫,套上轻薄露骨的绿锦,便可以被推出去服侍贵客了…… 沈端不曾历经阴风血雨,但这些苦痛 和经年的旧伤,不必亲身体会,仅听仅看,就足以令人心悸。 他无权也无法在烬岸的回忆里披上欺骗的面具。 沉默良久,烬岸才再次开口:“林公子在赎我时过于不耐,未曾向下人询问。他们皆以为我是只会承欢的帐中檀郎,但实际上,龟公一直都没有让人教我雌伏之术。“ “我所被调教的内容,皆为上位。“烬岸站起身,吹灭已燃过半的两排红烛,绕过桌案直面沈端,“我不想在叫你公子了。” “沈端,我愿把自己献与你——不为报仇,不为声名……只要永远与你一起执弈,便圆此生所愿。” 沈端在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告知如此多的事情,一时间未反应过来。想了半天,他犹豫道:“烬岸……如果你是因为郑恭茂旧事重提而受到了刺激,那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我救你从来不是为了色相,一条人命被践踏在泥尘中,我想不仅仅是我,任何有善心之人都不会不施以援手的。况且,你比我还小两岁,但弁髦已弃,也应该找一位姑娘成亲了。” 烬岸抿紧了嘴,看上去并没有松了一口气。沈端刚想再劝说几句,烬岸倏地转身,吹灭了桌上摇曳燃烧的残烛。 沈端没有用夜明珠装饰隔间,窗外微凉的夜光根本揭不开房中无处不在的黑暗。见烬岸吹灭蜡烛后迟迟不开口,沈端不禁有些慌乱。猛然间,他感觉空气中的香气愈加浓烈,紧接着自己的下颔就被烬岸捏住。 烬岸在黑暗中向前倾身,将积压许久的颠沛流离化作最为柔软的侵略。 一场结局可以预知到的夜晚。烬岸久富经验的舌尖在沈端口齿间游曳,牵引着沈端温软的触感。沈端就像是从未沾染墨迹的棉纸,只能晕眩地感受烬岸在口内敏感的内壁滑动的感觉,身上的锦衣同时也被烬岸解开,“沙沙”地掷于地毯上。 黑暗静谧的镇江城郊,水面上最后一点渔火也沉睡了,连风的呼吸都涅于潮声,所有细微的感受在黑暗中使得沈端更加脸红心跳。 静泊在江上的客船…… (六) 次日巳时,沈端才从船身微微的晃动中醒过来,身下绸缎柔软光滑的触感提醒他烬岸已经将自己从椅上抱到了床榻上,还细心地清理尽了那些让沈端脸红的痕迹——只是沈端若照到铜镜,就会在颈间发现连串的断断续续的吻痕。 房间外传来脚步声,紧接着烬岸托着盛早餐的木盒走了进来:“沈端,时候不早了,你该吃些早餐了。”沈端愣神间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不由得心头火起:“烬岸,我素日待你也算不薄,昨晚你为何做出那般事?”他撑着榻沿想要坐起身,腰间却传来一阵无力的酸痛,只能任凭放下餐盒的烬岸来扶他。 “情深则至。我们不妨把对方当做伴人看待。” 烬岸端过餐盒,在床边打开,里面只有一碗清粥和一碟红豆马蹄糕,十分朴素。“这么少啊?”沈端心道,回到杭州后一定要换一个贴身侍从,烬岸真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今天晚上有郑大人举办的船宴,加之昨晚之事,你还是吃些清淡食物更好。” 烬岸说着,把银箸递给沈端。 “……” 沈端觉得烬岸简直比刘奶妈还要婆婆妈妈的,不过他还真没注意到船宴就在今晚举行。 郑恭茂辞官归乡后凭着其精诈的手段将自己的财富翻了几番,还分走了一部分皇商的生意,因此极爱举办奢华的宴会。 …… 绿鬓金钗,缥粉琥珀。 沈端赴宴时,厅内已经有了不少熟悉的世家子弟,几乎都是他自幼熟识的玩伴——看来郑恭茂举报这次宴会的规格不低。 主宾皆入座,郑恭茂并不着急说此次宴会的目的,而只是让多年未见的小辈们叙叙旧,自己待会要给他们看一件巧夺天工的皇室宝物。 沈端和他们聊了很久,从一点一滴的熟悉感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六七岁时的自己:能够在白堤上自由奔跑,追逐在春风里飞荡的纸鸢……可他终究再无法回到从前,再多的补充和回忆,只是隔靴瘙痒。 宴会在申时开始后,郑恭茂一直都没有再次露面,也没有看到他口中所说的宝物。酋时过半,众人望着吃剩的杯盘狼藉,皆有些不耐,其中有一两个子弟已经在抱怨郑恭茂的待客不周,想要先行回房休息。 沈端也想要离开宴会,但并不是因为感觉受到了轻视,而是自己腰间仍在隐隐作痛,令他做的很不舒服。他略想一想,便在手帕上用碳笔写了一行字,微红着脸递给烬岸。烬岸看罢一笑,便推着沈端来到船舱一角的玉石屏风后: “为何如此窘迫地想要我为你按摩?”他坏笑着故意问道。 沈端此刻也不再去想这样的亲昵举动是否有违礼数,他笑骂道:“也不知是谁昨晚干的好事,才让我……唔……”烬岸吻上了沈端的唇,将他说的后半句话悉数堵在嘴里,双手摸到沈端腰上,配合着唇齿的纠缠,轻轻地揉捏。 “呜……”沈端感到腰间的疼痛减轻了多少,然而取而代之的则是噬骨的酥痒难耐,不禁轻喘出声。他自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泛满潮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烬岸眼里的诱惑力有多强。他只能听见烬岸逐渐粗重的呼吸声,带着极力的隐忍。 沈端刚想伸手环住烬岸的脖颈,突然听见漆黑的屏风外传来“咯咯”的声音。顿时僵在了原地,两人紧盯着屏风。烬岸护着沈端所坐的轮椅,向屏风摸去。 这个角落的蜡烛已经燃尽了,屏风外部却烛火明亮,映出玉石板上一动不动的人影。 二人刚绕过屏风,就差点撞上惨遭横死的郑恭茂——他的尸体被人摆成跪姿,背对着角落。由于伤到了脖颈,大量鲜血喷到墙上地上,最终又汇聚在他的四周;眼珠被精准地挑出,塞进他自己的嘴里,又用线粗糙地缝起眼眶和嘴唇,耳朵不知所踪,剩下两个参差不齐的伤口冒着鲜血;随身佩戴的长剑将他叠起的左腿钉死在一处,固定了他临死前的姿势。 面对面会主人的横死,许多子弟变得慌乱,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厅堂里只剩了为数不多的几人。被强行拉来查看死因的太医院院判之子章冰台检查完尸体,含糊地说明是由于伤口过重而失血死亡,就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烬二人依然盯着尸体琢磨。“你怎么看待这件凶事?”沈端打破了沉默。 “如果是同船之人所为,便是冲把握来才会在听到消息后出手。”烬岸推测道。沈端沉思:“如果只是为了谋取财物,为何要如此狠毒的杀人?何况这样偷摸的勾当,是不会想被他人发觉的,但贼人分明是将郑恭茂折磨至死,显然不怕他惨叫或挣扎引起别人注意。” “所言既是,” 烬岸弯腰察看着尸首,“那么杀人者的身份——“与郑恭茂有私仇的内贼勾结水蝗,一为报仇,二为抢夺财物。”沈端故意拔高了嗓门。话说到一半,他忽然感觉不对劲——有自己所不熟悉的声音在走廊上私语,越来越近。 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浓到不可忽视的程度。 烬岸转身,他先前在走廊上点的油灯已全被熄灭,屋子内的下人则一个也不见。 沈端知道自己押对了。 (七) 跳上船的水蝗把所有人赶至船头,派几个同伙看守,其余则分散在船舱内掠夺财物。沈端看着那几个看守,忽然感觉其中一人十分眼熟——那是户部尚书之女路謇蕙在出发前新收的下人,他正在惊恐的人群前阴沉地走动,觉察到沈端恍然的目光,冷笑地站定:“各位公子小姐,请暂时委屈一会儿吧,要怪就怪你们那是高贵的郑前辈——他为了剿匪彻底,不惜将匪乱之地一半以上的人全部杀害——其中也包括我父亲和长兄!那人顿了顿,接着示意同伙将人群驱赶到船边,逼着他们跳入江中。 沈端因为双腿残疾,行动只能靠烬岸的扶持。他被推入江中时,汹涌的江水让他不禁战栗——虽然是夏末时节,但是城外的江水已经带了些凉意。可能无法再上岸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认为自己今日无法从江水中逃生了。 双腿无法用力,他只能趴在烬岸背上,在水中依靠他的力量行动。江心距离岸边很远,水流打着旋从旁边卷过,扰乱了他们的方向,明明看着很近很近,却好像永远也游不到头。 沈端不禁想,就像他的人生一样,在双腿残废之后,很多明明看上去理所应当的事情都在离他远去,再也追不上了。 自从自己八岁时被沈家仇人暗算而双腿残疾,沈父在十四年内只回家乡过两次:第一次接走了其余儿女,第二次给了他一枚作为家乡族长象征的玉佩。在把家乡的产业交给当时年仅十七岁的沈端后,沈父再也没有回乡看过自己的长子。沈端在年月流转中不断听到父亲升迁的消息。他很聪明,也很好学,却永远不可能看到秋闱的考桌,也无缘踏入文渊暖阁了。 怪谁呢?谁也不怪。他没有做错什么,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做错什么。 也许是被回忆扰乱了心神,沈端在又一个水流卷来时忘记了躲闪,呛到满满一口水,接着连续挣扎了几番,便失去知觉,昏了过去。 自己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可惜的,只不过烬岸可以活下来,就已经很好了…… …… 沈端醒来时,头顶是低矮的洞穴,石乳参差地垂挂在洞顶上,从上面滚落的水珠滴在石洼里,周围光线昏暗,想必已经是傍晚。烬岸正蹲在凹陷的石坑旁,用树枝生火烤衣服。洞外暮色渐深,胭脂紫的霞云映入洞来,沈端恍惚间以为自己已至九天之上。 洞穴又小又窄,里面只有他们两人,其余下人大概是在落水时失散了。沈端想到烬岸昨晚对自己表白的心意,而如今自己也不再抗拒。他愿意直面世风对余桃之人的异论,也不愿意再像童年时一样一次次失去所珍视的事物。 外面织起了青丝样的雨帘,声音很轻很柔,给了沈端一些勇气。他想和烬岸谈谈。 “嗯……烬岸,之前对于你的心意我并不太确定,我害怕是你因为我救下你了而对我的报恩,从前从没有人这样告诉过我,我也一直未曾认为可以与另一个人一同生活,“沈端说着悄悄地抬眼,烬岸坐得离他更近了些,他肩上的纹身在火光中起舞,栩栩如生。 “我喜欢你,不管从前如何、今后何往,虽不能像其他眷侣一样踏遍河山,但是若可以与你一起携手度过余生,已足矣。”沈端把象征着家族族长的玉佩递到他面前,“在下沈端沈洛宁,愿与你一起为杭州沈氏族长。” 烬岸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接过玉佩,紧紧地攥在手心,倾身搂住沈端,心跳得越来越急。他从被买到中原后,再未曾落泪,此刻却忍不住打湿了沈端的肩头。 他们都不会放手了。 (八) 次日卯时刚至,洞外的绵绵矮山还添着一层淡淡的雪青色,烬岸就背着沈端搭了条进城的渔船,在镇江找了个客栈住下,又遇见了几位同样被抛入江中的子弟和下人。 沈端分别给父亲和林听涛写了书信说明情况,又托回杭州的友人给沈氏捎了消息,要他们送轮椅过来——他不想回去得如此之快,连本地的市集都不曾一看。沈氏效率很高,新的轮椅两日后便送到了镇江。沈端很高兴,坚持让烬岸和他一同去逛多年未逛的市集。 “这小玩意做得挺精巧,我们买一个吧。”沈端摆弄着手里的玲珑珠,对身边站立的烬岸笑道。玲珑阁是这片市集中的高级商铺之一,虽然只售卖玲珑珠这一种商品,但仍然供不应求:龙眼大小的双层镂空象牙珠,还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额外在上面镶嵌珠宝玉石,做工精美。 伙计忙问沈端要加什么装饰。他暂思索思考片刻,便加了他喜欢的雪玉珠和烬岸所钟情的绿松石。 次日来取时,店里的技师嘱咐道:“第一次放进去的时候肯定会不适应,但进行得久了便能够进出自如了。”沈端一头雾水:“放进去?放哪?” 技师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不知道这珠子的用处吗?……进行房事之时,是给女子用的——或者若是有龙阳之好,男子的谷道也可以塞入……” 技师还在细致地解释,但沈端只觉脸上发烫。他偷瞄了一眼烬岸,发现那人正背对着自己,两肩笑得直抖。他含糊地道谢,便赶忙催促烬岸离开此处是非之地。 等到他们走出楼外,沈端越想越觉得尴尬:“想不到镇江的市集里,卖这种房中之物的商家也能有如此大的规格。” “专攻一物的商家能做到这般实属不易,” 烬岸即使是推着轮椅,也还要贴着沈端的耳朵说话,“那么沈公子可想好了何时‘享受‘这宝物?毕竟是花了大笔银子买来的,可不能浪费了。”沈端一个激灵,腰上的隐痛又让他认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只能勉强道:“别在外面闹,等回杭州再细商量。” 还未成亲,他是不可能为一句话而“束手就擒”的。 沈端想回到杭州后,与烬岸成亲。 他的兴致一直很高,从红烛到官服都要亲自看过再做决定。尽管身体越来越弱,但他认为这只不过是正常的秋乏。 直到咳血,直到郎中言他命不久矣。 沈端在夜间吐血时,就隐隐猜到是小时被人暗中下的毒发作了——他小时被仇人暗算跌断腿后,家里找了不少郎中医治无果,而沈家的仇人却趁机派人假装郎中在药里下毒,尽管李郎中全力挽救,也只能暂时压制,随时都有可能最终发作。 毒渐入骨,沈端变得非常怕冷,即使在杭州风轻云暖的秋日也必须披上貂裘或点上暖炉——暖炉是烬岸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上面有看上去很奇怪的镂空花藤纹路,点上后总会感觉舒服很多。 牵机发作的过程十分痛苦和漫长,沈端一点点失去了双腿的控制,势力也不如从前,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放弃正在安排的成亲事宜。 立冬当日,沈端开始时昏时醒,烬岸把自己的床榻搬进了沈端的卧房,夜间一有动静便醒来查看。 夜里烬岸刚刚躺下,沈端忽然翻了下身,声音很轻也很常见,但烬岸不知为何忽然警觉了起来。果不其然,沈端的身体轻轻地颤抖,右手顶着腹部,整个人疼的弓起了身子。烬岸慌忙坐在沈端旁边,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应该是疼得太过厉害,沈端有些失去了神志,竟把左手伸到嘴里,想要咬住来缓解疼痛。烬岸连忙握住他的手,不知用说些什么来安慰。 还是沈端在疼痛中打破了沉默:“看样子,我恐怕活不到春天了……但是成亲的事……若你乐意话,我还是希望可以亲自见到你穿喜服的样子……” “相信你穿上喜服一定是玉树临风般的模样,并不比那些世家公子差……”沈端虚弱地低语。 烬岸沉默了许久,从旁边的檀木箱子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喜服,取出了用红色油纸包好的红烛。 只要沈端愿意,不必选择良辰吉日,与其说让沈端带着遗憾,自己更希望能让他在眼睛完全看不见之前记住他们两个所最美好的样子。 沈端刚刚熬过一阵疼痛,现在还十分虚弱,烬岸小心地为他穿好喜服,他们的喜服皆是男子样式,只是他知道,沈端一定是想让自己娶他——这样的话自己在他走后便少些束缚,不必为封建礼教所拘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其他事情。 沈端面色苍白,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十分苍白脆弱,房内红烛散发的暖光也无法掩盖他的虚弱。 烬岸半抱着沈端坐到了三更鼓响。 他决定为沈端做一件事来救他。 自己初化人形试炼就找到了自己愿意付出并且也能够感到真心回报的人,他不愿这样放弃。世间有如此美好的眷恋,让他能体会到做人有多么的快乐和幸福。 烬岸轻轻低头,在已经昏迷的沈端额间落下一个吻。 “请原谅我在花烛夜间不辞而别。” (九) 沈端足足昏睡了三天有余。 他是被自己的双腿疼醒的,疼痛细细地扎在筋脉上,很不舒服,但是沈端却很激动。 十几年来,这是他的双腿第一次有感觉。即使是疼痛,他也甘之如饴。 烬岸不在身边,只有几个下人在屋内垂手侍立,见沈端醒了,恭敬道:“公子,烬岸他三天前突然离去,只留了一封信,嘱咐我们一定要亲自让您看,其他人都不可偷窥。” 那封信短短的,但沈端却看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那封信里面具体的内容,但自从那天后,沈端便收拾行李离开杭州北上,来到了北方一座叫夜崖的偏僻山崖附近。 据其好友林听涛所说,烬岸本是曼陀罗花拥有灵识化人,将修为散尽,治好他的腿伤和毒,因此要在夜崖闭关吸收七年灵气,方可与沈端再次见面。 路上要走很长的时间,数周后,沈父才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据说次辅大人暴怒而起,把珍贵的瓷器摔碎了一地。 但沈端也已经不再关心他这所谓的父亲了。 夜崖山脚下有几处镇子,沈端请几个镇民帮忙盖了间结实防寒的石屋,又养了一条威风的大黑狗看家,平日在山上独居,一两个月才下山去镇上买一次物品。 镇上居民多数都世代定居在此,民风淳朴,看沈端孤身一人住在山上也没有闲言碎语,沈端甚至还会收到他们相赠的腊肉、土酒等礼物。作为回礼,沈端会给他们一些自己从杭州带来的新奇玩意,还有自己种的各色花朵。 沈端一人一狗的生活持续了五年,变成了两人一狗——山下逐溪镇一户池姓人家得了重病接连死亡,只剩下小儿子和他们几天前从溪里抱回收养的弃婴,那小儿子不久也病故了,弃婴却幸运地保住了性命。池家再无亲友,沈端看那婴孩可怜,便收养了他,起名池逸莲。池逸莲十分乖巧,沈端修行水系时,他就在一旁安安静静看着。 …… 收养了婴孩之后,沈端生活变得充实,从第五年到第七年像只做了一个梦一般。 第七年的夏至辰时,沈端抱着池逸莲,带着黑狗玄香在金岸的山洞外的大青石上蹲着。 等! 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洞口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朝思暮想的人依旧穿着进洞前那身竹月长袍,从洞里走出来。 沈端正欲迎上前去,烬岸却看到了他怀里吮手的池逸莲,脸色顿时变得十分精彩。沈端翻了个白眼,道:“这是我收养的弃婴,叫池逸莲,”他低头去逗怀里的孩子,“这是你的另一个父亲。” 池逸莲仰着小脸看看烬岸,又回头看抱着自己的爹爹,有些胆怯地往后缩了缩身子,把脸埋进沈端衣服里,两只手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不放。沈端觉得好笑:“他有些怕生,你抱一会儿就跟你熟了。”他把十分不情愿的池逸莲递给烬岸,自己去叫狗回来。 回去的路上烬岸一直在锲而不舍地逗池逸莲,终于在进屋之前如愿以偿地听到了池逸莲叫他爹爹。 大黑狗玄香很通人性,看出来沈端对烬岸的欢迎,就在金岸的脚边绕来绕去地摇尾撒娇。烬岸弯腰挠着她的脖子,突然纳闷地“咦”了一声,手上勾着玄香脖子上挂铃铛的织花锦带。 沈端觉得眼熟,仔细回想,脸一下就红了——他当时未准备给玄香戴的铃铛,觉得玲珑珠闲置着可惜,就用来给玄香做项圈上的铃铛了…… 沈端正想解释,烬岸却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拉着他就进了卧房,反手关上了门,把不明所以的池逸莲和玄香挡在了堂屋内。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玄香听着从卧房内传出的奇怪声响,不时疑惑地吠叫几声。 她有种预感,从今以后她会经常听见这样的奇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