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谈(七):温暖的银链
——修女嬷嬷,您会来采访我,说实话,我真是意外又激动。
1
在距离十六岁生日还有六个月的时候,我犯了一个错误。在上学的路上,我把母亲留给我的纯银吊坠弄丢了。
我回忆那天上学路上发生的事——在路口,两个醉醺醺的酒馆少年拦住了我,用奇怪的口音说着醉话;接着,那个头发和枯草似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小洗衣妇!”他们笑着啐她。她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脏话,把手里木盆中的东西朝他们泼去,不知道是排泄物还是什么,男人们狼狈地逃散了。
我犹豫着要不要谢她,可她钻进小巷里,不见了。
跟她一起不见的,还有我的银吊坠项链。
那个女孩子就是艾米丽。
……我需要抽支烟休息一下。抽烟对情绪焦虑有帮助。一位精神科医生最近在《名医》上发表了论文。他在红磨坊举办的手术简直是艺术,三百人围观他小斧头凿开患者额叶……
抱歉!我很容易滔滔不绝。
如果父亲在就会制止我了,他最厌恶滔滔不绝的女人。他托人脉让我去大学城的医学部旁听时,还和院长说“你可以把我女儿莉迪亚的嘴巴缝起来”……
总之,我第二天又去了那个路口,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再撞见她。
我撞见她了,她和那天一样,慌慌张张抱着木盆冲出来,朝路上倒秽物。
我们对了个眼神。她的眼睛好像两只心虚的雀鸟,在我脸上腾挪扑闪。
“我的项链……”
“我正打算还给你呢!小姐!”她突然变了表情,满脸堆笑,那张稚嫩的脸上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熟练的谄媚,“来吧!来我家里取!”
我难以描述我接下来看到的。
艾米丽硬是把我拽回了家。那是个“洗衣妇家庭”——所谓的洗衣妇就是……
抱歉!这场访谈是给福利院的孩子们看的,不该谈那个“H”开头的词的……
她们正在给艾米丽意外怀孕的“姐姐”处理掉肚……什么?这个也不能说吗?
可是,修女,在我的专业词汇里……好吧,我会配合的,我也希望能用自身的经历,激励孤儿院里的女孩们。
我到了艾米丽的家,女人们正努力把可怜女孩肚子里的“血块”弄出来。
我的银项链正处于一个很难描述的地方。那是种偏门的方法,用银器置入……从专业角度来说叫严重排异。艾米丽偷我的项链,就是为了让姐姐排出某些东西。
——她把我拉回家,原本想让我帮忙烧开水的。
我做了什么?我可是琼斯医生的女儿,尽管距离十六岁生日还有六个月,但我仅凭一把裁缝剪刀,替女人解决了问题。
2
一名医生的成材需要无数病人的奉献。我虽然替艾米丽的姐姐解决了问题,不过那把粗糙的剪刀还是让她留下了后遗症,没办法从事“洗衣妇”的工作了。
艾米丽在那个路口蹲守我,与我纠缠许多天,控诉我把她姐姐变成了一个熟过头、漏汁水的番茄。
——由于姐姐失去工作能力,其他女人正盘算着卖掉她,让她现在就去工作。
我从零花钱里拿出了一部分来雇她,让她帮我抄写拉丁语作业。我对金额很心虚,可只要能不当洗衣妇,她愿意用一枚硬币抄写五十页的拉丁文草药学。
我有了艾米丽这个关系不错的朋友,虽然她曾经把母亲的项链塞进姐姐的肚子里,但,“Homo homini lupo”,年少的女孩子们黏在一起的速度,比阳性词的变形还要快呢。
父亲成天泡在诊所里,并不反对我多个女伴。
我学会很多街头俚语,她学会了很多拉丁语。女仆们都不喜欢艾米丽,因为她们要为了她多准备一份下午茶司康。
“那个小洗衣妇学拉丁语做什么?用拉丁语揽客吗?”
白天,她有时会带我去码头,看那些来自东方的货船。一路上,她哼着自己编的歌谣,那些歌由拉丁新词组成。
海风从堤坝卷来,打着补丁的粗布白裙子拍打着我的裙子,绸缎在粗布之下不堪一击。
那天夜里,在她学会最后一个单词之后,我们疲惫地伏在书案上,玩着街头的把戏——用蘸着墨水的绣花针,在虎口上刺下彼此的名字。
修女,你能看到这个印记吗?它很模糊了,但是刺的是艾米丽。
嬷嬷,接下来的内容,我希望你不要写入访谈里。它不会给与孩子以激励,它只是艾米丽的阴影。
——我们撞见了我父亲抛尸。
从海堤回来的深夜,我们撞见了我父亲,琼斯医生真正的生意——他表面是医生,同时利用诊所这个便利,为街头帮派成员们处理尸体。
嬷嬷,你的表情很惊讶?不过许多医生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人从盗墓者手里买尸,有人非法交易药物……
父亲在礼帽下的表情还是那样宽和慈悲。他相信我们会为他保守秘密。
接着,在三天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艾米丽。她也许太害怕了,躲了起来。
3
我有罪吗?嬷嬷。我知道这是访谈而不是告解,可我觉得我无罪。
我比这世上的许多圣徒都来的高洁呢。
艾米丽失踪后,我替她照顾着洗衣妇之家的女人们。她们虽然彼此称母女或姐妹,实际上大多没有血缘关系。
你没法想象那些女人的身子,上面什么都有——作为医生,你知道身上少个玩意儿不算什么,可如果到处都在多长东西,那可麻烦了。
但在她们眼里,最麻烦的东西还是……那种“血块”。我替她们处理,以免她们再突发奇想,把银餐具摆进肚子里。
就这样,我对女人的身子、女人的病、女人的肚子,飞快地熟悉了起来。
十八岁,我进入了医学院,是那唯一的女学生。
这可不是令人愉悦的经历……嬷嬷,我那时候想和你一样去修道院。直到快修完学位了,院长都在说,“琼斯小姐,如果你在阅读《名医》期刊时有拼写阅读障碍,你的同学都很乐意给予你援助。”
我继承了诊所,许多病患走进来,先问我医生在哪;当他们知道现在我就是琼斯诊所的医生时,大部分人立刻就会离开;留下的人大多因为失血严重到无力离开。
就在诊所快倒闭的时候,“洗衣妇”们成了我的天使。
——她们为我带来了那位贵妇客人。
有些洗衣妇在黑市里售卖巫药,据说可以永葆青春,引得贵妇们成为自己的客人。其中一位贵妇,她需要处理一个“血块”……它不是来自于她的丈夫。
……需要我等你祈祷完吗,嬷嬷?
宗教和法令都不允许她们从血块的束缚下解放,那些黑市的ciarlatano则会害她们血流成河、死在肮脏的桌板上……
于是,洗衣妇们带她找到了我。
如果“血块手术”可以和其他手术一样收费表演,我的手术观众一定可以从红磨坊排满香榭!——干净、无痛、无痕,就算是查士丁尼皇帝,也看不出他那位风尘王后的受孕痕迹!
那位贵妇给我介绍来了两位客人,两位客人又介绍来了六位……她们迫切需要解决肚子里的麻烦,她们出手阔绰,她们为我带来更多的贵妇客人。
我的预约从圣诞排到夏令节,我的名字,被这座城市的贵妇在圣餐后咏颂。
4
调查?调查对我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不过,手里拿着大把的现金,我可以在城市各处开设临时的诊所。警方到现在都没有查清我的所有秘密诊所。
修女,你的脸色不好。你觉得,你今天看到的莉迪亚·琼斯,和你想象中的那个女医生不一样,是吗?
我确实经常去孤儿院和教会做义诊,孩子,他们纯洁的笑脸,能抵挡对我所有的怀疑。
警方至今为止没有抓到过我的现行。洗衣妇们遍布大街小巷,警察还在三个街区外,她们就已经通过口哨声给我提醒了。
我得到了金钱、尊重、祝福、信任,那些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不,这和那些名门淑女受到的尊重可不一样,我很清楚,大部分人们只是尊重她的肚皮。
不过,警方的调查越来越紧……我需要新的金主。和我的父亲一样,为了钱,我和帮派联手了。
……修女嬷嬷,你的脸色很差,需要嗅盐吗?我可以等你祈祷完。我想你不会把这篇访谈拿去给孩子们看了。
帮派给我带来了不少的生意。我替他们治疗成员、处理尸体。
还有女人。帮派也会送女人过来。
抱歉,我又想抽支烟了。法国的一位精神科医生说……啊,我说过了吗?抱歉……抱歉……
我确实很窘迫,警方的调查越来越紧,我打算换一座城市生活,不过手里的英镑不多了。和你的会谈结束后,我还需要想办法弄些钱。
三天前,帮派送来一个女人。她的脸已经惨不忍睹了,也许是接客时感染了什么,长了东西又被割掉了……就这样反反复复的,那张脸上只能看见五个大小不等的洞。
他们应该一直暴力对待她的脸,充血很严重,有骨头错位的痕迹。
她和我差不多大,但身上有很深的怀孕和流产的痕迹,多次。
……她的虎口上有个模糊的刺青,刺着“莉迪亚”。
……
我认不出她了。我不知道,也许是我的父亲害怕她走漏消息,把她带去给了帮派吧……
……我的艾米丽。我让她睡了,一些颠茄,一些杏仁提取物……它们能让人昏昏欲睡,陷入永恒宁静的安眠。
修女,我给您的红茶里也有它们。
那可真是个梦幻般的夜晚。我留她沉睡,愿她无痛无苦。
我打算去国外了,不过路途遥远,我还需要些路费,以及新的身份。“莉迪亚”这个名字,明天开始就会消失在世界上;我打算改名,用她的名字,艾米丽·黛儿……听起来不像个医生?这不重要,这可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