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刀求剑记·公无渡河

一阵摇晃。
在三层露天餐厅的侍者与零散用餐的客人惊惶不安,刻刀和比尔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来到平台上眺望远处,离玛丽皇后酒店所在位置相距两三个街区的地段,冒出了浓烈的黑烟。
“是日落大道。”比尔说,他叼着烟卷,方才的柔情和扭捏消失无踪,又恢复了往日严肃干练的神情。
日落大道是金州市最著名的一条街道,不仅因为地段,也因为金州市建立伊始,这里便是全市最大的银行所在地,本地流传着一句著名的俚语: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总统厅,曼斯菲尔德监狱,日落大道的银总行。
可见日落大道长期以来在全市都是最为优秀的治安表率,可以说,即便是市议会被人投弹爆破,日落大道也如磐石之安。
这样的街区竟然在此时发生了事故。
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怎么看?”比尔开口道,二十年以上的战斗经验,早已建立起他对任何危机如蜘蛛般的警觉,哪怕是蛛网边缘的震颤,也足以唤醒他敏锐的神经。
刻刀的经验远不如他,日常也显得很呆,但论及对突发事件的观察力,判断力,以及作出快速反应,甚至犹胜比尔一筹,在公会内部,流传着她曾通过观察某个雇佣兵腰带的磨损程度便判断出对方入行资历深浅的轶闻。
“考虑到昨天的袭击,很难说这是不是普通的意外事件,”刻刀说,她有些迷惘,“但这么大动静,倒像是为了覆灭整个观察团才会有的策划。”她转身,朝着电梯走去。
“需要更多的情报。”
比尔叫住了她。
“不行。”他吐出烟圈后,简短地说。
刻刀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如果这不是意外,那就是冲我们来的,现在你去,不是什么好主意。如果他们真的想出了什么办法瘫痪了整个地区的警卫力量,我们只需要带着布朗胥百克离开金州市就可。”
显然他这番说辞并没有打动刻刀。
“先不提能不能平安离开金州市,为什么要采取这样被动消极的策略,比尔,眼下玛丽皇后酒店这边太平无事,我们需要信息,不能在敌暗我明的时候更摸黑。而且,你知道我的原则。”
任务之中,绝不杀害无辜。
易言之,如果有无辜的人因自身执行的任务被牵连,刻刀也绝对无法坐视不理。
更何况,若是有人因为布朗胥百克那样的人受伤甚至丧命……
她想起之前那个被切掉手指的厨子。
“那不是我们的责任。”
“但那是我的责任。”
比尔叹了口气,看着她。
“答应我,不要牵涉过深。尽早回来汇合。”
刻刀背着刀具套装以全神戒备的姿态进入了日落大街。
这条街她开车经过一次,整条街上最气派的建筑,就是那如同古阿加门神庙建筑一样形制,气派恢宏的银总行,平时这里总是挤满了各个企业的办事员,或是贵族的管家等等,车水马龙,繁华无尽。
此时,只望见日落大街上一片狼藉,宽阔的主干道上是一连数十辆车连环相撞后的凄惨景象,有的车整个都翻转了过来,被压变了形,车里的人生死不知,还有的车正在燃烧,她和比尔在餐厅听到的巨大爆炸和震动大概就是这场连环车祸引起的。
但是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哀嚎,在浓烟蔽天的呛人黑雾中,视线变得不那么明白,难道是在爆炸之中人都死了?
凭借经验,她判断那种足够撼动整个金州市的震动,绝不是普普通通的车辆相撞引起的爆炸。
刻刀小心地往街道中心走去,银总行正是在中央地段,那边隐隐约约飘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穿过浓烟黑雾,刻刀看到银总行那长长的石头阶梯下,侧翻了一辆原该是极大的运输能源车的部分,车身被炸得四分五裂,并没有人存在的迹象,不知道是爆炸的瞬间化为了齑粉,还是提前跳车逃走了,不远处的地面,散落着几口打开的箱子,内中却空无一物。箱子上的标识,显示着这是银总行的押运物品。
汽油燃烧的浓烈气息让她烦闷作呕,空气中似乎有一种将此气味固体化下来的成分,阻碍得人呼吸困难,刻刀咳嗽着,拾级而上,打算去银总行看看。
原本金碧辉煌的宽敞大厅此时只剩下了残垣断壁的现实,入口处气派的红地毯被倒塌的石柱分成了几截,满是灰尘和碎石,跨过门厅的刻刀,看到大厅两侧高高的像是业务柜台的位子上空无一人,明明是下午,整个总行内的电源都断掉了,显得有些阴沉。再往里探寻,只见一个留着白色卷发,穿着破损西服的年迈男子仰面朝天,躺在地面,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而他手里死死扣着一粒黄澄澄的东西。
是金子。
刻刀将它拿在手里确认后,心里的疑虑加重,难道有谁在大白天策划了这一起针对银总行的抢劫?为什么这么久了,没有任何军政警,或者消防和救援的力量进入?
更为诡异的是接下来,她在内部深处的一扇门前发现一个受了伤的男人,他的头部仍汨汨地淌着血,眼睛里却没有任何痛苦和惊恐的神色,而是迸发出那种远远超过正常生命能量的亢奋和疯狂。
“快!快去捡金块!”男人用坠入深渊般的嗓音说。
男人穿着的西服非常考究,即便是不关注时尚的刻刀也一望而知价格不菲,只是,他梳理整齐的头发与服饰此刻显得脏而凌乱,完全不符合他上流人士的身份。
总行内部的每一扇门都十分厚重,关上以后完全隔绝外部的任何声音,刻刀在门前发现的这个男子,极力地要往门内爬,但是门关上以后他没有办法打开,只是狂热又徒劳地要扳动这扇门,刻刀试图搭话,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浑然不答,只是像一个提线傀儡一般重复着想开门的举动。
刻刀无奈,抱着打开门看看内部情况的想法,花费了一些力气,将门砸了开来。
门开的那一刻,一阵极为浓郁的血腥味传了出来。
大概是由于电源关闭的关系。
刻刀捂住口鼻皱起眉头,令她深深吃惊且压抑的是眼前的景象:超过一百人挤在这不算大的房间里面,地上横七竖八躺着不同身份,不同年龄,不同体格的人类尸体,仍然活着的每个人眼里闪着同样的疯狂,在这尸山之上疯狂地厮打,一名矮小又精明的男子满脸的狂喜之色,他奋力地拖着一个沉重的箱子往门边而来,看到刻刀,瞬间的欣喜变成了愤怒的悲鸣。
原本匍匐在门口怎样也进不来的那位最初遇到的男人,此刻也踉跄着爬起来朝矮小男人冲去,要抢他拖着的箱子,两个人扭打起来。那并不是正常人之间的斗殴。
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抢夺着总行的财富。
刻刀没有再犹豫,她拆掉了套装,靠近了那两个男人,倒转刀柄,雷霆般地朝他们后颈处一击,两名男子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便失去了意识昏迷过去,只是死死地抓着那装满了金块的箱子。
房间内部的情况才是更麻烦的。
越往里前进,情况就越是惨烈。
为了财富而互相杀戮所留下来的残肢断体,其中一些断手中还死死握住成分,体积不同大小的金块,看起来是抢夺者无法掰开那死命抓取财富的手指所以选择将其整个切下,而奄奄一息的人剩下的生命力也并不是为了自救。
而是不惜一切也要杀戮竞争者。
刻刀一边行进,一边应付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袭击,要制伏他们,比夺走性命难上数倍。体力急速地消磨,但刻刀仍然坚持着不杀的原则,哪怕此时此刻,周遭全是敌人。
在总行最深处的金库旁的房间,一名男子摇晃着盛着波旁威士忌的酒杯,脸上挂着好整以暇的笑容。
“议长此次提供的舞台很是绝妙。”
“哪里哪里,多谢你们的这份计划,我们不过是各取所需。”
“整个金州市的上层扫荡一空,接下来,您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构想,尽情地安插自己人了。”拿着酒杯,一脸得色的议长对面坐着的那个戴着兜帽的黑衣男子谄媚地说。
房间里密密麻麻地装好了足够引爆整栋楼的炸药。
议长和兜帽男子注视着监视屏幕。
“这名雇佣兵还真的是挺厉害的,竟然在不杀一人的情况下快要逼到了这里。可以想见你们为何如此忌惮她了。”议长说,在他看来,这个天衣无缝的计划原本是为了他长期中饱私囊,培植私人势力的善后,顺带着用来除掉一个人,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金州市作为哥伦比亚的黄金之州得名,这里的财富支撑着整个联邦体制的国家运转,也提供给了不少人发家的本钱,作为数年之前空降到这里的议长,很快便被权钱交易的黑暗政治所腐蚀,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挪用的公款数额和出卖的本市采掘矿脉相关的核心技术资料,已足够他在曼斯菲尔德终身监禁,正当他因未来某一天会东窗事发而惴惴不安的时候,不愿意哥伦比亚和维多利亚达成任何合作的某势力代表游说了保守派联袂找上了他,并提供了这样的计划。
对方要借他的手,将落单于观察团之外的维多利亚伯爵除掉,从而破坏两国的合作意图。
“放心吧,就算她到了这里,发现了真相,那也不过是将我们的秘密说给一个死人。”兜帽男轻松地说,举起了祝酒的杯子,“您在本地的权力与地位仍坚不可摧,而我们,只想要伯爵及其两名雇佣兵在内,三个人的命。”
“你们的情报的确厉害,知道用这样的事故就足以引她上钩。”议长不无佩服地说,他无可理解刻刀这样的人,在他从政的数十年生涯中,不知道打发了多少雇佣兵为一己私欲送死,而代价不过是支付那一点点连抚恤都谈不上的金钱。
什么三原则啊。
当议长出于好奇从兜帽男这里了解刻刀弱点的时候,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达最露骨的轻蔑。
理想主义者若不尽数死在开创的那一代,留给后人的,也不过是无尽的麻烦而已。
至少,谁都想不到,利用源石矿运输车与总行押运车的相撞引发爆炸顺带毁了总行这栋楼,将方圆几英里布置成无人敢闯的感染区,掩盖政府存金早已空空如也的事实,竟是出自议长本人的策谋。
再喝了一杯之后,两个人穿上了特制的防护服,周到而客气地分别。
刻刀闯入了总行最深处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那百余人的拖战,令她来不及思考为何从她闯入至今,仍然没有任何一股救援力量到达现场,而她面前的,是十数名穿着古怪防护服,好整以暇,等待着她自投罗网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