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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等你(番外四)

2021-11-04 14:49 作者:锅包肉好吃锅不好吃  | 我要投稿


番外四:覆手年华,心字成玦

民国二十年 冬  上海

又是一年寒冬,在上海竟然也能看得到如棉絮一般雪花在空中盘旋乱舞,随风四散飘落。清早,狭窄的青石板路被一层晶莹的白色所覆盖。只是不一会儿,便被过往的行人踩踏的凌乱不堪,只剩下污浊的残雪,堆缩在地上。

在公平路的小弄堂里,有一间并不起眼的肚皮间,轻薄的木板门,被风雪吹得滋滋的响,宛若街边的流浪者在瑟瑟发抖。屋里异常的寂静,到处都是灰白的颜色,燃烬的蜡烛还冒着青烟,如游丝般在空气中漂浮着。渐渐地,清晨的阳光敲打着玻璃窗,探了进来,给灰暗的空间送来了几分光明与暖意。低矮的小桌前,邓中夏靠在墙边,看着那逐渐升高的日头有些出神。

过了一会儿,身边的床板发出细微的声音,中夏转过头望去,妻子惠馨已经睁开朦胧的睡眼。他笑了笑,探过身去,一双手温柔的覆在妻子的额头前,轻声道:“天还早,饭还没好,再多睡会儿吧。”

娇俏的妻子,丰满的面庞泛起了一丝红润,随即慢慢用手支撑着起身:“睡不着了,还是和你一块儿吧。”

惠馨说着,便下了床。此时她已经有近七个月的身孕,每动弹一下,都会发出急促的喘气声。她蹒跚着步子,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丈夫准备早餐。

“这冷,快回屋去,你身子重,可别着凉。”中夏一面拿开盖子,用勺子搅动锅里的小米粥,一面不忘叮嘱妻子。

“哥哥,我哪有那么娇贵,也不是头回怀孕。”惠馨幸福地笑着,苍白的脸颊上蕴出浅浅的梨涡。说罢,她侧身走进厨房,从碗架里拿出了两只碗,一碟咸菜,转回屋里。

屋子逼仄非常,中夏将热好的馒头和粥放到唯一的小方桌上。凳子低矮,惠馨挺着大肚子没办法坐上去,只能搭在床边,将就着吃早餐。中夏喝着粥,眼睛时不时的瞟向妻子那边,见她的碗底见空了,便及时的添了些米粥。

“我吃不下了,你替我吃了吧。”惠馨站起身,将粥倒进了丈夫的碗里,随手拿起汤勺,盛了一大碗的米汤,轻轻吹了吹便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露出俏皮的笑。

自从中夏被暂停了所有的工作,身体也每况愈下。他们的日子拮据,只能靠着惠馨在日本纱厂一个月七元钱的工钱过活。中夏明白妻子的良苦用心,也没有多说什么,安静的将剩下的粥吃完。

吃完了早饭,惠馨背上随身的布包,套上外套准备出门上班。中夏见了,急忙走到了门口,弯下腰,耐心的为因怀孕而开始浮肿的妻子将鞋子穿好。

“路上小心。”中夏拉着惠馨的手,温和的嘱咐道。

“知道啦,晚上还要看你写的文章。”惠馨凑上前,拉着中夏的手,撒娇式的晃了晃。

雪依然下的很大,风很急,发出凄厉的呼嚎声。惠馨手中的竹伞不听使唤,似是被这北风有意的捉弄着,她使劲儿的握住伞柄,努力地让它不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十分吃力的在雪地中前行。

民国十六年,上海最大的印染厂宣告破产,‘虞美人’花布销声匿迹。这棉纱业便彻底的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工人每日至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工资待遇较之当年更加苛刻。

惠馨在工厂里做学徒,每日劳务繁重,虽然众人念及她是孕妇,多少会照拂些,让她做些轻手利脚的活计,可碍于日本监工在旁,一日下来,也忙的是脚不着地,疲惫不堪。

出了工厂的大门,行至窄巷处,惠馨照例留意今日的留言板上的暗语,查看是否有新的消息要传递,等到忙完组织安排的工作,夜已经深了。

路灯发出幽冥的光,雪在这灯影下全部现了形,飞卷杂乱。惠馨拖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在雪地里走着,雪花落在脸上,冰冷而刺痛。她咬着牙,将整个脸庞堆缩在单薄的围巾里,心里不断地盘算着,这个月的工钱该如何使用,中夏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药还得继续吃。可他们的孩子就快要出生了,这样冷的天,连个可以御寒的襁褓都没有。

惠馨想到这,鼻子莫名的开始发酸,她颓丧的抬起头,日子似乎就像是这灰蒙蒙的天儿,总也看不到尽头。

不过她自幼便经历惯了苦楚,在逆境中自有一股韧劲儿。一想到家中哥哥虽在病中,却依然乐观向前,那股生长在心间的惆怅情绪顷刻间消散殆尽,身上似乎又有了新的力量。她长吁了口气,整理好情绪,向前走去。

行至江畔,路变得有些陡,惠馨的身体笨重,走的有些缓慢。天越来越冷,雪也积的越来越厚,一脚踏上去,发出松软的吱嘎声。

江桥边,站着一名女子,锦帽貂裘,望着黄浦江出神。惠馨心里有些奇怪,这样冷的天,为何会有人在这江边发呆。她来不及理会,只是瞥了一眼,便接着匆匆赶路。忽然,耳边传来了叮铃的乐曲声,惠馨倏然一怔,只觉得这曲子好生熟悉,似是在哪里听过一般。她即刻回身,望着那站在桥边的女子,看了好一会儿,方鼓起勇气走过去,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柳眉姐?”

那女子身体也滞了下,将怀表收进口袋中,转过身来面对着惠馨,秋水般沉静的眼睛泛起了明亮的光。

“小妹!”

“真的是你啊。”惠馨站在原地,笑着呼喊着。

柳眉也很意外,她急忙向前踏了两步,走到惠馨面前,激动地握住她冰凉的手,不住地打量着她。多年未见,曾经在她印象里,那个说话怯生生的,总是动不动就脸红的,从乡间来的小姑娘,已经长大了许多。没有了曾经稚嫩的面庞,眼角间也因为岁月的磨砺,而多了几道细纹。柳眉喜欢看惠馨的眼睛,那温和的目光里,饱含着坚韧。

见惠馨的鼻尖冻的通红,柳眉急忙摘下自己的围巾,把惠馨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将手套脱下,套在惠馨的手上。

惠馨想要推脱,可在柳眉摘下手套的那一刻,她分明的看到那双纤细的手上,布满了可怖的疤痕。那些旧事,她隐约曾经听哥哥说起过,心中一酸,想说的话又全部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么冷的天,你怀着孕,怎么还穿的这样单薄。”柳眉紧紧地拉住惠馨,关切地问道,“仲澥呢?他和你在一块儿吗?”

“我和哥哥住在公平路。”惠馨清浅的笑着,故作轻松的回道,“我们都挺好的。”

柳眉看着面前的惠馨,憔悴的面庞,眼睛里掩饰不住的倦意。公平路离这里很远,她一个有了身孕的女人却在这样的雪天独自行走。日子,怎么可能过得好。

柳眉微微轻叹,旋即笑道:“我很久都没有见过故人了,不知道去你那儿坐坐可好?”

“当然好。”惠馨也很高兴,欣然应道,“哥哥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柳眉点点头,挽着惠馨的手臂,随手拦了一辆黄包车。

到了公平路,柳眉万没想到,他们夫妻住的竟然是简陋不堪的肚皮间。屋子里很冷,风甚至能顺着墙板透进去,唯一的一个火炉,几块零星的碳,更像是摆设,丝毫没有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中夏就这样站在屋子里迎接着这位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原本一张白皙英俊的脸,因为生病,面色有些发青,身上披着一张破旧的袄子。若不是因为那嘴角带着的飒然自信的笑意,柳眉差点都认不出来,眼前的人,是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飞扬洒脱的邓中夏。

“难得你来,真是蓬荜生辉。”

听到邓中夏那熟悉的悠然的声音,柳眉打心底,开怀的笑了出了声。

“你可恶,在上海竟然不找我。”柳眉板着脸,可眼底却有些红了。

惠馨走近,招呼柳眉坐下,自己也靠在中夏身边,笑意温温的把话接了过去:“如今我们境况特殊,总是不好去打扰你,怕给你添麻烦。”

这么多年,柳眉的身份只有翔宇和特科的少数几人知晓。见惠馨这样说,柳眉也不解释什么,只是脸上做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眉心也微微蹙起:“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我虽然大不如从前,可瘦子的骆驼比马大。你们遇事不找我,就是不拿我当朋友。”

“知道了,以后缺什么少什么,一定告诉你。”中夏见柳眉急了,连忙顺着她的话应和着。他知道柳眉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生怕这位大小姐一激动,带着一波人,什么东西都一股脑的送过来,轰动整个巷子。

三个人围炉而坐,开始聊起了往事。中夏和惠馨害怕提起延年会触动柳眉的伤心处,就故意挑起话头,说了些夫妻二人在莫斯科时的经历。

“柳眉姐,你不晓得,那时候我每天都要在学校上学,到了放学的时候呀,哥哥总会来学校门口接我回家,从来都没间断过!”惠馨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的回忆过往。

“可以啊,仲澥。”柳眉嘴角含笑,追问道,“那然后呢,你们没一块儿出去逛逛?”

“有呀!”惠馨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哥哥总是拉着我的手,带我穿梭在学校里,看傍晚的霞光,听林间的鸟鸣,然后带着我,一块儿走回家。你知道他喜欢穿风衣的,后来,有朋友送了他一双长筒皮靴,他好喜欢,成天穿在脚上,不肯脱下来。我俩走在一块,每一次我偷偷的站在他的身后端详他,我家哥哥真的帅气的很,神气着呢!”

中夏被妻子夸的有些不好意思,泛青的脸颊终于多了几分红润,他满脸都是笑,凑过去,伸出手轻轻地捏了捏惠馨圆润的脸颊,柔声道:“头一次发现,小妹这样会夸人。”

柳眉看着二人恩爱的场景,也跟着笑出声:“仲澥,看来你得多邀请我做客才是,否则哪儿有机会听你家小妹夸你!”

“行行行!只要你乐意,天天来,我都欢迎!”中夏忙不迭的点头答应,心里的满足全都映在了脸上。

“莫斯科的天虽然冷,可那时候的日子真的好惬意!”惠馨手轻轻放在隆起的腹部,“后来我的课没那么多了,有时候能先回家给他准备晚饭,每到黄昏的时候,只要听到他那熟悉的脚步声,我都会蹦蹦跳跳的跑去欢迎他回家!那种满心期待化为现实的幸福,真的无法形容”

柳眉静静的听着,脑子里却不自觉的回想起当年和延年在一起的时光。曾经何时,他和她也是一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一块儿携手在长街漫步,一块儿在家准备菜肴,恩爱非常。只可惜...

柳眉不敢再想下去,泪水已经偷偷的在眼中打转,她急忙别过身,假装炉灰迷了眼,使劲儿的揉了揉,截断了即将涌出的泪水。

“小妹,我听说你们在莫斯科还拍了全家福是吗?”

“是呀,我找给你看!”还没等惠馨起身,这边中夏就抢了先,从床头的木箱里翻出当年的照片还有一只锦盒,一块儿递给了柳眉。

柳眉先是拿着照片细细的看了一会,笑道:“想不到仲澥那时候还留过这样的胡子。在广州的时候,你就不怕热,头发长了也不剃。那个闷葫芦就不一样。怕热的很,不仅不穿袜子不说,还趁着我不在直接剃了个光头!”

柳眉喃喃自语,中夏夫妻二人听了,也想起当年的往事,内心皆是一叹。正思量着如何安慰柳眉,却见柳眉已经将照片翻了过来,问道:“这后面的是俄文吗?”

“是呀!是小妹写来赠与我的!”

“哎呀,看你得意的样子,肯定是夸你的了?”

“也不是什么特别夸赞的话!”惠馨侧头望着中夏,“我写的是‘给无所畏惧的男人’,在我心里,无论得意失意,逆境还是顺境,哥哥永远都是矢志向前的奋斗者,志之所趋,不可阻挡!”

柳眉听的有些动容,不知怎的,泪水一下子掉落下来。是啊,他们那些人,从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为了理想,为了心中的信念,奋斗终生,义无反顾!

中夏也很感动,他满目柔情的凝望着面前的妻子。这么多年,他看着他的小妹一点点的成长,一点点的替他扛下了家庭的责任与重担,一点点的开始独当一面。

过了一会儿,柳眉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忙擦干了脸上的泪,强打起精神,将那只锦盒打开。里面躺着的,是当年中夏婚礼上,她送的龙凤镯。那镯子本是一对儿,当年她特意寻了工匠在手镯的内圈各自刻了一个夏字和一个馨字。而今,锦盒里只剩下了一只手镯,而另一只却不见了踪影。

“想不多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还留着这个。”柳眉内心升腾出一阵暖意,想到他们生活窘迫,却也未曾想过将这镯子卖掉换钱。

“小妹很喜欢,一直珍藏着。少的那只,随着我们那个孩子,留在莫斯科的保育院了。我俩想着,等革命胜利了,就拿着这手镯把孩子找回来!”

月过中天,柳眉见惠馨有些累了,便不再多做打扰,知道他们日子过得紧巴,留给了二人一百块,治病的同时,也为孩子的出生做些准备。中夏明白柳眉的心意,欣然收下。

柳眉独自离开公平路,雪逐渐小了些,因为是半夜,街上没有了行人,满世界一片的白,透着凄清。

古人常说,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一大快事。她一个人独行了这么多年,眼睁睁的,看着亲友故交一个个离去。而今,难得的旧友重逢,内心却悲喜交集,所有曾经的回忆,全部再一次冲进了她的脑海中...

民国十五年,他拍电报给她,说仲澥要和李家小妹喜结连理了,让她回广州一块儿热闹热闹。柳眉很高兴,趁着这样的机会和他夫妻团聚,算是一举两得。她还记得那天,下了飞机,发现自己的丈夫除了常穿的那件白汗衫,头发竟然全都剃光了,不禁愣在那,半天都没缓过来。

“为什么要剪头发!”她恨得咬牙切齿的,立在原地直跺脚。

“凉快呀,这多方便!”延年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脑袋瓜,笑呵呵的回答。

“你不怕把头皮晒伤,给我留回来!”柳眉噘着嘴,随手调皮的将自己的纱帽扣在了他的头上。

“好吧,夫人既然说了,那我也只能遵命了!”

“这才乖!”她一脸得意,靠在他的怀里。

婚礼当天,谁能想到,一向稳重的中夏竟然出人意表的放了所有人的鸽子。新郎官和新娘子不知所踪,大家在中夏的房子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延年想了想,决定带着柳眉去找他。

“广州城大了去了,你要到哪里找!”柳眉诧异的问道。

“你找辆汽车,我知道他们去哪儿了!怎么着也不能耽误仲澥的良辰吉日啊!”延年不由分说,拉着她的手,匆忙离去。

他们一块去了黄花岗,果然不出延年所料,在山上看到了中夏和惠馨的身影。

柳眉和延年躲在角落里,看着两位新人手拉着手,中夏捡起地上的红叶,将它们拧在一块,编成一朵火红娇艳的玫瑰花,插在了惠馨的发髻上。

“惠馨曾经是童养媳,受尽了磨难,她原本是无依靠的浮萍,就像这离了枝丫的叶子。可是,她遇见了仲澥,他教她写字,教她道理,这叶子也变成了花朵,获得了新生。”

柳眉心中觉得延年的感慨很有道理,可嘴上却不饶人,趴在延年的肩头,开始嘲讽道:“你看人家仲澥,手比你巧多了,你当年就会给我弄个破草环戴在我脑袋上!” 

“你丈夫的优点多的是,看人家做什么!”陈延年气急,假意冷着脸,双手使劲儿地揉了揉柳眉的脸蛋,“话说回来,陈太太,人家仲澥都结婚了,咱们是不是不能落后,进入下一个日程安排!”

柳眉知道他的意思,脸颊微红拒绝道:“不行,我忙着呢,工作会不方便。而且,我听说生孩子吓人极了,我怕疼!”

“怕什么,要是真到了那一天,我进产房陪着你!”延年笑着将妻子搂进怀里。

柳眉一路想着当年的事儿,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回到了家。这几年,为了不牵连无辜,宋叔被安排回家乡养老,家中的佣人陆续被遣散,只剩下一个年轻的女佣小桃。偌大的柳宅,空荡荡的。纵然富丽堂皇,却不及中夏和惠馨的‘陋室’温暖。

柳眉心中有事儿,怎么也睡不着,过了后半夜,隐约听见电话铃响了。她心中纳闷,披了衣裳,去接电话,听筒那边竟然是中夏的声音。

惠馨夜间腹痛,羊水也破了,怕是要早产。

柳眉一听,大惊失色,急忙抓起衣服,让小桃叫醒家里的司机,往公平路赶去。柳眉心中焦急,一直催促着司机开的再快些,汽车像是闪电一般,飞奔在上海的街巷。

到了巷子口,因为路窄,汽车开不进去,柳眉索性跳下车,让司机等着,自己像疯了一样,往弄堂里跑。气喘吁吁的上了楼,只看见惠馨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开始发灰,身体因为疼痛而不断的扭曲着,汗水浸透了整个床单。

“我带了司机,我们去医院。”

“不用,姐!”惠馨挣扎着开口,“我生过三个孩子,在家就能生,不用去医院。”

“你胡说什么,别以为自己有经验就可以大意。”柳眉摇摇头,走上前拉住她的手,“跟我去医院。”

中夏显然是认同柳眉的话,拿出厚被子,将惠馨裹住,避免她着凉,跟着柳眉一块儿,将妻子抱出门,上了汽车。

索性半夜大街无人,路上没有太多的耽搁。柳眉付了住院费,看着惠馨被推进产房,悬着的心也落了地。

守了一夜,产房的灯依然亮着,柳眉没有生过孩子,她只是从林怀君那里听说,头一胎生产总是艰难,十几二十个小时也是常见的事,到了后几胎,就越发容易了。时间一点点过去,柳眉的心里也越是不安,她侧头看着中夏,单薄瘦削的他,眉头也是深锁着,满脸的忧色。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黎明渐起,产房里还是没动静。一名医生走了出来,中夏心急,连忙拽住他询问道:“里面的产妇怎么样了?”

“她操劳太过,身体太虚弱,连七个月的孩子都没力气生出来,再加上……”医生摘下口罩,顿了顿。

中夏心中一紧,只怕有不好的事,慌乱的追问:“再加上什么?”

“脐带绕颈,位置也不太好,只怕要难产。”医生平静的据实回答。

中夏的脸顿时变了颜色,因为一直病着,身体支持不住,有些摇晃。柳眉一听,也是慌了,快步上前,扶住中夏,生怕他摔倒在地。

“你们现将费用交齐吧,之前付的钱怕是不够了。”

“好,我稍晚一点会补齐。”柳眉应着。

“不行。”医生断然拒绝,“还差一百块的费用必须现在交了,这边才可以继续做手术!”

“你们!”柳眉红了脸,气的浑身发抖,“到底是钱重要,还是人命重要!”

“我们也是没办法,之前拖欠的先例太多了。”医生冷着脸,无奈的耸耸肩,“还望小姐能够理解。”

柳眉心里焦急,面上却不敢动声色,害怕中夏担心。她将中夏扶到座椅上,安慰道:“你不用担心钱的事,你去和医生说,你进产房陪她,她一定会平安的。”

“我进产房?”中夏有些意外。

“是啊,你去。”柳眉笑着,眼睛里闪出一丝泪光,“生孩子是凶险的事,总是要去鬼门关走一遭的,这样生死时刻,有心爱的人在身边守着她,给她力量,那将是多大的鼓舞呢,你就去吧。”

中夏若有所思的点头,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曾经初见时,逆来顺受的惠馨,渐渐的那少女的面庞逐渐模糊,转而变成了如今和他朝夕相伴,热烈坚毅的妹妹。

柳眉擦干眼泪,也不停歇,翻遍了身上所有的现金,最终离手术的费用还差了五十块。她没办法,只能步履匆匆的跑出医院,可清晨的上海,银行的大门未开,她又该怎么办呢?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为钱的事发愁过。而今,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她竟然会因为五十块而犯了难。

环顾四周,长街上,只站着柳眉一个人,她微抿着唇,眼角眉梢满是无奈。目光转动,拂过一家店面,永安当的招牌,让她的心微微动了下。

手里只剩下那一样东西了,她低眉思量了片刻,时间是不等人的,深深地吸了口气,还是毅然决然的走了进去。

“这可是件稀奇物件儿。”伙计仔细把玩着,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我要活当,今天稍晚些,定会赎回来。”

“那就等您的消息。”伙计笑笑,将那怀表收起,转头递给柳眉五十块。

在柳眉伸手接钱的一刹那,她留意到,伙计盯着她的手看了许久。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会对那些伤投来异样的目光,她懒得解释,索性带着手套生活。而今天,因为太过匆忙,她竟然忘记带手套。

面对这样习以为常的惊奇的目光,柳眉只是平静的笑了笑,转身离去。

钱总算是凑齐了,她一个人呆坐在产房外,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看着满天的繁星,熠熠生辉。

或许当年她不那么固执,或许他们也会有孩子的。

命运总是捉弄人的,再后来,她想了,却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又一次亲手断送了这一切。

又是一个凄清的长夜,冷白的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是夜的悲鸣。

产房的大门终于开了,柳眉拖着已经酸麻的腿,迎了上去。

一句母子平安,让她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凝望着中夏拉着惠馨的手,随着急救床逐渐远去,心中燃起了久违的快乐。

惠馨生了三天三夜,回到病房,喝了些热牛奶,不一会儿便睡了。

柳眉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娃娃,凑在那定睛看了许久,满是欢喜。

中夏鼓励着,让她可以抱抱孩子。

小东西被裹在被子里,小脸红扑扑、皱巴巴的。柳眉试探着用手托着头,将孩子抱在怀里,那样鲜活的生命,软软的,热热的。

“看不出来,你抱孩子的姿势还挺是那么回事儿。”中夏走近,悄声道。

柳眉原本平静的心泛起一丝涟漪,将孩子放回小床,涩然笑道:“以前他教过我的。”

当一切尘埃落定,柳眉恍然想起怀表的事,她迈进当铺的大门,却被告知,因为晚了两天,东西被人买走了。

她神色黯然的离开,回到家,唯一能做的,只有无声的哭泣。

民国二十一年,年初,因为组织上的工作安排,中夏和惠馨要离开上海,临走前,他们将孩子托付给柳眉,并将剩下的那只手镯一并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中。

民国二十一年,夏,卢湾柳宅被军警团团围住。

在很多年以后,翔宇重回上海,将一块儿银色外壳的怀表,扔进黄埔江中。



写在最后:把之前没有交代的柳眉的结局写一下,另外为某人正个名,这个不是不行,实在是当时柳眉不肯。哈哈~

另外,实在抱歉,没有写出来中夏和他妹妹的感情。我想象着,应该是一个崇敬而近乎仰慕丈夫的妻子的模样,但是能力有限,没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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