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我是被欠薪的乡村教师
前言
在下龚觥,一名被欠薪半年有余的无编乡村教师。本文是根据我在乡村教学的经历和思考而写出的半自传,虽然对本人来说是充满痛苦和烦恼的回忆,但对于读者,大概只是一些不足挂齿的琐碎小事。希望您能在这篇文章中了解到一些乡村教学的现状,如果能启发您对教育的一些思考,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自白
本人二十一岁,性别男,毕业于江西某五年制师范大专。因为疫情原因,大五时面试缺考,毕业时没有考上教师资格证,导致分配到工作岗位时无法入编,只能以“代课老师”的身份进行教学工作。至今还未拿到一分钱工资,含恨啃老上班。
现为江西某乡村教学点的支教老师,担任二年级班主任,执教二年级的语文、道法、综合;三年级的科学;以及全校的体育。一周连早读带课后服务共27节课。(国家教育部规定小学教师每周工作量14—18节。)
长期的高强度无薪工作令我身心都疲惫至极,可虽然心中千疮百孔,身体却因为免费食堂而日渐肥胖,成为了一个常年保持着司马脸的肥仔。
教学点
XX教学点位于XX村,目前共5名教师,55名学生。
担任三年级班主任的叶校长虽只长我两岁,却深谙摸鱼之道,下课从不待在办公室,直接跑去车上玩手机,完美回避了被学生骚扰的问题。这也导致了喜欢待在办公室玩手机的我要同时应付两个年级学生的骚扰。
芳老师,唯一指定英语老师。在办公室有一张折叠床, 全校午休质量最高的人。
方老师,二三年级的数学老师。钓鱼爱好者,自称从军时多次斩获训练标兵,若不是全军大比武因突发事件取消,取得二等功易如反掌。
一年级班主任徐老师,原神玩家。
学生多为本村及附近村的留守儿童,整活能力极强:拿树枝挑蛇玩,翻井盖夹断指甲,爬树摔断手,一条腿残疾还踢人,下课开校门跑回家,上课躺地上,不一而足。至于学生的文化素养,不提也罢。
说是教学点,但此处本是完小,大部分设施一应俱全,只是因为高年级学生全部迁往镇上而降级成了教学点,徒留几间空教室吃灰。值得庆幸的是学校有专门的做饭阿姨,使得本无薪教师不用贷款上班。
我的班级
我担任班主任的二年级,学生共16人,其中2人疑似轻度智障,1人残疾,2人疑似ADHD。之所以说是“疑似”,是因为农村家长多少有些讳疾忌医,不可能特地带孩子去精神科检查。而作为班主任的我,也不想被指责:“我孩子才没病!明明是你教不好!我看你才有精神病!”
疑似轻度智障的两名学生无法自主读写比较复杂的文字,也很难理解老师的命令。残疾的一名学生是右半身偏瘫,写的字基本上无法辨认。疑似ADHD的两名学生则表现出刻板行为、好动、说谎、无法控制情绪、拒绝交流等行为。
第一单元的语文考试中,16名学生仅有5名及格,但经过我艰苦卓绝的努力,第二单元考试有整整8名学生及格,及格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50%,令人感叹。
你的孩子才不是什么天使宝贝
说到“孩子”这个词,诸位第一时间会想到什么形容词呢?
“一张白纸”、“纯洁”、“真诚”、“可爱”?
如果真有人这么想,那估计是将童年时的经历忘得一干二净,或者是过度美化了。
根据我的经验,10岁左右的孩子已经具备了伤害他人的能力及愿望,包括但不限于用石头丢人、说脏话、推搡、偷窃、撕书和嘲笑。孩子的残酷之处在于,会将别人对自己的伤害牢牢记住,却理所当然般忘记自己也伤害过别人。
以一个月前我曾处理过的家长举报为例子吧:方某林的妈妈打电话给我,情绪激动地说自己的孩子不想来上学了,自称在学校脑袋被人磕到墙上、铅笔被人拿走还不承认。
如果以家长的一面之词来看,方某林真是个无辜的小宝贝,天天受人欺负,都不敢来上学了。但事实真是这样吗?为什么他不在受欺负的时候直接找我,而是特意等到回家跟妈妈说?
根据我对方某林的了解,他不是什么乖乖学生,而是个调皮、活泼到有些顽劣的男生。后来经过个人谈话和班会讨论,他承认头是玩抓人游戏的时候不小心碰到的,别人拿的铅笔也根本不是他的,而他自己的铅笔在班会上被另一名学生孙某琪从地上捡到,还给了他。
放学后,我特意向家长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而家长则略显尴尬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回应。
刚上岗时,我也曾对教师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的行为深恶痛绝,但很快我便发现,如果真要按法官判案的态度对待每一个学生的小报告,那课就不用上了,光处理学生间的冲突就够你焦头烂额。
教室里的小偷
自打我当了班主任以来,每天都有学生来诉苦:“老师我钱被偷了、老师我笔被偷了、老师我玩具被偷了……”
听得我只想翻白眼,我当初考的是教资又不是侦探资格证,还能通过你一句话把东西找回来不成?但海量的投诉让人不胜其烦,于是我便在闲鱼上买了俩一百多块钱的监控摄像头,以永绝后患。
可是摄像头装好之后还是有人被偷东西,而且这次不是什么无凭无据的小报告:有人看见孙某琪同学偷走了方某磊同学的弹弹球,还丢到校外。
这还得了?我在办公室传唤两名目击证人,一名目击证人说:“我看见孙某琪掏方某磊的课桌,还把某个东西藏起来。”另一位目击证人则证明,孙某琪还偷偷拉开过其他学生的书包。
监控录像怎么说?录像上,体育课时的教室空无一人,孙某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左看看,右看看,还瞥一眼监控摄像头,活像一个巡视领地的地主老爷。之后,她走到方某磊的课桌前,打开他的文具盒,拿走了某样东西。离开教室的时候还顺手把另一位男同学的苹果塞进课桌。
人证物证俱在,我考虑了一下,将监控录像和证言录像用微信传给孙某琪的妈妈,尽量委婉地阐述事实:“孙某琪家长您好,最近有好几个学生跟我说您女儿拿他们东西,我把他们的视频和监控录像发给您。”
她回复得很快:“她为什么去拿别的东西你问过吗?”
“我也不知道为啥这样。”
“我家这位也好多东西不见了,笔本子,笔袋,削笔刀,铅笔,我也说过你看看别人有没有用过我们一样的,就把他拿回来,不知道对我的话产生什么误会。”
“具体怎么样,我回来问问清楚。”
好家伙,我暗笑一声,原来是家教如此。
接着便是召开班会,出乎意料,有多名学生站出来指证孙某琪曾偷过别人东西:饼干、面包等等。更出乎我意料的是,面对多人的指控和监控录像,孙某琪面不改色,嘴硬说瞎话:我是帮他放回去,我没偷!
那咋办呢?又不能打,等家长来咯。
我把孙某琪叫到办公室,等放学和家长一起处理。等待的时候,一年级班主任徐老师带着个男生回到办公室,面带疑惑地询问我让学生来办公室的原因。听完原由,她表示:孙某琪的弟弟也是偷人东西被监控录像逮到(之前我买了俩摄像头,另外一个装在一年级教室),不如一起处理。
不多时,孙某琪的妈妈来到办公室,是一个高胖的中年妇女。我和徐老师围上前去,七嘴八舌地将她儿女偷东西的事复述一遍,其间不忘假惺惺地夹带几句安慰:“小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改正过来还是好孩子。”
孙妈妈面色沉重,听我们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死死盯着自己的女儿。在班会时嘴硬撒谎,面色如常的孙某琪,此时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直,眼圈发红,顷刻间便流下泪来。
“是不是你偷了别人东西?”
孙某琪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嘴里冒出一句发抖的“是”。
事情说完,该送客了。
孙妈妈强打精神,冲我和徐老师说了句“麻烦老师了”,便领着孩子往外走。不一会儿,便听见打孩子的声音:家长的哭喊、孩子的哀嚎。(为了保护学生家庭的隐私,哭喊的具体内容不做描述)
孙某琪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我略带同情,不过……如果我同情她,谁又来同情东西被偷的学生呢?
从孙某琪被抓获到现在为止,无人再向我告状说自己被人偷了东西,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顺带一提,根据她平时的表现:随时随地都在撕纸,注意力不集中,无法通过语言来准确表达自己的想法,习惯性撒谎,我判断她应该是ADHD,但我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如果读者朋友们身边的孩子有类似的情况,请及时带去医院检查。
他不会好端端欺负别人
前文提到,我班上有两位学生疑似ADHD:一位是孙某琪,而这另一位叫做方某杰。
请读者朋友们回忆一下,自己读小学的时候,班上有没有这样一位同学——精力充沛,调皮捣蛋,经常和同学起冲突。上课时做小动作,下课时喜欢追逐打闹,大喊大叫。每节课老师都要点他名,甚至让他罚站?
单是这些表现,最多只能算是个麻烦的熊孩子,远称不上行为问题,但方某杰已经过界了。
“老师!方某杰打我屁股!”一位女生如此告状。
……如果方某杰同学是一名男大学生,那这句话已经够让他退学和刑事拘留了。
“让他住手,再不住手就到我办公室里来!”
数小时后。
“老师!方某杰打我屁股!”另一位女生如此告状。
“老师!方某杰打我屁股!” “老师!方某杰打我屁股!” “老师!方某杰打我屁股!”三位女生一起告状。
他妈的,这方某杰把女同学的屁股当什么了?太鼓达人吗?
“把他叫过来!”
方某杰来了,这个比同龄人略高的男孩子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表情紧张。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无言。
“因为你打了好几个女生的屁股!往小了说这是欺负人,往大了说这不是耍流氓吗?”
不说话。
“来,你告诉我,如果是你姐妹,或者是你妈妈被人打屁股,你会有什么感觉?”
……他哭了。
“我没骂没打你哭什么?嗯?你打别人屁股还有脸哭?”
回应我的只有泪水和沉默,是时候转换战术了。
“方某杰,最近经常有人打你的小报告,你也经常来跟老师告状,你说说,是不是和同学相处不顺利?还是被欺负了?”
依旧只是哭。
接下来,我尝试了各种话术,时而威胁要告家长,时而温柔劝导,但没得到任何回应,只感觉自己像是个小丑,在空无一人的剧场对着空气演出。
“你回去吧。”
班会环节,开堂会审。
群众对方某杰意见很大:踢桌子、推搡、打屁股、骂人。而方某杰则回以哭嚎和指责:“你们上课的时候也做小动作!”
这是还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啊。
“别人上课做什么跟你有关系吗?我们现在说的是你打女生屁股的事!为什么要打别人屁股!”
不说话,只是哭。
如果是看到陌生的孩子哭泣,哪怕是铁石心肠的大人也会多少有些恻隐之心吧?但此刻我的心中只有烦躁。
哪个新教师上岗的时候不是对学生怀着爱与责任感呢?但日渐困窘的经济状况、学生频繁爆发的冲突、无关紧要但永远处理不完的行政任务已经快把我压垮了。心灵因为过多的劳作而变得粗暴,冷漠,现在驱使我继续工作的,与其说是对学生的爱与责任感,不如说是某种带着无力感的怒火----“为什么你就是不听话!”和“别总来烦我!”
接下来的班会上,无论我说什么,方某杰都再没回应过一个字。
叫家长吧。
方某杰的爸爸在外面打工,他的家里只有奶奶在。但老人家没有微信,我们沟通起来就像在玩某种可笑的单向传话游戏。(我→方某杰爸爸→方某杰奶奶→方某杰)
以下引用为聊天记录:
方爸爸:老师方某杰的话,他不会好端端欺负同学的了,我听以前他们同学还有其他老师说他打架不会打的,他就是上课的时候不认真听讲,会做小动作。
(所有家长都是这样想的,自己的孩子肯定正直且善良。如果孩子做了什么错事,那肯定是别人先惹到他了。)
我:我了解了一下,男同学和女同学都对方誉杰意见很大说他踢别人座位,追人打人,并且都是先动手的并且不只是一位同学,是很多同学告状。
【学生告状的视频】
方爸爸:好的老师,我晚上打电话说下他,老师晚上我问下什么情况,之前他没有欺负同学这种事情,也没有老师向我说过。有可能同学之间在一起玩打打闹闹碰了一下,就说欺负他,也有可能的。
(……你他妈是傻逼吗?之前没有这种事说明你孩子病情恶化了啊,如果是玩耍打闹我至于特意来找你?)
我:不大可能,我在开班会的时候问了其他同学,都说方誉杰喜欢打人。就在上课之前,我还看到方誉杰拦着两个女同学,不让她们上教学楼。作为老师,我肯定不想放弃任何一位同学,但话说重一点,方誉杰已经影响到班级的教学秩序了,他自己喜欢打小报告,其他同学也向我打他的小报告,每次课间都要来两三趟。您最好跟方誉杰说清楚,和同学相处不要轻易发火,动手。
方爸爸:我会好好说他的,教育他的。
我:麻烦了
方爸爸:自己小孩应该的,给你们老师添麻烦了。
我:没事。
我抬起头来,揉揉眉心。其实方某杰最严重的问题不是打女同学屁股(当然,也不是说这个问题不严重),而是拒绝沟通,不肯面对问题。
虽然方某杰喜欢打别人的小报告,可当有人指出他的问题时,他仿佛缩进了名为“否定”的龟壳里。同学指出他的问题,就回答:“你凭什么说我!你也犯过错!”我指出他的问题,就翻来覆去地说别人的问题,或者干脆用哭泣和沉默来逃避问题。
问了一下班上教数学的方老师和他奶奶,才发现这是他的惯用伎俩。被叫起来回答问题就不说话,在家里不高兴了也不说话。
到这里,读者朋友们应该察觉到了:轻易发火,学习障碍,过度活跃,不能清楚表达自己的感受,逃避问题。这很明显是ADHD患者的行为问题。但在外出打工的家长,和没什么文化的奶奶眼中,这只是“耍小性子”和“顽皮”。
很遗憾,这件事并没有得到一个圆满的结果,方某杰依然经常课间来向我告状,别人也经常向我告他的状。上课也依然做着小动作不听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已经不打女生屁股——而是改打男生屁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