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镇子上一个年轻人,他读了几本书就多爱教别人,于是乎大家都爱叫他是先生,这称呼也不沾什么褒义,因为时代早就不是叫先生的时候了,只是这人做派古板,看着全然不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家觉得好笑,也就起了这么个外号,起初他也不适应,后来叫着叫着到有些乐于其中的感觉了。
后来有天镇里来了个外国人,金发碧眼,镇里的人哪儿见过,一个个都大瞪着眼睛看人家,但也不搭话,就看着,像看动物似的观赏着,不过先生倒是比其他人更懂礼貌,来到了那外国人跟前,说了句“喊楼”还是“哈喽”听不明白,可能是外国话,这倒是让周围的人大吃一惊,这先生像是果真有些东西,怕是真“先生”。周围人看先生和那人侃侃而谈,也是羡慕的很,对这先生的看法改变了些,不知过了多久,这先生还在那儿说,听不明白说什么,也不知道那外国人在和先生说什么,只觉得先生着实厉害,有两把刷子,看多了越发觉得这先生沾了一些国外的气质,雍容华贵,身上的旧衣服都感觉沾了点海上的海腥子味儿。那外国人最后和先生到了别,挥了挥手目送走外国友人,这先生挺挺腰慢慢挪步往前走,还没走两步,这四周的人就围过来了。
“那外国人和你说什么了?”
“他是哪国人?”
“他叫啥名儿啊?我听说外国人的名字都挺长的。”
……
先生在人堆里站了好久,才扯着嗓子开始说:“大家别问了,外国友人只是来参观,逛一逛就走了。”
“就和你说了这?”
“对啊,就这。”
“那你们聊这么久。”
先生听见这话脸上表情就有些不耐烦了,“外国人说的话本就是这样,话多但是意思简单,再说了你能听得懂吗?”
那人被这么反过来呛这么一口也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应。
先生个儿高,又挺着腰,着实在人群中有些高,他低头看了看四处围着的人,七嘴八舌的,心里也是烦了,喊了一声:“大家都散了吧,改天给大家讲知识,就能和外国人聊天了。”
人们一听这话,一片哗然,低头窃窃私语,但其实心窝子里对这先生的看法拔高了好几个档次,也都一个接一个给先生道了谢,许诺一定来听先生讲课,这先生也是高兴,腰杆子挺得更直了,在这伙人里显得更为突兀。嚷嚷的人群在他身边又围了会儿,最后还是回去各干各的,这先生还是站在原地,环视着四周,嘴角儿上挂了点微笑,紧接着,先生昂着头慢慢往前走着,着实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看着好笑,但是似乎在旁人看来这先生着实有些学问,以往倒是小瞧了这人。
后头到了周天,镇子里大看台下头聚集了几乎半个镇子的人,来干什么?来听这先生讲课来了,只是先生还没到,人却已经堵了个水泄不通。这外国人不晓得这阵仗干些什么,也凑了上去,后排的人一看这洋人来了,朝前喊了一句,赶紧给他让了条道出来,这外国人也是愣了,心想这怎么回事?但眼看着这路都被让出来了,只好往前走,一路走到了第一排,而其他人呢,跟在这洋人后头,也不知道这地儿谁是主谁是客,看着可笑。
先生过了许久才来,看着台下呜呜泱泱一大撮人,歪着嘴一笑点了点头,颇有些满意之感。也不多说,直接就开始讲了,但是不讲些English,但是讲些之乎者也,讲些人文,讲些历史,这台下的人等了许久,也没等到自己想学的外国话,开始不耐烦起来,台底下开始闹腾了,先生哪能受得了,站台上一喊:“闹什么闹,好好学。”
“我们学外国话,你给我们讲这些没用的干什么?”
这话不知谁说的,倒是把先生气的不轻,眼看着先生面红耳赤,眉头皱得老紧,怒吼了一声:“你们连自己的东西都学不得,学什么外国话,走都不会,还想跑了?”
这话一说倒是惹恼了台下的人,自己在这儿等这么久,你就给我讲些之乎者也,那谁能受得了啊,谁都知道外头的东西总之要先进,学东西自然学些先进的,哪可能学什么几千年的烂东西?更何况你一个二十几岁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还说我们“走都不会”,给你几瓣蒜就敢拿来当大葱用,给你脸了?
这台下当即就开始散了,有些脾气暴的甩几块石子儿去台上,面对着这么多人,先生就算是气,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大气都得憋着。
这外国人看着这场面,感觉好笑,正准备离开,边上的阿狗却抓住洋人的手,示意跟着他走,周围几个人也是摆着一个邀请的手势,那洋人一开始惊慌,后头理解了这伙人的意思,也就跟去了。
“大伙们请洋大人吃饭了,让他教咱们。”
没走的人一听阿狗这声儿,也兴致勃勃凑了过去,围拢着去了阿狗家的小饭店。而先生呢,就干看着人走干净了,低丧着头,站在台上,像条狗一样。
这洋人被簇拥进了饭店,大鱼大肉都上了,还宰了牛羊,伺候地周周到到的,好酒好菜吃了许久,这阿狗憋不住了,贴近外国人,开始张牙舞爪地摆姿势,想让他知道镇上的人想学英语,但是这外国人会中国话,还没等阿狗做完动作自己倒是先开口了。
“你们想学英语?”
这外国人的中国话说的不算很差,只是字词的音调偏的离谱,但也不影响表达。
这话一出,倒是把在场的人吓到了,谁知道这金发碧眼的老外还会中国话,不过倒也好,交流起来就方便很多了。
阿狗也不含糊,这就开始在这老外面前掰扯了,说了很多,什么想和国际接轨,学习外国文化什么的,也不知他是从哪儿看来的这些个说辞,硬拗的这些个言语和他那张痞子脸结合起来,谈不上相得益彰,但多少有些奇异的笑点,在座的也不掩饰大都扯着嗓子发笑,只不过阿狗不在乎,许是认真的想学外语。
“好啊,先生女士们我正好带了很多的国外书籍,可以卖给你们。”
这一桌子人自然开心,钱都拿出来了,恨不能现在就抱着书开始读那洋文。只不过外国人说是大家想学,明天就去镇子上头摆摊,一本二十来块,不贵。大家也都应了,这怎么能不应,外国的东西二十来块钱不贵啊,这些东西都是精粹,便宜不得,小几百都说不定有人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在市场上候着了,后面摊子摆起来了,买的人是络绎不绝,一早上书都给卖完了,大家也开始正事儿不干读起书来了,也管不得自己读过几年书,上没上过学,多少人大字儿都不认几个就开始读起洋文了,这情景从一早开始一直到先生中午上街的时候都没变过,似乎镇子里的人着了什么魔,一个二个嘴里念着什么“诶,必,sei……”,先生被这情形弄的头昏,不知他们念些什么,看了看他们看的书封面,中文翻译过来这书名儿《圣经》。
“怎么开始读起西方的宗教书了?”
先生随便找了个人,本想问问,只可惜这人不搭理他,先生自己也落了个没意思,只好自己晃晃悠悠去市场看能不能找点想吃的。
一进市场,眼看着这洋人站在台上,用中文似乎在教下面的人识字儿,学词,什么是上帝,什么是基督,台下也一伙人跟着念跟着学,俨然一副学校模样,这洋人看见了先生,没想到在台上唤了先生名字,众人都看向先生,这目光聚集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紧张,冷汗开始在自己个的内衣里头渗出来。
“这威廉先生说了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先生实在装模作样,何必说自己会洋文?”
这先生也是脸上一红,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子上,他也不是不会洋文,只不过只会拼几个日常用词,谈起话来只听得明白一成,实在拿不出什么东西反驳,只好灰溜溜跑了,像条狗一样逃的飞快。
这之后开始,镇子里头的人大多在看书,嘴里念念叨叨这一些个洋文,一句话里头总杂糅着些个洋词儿,听着不舒服的很,但是一个个都乐此不疲,想来也是成了股子潮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退散,只是这段日子苦了先生了,自己上哪儿都不被理睬,吃的喝的店也都不打点,只能自己想办法做饭吃,自己做的又实在难吃,但是为了过活也不得不将就一下了。
后头洋人开始收起学费来了,但是镇子里的人也不犹豫,钱就像是个消耗物一样整日有人来送,只因为觉得这外国的东西比自家的好,用着洋气,用着气派,仔细一看日历,年份前面都是公元20多少年了,也是奇怪得很,自己家的屋子再结实好看也比不得别人家的。
过了好一段时间了,眼看着镇里的人这洋文学不动了,威廉急了,没人学我用什么东西赚钱?灵机一动,开始宣传起西洋的建筑了,人一看这建筑,气派,高大,华贵,按他们自己说的话就是“perfect”,说着就要拿上头下发的补贴想修个活动馆子,镇长不乐意了,这上头发的钱拿来修什么洋人建筑,自己这大锅背不起,不过听说可以在这洋房上头给自己修个大办公室之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钱权当搞基础建设了。
先生眼看着楼开始修了,急了,去年开始就说要拿补贴修学校,修了之后自己好去教书,现在拿来修这个东西那怎么能行?于是乎先生就开始各种上访,但是有用吗?哪来的用,上下呼的都是一口气,如今的这镇子,空气里都是所谓的民主自由,满嘴的不成样子的英语,哪能听一个一天到晚说些之乎者也的话。
说来这楼修的快的离谱,这眼看着个把月楼就起来了,修出来确实气派,威廉自己监督的工程,西方味儿确实足,还整了一个圆形的顶,看着就高贵华美。
这地方后面就成了活动室,大人小孩都在这儿玩,玩些什么呢?踢毽子,跳跳舞,还顺带拉拉二胡什么的,但是阿狗觉得这氛围和这镇子不符,就找了镇长,想商量着请威廉先生弄点洋乐器,洋玩意儿,怎么能在这种地方拉什么二胡,不高雅。
后来这话告诉了威廉先生,威廉先生高兴的不行,急急忙忙外出进了一大堆乐器,又把一个“大盒子”带到了活动室去,还带了一个长得美极的外国女人,用那盒子弹了几首曲子,听的人无不赞赏,只不过这底下的人说听得有几个,看着这异国的美女袒胸露乳,男人心痒痒,女人嫉妒,自顾自的事,只晓得这乐声和自己听得二胡并不一样,又看着这演奏阵仗气派,自然就把二胡之类的国乐归到了下三路里头。
所以啊,乐器又开始兴起了,威廉又开始卖起了乐器,这乐器不比书本,贵的那不是一点点的,但是人就愿意买,就愿意花这种钱,这威廉又是狠狠赚了一笔。于是乎这镇里的人英语还没学会,又摆弄起乐器来了,不过说来可笑,这先生最会的就是一手二胡,比起他的乱七八糟的知识,不如说二胡才算是自己的绝活,长久以来他的二胡也作为唯一的长处总被人称道,只不过如今二胡被打进了冷宫里头,几次先生坐在门口拉着自己的曲子,白眼不知糟了多少。
“你别拉了,难听死个人了,晦气。”
后来阿狗来了,摆着一副可怜的表情,似乎是做给先生看的。
先生听了,没说话,就把二胡收进包里进屋了,刚回屋子,眼泪就哗哗开始从眼睛里头往外涌,自己引以为豪的东西最后沦落成了垃圾,放在谁心里也都不舒服,日子过得似乎全然没了希望,那之后几天先生从来也没出过门,就窝在被子里,饿了吃几口饼干,困了就睡,闲着的时候就哭,他全然把这些当成了历练“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所以就受着,风吹雨打就默默忍着,心想自己是个知识分子,古往今来大学问家诸多比自己更加窘迫,也不差自己一个。
先生不出门这段日子,外头又出事儿了,这威廉隔几天就带些洋女人来表演,一个个袒胸露乳生怕自己穿的多,男人看的心急火燎,女人再看看男人心情不能更差,但是自己比之那些洋女人差的也不是一星半点,心里又气又嫉妒,威廉把这些看在眼里,开始卖起了外国的化妆品和那些袒胸露背的衣裳了。镇里的女人开始疯狂抢购,原本准备了几天的东西,被一下午一扫而空,威廉赚的又是盆满钵满,只不过镇里的人日子开始慢慢变得紧张了起来。
“你怎么能穿如此淫荡的衣服?”
这天大清早,就听见先生扯着大嗓子在街上喊着,仔细一听,原来是在骂人,骂一个穿着超短裙和泳衣的女人,街上不乏这样的人,实际上比起穿成这样不如不穿。
“我凭什么不能穿成这样?”
女人嗓门大,喊了一声就把先生呵斥住了,原本性子就懦弱的先生立马泄气了,周围的女人也围了上来,一伙人把先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先生也不敢还嘴,支愣着个大高个站在原地挨骂,女人们看先生不还嘴,开始动起手了,把先生身上拧的青一块紫一块,他也不还手,憋着眼泪站在原地,用身体接着淬过来的唾沫星子。
后来男人们也围了上来,他们很早就看不惯先生了,本就是个小孩儿,却一天到晚满嘴伦理道德,好像自己总是高人一等,像是野鸡群里的家禽,你再怎么高文华,鸡也还是鸡。
先生被围了起来,他低着头,似乎知识分子本该如此,不争不抢,温文尔雅,身体孱弱,但凡一句粗话都是对自己学识的不尊重,于是乎对上粗人便落了下风,先生心里安慰自己不同这些人一般见识,自己终究是要比他们更加高尚,但身体的疼痛缺也是实在难免,该如何是好?先生不知道了,自己读了那么多的书,没什么书教自己生气,没什么书教自己以牙还牙,似乎天才总要伴随一些难处 自己经受了折磨,也许将来会变得更好呢?他就自己安慰着自己,身体仍旧被推推搡搡,耳朵里灌进来的话都是些污言秽语,有时候先生也会想,人的嘴为何总能吐出些粗俗到极致的话呢?这问题没答案,毕竟这是这个世界从古至今的传统,骂人从来都是门历史。
吵到后来,人们也累了,眼前的大小伙子似乎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动于衷,这让这些人感到害怕,先生的反应并不在他们的料想之中,他没有反驳,没有反抗,任人宰割,任凭污言秽语进耳,也全然不动。
“这人读书有什么用处,还是个花架子连句话都说不得,哑巴一个还整天想讲学。”
人们泄了气,准备回去了,阿狗就丢下了这么一句,这话不说还好,说了不知为什么把一向懦弱的先生给惹毛了,他从身后抓住阿狗,反手把他从边上一丢直接给撂倒了,阿狗一个地痞流氓打架哪受过这种委屈,直接翻起身来冲了上去,这两人就在地上扭打了起来,一群人看了看热闹,眼看着这两人下死手了才把两人拉开,拉开一看两个人鼻青脸肿,伤的不轻。
那之后,没人去招惹先生了,也知道这人惹恼了像疯狗一样扯人,好多人背地里也说,这先生到底是犯了什么病,啥难听的话都听过来了,就是说不得他嘴里叨叨的人文啊,历史啊什么的,这些个东西哪能那么重要,比自己命还要紧。这些事儿只有先生一个人了解,旁人了解不到,当然可能大多数人都了解不到。
先生回家后 没再翻过手里的书了,他曾经向往着用自己的学识来教书育人,做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知识分子,但是最后慢慢的,似乎理想并不能改变啥,现实就是个洪流,自己只是个小石子儿,啥也改变不了,他只能改变他自己而已,人们不会懂的反思自己,这是人,人不反思,不是不会,只是不敢。
到了年底12月25号,正正好是洋人的圣诞节,这节就和春节似的过,镇子里的人自然不能错过,大家小家全部聚到了洋房里头,好酒好菜全准备好,就准备过一过这西方的春节,正巧这天还下起雪来了,不得不说和这日子相得益彰,酒饭之余一伙人还抱起自己的西方乐器整两首,只可惜奏的曲子是中国的,最后落了个中不中洋不洋,但是人都听得起劲,正开心着呢,外头响起二胡的声儿来了,人们出了屋,看见先生坐在门口,拉着二胡,调子低沉而忧郁,音乐像是哭诉一般缓缓浮动。
“晦气,快去把他手里的东西砸了,别让他拉了。”
阿狗说着就冲了出去,一把夺过二胡丢在地上摔成两段,乐声戛然而止,但是背后却叽叽喳喳乱成一片,阿狗回头看向洋房,看见那圆形的顶正在被雪压垮慢慢坍塌,而房子突然开始解体,就在瞬间,原本硕大的房子轰然倒塌,阿狗看着房子,满脸的难以置信,而先生呢坐在自己坏掉的二胡边上点了个火柴把手里的书烧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先生念着这些东西,脸上带着点笑意,阿狗转过身看着先生,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映出先生手里的火光。
“你在念什么?”
先生抬起头,摇了摇头盯着眼前的火光看着它一点点消逝。
第二天,消防队来了,初步认定是房子材料和结构的问题,修建初期就是个豆腐渣工程,只可惜威廉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生还的人想让上面提自己做主找到威廉先生,但一句“我们怎么能这么对外国友人,我们的胸怀呢?我们还要有良好的合作,为你们这一个镇子别把整个市挣钱的路挡了啊。”
什么时候我们的胸怀开始宽广起来的呢?人们很疑惑,但是先生自己离开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没人再给他们解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