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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想先锋】雏之梦

2022-03-20 20:02 作者:夕夜歌  | 我要投稿

作者:沃伦利亚え

我的彩纸呢?

这么一个念头震荡着我的神经,让脑海不断波动,甚至连脊髓也在发热。我的手往身下胡乱摸索,摸到了粗糙的纤维。

我的彩纸在这里呢。我睁不开眼睛,但我确信这堆纸就是我要找的红色彩纸。

窗户没有关。风并不从我身边吹过,而是早已包裹我的全身,所有的肌肉都在紧缩着。我尝试抬起头,确认自己的灵魂没有忽然飘荡到空中;我把脖子弯曲到感到酸痛的角度,双手伸向周围,试图分辨出身处的环境。我仍然身处于我的工作间,用于制作雏人偶的工具在地上凌乱地散作一团。 似乎有什么窸窣的响动,大概是老鼠在黑暗中撒欢。

刚才我是在做梦吗?我似乎在杂草丛生的小道上散步,在槭树林的阴暗处徘徊;可是我正躺在这里,连睁开双眼都做不到。感官和思绪之间撕裂性的矛盾,使我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在做梦。街上的电气路灯尚未熄灭,隔着一面墙的门缝中透出尖利的风声,我呼出的气体是一团白色的雾。似乎能看见雏子小姐的红色长裙在某处飘荡着,但什么也抓不到。

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说些什么……

“不要再往山上走了。”

……

今天是二月二十八日——不对,那是昨天。今天该是二十九日了。早班火车的汽笛声还没响过。我的彩纸在地上放着。意识到这些使我愈发清醒。提灯中的微光笼罩房间的一小部分,而我正躺在灯光的环抱中,瓦斯燃烧的黄色光晕逐渐撑开我的瞳孔。我打了个寒噤,回到了寂静的现实。

我在睡着之前就在寻找彩纸了。大雏人偶的工序正处于紧要关头,但是偏偏就是找不到红色彩纸。连日工作的困倦让我倒地睡着,我却发觉了彩纸就在我的身下。看来我实在是太困了。我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冷气立刻灌进后背与衬衣之间的缝隙,一下子让我睡意全无。

我对这样的清醒感到懊悔,因为我现在非常需要回到刚才那个梦里面去。在这个寒冷阴暗的小屋里,我还能躲到哪里去呢?我在心底默念着雏子小姐,脑袋枕在绯红色的纸堆上。

 

 

破碎的思绪渐渐连缀,我看见自己躺在一叶小舟的中心,沿着梓川顺流而下,岸边伸出的枝叶几乎从我的脸上拂过。近乎无尽绵延的溪谷,被两侧的的山脉所环抱着,游鱼在水面落差的石缝之间跃出。高悬于天空正中偏南的太阳发出强光,试图穿过枫树的枝叶。光线被击碎成细碎的条状物,组成的一阵亮黄色的雨,纷纷扬扬地落在船舱里,水面上;那些被阳光照到的地方因而有了不同的温度。我蠕动身体,向温暖的光斑靠拢。我的耳朵贴着船舱的底板,流水的声音从船底透出来,像是分辨不清的蝉鸣。

这样肆意成长的生态,正是南穗高岳地带的标志。近百公里外的日本海上飘来的湿润空气遇到山脉上升,为西南面的迎风坡带来了更多降水,因而产生了山麓地带独特的湿季森林,形成一片无垠的树海。

仔细看天空的话,果然有乌云在聚集。我裹紧衣服,但仍然挡不住这料峭的春寒。山风在低空掠过,我的衣袖在风中簌簌作响。

我从船体中探出头,看见雏子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眺望着下游还未播种的稻田。红色的长裙浸没在层层枫叶之中,似乎把枫叶也染红了。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个秋天吧?那样的红叶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了。我直起身子,呼唤着:

"雏子小姐?"

"嗯?"

"……似乎要下雨了。"

"下雨了。"

这么说着,但是雏子并没有动作。船载着我渐渐远去,清凉的水滴飘落在我的鼻尖上,我缩回了船舱里躺下。

 

 

但是,即使下雨了也不应该这么冷吧?冰凉的液体从我脸上流过——只是由于困倦在眼角自动分泌的泪水罢了。我在身边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我仅剩的一瓶胶水。我确实醒了,看见了灯罩里微光的跃动。还不错,胶水还在这里。我轻轻抚摸瓶身,试图让它更温暖些。  

最近总是做这样的梦啊。我在梦里经过人来人往的街巷,阳光明媚的花田,香火稀疏的神社,甚至是有些阴森的坟地,穿着红色长裙的雏子好像总是在梦中徘徊着,等待我的到来。虽然从没有问过她的名字,但是不知不觉就称呼她为雏子小姐了,大概是因为我的脑子里整天想着雏人偶雏人偶什么的。而且也没有问过她是否介意被直呼本名。听说邻居影山先生家有个漂亮的小女儿,如果我有幸见到的话,雏子小姐大概就是像她那样的吧。

影山雏子……

……

拿出仓库里的备用材料的时候,我被麻袋上积满的落灰呛得咳嗽了好一会儿。我站立不稳,手掌按向桌台试图撑住身体,又拍起来许多灰尘,跟手上的胶水一块粘在了桌面上。真倒霉啊。

我放下纸堆,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我看见桌上放着许多书本,那是一整套欧洲小说系列,在城里的店铺售价八元八十八钱。我想着要不要拿起来翻两页,但是我的脑中及时地预见到了书页被胶水粘住的情景。

之前每次去县城采购的时候,我总是会顺便带回几本书籍报刊,依靠着几页连载小说度过生意寡淡的秋季。但是这几年的报刊质量越来越差,完全被颂扬国家经济和资本的赞歌占满了篇幅。另外几个月前还有令人感伤的讣告,带给我芥川先生去世的消息。

这套高调的小说集,是我下了血本请回来的洋宝贝,但是我后来发现家里缺一个配得上它的书架,并且那些完全记不住的外国人名实在是难以忍受,于是它就被尘封在这个仓库里了。玛特尔,玛格丽特,玛格特罗伊德,这让人怎么分清楚呢。

我清理了双手,把它和其它散乱的书和本子依着从大到小的顺序,放在一个专门留出的货架上。最右端放着的是去年的账本,它被我写写画画,兼职了草稿和日记本。去年二月它还是个崭新的皮革封本,前几天刚刚用完,表面变得残破不堪,缝线脱开了一半。一般来说我会把这种东西直接扔进火堆里,但是今年的我居然开始感时伤怀,希望它能保存得久一些,待到我老去的时候翻一翻。今年的账本我已经清晰地刻印在了脑海里,流水与往年没什么差别。春季的上巳节是购买雏人偶的高峰;夏季有花火祭,集市频繁,客流大;冬季的话,城里的有钱人爱过圣诞节,总之生意都还不错。相比之下秋天就是淡季了,我因而有了闲暇去读些什么外国小说,以及制造这个夸张的人偶。这些与生意无关的事情我用日记的形式写下,因为它们与账本里的流水相比更容易被遗忘。但是我又做了什么有用的事情呢?

说起来,见到雏子大概也是秋季开始的。这大概就是梦中雏子的衣着总是西式风格的原因吧。

我拧开胶水的瓶盖,刷子的柄半埋在胶水中。它的木柄被凝固的胶水结附了一层结实的保护膜,已经完全碰不到原木的质感了。抓住刷子搅拌了一下,所幸胶水还没有完全冻住,刷毛也能正常使用。接下来要确保用火安全。我拿着火棍在炉子里翻动,并没有发现火苗,也没有燃尽的热灰。其实应该先检查火炉的,不过现在怎么样都好了。裹紧外衣,该工作了。

待修饰的人形与我对视,我的刷子在手中漫无目的地旋转。我踌躇着,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或许该继续做梦?我正在制作的这个人偶体型与十六岁少女相当,是我人偶匠生涯当中最费周章的作品。为了实现我的某个愚蠢的梦想,我已经花费了几乎相当于两套雏人偶的材料和半年的休息时间。

它眼眉弯垂,似乎在尽力地向我传达亲切感;但是正因为是我亲手为它裁剪出身体和五官,我才深刻地理解它作为一个人偶的本性。我幻想它盘坐在大户人家的木坛上,或者在天鹅绒的地毯上跳舞……好像都不太美好。因为人有着恐惧与人极其相似的事物的本能,人偶越是像人,看上去就越是恐怖。我听过好几个童话故事讲述人偶变成活人的故事,我有理由怀疑那些故事的作者见过的人偶太少了。村子里的乡亲们见过的人偶倒是多,毕竟我住在这里,还时不时把作品拿去摆摊贩卖。但是我想,他们可能大概是写不出那样的童话故事的吧。

我站起身,把一整块红色的布在空中抖开,看着它如飘落羽毛般缓缓落下。地上的尘土被一阵风掀起,在我膝盖以下的高度盘旋着,把皮肤刺激得有些瘙痒。这块布覆盖在我的腿脚前方,由于这些部位没有覆盖肌肉的缘故,红色的纤维纹理能隐隐勾勒出骨骼的线条。我茫然地站在昏暗的房间中。

我的脑海中偶然泛起了一阵名为落寞的涟漪:雏子小姐的存在只是我梦中的幻想罢了。

我翻起这半年来画过的草图,从头翻到尾,也没看出有什么新东西。我靠在竹架边上坐下,回忆起梦中雏子的长裙,看着它在河边映着水面的朦胧反光。她看见了我——或许只是瞟了一眼,她的眼波仍在树林中新发的叶芽之间流转。梦中的世界应该是我能操纵的吧?我让她向我伸出了手,接过了我的刷子,缠着红色绸带的双手让刷子的尖端在人偶的长裙缝线上游走。刷子的鬃毛探入视线不可及的地带,轻轻抚触,让胶水沾在那里,一点点淌过手工制成的皮肤。我握着刷子,止不住地颤抖着。

与雏人偶有关的知识不断地翻滚。如果要选择纸为材料制作雏人偶,必须使用专门制造的特别紧密厚实的纸种,它能让雏人偶到水不会立刻瘫软。但是纸料越是紧密,就越难做到上色和光泽兼备,并且也很难做出柔和的线条。或者要到邻县找专门在纸浆阶段添加染料的专用货源,导致成本大增,几乎接近于精品绢布了。说起绢布,它应该能满足基本的防潮防虫要求,颜色和光泽也更好一些。不过大规模使用绢布的话,做出来的人偶就不太适合扔进河里了。

现在,一条由纸裁成的长裙正勾勒出人偶的身形,殷红色的染料似乎要滴落到地面上一般地鲜明。我放下用尽的胶瓶,刷子胡乱扔进瓶里。房间的中心,竹架搭成的骨骼渐渐散失了胶水的气味,裁纸刀的压痕线条拥有了某种少女的生机。这就是我想要的雏人偶吗?我疲惫地望向窗外,暗淡的天穹从东方稍稍显露出一分暖色的亮光,另一边的山坡则映出了不同高度的植物组成的层次。除了漫山遍野的枫树,低处还能看见桦树林,山腰有榉树,高处是灌木和短草。

我的工作结束了,困倦代替了混沌,不知不觉中占满了我的身体。我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决定把被褥铺好,安稳地睡上一觉。半年来好不容易能有一次安稳的梦,不如顺便去拜访一下雏子小姐。

 

 

一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孩坐在我的对面,愣愣地盯着我。她那眼神让我忘记了紧张或者意外,并且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去横尾山庄钓鱼的冲动。

"雏,那家伙好像在看我啊。“

那双眼睛里传出困惑的神情,我这才注意到,其实我是在很没礼貌地盯着她。我脸颊发热,抬头去寻找雏子的身影。若有若无的槭木气味在房间里飘散,我穿过这气味看见了红色的长裙。雏子柔和的长发束在胸前,流过遮罩上半身的披肩,延伸进衣襟的角落。她捧着两个盛了饭团的盘子,放在我和那孩子面前的茶几上。是黄瓜馅的,我尝了一个。

雏子的家意外地是传统风格,墙壁的木质纹路隐约地从墙纸下露出。房间里没有摆着收音机之类的东西,只有些简单普通的家具。南侧的窗户看上去采光不错,不过今天的阳光似乎比较含蓄。如果阳光好的话,榻榻米应该会晒得很暖和。要说这房间里有什么显眼的东西,那就是房间北侧的墙边,立着一座没有蒙绒布的七级木坛,摆着一整套雏人偶。仔细看的话,这套人偶用色深凝,衣质柔和,缝线处隐隐有金边装饰,似乎是仿古元禄雏的风格。

不对,并不是一整套。立在第五阶代表仆从的人偶之间空出了一个位置。一般而言,这个位置离孩子的手最近,因而被拿下去玩耍、丢失的情况时有发生。

我看了眼坐在对面的那个孩子,她正低着头轻轻啃咬切成条的黄瓜,帽子遮住了那双让人难以忘怀的眼睛。雏子还在冲洗着她的茶杯,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那只缺失的人偶,就像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意我一样。

"最近家里面,有弄丢什么东西吗?"问出口的那一刻,我突然感到身体在战栗,手指间隙处的动脉清晰地跳动着。那是因为雏子的目光转向了我。

"有吗?"雏子那慵懒的声音敲打在我的耳中。

"啊,那里的雏人偶少了两个啊……就是那里。"我指给她看。

雏子轻轻放下手中半满的茶杯,然后顺着我指的地方看去,又满不在意似地端起茶杯。

"那,那明天,“我热切地注视着雏子,看着她小口嘬饮冒着热气的绿茶,”明天我再来一趟。我带一个最好的仆从雏给你补上。或者后天,或者过几天送给你一整套……"

"每天都来的话,会有人看见的。"

雏子还是没有看我。可是这一瞬间,我的嗓子像被戳破了一样,一旦开口,就会发出撕裂的声音。

我真是太嫉妒那套元禄雏的作者了。

 

 

“你也来吗?”已经在门外的雏子回望着我。

我仍然呆立着。

“走吧,要锁门了。”那孩子拎着我的袖子把我带出房间。锁销落下,那孩子把钥匙挂了在自己胸前。

如今渐入仲春时节,白昼稍长,野花烂漫,正是值得赏玩的时候,雏子邀请我和那孩子到梓川岸边的沙滩散步。其实我本来是想回家去的,只不过实在是盛情难却啊。

雏子的家在溪流尽头的山脚处,临着梓川和树海。门前紧挨着枫林,只有一条小径出入,被密层层的枝叶遮罩得阴翳。住在这地方似乎不经常出门就会生病,不太像是少女的家,倒像是隐居的秘神会出没的地方。难道是这样的环境才会抚养出雏子这样的孩子吗?

梓川是来自枪岳的雪融水和来自穗高岳、大明岳的山泉水汇成的河流,由北向南穿过长野县,注入信浓川。东岸是受侵蚀的岩壁,西岸则是河水沉积而成的沙滩,从上游的瀑布涌来的河水冲撞礁石的闷响环绕着这片河岸,高低对流产生的风在狭窄的谷口发出高昂的啸声。从雏子家向东约五百米就能抵达河边,我们脱下鞋袜,沿着西岸向南走去。下午的退潮和阳光的长时间照射,让沙滩变得温暖潮湿,时不时有刚出洞的螃蟹从脚边经过。我踩着卵石,享受足底按摩,雏子踩着细腻的白沙,小孩子走在水和沙的交界处,时不时俯身捞一把河水。午后的阳光从斜侧照来,树林摇曳,云雾聚散,我的影子轻轻亲吻雏子的脚跟。

我记得前两天的早上,东边的山鞍地带刚下过一场雪;可能是因为山谷里风比较大的原因,这里并没有见到雪的痕迹。我盯着地上,把沙子踩出了两排有序的坑洞。这种河边的沙子,表面被风吹得干燥,可是一旦踩进去,就会从沙坑底部的裂缝中涌出河水,把表层的沙子和脚板上的皮肤浸染成更深的颜色。

那孩子好像精力很旺盛似的,践踏河水飞溅的水花一个个绽开,不一会儿就跑到我们前面去了。雏子望着河水的中央,双手交叠在腰间。我刻意走快两步,想到雏子的前面去;可是我一回头,她就把脸扭到一边去。我只能讪讪地回到雏子身边和她并排走着,但是这样反而能用余光瞟到她的侧脸。

雏子喜欢把长发分成两股,从两肩之上穿过,然后在胸前用一个蝴蝶结把两股头发系在一起。这样的话,即使是站在她身边,也看不见她的脖颈。但是她的眼角,带着修长的睫毛微微低垂,是常人所不能见的美景。她披着一件白色的坎肩,系着与长裙颜色相同的绸带,点缀着有丝织的荷叶边,看上去像是人偶身上的装饰。我虽然不太了解,但那大概是杂志上说的所谓时尚吧。

 

 

走过约莫一刻钟,河道突然变得狭窄了许多,原本平坦的沙滩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碎石,水浪的声音愈发激越。按理说溪谷地形应该是越到下游沙粒越细,河道越宽,水势越缓,而这样反常的情况一般来说是由山体滑坡造成的。我谨慎地选择落脚的地方,一步三看,怕被石棱划破脚掌。雏子扶着岩石前进,脚步丝毫不慢,我有些困窘的看着她在坎坷的礁石之间上下,不知是我穿了长裙还是她穿了长裙。我踩住岩石的裂缝,有些艰难地攀上一座齐眉高的石台,雏子正坐在那眺望着奔腾的水流。

我在雏子的身边坐下,仰头看着藏在云中的太阳,感觉这个场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或许河水的中央会漂来一艘船,但是什么也没有。

“雏子?”

“嗯?”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雏子歪着头,手指转着圈把绸带缠在一起。我是故意这么提问的,因为那个最需要雏人偶的节日就快到了。如今正有一位桃花般的少女坐在我身边呐。

“这几天我忙的很,一个村子的人都指望着我呐。“我伸了个懒腰,”虽然很忙,但这是在梦里,所以我还是可以暂且放松的。“

突然发觉自己是在做梦了,那应该会醒过来吧。我看着褐色的石台上雏子的影子,并没有什么消失的迹象,因此我躁动起来的心跳又平缓了下去。

我又问:“你家那套元禄雏,是谁买给你的?“

雏子有些为难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是这样吗……“似乎确实没有看见过雏子的家人。”那你有什么其他的亲戚吗?“

“亲戚的话没有吧……有两位姑且算是同族的住在这附近,不过没怎么遇见过她们。”

看来雏子的家人给她留下了不错的财产。在有女儿的人家里面,雏人偶的精美程度是衡量财富水平的重要指标。

“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吧。”雏子托着腮,好像在听我讲故事一般。

“我吗?我的父亲早就不在了。母亲在我成年之后就嫁去了别家。”我想起自己狼藉的房间和颠倒的作息规律,如果父母还在的话,我的生活会是另一幅光景吧。“我还有位大伯,跟表哥一家住在镇上。另外住隔壁的影山先生经常来照拂我。”

“去年我大伯家里添了个孙女,就是我表哥的女儿。表哥拜托我做一套顶好的雏人偶。他摆着一张春风得意的脸,说要等她长大了,每年都拿出来供着。”

“然后呢?”雏子好像很有兴致,按着长裙的边角,注视着我的眼神变化。

“我当然也很高兴了,牺牲了一个月的休息时间,造了一套最高规格的七层人偶。然后……刚准备送出去,却收到表哥的一封来信,说她得伤寒夭折了。”

雏子并不表示什么,好像对这个结局早有预料似的。我想起那场沉默得可怕的葬礼,触动了自己不快回忆的神经,不想再发话了。看着河水自顾自地奔腾着,浪花不断击碎雏子的双脚在河中的倒影。

“喂。”

“怎么了?”

“饿了吗?”

“不知道。”

于是雏子拿出了一个饭团。暂且不论为什么雏子喜欢用黄瓜做饭团的馅,我几乎没什么感觉就把它咽了下去。

 

 

“你看那儿。“雏子指着上游的河水。 

“那是什么?“我并不急着回头去看。

但是雏子不再回答了。她双手一撑,跳到了沙滩上。我从垂在石台下的脚掌之间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绸带在长发后面挽成了一个巨大华丽的水手结。

河心的湍流中,似乎隐隐约约有一抹灰黄色在飘荡,大小如一只野鸡。浪涛上下,我在几十米之外看不清它的模样。那是一截落水的树根?还是一只……流雏?我站起来,看着那个物体颤巍巍地打着旋,穿过一个危险的漩涡,撞上了突出的石屿。河水冲击着它,波浪淹没过了它的顶端,它在水中沉浮,似在挣扎呼救一般。水流并不受阻碍,经过这块石头在河道中造成的狭窄水域,尖叫着,旋转着,加速着,热烈而又无情地向南奔去。

“稍等,我去河里看看。”雏子的声音已经与我隔了一层水声。

浪花还在继续前行,又有第二个不明物体从上游的水面之下跃出,顺着激流与前者撞在一起。远处似乎还有更多的灰黄色,朝着我和雏子奔来。雏子弯腰俯身,放低重心,慢慢走向河水,涨起的水流轻易地冲散了她的脚印。我的心跳渐渐加速,但是我好像并不能做什么。

雏子已经在河道中了,她揪起长裙的两角,双腿自六分处浸没在水中,风吹落了她的披肩,深红色的裙摆润湿之后变得更加鲜艳醒目。水流是那么的迅疾,雏子光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水中的礁石,一步步挪动过去。我在这里看不见雏子的脸,但我害怕看见她的表情,怕看见她流露出恐惧的神情;尽管她似乎十分沉稳镇静。她俯身向石缝中伸出双手,把那东西抱在怀里。她在河水中转身,红裙顺着漩涡飘起;她把双手举过头顶,滴落的水珠润湿了她的绸带和长发。

“你看,这是流雏呀!“

我终于看清了雏子的笑容,那样的一张脸让任何人看见都会永生难忘的。她或许也在看着我的表情,因此我希望她能看懂我的惊慌失措的样子,原谅我没有到河中心拉住她的手,也没能发出声音喊住她。

河中心的漩涡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冲击力,淹没了雏子的头顶。一抹绯红色如水中的纸一般,沿着波纹的褶皱,消失在下游的茫茫水雾中。雏子手中的雏人偶跟着她一起消失,但随即又有另一只人偶卡在刚在的石缝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我想,这既然是我的梦境,那我应该可以凭意念操控这个世界,让雏子回来的吧。我想,我现在醒过来,然后下一场梦又能见到雏子了吧。我本以为自己是自由的,但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什么都做不了。

河水流过我的脚趾缝,我站在沙滩上,不知道扑打在脸上的是河水,还是雨水,抑或是泪珠。

我向着下游狂奔。

 

 

雏子在下游的岸上,跟那孩子一块架起了一口锅,煮起了刚捞上来的鳟鱼。河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冒出来白色的泡沫。雏子换上了一身白袍,长裙在旁边晾着,披肩似乎是遗失在了河里。她看见我走过来,便拿起一只还淌着水的雏人偶,兴奋地向我展示她的努力成果。

那只雏人偶看上去像是个业余者的手工作品,纸料没有裁剪干净,支撑整体结构的束腰绳扎得过紧,引发了我拿起工具修理一番的冲动。不过流雏毕竟是一次性用品,既然泡过了水,就不必再修复了。话说流雏这种东西是寄托着厄运的咒具吧?不该随便碰它的。依我看,雏子就是因为碰了这玩意,才会不幸被河水冲走。

雏祭的日子还没到,是谁在河里放了流雏?

“是山里的天狗哦。”雏子似乎在炫耀自己的知识一般,“她们有自己的天文历法,今天就是她们的雏祭。”

我对这样的解释感到可笑,但是我可不能说出“世界上哪有什么天狗“这种话,以免对她的心灵造成打击。

“雏子?“

“嗯?“

“你叫什么名字?“

雏子好像被我这个愚蠢的问题噎住了。“这个……不能告诉你的。“

“对,不能告诉你。“那个孩子在一旁附和。

 

 

搬完最后一箱雏人偶,已是深夜了,电压不稳的路灯让门外的道路有些昏暗,但是雏人偶的衣裳仍然尽力地散发着光泽。我告了辞,起身向玄关外走去。穿着宽袍的影山先生,带着满面春风的微笑,一边说着慰劳我的客套话,一边送我离开他的家门。

影山先生家里有好几个女儿,所以我也得搬好几箱人偶。值得庆幸的是,这个村子的人口并没有那么多。送完了影山家的货之后,我就可以暂时清闲一会儿了,有充裕的时间完成我心心念念的大雏人偶的收尾工作,甚至可以考虑去观赏明天的雏祭。

在一切结束之前,我的心里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我整理了一下衣领和多余的思绪,尽量装做随口一说的样子,询问影山先生:

“恕我冒昧,请问一下,贵千金,年纪最小的那位,叫什么名字?”

影山先生眉头一凝,立马换了一副脸色,他双手放在腰间,仿佛在准备拔刀一般。我裹紧衣服,不由得瑟缩了起来。影山先生缓缓答道:

“这个……我劝您还是稍微认清自己吧。”

不不不,这只是个误会呀。我赔着笑,从大门走出去,不再说什么。

炉火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温暖的黄色光晕,女孩子们的嬉笑声传到了远处的树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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