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梦(五)(完结)

激动的心情亟待要发出,然而脚下却越发瘫软了。好似黑洞骤然降临一般,腿部无论耗费多大力气也无法再前进哪怕半步,可她确是怡然自得地越转越远了。地面早已不是地面,而是某种坍圮的异世界,刚才的美好顷刻之间就如同海市蜃楼般化为泡影,徒留一片黑魆魆的深渊嘲弄地凝视着我无助的瞳孔。
“怎么回事?”我只能茫然地环顾着一切能看到的地方惶惶地大叫,“为什么动不了?”
妻子就如同从未来临一般,早已了无痕迹地遁了身躯。而我还在某种真空中挣扎着,却发现自己甚至找不到着力的地方。这样努力地追寻一个人,甚至即使坠到深渊也不放弃,于我大约是第一次的,而在别人那里应该是常有的。突然间,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了一幅似曾相识的画面,就在这宇宙般的空间里: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然后立刻就急迫地不顾一切奔跑起来,大意之间竟在不平的地面上突然摔倒了。
我记起了,就是上个月,她正是在这里跌倒的。摔倒的缘由,我从未认真思索过,而现在,被灰尘湮没的回忆愈发清晰了。
那日业务实在太过繁忙,以至于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结果临近下班时分,只觉得头晕目眩,便趴在办公桌上休息,没想到竟晕过去。再醒来时,发现同事都焦急地看着我,而某个领导正在给谁打着电话。看到我并无大碍,周围的人们深觉安慰,不过也催我早些回家休息,工作可以由别人来帮忙。于是我推辞了一下,便欣然离开了公司。不知怎的,明明加班到天黑,妻子却没有打来电话,于是我不满地给她打过去了。
她的语调很明显是故作镇定的。她说自己在外面,很快就会回家,我出于怀疑仔细问了一下,她便歉疚地告诉了我位置,但并未说明自己的伤势。我不紧不慢地赶到现场时,发现竟是她就那样无助地瘫软在地上,周围有几个人正在嘘寒问暖,询问需不需要帮助,而她则总是摆手说着什么。那时是没听清的,也没打算听清。现在头脑却如同全速运行的引擎般越转越快,竟至于我骤然间从她的喃喃中读出了意思。
“他一定会来的。”
这正是她当时说出的话语,那样坚定而带着信任地说出的。
我咬着牙,寻思着不再去想这件事,可她那时的眼神、表情,连同曾经无数那些被我忽视的关怀、温柔,都如同不驯服的小动物般闯到我面前。不知不觉间,眼角沁出一阵温润的潮热之气,胸口也没有一丝凉意了。
在绝望中,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可以伸出援手——虽然我是越来越觉得他没安好心了。
“U先生!U先生!”我徒劳地向着四周的虚无求着救。令人惊喜的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竟然传来了回答。
“怎么了?”
U先生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淡如止水。
“我的妻子,她去哪里了?”
我竟然并没有率先想到自己的处境,反而是担忧起她来了。
“这很重要吗?”于是U先生的语音又不屑一顾起来,“你不是已经抛弃她了吗?她不是你最大的累赘吗?这样的女人……”
“U先生!你不要胡说!”我于是忍不住叫喊起来,不知道究竟在生谁的气,“她是很好的女孩!”
可爱、体贴、纯真……总之,她的身上有着数不清的好。即使我也惘然刚才看到的那些关于她的场景究竟是现实抑或虚幻。
“既然是好女孩,那你为什么要甩掉她呢?”
“我……”
U先生的话,却使我默然了。
是啊,既然是好女孩,为什么我总是想要赶紧从她身边逃走呢?也许我可以回答,因为她实在太过无趣,然而究竟是她枯燥,还是我本来乏味呢?平时生活中总有些细节——不,不止是一些细节——都在展现着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即或她果真是无有活力,我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不给她好脸色呢?
“正视现实吧,你就是想要摆脱她。”
“不!不是的!”
唯有这一点,我可以尽情地辩白。
“那你倒是说出,为什么你会如此迫切地要摆脱她?”
“只是因为我讨厌那样的生活!”
突然喊出来自己都想不到的话语,着实是让本人都免不了吃了一惊。而四周也安静得出奇,只有余音依旧在耳边萦绕着,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忘掉刚才的灼见。
回音渐渐从虚空中消失了,而迟迟没有人来打破这冷清到可怕的寂静。至于我,则是并不容心于这可怕的,因为心中已经豁然开朗。
“也许你是对的。”
过了许久许久,U先生才喟然地回应了。
我好像是坠落到了哪里。站起身时,发觉这正是来时的地方——还是那个画廊,可是由于吊灯而更加明亮了。
“有什么想说的吗?”
U先生在我的背后,用一种感慨万千的声音询问。我只是迈开脚步,向着那扇来时的大门走去——推开那扇门,就可以回到她身边了。
两侧的油画也变化了样子,好像被某个乐观的浪漫主义画家重又加工了一番,不仅多了鲜明温暖的色彩,就连上面的男和女的模样也不一样了——现在他们都笑盈盈地面对着彼此,舞会上、草坪上都如是。
路过那幅有关婚礼的画作时,我微微放慢了脚步,不想走马观花地错过这一幅。新郎没有那么高大而冷漠了,嘴角也不再往下垂着。至于新郎、新娘两旁的小女孩,也是捧着花雀跃地笑,连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
“我只想说,谢谢你。”这样说着,身子逐渐接近了大门。
“你真的明白了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明白了吧。”
明白自己只是将对生活的不满都发泄在了她的身上——虽然是以某种较为温和的方式,却也让她承受了不少委屈的煎熬。
轻轻推开了大门,毫不犹豫地迈出了一条腿。
“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U先生用那种打趣的口吻说,仿佛在挽留我一般。
“这种事情,其实……”
我微微回过头,看到那璀璨灯光下,慈爱地微笑着的面庞。那实则是我的面孔,只是相较之下眼神更加明亮,而且表情也散发着热情与期待——并不是由于灯光才给人这种感觉的。
那是另一个我,一个依旧没有被现实磨灭希望的我,一个永葆着光明的赤子心的我。对于曾经的我,却无疑是某种“你”——“you”。
不过,那毕竟是曾经的我。
“其实并不重要。”
因为我已经明白了很多事情,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和未来。
我也回给他笑容,这笑容应该是和他的一般灿烂的。
就这样迈出另一条腿,向期许的未来奔去。
醒来之后,察觉到客厅依然亮着灯光,而看看表,已经是十一点五十多了。于是赶紧从床上跃起,忐忑不安地怀着期待与愧疚走出卧室。
她只是坐在轮椅上,孤零零地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如果被冷落的是我,那么看到这些团圆的美好,也定会沉闷地叹气的。
我只能深呼吸,尽力让自己避免在本应无比熟稔的妻子面前紧张。可是还免不了脚步的慌乱,所以她到底是觉察了。
“醒啦。”
她微微展露着微笑,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语音说道——真实的情感是藏不住的。
“啊,醒啦。”
我尽量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些,然后慢慢靠近着她。
“还没睡吗?”我轻声问,不想让她以为是在责怪。
“啊,还不困。”她笑着说。可我知道,她是睡不着。
气氛又沉静下来,以至于我甚至不敢再挪动脚步。她的目光注在我的眼眸中,如同火炬一般热了我的脸颊。
“对不起。”最后,我只得以这样的话语开口。她却惊呆了,连忙摇着头为我辩解:“你没有做错什么啊,为什么要道歉?”
我觉得自己一时半时解释不清楚,只好先想了些别的说辞。
“有点饿了,一起吃饭吧!”
就是这简单的邀约,就足以令她绽放了花朵般的笑靥。
“我去热饭!”她欢欣地说。
“不,这次我去!”我也免不了激动起来,用一种愉快的语调说道。
在其乐融融的餐桌上,我会把自己的愧疚和感激一并诉说出来,然后保证自己会为了我们共同的未来而努力工作的。是啊,世上本来是不缺乏路的,只是看人是否去走。即使学历不如人,也可以靠不懈的努力弥补,何况在职也可以考研究生。最重要的,是不要对生活失望,更不要将怨气倾泻在身边那些温柔善良的人身上。
钟表的时针和秒针,破壁重圆般契合在了十二点的位置。
随之而来的不止是新的一天,也不止是新的一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