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

“……谁?”
“啊哈……你果然在这。”
随着厚重的铁门被我用尽体重缓缓移开,
鱼贯穿梭在衣裤间的风雪一瞬便夺走了我在室内积攒已久的暖意。
迷眼的暴雪中,依稀站着身着黑色羽绒的琼。
是多久……没见过她这般黯淡的眼神了呢?
“看来你很喜欢这里……景色不错,是吗?”
“如果你觉得把你拍打得脚跟都站不稳的暴雪是浪漫的话……我倒没听说过你有过这种喜好。”
“天台给你的理由如果不是喜欢,那么只剩下怀念了。”
“你在怀念什么呢?时隔四年的故地重游的琼大诗人?”
“呵……就数你嘴皮子齁得够呛。”
“抱歉,我现在想一个人静静。虽然就算是你,也能请你先下去暖好你自……”
“我跟你多熟了?十三年?”
“我们俩的十六年人生中只有三年是不认识的吧?”
“这种极限情况下你还需要向我回避些什么呢?”
呼啸的风雪暂时埋没了她的思绪。
即使是站在门边的我,才那么一会就已经被裹上了一层厚重的白铠。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她不会拒绝我的行为,
但还得等会。
“对,你是很了解我,但我也是对私人空间很有需求的人。”
“也许你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但就这次,你能稍微让我自己冷静一下吗?”
“在这种随时都会把你冻昏的环境中?”
“在这种情况下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适合冷静的环境吧?”
“相比之下,底层带空调的奶茶店也许能让你舒适感上去好几个档次噢?”
“你能不能别……”
“我直说了。”
“你来这要是找冷静的借口,换做谁都不会信的。”
“暴雪肆虐的天台,你能做什么,你会做什么。”
“借口即使好拆,但目的难解也无济于事。”
“抱歉,你要跨过这道坎,那么你最后的难题就是现在站在这的我。”
“我相信我的出现即使是在你的预料之中,但也同样棘手。”
“那么至少,为什么不让我过来,与你共赏天台美景呢?”
“美景……吗。”
“嗯……确实是一番该记住的景色呢……”
我笑了笑,迈脚踏进没脚的雪层中。
平衡着身子,慢慢走向她——
这里是永冻之都。
欢迎来到被冰雪永封四季的雪城。
时值,七月。
我叫荃,和琼是发小。
……不过与其说是发小,不如说,我们是家人。
我的父母都是刑警,而他们的工作,是调查各地的拐卖儿童案。
他们的工作能力极为出色,在将近二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侦破了四十余起拐卖儿童案。
换句话说,他们几乎每半年就能侦破一起案件。
这是这所城市无人能及的破案能力。
如此优秀的工作能力,使他们的名声在业界被宣传得沸沸扬扬。
虽然我一直担心他们时常接触这种灰色地带的工作与周遭的评价是否会对他们的人身安全带来影响。
但据他们所述,这是属于他们的兴趣与职责。
而相传,十余年前他们也因此志同道合而跨岗走到了一起。
因缘而聚,由缘相伴,以缘并行。
这个社会有需求,这个社会存在雾霾,
他们就会为此献出青春。
……按他们的话来说,大概如此。
先前说的琼是发小,是家人,
呃……她的来历比较特殊。
在我两岁那年,我的父母侦破了一起重大拐卖儿童案。
而案件中的失踪儿童,就是琼。
原本在案件结束后,失踪儿童应该回到原来的家庭去的。
但琼很特殊。
在琼被拐走的那天,嫌疑人趁琼的父母不在家,偷偷溜进了琼的家中。
原本他只是个盗窃犯,并没有想过要拐卖儿童。
但他没想到的是,琼的父母出去工作了,但琼和她的保姆还在屋内。
慌乱之下,小偷砸晕了保姆,准备放弃这次盗窃,立刻逃离这间屋子。
而就在这时,琼的父母回来了。
情急之下,窃贼一脚踢翻了柜台下的食用油桶,抓起柜台上用来引燃香薰的火柴,
划燃后甩在了地上。
火舌蔓延,电光火石之间便烧到了琼父母的身上。
而在盗窃犯扭头慌乱逃跑时,据他被捕后所述,
他当时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一把抓起了身边还在襁褓中的琼便破窗而出。
而琼的父母逃离不及,与这间屋子一起化为尘埃。
焰火无情,将几乎所有踪迹都烧得一干二净。
这起案件,由此变成了无头之案。
而在我父母接手这起棘手的案件后,他们用尽全力侦破并缉拿了纵火犯。
但琼回归后,她没有其他可以照顾她的亲属
昔日的血肉至亲如今也已变成了在天之灵。
琼回来了,也回不去了。
其实对于寻回失踪儿童却无人抚养的案件,我的父母是有经验的。
只要向市内的一些孤儿院办理好手续,自然有业界人士接替琼的抚育。
但考虑到琼被找回时还不到三岁,年纪尚小,
托儿所的环境不太符合极低龄儿童的身心成长,
于是父母决定,由他们接手琼的养育问题。
自此,琼便成为了我家的一员,是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亲妹妹。
而这起案件令拐卖犯也费解的,是当时的琼。
窃贼纵火时对琼的暴力搬运,以及事件发生时环境的杂乱,
居然都没有打破熟睡中琼的梦境。
以致窃贼将琼抱上车时,他本人都在怀疑琼是否还活着。
而等盗窃犯定下神来时,才发现琼怀里抱着一个鲸鱼玩偶。
窃贼认为是这个玩具让琼定下心来而没有乱闹,
且出于当下情况来看,小偷选择了让琼变得更安静,以免引火烧身。
这个玩偶,便成了琼的家庭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的父母在把琼接到家里时,琼还没记事。
原本我的父母打算和我一直替琼瞒着她的身世,为她安下一个更温暖的巢,
但后来,纸终究包不住火。
琼凭借着天生极强的敏锐度,在不知何时摸到了蛛丝马迹。
而在父母意识到后,他们也没有过于刻意再去隐瞒,而是主动向她提起了真相。
知晓真相后的琼,也没有多表达什么。
她说,她现在想要的只是一个家庭。
一个可以有她容身之处的家庭。
而现在,她生活得很幸福。
这样就够了。
……她是这么说的。
但谁都看得出,知道真相后的她是落寞的。
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说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绝对是不真实的。
于是我们对她更为疼爱有加,希望她能在更温暖的环境中成长。
这是她的诉求,也是我们的期望。
而自我七岁那年起,我们城市的天气就变得极为恶劣。
虽然地处北方,冬天下雪是常态,
但这雪一下,就埋没了四季。
一年到头,拨不开云幕。
诸多专家在此做足研究,但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可靠的科学依据解释这种灾难性的现象。
即使是隔壁城——即使是一城之隔,
在炎月中,也是过着截然不同的季节。
分城界两边,一边是光鲜亮丽,
而另一边,是银装素裹。
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我,早已把单衣的感觉忘在了幼年。
一年到头,裹在身上的只有颜色各异,但同样厚重的严冬装。
无法反抗的自然之下,人类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只能在肆虐的暴雪中,动用一己之力留住身上的体温。
其余的,别无他力。
而说来也怪,琼总是对这样的天气有着异于常人的看法。
她不止向我一次提起,她总能在云层中看到奇怪的影像。
根据她的多次描述,就像是有一条体型硕大的鲸鱼遨游在云块之间。
但即使是面对着她决信的态度,我也从未能在抬头观测时看到任何超出常识的现象。
云层总像静止一般,无尽地撒下迷眼的白晶。
除了如石灰岩般结实而阴沉的云块,只剩在地平线处连接在一起的一抹白茫茫的世界,
绵延地延伸到我的鞋尖,和脚后马上又将被填平的印记。
“所以你上来,是准备要干什么呢?”
我和琼一起趴在天台的栏杆上,望着早被白雪宣布废弃的室外操场,缓缓问道。
琼别过脸去,略带讥讽地反问道:
“……你不是说你很了解我吗?你觉得我上来会想干什么呢?”
“嗯……希望不是我想的那样吧。”
“我想这不会像是你的处事风格。”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她最爱吃的猪肉干,撕开包装,递给了她。
“你想的……是哪样?”
琼看了一眼我撕给她的猪肉干,却没有接。
我把零食继续举了一会,见她不接,便自己扒拉进了嘴里。
肉脯沾着落在上面的积雪,凛冽刺激着我的牙床。
“……自从你上次来这,已经过去了四年了吧?”
见我转移话题,琼不语,任我接着往下说。
“我还记得初一刚入学那会,你总是在学校遇到这样那样的问题。”
“一会又是考试考砸了,一会又是住校不习惯了。”
“总之,你每次有烦心事,都会往天台上跑,看着楼下的一片白发呆。”
“那段时间……我也几乎天天都要上来找你呢。”
“就像是见不得人的早恋约会那样——”
琼突然用凶恶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立刻打住了有关这方面的话题,
把嚼碎的零食连同准备出口的话语,咽进了肚子。
“……不过在那之后,你也很少再来这个地方了。”
“毕竟这里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不知道你是听了我当时的劝还是怎么想的。”
“绝不会有人出现的地方……确实怎么想都很适合独处呢。”
“如果能安全些,大概我也不会每次都像牛皮糖一样跟着你了。”
“原来你也知道你自己总喜欢尾随我啊?”
琼提高了语气嗔怪道。
我干笑了两声,叹了一口气,
随后问道:
“那么大小姐,相信你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
“虽然隔了很久,但有什么我能去打听的吗?”
“以前你总能毫无保留地找我哭诉这哭诉那的,虽然现在还是稍显生疏但都是老习惯……”
“出丑的事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琼又一次厌烦着我的嘴贫,再一次把脸别了过去。
“啊哈哈……好好好,我该掴嘴。”
“也是,咱们都长大了啊……”
我仰起头,望着看了近十年从未发生过变化的天空,长哈出一团白雾。
热腾的雾气很快就随凛风刮得无影无踪,被无数飘扬的雪粒所代替得完完整整。
这般极寒……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雪已经飘了快十年了。”
“化得掉吗?”
“谁知道呢。”
“我要是天公我就让它消停会了。”
“哪怕只是一会也好——”
“你不是想听我讲故事吗?”
“向来都是你的抉择,我何德何能?”
“也就是说不想听咯?”
“那就继续一起发呆吧,像四年前那样。”
“……”
“…………”
“……我想我四年前应该提起过。”
“谁还记得是哪个呢……你讲过那么多故事。”
“处境不一样了吧?现在能有什么,以前有过什么。还拿以前的标准评判现在吗?”
“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知根知底。不是真正烦恼你的事可持续不了四年。”
“所以你是知道的咯?”
“我有感觉,但没有头绪。”
“什么头绪?”
“解决的头绪。”
“还是抚养问题吧?”
“你心虚了?”
“你回避了?”
我们俩对视着,突然同时都笑了起来。
其实这些事,根本不需要言语的交流。
只是,实在是无能为力而已。
“……对,还是老问题,被人说奇怪的话了。”
“唔……”
“你就不打算帮我反抗反抗?你是我的老哥吗?”
“你要打算再让我尝试用这种用过的方法的话,乐意至极。”
“但这真的是你所认为的有效的解决方法吗?”
“明知故问。”
“要是有我也不会出现在这种鬼地方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站在这发呆还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哦?”
“解决得了……另一部分吧。”
“不还有你来帮我出主意吗?”
“我该是你计划中会出现在这的人吗?”
“要是这样一开始直接找我会更妥当些吧?”
“独自咽的……算什么本事。”
“彼此吧。”
“该怪还得怪模仿了不该模仿的某个人。”
我不再说话,掸了掸衣服上快要结块的雪堆,
眺望着看不到尽头的白色的远方,愣了愣神。
琼抬了抬手,活动了一下手指,
天台的风雪似乎变小了些。
“不过,虽然我不否认你对我了解甚多。”
“但今天来这里,也不完全是这个理由。”
“可以说……这点小事什么的,只是一些动机罢了。”
“哦?还有别的事?”
有些出我意料的是,琼似乎并不是因为受欺负而负气爬上这的。
“还记得我很多年前和你提到过的鲸鱼吗……那条藏在云块里巨大的影子。”
“啊……记得。”
“不过,我确实从来没见到有什么影子之类的。”
“唔……毕竟我之后也很少提了。”
“但是,我确信那不是幻觉哦。”
“看,它还在那。”
我顺着琼指向的方向望去。
依旧,除了结实的云块,什么也没看到。
“你一定觉得我在唬你,是吧?”
“但是,我这么做,该出于那种必要性呢?”
“我以前也一直以为是我出了什么毛病,看到了一些正常人不会看到的幻觉。”
“但是前两天晚上,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不知为何,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丝压迫的危机感。
出于对未知事物恐惧的态度,我尽量保持镇定,等着琼的下一句话。
“前天晚上,我没睡好。”
“那晚不知道为什么,我到了半夜都没能安分地入眠。”
“而就在我迷迷糊糊中,我听到了一些低吟声。”
“同时,我的眼前似乎忽明忽暗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等我睁开眼一看,我发现一条巨大的鲸鱼,悬停在了我的窗前。”
“鲸……鱼??”
“嗯……”
“听上去很离谱,是吧?”
“我也觉得离谱,当时还吓了我一大跳,差点从床上掉下来。”
“我还以为我是在梦里,就想着办法让自己醒过来。”
“但就在这时,鲸鱼开口了,说出了人话。”
“啊??鲸鱼说人话?”
“这是什么童话情节吗?还是你真的睡迷糊了?”
我不太愿意相信琼的措辞,所以我还是把她的话当梦话来听。
“我知道这些很离谱,直到刚才我都还觉得这只是个梦……”
“但是,鲸鱼对我说了一些话——”
“——一些让我感到很不舒服的事实。”
我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等着琼的下一句话,忘却了耳边仍在呼啸的风雪——
——不对,
雪……怎么停了?
我看见琼再一次举起了手,
四指指尖往上扬了扬,
飘扬了十年的雪片,无声消失在这一刻。
“……鲸鱼说,”
“这场雪灾,是我导致的。”
“虽然它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理由,但好像……”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蠢,是吗?但我刚才试了试,”
“似乎……确实是这样。”
“你看……雪真的停了……”
琼缓缓放下了手,而天上真的一片雪花都没落下来了。
甚至,刚刚还刮得脸生疼的寒风,也如凝固了一般,
周遭,只剩下没有一丝温度的空气。
我呆在琼面前,想不到任何措辞来描述面前的情况。
我想替她荒谬的言论搪塞借口,但非常识的事实又让我无从阐释。
琼和我沉默了数秒,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她转了转身,目光望向了遥远的天边。
云中,依然什么也没有。
“不过鲸鱼说,确实我有暂时控制降雪的能力。”
“但……其实也不完全是我的能力。”
“其实我刚刚,把鲸鱼招到我头上来了。”
“你看不见对吗?我想你要是能看见的话刚才也不会没有反应了。”
“那晚,鲸鱼告诉我,我是唯一一个能看见它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控制它让它暂时控制天气的人。”
“虽然仅限于降雪……但这和十年前是不是有些巧合了呢?……”
“十年前,这座城市开始了无尽的雪灾。”
“也是十年前左右,我第一次看见了那条鲸鱼。”
“这中间究竟是什么理由,又有什么科学非科学的原理……”
“我不知道,鲸鱼也不知道。”
“但鲸鱼比我知道的多一些,当然也包括永久停止这种不正常天气的方法。”
“既然鲸鱼说寒灾起源于我——”
“好了,打住。”
我大概猜到琼接下来要说的话,所以我中断了数分钟对世界观的认知,挤出了第一句话。
无论科学与否,事情确实是这样发生的,我也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深究理由了。
“虽然我也不理解这件事的缘由,但就算起因源自于你,你也没必要为此付这个责任。”
“你只是一个平民,一个在这座城市生活的平民。”
“用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才是我们该去考虑的东西,而天灾什么的不是你该担起的责任。”
“我看不见鲸鱼,我也不能控制鲸鱼。”
“而就算我能看见,我能控制,我能主导寒灾的发生与否,”
“这些都不重要,完全无我无关。”
“我们只想过日子,学习,出社会,养老,人生走得有始有终。”
“天灾寒灾,早就是生活日常了,不是吗?”
“你为此付出什么?又能为自己赢得什么?”
“你所想的,真的不是单纯的空想吗?”
“你所期望的,真的能是你所期望的结……”
“但这些年又有多少人死于寒灾,多少人因为这场暴雪而受尽折磨?!”
琼似乎显得有些激动,说话的语气也稍稍强硬了起来。
“我们不说远的,就说我们如今的生活。”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能结束这场寒流的方法,那么人们一定会用尽措施去终结这场已有数不胜数的先烈倒在雪堆的灾难。”
“你难道不想过正常的生活吗?大家难道不想过正常的生活吗?!”
“想!每个人都想!每个人都希望找到哪怕一个有效的方法去结束这场灾难!”
“现在我摸到一二了,我摸索到让所有人更幸福的可能了!”
“我可以去放手一试,可以为了这座城市的所有人——至少为了你,为了爸妈……”
“我不在乎你能办成点什么,就算你能消灭世上所有的苦难我都不在乎。”
“我不觉得你的想法幼稚,也不觉得你的想法遥不可及,”
“但是,你没有义务去做这种事。”
“因为你只是一个平民,是我的家人,是我的妹妹。”
“家人在前,世界又算得了什么?其他人又算得了什么?”
“要是需要为了无关至亲的人而做出抛弃生活权利的抉择,那么这种机会又算个屁!”
“退一步问,难道你不想要幸福吗?你不想过你希望过上的生活吗?!”
“你问问你自己……你真的没有这种渴求吗?”
“……没有。”
“胡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的。”
琼似乎不太想和我继续争辩下去,转过身去。
我看见琼抬起了手,但我不知道接下来她会做什么。
我知道她这么说的理由,非常清楚。
她之前说只是动机,当然只是倔强下的借口。
出于心中极大的焦虑感,我抓住了她抬起的手臂。
琼没有放下的意思,却转过脸来,紧合下颚地望着我。
我看见了她眼中即将滑下的泪珠,迟疑了一下。
而也在这个时刻,她忽然抬起了另一只手,掰开了我紧握的手指,
然后手臂倏地落下。
脚下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我和琼两人立刻失去了平衡摔在地上。
而与此同时,头顶从云块中降下强烈的雪崩,一瞬间淹没了我们两人。
外面的警报同时拉响,巨大的坍塌声灌满我的耳朵,
同时也淹没了琼最后说出的一句话……
我在一个只能见到一丝光线的地方醒了过来。
一时间我还以为我也死了,但等我缓过神来从地上爬起来时又不太感觉……
……不,感觉上还是有些模糊。
虽然身体上没有过于复杂的感受但……
具体表现在我醒来的地方——
——不太像是现实世界。
这种超现实的状况,换做谁都不会理解。
但也许是有了刚刚琼令人膛目咋舌的演示,我醒来后第一个反应是尽快理解目前的状况,
然后找到琼在哪。
我活动了一下身子,预摸着肢体上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顺手捏了自己一把,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然后环顾四周,确认我现在所处的位置。
原本我们两个应该是在学校天台,然后一阵晃动与一场从天而降的雪崩把我们俩……
……也就是说琼应该是在我的附近。
但无论我再怎么寻找,周围空旷的空间让我脑子多次宕机。
……这根本不在学校附近,
或者说,我从来没去过这种地方。
不排除不是现实世界的原因,也不能否认不是梦境的前提下……
……该死,这种超出人类想象力的状况真的是一个中学生该去考虑的吗!
就在这无垠的空间在向我不断贩卖焦虑时,我隐约看到了一个方向闪动着若隐若现的光。
我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朝那个方向跑去。
无方向的行动,总比坐以待毙强。
而就像印证我的预期一般,我所奔向的方向确实模糊地存在着什么。
光束牵引着我的双腿,向真相的碎片迈开。
愈发靠近,我看见了一个鲜花盛开的领域。
虽然范围很小,但近乎十年没在穹顶之下见过草本植物的我依旧感到熟悉而陌生。
而花丛的中央,躺着一条体型硕大的鲸鱼。
鲸鱼身边,睡着失去意识的琼。
在黑暗中突然冒出如此温馨的场景,反而让我感到令人不快的恐惧感。
但若要跳出常识框架的束缚,我也只能走向鲸鱼一探究竟。
就在我踏入花丛的一刹,鲸鱼的眼睛立刻恢复了神态。
它似乎看了我一眼,然后缓缓张开了嘴巴——
“噢……你是总是在琼身边的那位小哥是吧?”
鲸鱼的话语让我再一次呆愣在原地。
……当然它雄厚而有穿透力的声音也是一部分理由,
但……超人类的声调与超人类的交流方式实在是……
“啊……抱歉,希望我没有吓到你。”
“虽然确实可能已经吓到了……但希望你能理解。”
“从你的反应上来看……你应该是能听得懂我说的话的吧……?”
“虽然我之前只能听懂这个小妹妹的语言……但要是我们之间也能交流的话,事情可能可以变得简单不少……”
等下,
比起它所说的话语,我第一眼还没留意到。
这条鲸鱼的外貌……总感觉有些眼熟。
“那个,你现在能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我试探着和鲸鱼交流几句,希望能得到好一点的反应。
“啊……听得懂的……谢谢。”
“我很高兴嗯……这是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和除了这位小妹妹以外的人能说得上话……”
“你……看起来有点像我之前看到过的东西。”
“嗯……?有吗?……”
“你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吧?……”
“让我想想……”
“对了!玩偶!琼一直到现在都没有丢掉的鲸鱼玩偶!”
我想起来了。
琼被劫走的那天,她怀里抱着从她原本家庭里带出来的唯一一件东西。
并且那么多年来,她一直没有丢弃这个鲸鱼玩偶。
甚至据拐卖犯的另一段口述,一旦他从琼身边拿走那个玩偶,琼就会歇斯底里地哭闹。
无论什么替代品都不行。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拐卖犯还是放弃了销毁这个东西的念头。
因此这个鲸鱼玩偶也一直被琼带到了现在。
“玩偶……?”
“啊……说起来我好像见到过……”
“但我一直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所以也……”
“唔……”
鲸鱼沉思了几秒,然后再次开口道:
“我大概了解现在的情况了……也很抱歉把你卷入到这里……”
“我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但也许我可以回答一些你想问的问题……”
“啊……也许我也可以把你带出去……但这个女孩……琼的话……”
“琼……她怎么了?”
“啊……先别紧张……她只是睡着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过来坐在她身边……”
“但希望你尽量不要碰她……也许会伤到你……”
伤到我?
我不太理解鲸鱼的意思,但我还是径直向琼走过去,蹲下摸了摸她的脸。
很快,我便后悔了。
琼的肌肤冰凉刺骨,在我手放上去的一瞬间便在我手掌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被冻伤的我条件反射地把手缩了回来,甩掉手上的冰凌,并迅速揣进怀里。
“嗯……看来确实还是这样……”
“琼现在的状态连我都不能去触碰她……即使我已经用尽我所能做到的方法……”
“这是怎么回事?琼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略带惊恐地望向鲸鱼,恐惧与担忧充斥着我的胸腔。
“啊……关于这个……说来话长……”
“不过在此之前……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也希望你能了解一下所有事情的始末……”
“我不太了解人类之间的关系,因为我听不懂除了你们之外的语言……”
“但我看得出来……你是她很重要的人是吧?……”
“小哥……不,请问我该怎么称呼?……”
“……叫我荃就行。”
“荃……是吗……”
“好的……荃,希望我能向你传达到……我所理解的一切……还有你所希望知晓的一切……”
我坐在琼身旁,看着她呼吸此起彼伏的样子,也跟随着她放缓了呼吸,
聆听着这头巨型使者所描绘的世界——
我想想……还是让我从头说起吧……
有些事我之前已经告诉过琼,但也有些事是你来到这我才意识到的……
大概是在八九年前……或者可能更久一点,
我才拥有了我的意识。
但具体关于我是谁,我处在什么地方,我之前的来历是怎样的,
……这些,我都不太了解。
后来,我意识到我漂浮在一片迷眼的白雾当中,并且往哪个方向游动都看不到尽头……
我便想着……有没有办法能冲出这片混茫的地方。
后来,我向上游了很久,才看到了别样的景色——
我的头顶是耀眼的阳光和澄澈的天空。
但从我身下刚刚突围的地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云海。
然后,我尝试着往下游……我想了解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同样游了很久之后,我看见的还是白茫茫的一切……
……如同之前所见的云海一般。
头顶的云层无尽地飘着雪花,在无向的烈风中肆意起舞……
而身下感觉十分宏伟的钢筋群……却被厚重的雪层压没了气势。
我不理解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也不理解世间的方方面面该是如何……
而很多东西,都是后来我见到琼后才慢慢学到的。
在遇见琼之前,我游遍各地。
但无论我怎么游,我总是只能游到这片雪境的边界……
我见过雪境之外光鲜亮丽的城市,见过不同于我先前所认知的多彩繁华。
但我过不去……雪境中无形的边界拦住了我的去路。
虽然底下的人们、交通都能自由来往,
但不知为何……我能在边界中感受到的是无法抵挡的强风。
即使是体型硕大的我也无法全力穿越……
久而久之……我便放弃了离开这里的念头。
还有一件特别的事。
虽然我平日并没有困意之余的感觉……
但当我发现我能主动睡眠时,我便进入到了不同于我平日所在世界的另一个空间。
如你所猜,便是这里。
我在这个空间中四处游荡时,意外地发现了睡在这里的琼。
……这是我第一次与琼见面。
但她似乎无论如何都醒不过来……并且她体表冰凉,却又不像失去了生命。
……我琢磨着,并试着躺在了她身边。
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在我躺下的一刹,一片繁茂的花丛从我身边蔓延开来。
并且琼的体温也迅速回升,变成了温暖的感觉……
鲸鱼说到这里,长舒了一口气。
腿下的花丛缓缓向外扩散蔓延,长得愈发繁茂。
……后来我发现,这是我在这个地方独有的能力。
但这个能力是有限的,并且会慢慢衰退。
以前,我只要躺在琼身边……至少琼的体温还不会变得太差。
但现在……我已经没有能力像以前那样能长时间维持琼的体温了。
而关于这方面的事……我稍后再提可以吗?……
刚刚还在不断生长的花丛,慢慢停了下来。
并且,范围边界的植被开始迅速枯萎,然后消失在无垠的漆黑地面上。
花丛的范围,很快又变回了一开始的大小。
我在现实里遇到琼之前,我转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所有人都看不见我似的……在毫无生气的城市中快速地穿梭。
我见过顶着狂风到处奔波的普通人。
我见过在暴雪中喊着口号拼尽全力实施救援的年轻人们。
我见过瘫坐在昏暗的屋内,衣衫褴褛并瑟瑟发抖的老年人……
这座城市给我最大的感触……就是艰苦。
我也曾远眺过外面的世界。
人们可以自由地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人们可以不用一年四季都穿着累赘般的棉铠……不用考虑雪灾所带来的困苦生活……
也见过许多……为了逃避灾难而往外逃生,谋求生路的苦命人。
我也并非不能感受冷暖,但我自身所能散发的热量便足以抵御这场寒灾所带来的刺骨冰凉。
但尽管我不太能感同身受……但仅凭观察我便意识到,
……这所城市,并不宜居。
而后来我意识到,我有主导这座城市局部天气的能力。
但我所能做出的改变微乎其微……仅仅只能增大或者减小局部的的降雪量。
尽管如此,在数年间我仍不断游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见到有需求的人,我便尝试着尽可能在短时间内改善这恶劣的天气。
希望能在救援等方面……力所能及地帮助到更多的人。
直到……我遇到了现实里的琼。
也许在我遇到琼之前,琼已经发现过我了。
茫茫人海,我听不懂任何一个人的语言……
但在天上,在嘈杂无比的沸扬人声中,
某一天……我听清了一些话语。
我循声游去,遇到了声音的来源——
——那便是琼的声音。
琼不止一次地指着在天上的我,向周围的人阐释着我的存在。
我能……而我也只能听懂她的话语。
似乎就像……不,只有她能看见我,也只有她的话语能被我所理解。
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也见过你,但我同样听不懂你所说的话。
而在我后续的观察中,我意识到……你们两个是互为特别重要的人。
……即使我不理解人类之间的关系与称呼,应该代表着什么。
联系我在这个空间里遇到的睡着的琼,我很肯定她与我必定有着某种关联。
但我担心在现实世界中贸然靠近琼会引起她的恐慌……所以这么多年我迟迟没有主动向琼展示我的存在。
而通过琼数年来的话语……我逐渐丰富了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我了解了这该是什么,那意味着什么,
什么行为代表什么含义,什么东西不该效仿……
我几乎所有的世界观,都是从琼那里学得而来的。
而且我还发现,琼似乎也存在着某种操控的能力。
当她有意无意地谈及天气相关的事时,我操控天气的能力会变强。
虽然也不至于能让暴雪完全停下……但在此期间,我能较为明显地改变局部的天气状况。
所以我认为……琼能直接操控我从而增强我对天气的改变能力,
并且某些时候……我只会充当媒介,而她能全盘主导。
但同时我也意识到,这种改变也只是暂时的。
预摸着我与她的能力相加……用尽全力也许也只能让全市停雪数天。
而这种做法……是会大量消耗我在这个空间里的能力的。
我不敢想象,要是我在这个空间消失了……万一同时失去了对这个空间和现实世界天气的主导能力,
琼和这座城市……会变成什么样子。
于是在整理思绪后,在某一个夜晚,我游向了琼的身边……
我告诉琼的,是我所理解的事实。
我是这座城市的雪灾媒介,但琼是引发这场雪灾的根源。
我与琼是相生……不,与其说是相生,也许存在着更为复杂的联系。
在现实世界中,我是可以主导天气的媒介,并且只有琼可以操控我。
在这个空间中,琼是作为永恒的存在,而我能改善她的状况。
具体这个改善有什么用……简单概括的话,
换做早几年,我的能力足够时……我能尽我生命之力,将琼带出这个世界。
但让我后悔莫及的是……我发现得太晚了。
当我意识到时,我的能力已经衰减到只能改善她的身体状况了。
而只要琼一直存在于这个空间里……并且琼还存在于现实世界,
那么这座城市的寒灾,将永远不会停止。
所以我那晚向她说出了……只能由我们两个去接受的客观事实。
想要根除这座城市头顶压了十年的白雪,
要么我能从这个空间中把她带出来,
要么她不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
……我并不是想要她立刻面对死亡,而我也有办法不让她以这种方式面对现实。
即使留给我存在的时间不多……需要我仍存在时才能帮助她做到这种事。
而我……我也不是需要她立刻做出抉择。
我只是希望她能了解一切的真相……然后把选择权分担一些给她。
抱歉……我恨自己的自私。
其实要是什么都不做,任凭雪灾持续,任凭我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也是一种方法。
但如果到了那时……到了真的完全失去改变的机会的时候,
我不确定……我们双方会不会后悔。
我一直在拖延……也许是逃避也说不准。
而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我还是希望能做出一些行动……
所以……我告诉了她方法——
——我能让她非死亡性地消失于现实世界,并将她的本体与这个空间中的她合并。
但这之后,除非我有能力能将她带出去……否则她将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而具体方法,是她在一个地方把我召到她的头上,并操控我召出一场雪崩。
当雪崩同时埋没我们两个时……我和她便能同时来到这里。
然后……这座城市的雪就会停了。
虽然之前没试过这种方法……但多年来她给我的感觉而言,我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尝试了。
我将此告诉了她,希望她做出抉择……
……留给我们两个的时间不多,她也很勇敢……
而我没想到的是……这场雪崩居然也能把你带进来……
鲸鱼讲述得差不多了,长叹了一口气。
了解基本真相的我,也疲惫地望着瘫在地上的琼。
“那现在……琼和我该怎么办?”
我毫无力气地问道。
“唔……如我刚刚所说的那样,”
“单凭我现在已经没法把琼带出这里了,所以只是依靠我的能力的话……”
“不过你想要出去,我想应该不难……”
“因为你是无意闯入这里的人,相比已经毫无意识的琼而言你应该更有能力离开这里。”
“况且你本身也不属于这……你是这个空间的外来人,应该不会受限于这里。”
“只要我稍微配合你一下,你应该很轻松就能离开这个地方。”
“虽然具体没试过……但还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说。”
“嗯?还有什么?”
鲸鱼深吸了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
“接下来都只是我的推断……是你来到这后我新产生的想法。”
“虽然我也不太理解缘由……可能是靠这么多年来的直觉吧,我希望还是在你决意离开之前告诉你……”
“……希望你也为自己做出一份抉择,一份不会后悔的抉择。”
“至少我认为这是必要的……”
“你作为一个人类来到了这个空间……本质上与本就在这里的琼没有太大区别。”
“假若原先就在这里的琼可以看作为一个意识……而仅凭一个人类的意识存在于此就可以操控现实里的雪情的话,”
“那么,现在的你,同样留有意识在这个空间内。”
“理论上来说……你现在也拥有了操控我来控制天气的能力。”
“但由于你的本体也在这个空间内,与你的意识现在是合并的状态,”
“所以你现在在这里就想操控天气,是没有意义的……”
“但这方面我们暂且不提。”
“换个角度来看……你的意识现在是清醒状态。”
“这就是你能连并意识与本体一起离开这里的必要条件之一。”
“一个有意识的实体留在这个空间内,只需要借助我的一些能力……”
“就能将自己的意识……甚至连着本体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但现在的琼,不仅本体在这……连意识都是不清醒的状态。”
“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需要消耗我大量的能力才能将她的意识强行带出这个空间。”
“……这是意识离开这里,停止现实雪灾的两种方法。”
“有点难理解是吗……简单点来概括的话,”
“意识离开这里就能停止雪灾。”
“而意识离开这里有两种方法。”
“意识清醒时可以凭借自身能力与我的辅助自行离开。”
“而意识不清醒的话需要消耗我大量能力强行带出。”
“而琼现在的意识无法被唤醒,并且我的能力也在逐渐衰弱。”
“但你的意识是清醒的,所以你可以比较轻易地离开这里。”
“这就是基本的原理。”
“不过,还有一种方法,我们可以试试把琼也一起带出去。”
“可你不是说……”
“嗯,对。”
“所以我是说……只是猜测。”
“既然一个清醒的意识离开这里的能力 绰绰有余,”
“那么可不可以试着……分担一些能力于没有意识的琼身上,然后再一起离开呢?”
“听上去有些离谱是吗……但也许能比一筹莫展更有一些可行性……”
“虽然也可能需要我消耗更多的能力……但按我目前残存的能力,我想我可以替你们试一试。”
“只不过……我需要你的帮助,需要你分担一些意识给琼。”
“你和琼现在都是本体与意识合并的状态……所以我想在我的引导下你们之间的意识应该可以比较方便地分摊。”
“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不知道失败后的后果是怎样的……”
“可能最坏的结果,是你们两个都会在这里失去意识,然后我的能力耗尽消失……你们两个会永远留在这里。”
“相比于你自己带着你的意识出去……也许不去尝试才是最保险的做法。”
“我也不是想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但是……我想我还是有必要把一些推测成功地传达给你。”
“我迟疑了近十年……至少在这最后的时刻,我不想再让自己后悔哪怕再多一次了。”
“所以我希望你能了解这些,然后考虑……”
“我做。”
“嗯……?”
“如果有把琼带出去的可能性的话,我去尝试。”
“可是,要是失败了……”
“你自己说了,你不想后悔,我也不想后悔。”
“你的后悔就是因为你常年犹豫不决的性子,才会导致现在的状况!”
“要是你早些做出这样那样的决断,那也不会……”
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些急躁了,便打住了话头。
鲸鱼也沉默了下来,眼神回避着我。
“啊抱歉!我不是有意去责怪你的……毕竟你也从什么都不知道走到现在,也不容易……”
“没关系……你说的是对的。”
“可是……!”
“是的,我也不该去犹豫了……该道歉的是我。”
“确实,那么多年都放过了诸多机会,是我的责任……”
“…………”
“好了,我会帮你们到底的。”
“无论成功与否,至少我们两个都不会为此刻后悔了。”
“谢谢你来到这……能在我的生命中遇见你和琼是我最大的幸运。”
“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来帮助你们离开这里的。”
“如果你准备好了的话,就请你躺在琼身边,然后握紧她吧。”
“接下来交给我就好……祝你好运。”
我对着庞大的天空使者发了几秒的呆,然后缓缓走向了它,把脸贴在它身上。
我感受到了来自天空温润的体温,我听到了来自天空的呼吸。
良久,我离开了鲸鱼身边,躺在了琼身边。
我紧握住琼的手,即使她冰冷的手背再一次重重冻伤了我的手心。
但我始终没有放开。
鲸鱼将它的鳍盖在我们身上,用澄澈而坚定的眼神望着我们。
然后,我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
我感受到琼的体温正在迅速恢复,但我也感受到身边的绿色正在慢慢消散。
我听见鲸鱼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盖在我们身上的鱼鳍也微微颤动着。
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我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鱼鳍的边缘。
然后……我便昏睡了过去……
“喂!这里找到了一个学生!”
“……等下!是两个!”
“快!快来人帮忙!”
我是……回来了吗?
刚刚那是梦……还是……
我想尝试着动一动身子,但我发现我似乎被什么东西压得死死的,身体也无力做出任何举动。
我想睁开眼睛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但眼前炫目的光线让我什么都看不清。
我想至少说点什么,但我的喉咙无力地松弛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全身剧烈的疼痛感不像刚才梦里的状况……我似乎现在确实在现实中。
“快!快把压在他们身上的残垣搬开!”
“医护人员!快点都叫过来!我们需要抢救用品!”
我感受到压在我身上沉重的东西正慢慢减轻。
随后,我被几双有力的手共同抬了起来,然后被迅速套上眼罩,淋上生理盐水,放上担架。
我瘫软在担架上,任由担架有节奏地晃动着,动弹不得。
“你们先把这个男孩运走!他旁边还有个女孩也还活着,再多叫几个人过来帮忙!”
“真是一场灾难……上次那么强烈的地震都是下雪之前的事了!”
“我听说这个学校今早降了场雪崩?这座建筑又不靠山怎么可能!”
“谁又知道!但这个雪崩真的好厉害,把整个学校的底层都埋了。”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幸运……这么厚的积雪反而在地震时把这栋楼的地基给稳住了,所以这所学校才没有塌得很厉害。”
“还有这种说法?不过好在雪现在也停了,咱们干活才轻松不少。”
“我是真不敢想象要是雪现在还在梆梆地下,再加上一场地震,”
“咱们最后还能救出来多少人!”
“这雪都下了快十年了哪有停过!可能是老天有眼吧,赶在这时歇下来了。”
什么……?
雪……真的停了?
也就是说……我和琼都……
“喂——!过来交手!把他运到救护站那里去!”
“来了——”
“……哎?这不是刑侦家的孩子吗?”
“啊,你认识他啊。”
“行,那他就先交给你们了。那边还有个女孩没救出来,我们得去帮忙了!”
“好!注意安全!”
我没太能听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因为父母的关系,以前我总是能和消防局与公安局的人打交道。
所以他们认识我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组长!我来帮忙吧!”
“好!你抬前面,咱们去医疗站!”
“组长,您刚刚说认识这小孩是吗?”
“嗯,他是隔壁刑侦部组长的孩子。”
“可是组长,我记得我之前整理过档案,刑侦部组长他们好像并没有生育过啊?”
“领养!他们的两个孩子都是领养的。”
“他们之前破过的案子里有两起都是拐卖婴幼儿的,他们都领养下来了。”
“但组长,现在我们局的警备都被调配到这里来参与救援了,我怎么好像没见到过刑侦组长他们?”
“他们两个今天是调休日,本来就都在家。”
“我们局里一接到通知就立刻出警了,调休的警员另外也有通知的。”
“但实际能来到这里的调休警员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另外一部分后来都联系不上了。”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了解,不过我们这里靠近地震中心,其他地方都损毁得特别严重。”
“只有这所学校,据说是地基被雪稳固住了才没有塌得特别厉害。”
“你看这里能被救出的人都不算多了,其他地方……”
“组长……”
“好了,咱先忙手下的活。咱就快要到救护站了。”
不。
雪没停下。
我卧在担架上,微微动了动手指。
一片冰冷了东西,落在了我的脸上。
“组长!又开始下雪了!”
“该死……咱把这孩子送到医疗站就赶快回去!速度快!”
我望着眼前无尽的黑暗,意识逐渐飘远。
恍惚中,我似乎听见了一声从远处传来鲸鱼悠扬的悲鸣。
长鸣逐渐消散,身边的人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仍在喘着气冒雪快速跑动着。
但只有我知道——
——这场寒灾,再也不会停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