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逆命书》(2)
【第一章 吾之源】
滴答,滴答,滴答……
唤醒他的,是水珠滴落在石头上破碎的声音,细小的水珠向四下散落,有几滴飞溅在他的面颊上,带来些许凉意。
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他环顾四周,一片黑暗之中,看不见任何事物。他尝试活动手脚,却发现自脖颈以下,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被牢牢的箍住,甚至连指尖都丝毫动弹不得。
滴答,滴答,滴答……
只有水珠一滴一滴落下,时间无形的流逝,如同片刻般短暂,却又仿佛已过百年般久远。
突如其来的恐惧感猛地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发现自己被囚禁在这世间最狭小的牢狱之中,除了这水滴之外,竟感受不到任何东西。
更可怕的是,脑海中也如这牢狱般一片黑暗而空无一物,仿佛自他有生以来便是被囚禁在这牢狱之中,与世隔绝,不见任何光明。
绝望伴随着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它如同困在牢笼里的野兽般大声哀号着,号哭声在四壁回荡,仿佛有无数人与他一起哭号,号叫声震耳欲聋,片刻后却又消弭无形,只剩得他一人,一切又回归于一片静谧。
只有水珠滴落的声音。
滴答,滴答,滴答……
时间随着水滴声无形的流逝,仿佛要一直持续到一切的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间,也许是一百年,水滴声……
中断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一时间竟忘了在这漆黑一片的牢狱中,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
冰凉的水珠落在他的额头上,发出一声轻响后,顺着他的眉间无声的滑落,最后落入嘴角里,伴着一股甘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开来。
同时在蔓延的,还有着岩石筑就的牢笼中发出的隐隐震动。随着震动的蔓延,莫名的战栗感顺着他的脊梁散布到全身各处,他抬头仰望着正上方的黑暗,仿佛在那片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即将降临。
不知是否因为持续的仰望而产生了幻觉,他觉得眼前的黑暗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淡,在黑暗的深处,透出橙色的朦胧光芒,如同隔着层层的浓雾一般模糊不清。他摇了摇头,定睛向头顶看去,却发现头顶上那橙色的光晕在不断地向四周扩散,而且越来越亮仿佛笼罩在他头顶的只是一层朦胧的窗纸,渐渐遮挡不住越来越近的灯光。
牢笼里的黑暗也缓缓地退了下去,他开始看清了这牢笼中的事物,四壁是嶙峋的岩石,却并不像山岩般棱角突出,反而浑然一体,如果不是表面的裂缝显示了石壁的坚硬,猛然看去,这石壁简直有如凝固了的泥浆一样。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也仿佛陷入泥潭一般,如同泥浆般的岩石一直没到他的脖颈,岩石的表面星罗散布着球形的凹陷,像是煮沸的稠粥。
更像是,冷却后的岩浆。
这构造诡异的牢笼,简直非人力所能及。
“这里是哪儿?我怎么会被困在这?”疑惑如同阴云一般在他的心头密布。
晃动的光影打断了他的思路,他抬头望去,发现头顶的石壁已经如同薄冰般透明,石壁的另一边,有模糊的影子在不断的晃动。他努力分辨了一下,才发觉那影子是有人踩在他头顶的石壁上不断走动。他刚要大声呼救,却被石壁对侧传来的吟唱声阻止了。
那是怎样的吟唱声啊,他听不清吟唱声的内容,却感受到了祝祷的虔诚和坚定的信念,如同矗立在这世界尽头的顶天铁碑,在焚世的烈火中亘古长存,以其不屈的身姿,昭示着无比的威严和意志。
神的威严,神的意志。
全身的血液如同沸腾一般奔流着,心脏搏动的声音有如战鼓擂动,他禁不住大声吼道:
“以神之铁,铸我铠甲;以神之火,焠我刀剑;神之威严,征伐宇内;神之意志,永镇天地!”
他高声吟唱着,仿佛这祝祷词就流淌在血脉中一般顺畅自然,石壁在这高亢的吟唱声中彻底破碎。他仰起头,如利剑般排列在夜空的七颗铁青色星辰照亮了他的眼睛,随即却又被一个落下的身影遮住。他定睛望去,却是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女子,在星光的映称下,女子的白色长袍上似乎绣着繁复而精致的花纹。
女子俯身跪在他面前,清秀的面孔几乎与他相融。他睁大了眼睛,一滴水珠一样的东西落进了眼里,却无一丝不适,瞬间融进了眼中。
是泪吧,他想。
女子伸出双手,托住了他的面颊,俯首吻在他的前额上。
“神,唤汝之名,陆宗吾。”她说。
前额传来温软的触觉,如同落入了油罐里的火星,一股热流顺着前额在体内激荡着,如同熊熊烈火灼烧着身体由内到外的每一处,皮肤、筋肉、血脉、肺腑,甚至神志。脑海里猛然显现出一片火海,火海之中,巨大而威严的身影模糊不清,只是坚定地注视着自己,看着自己被火海淹没。
烈火的炙烤伴着纷乱的影像席卷而来,他放声大吼,囚禁身躯的岩石在吼声中化作齑粉,他发现自己身上不着寸缕,仿佛从烈火中走出来一般。只有对面身穿白袍的女子,依旧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脖子。
他收拢双臂,回应般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仿佛抓住了自己在这世间仅存的一线希望。
“我是陆宗吾。”他喃喃说道,“圣堂大宗主破军座下,天驱,陆宗吾。”
右手拇指传来一点冰凉的触感,他低头看去,拇指上铁青色的指环映入眼帘。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你究竟是什么人?”这是陆宗吾脱身后的第一句话。
“穿好衣服了没有?”在他的对面,身穿白色裙袍的女子侧身对着他,正出神地看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好了,”陆宗吾拍了拍披在身上的粗布短褂,“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嗯,”女子转过身来,正面打量了陆宗吾一下,陆宗吾这才有机会看清楚她的脸。在这清晨的阳光中,女子原本姣好的面容更显得充满朝气,看上去应该二十岁出头的年龄,此刻正微微地歪向一边打量着自己,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神色中透出一丝调皮,和身上穿着的庄重的裙袍并不相称。
“你看不出来吗?”女孩扬了扬双臂,白色裙袍迎风起舞,裙袍上用红线绣着星辰的花纹,“我是一个巫女啊。”
“巫女,”陆宗吾愣了一下,“是那种通过祈祷获得神启的巫女吗?”
“没错啊,”女孩点了点头,“这就是我接受到的第一个神启,接到神启的当晚,我就按照神启的意愿赶过来了,足足走了一整天才找到你,不过还好,总算完成了神的旨意。”
说吧,女孩高兴地把手腕伸到陆宗吾面前,“你看你看,这里有个烙痕一样的东西呢,现在也快消失了。”
“神启……”陆宗吾打量了一下周围,他所站的地方正是半山腰,向下看去,从站立的地方到山脚下寸草不生。他沉思了一下:“我记得我是跟随圣堂的使团迎接启示之君的,之后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姑娘能告诉我神启的内容吗?”
“可是神启里只说了你的名字还有神需要你,别的都没说啊。”自称巫女的女孩摇了摇头,“所以关于你,我只是知道你叫做陆宗吾而已。甚至连那位神,我也只知道他一定是神。”
“好吧,”陆宗吾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还是要多谢姑娘的救命之恩。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姑娘呢?”
“小桃。我是师父捡来养大的,没有名字,师父说捡到我的时候,正好桃树上挂满了桃子。你就叫我小桃好了,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好的,小桃姑娘,我是破军大宗主座下的天驱武士。”陆宗吾点了点头,“蒙你救命之恩,感激不尽,但是还想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哎?”小桃愣了一下,“你还要我帮你什么忙啊?”
“我本来是白石圣堂派出迎接启示之君的天驱使团中的一员,但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被困在这里,”陆宗吾指了指地上的深坑,“现在也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了,既然姑娘得到神启,那么我想请姑娘跟我一起回圣堂,向大宗主复命,可能有助于我们查明事情的真相。”
“去你们天驱的地方啊……”小桃为难地摇了摇头,“能不能不去啊?除了神启之外,我真的不知道关于你的事了。”
“嗯,既然小桃姑娘不想过去,我也不便勉强。”陆宗吾叹了口气,“那我再努力回忆一下试试吧,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话音未落,陆宗吾忽然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栽倒在地上,周身不住地痉挛着,四肢肌肉抽搐不已,仿佛被无形的巨力拧动撕扯着一样,以匪夷所思的角度伸展扭曲着,脑袋不住地摇晃,一双眼珠也渐渐翻了上去,只能看得见眼白。
“启示之君……刺客……黑,黑衣教……”他如同梦呓般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眼,却又被从嘴里涌出的白沫压了下去。
“喂!陆,陆宗吾!你别吓我啊,我跟你去还不行吗?”小桃顿时吓得手足无措,“难道是在抽羊角疯吗?惨了惨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也许是被白沫呛住了喉咙,陆宗吾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原本因为在地下不见天日而变得苍白的面孔此时已涨得通红,眼看着喘息都有困难,小桃也顾不得许多,俯身扳住陆宗吾的脑袋,直视着那双已经翻白的眼睛,大声喊道:
“你清醒一下!看看我,看看我啊!”
这情急之中的呼喊似乎有了效果,陆宗吾的痉挛渐渐减轻了,原本翻白的双眼此时也恢复了神采,他直视着小桃的双眼,眼中光彩熠熠,似乎有烈火在焚烧一般。
“神之意志,永镇天地!”陆宗吾低声吼道,声音如同猛兽。
与此同时,他的双臂猛然抬起,像是扯断了捆缚在身上的无形锁链,四肢周围凭空接连发出脆响,却竟是两股力量下的气流对撞所产生的爆鸣声,陆宗吾猛地跳了起来,直直面向眼前的大山。
“青铜面具,刺客,岩浆。”陆宗吾怔怔地看着前方,“我知道了,我看到了神,使团之中有叛徒,我要将这些向大宗主禀报。”
“青铜面具?”小桃默念着这个字眼,手腕上猛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烈火灼烧一般,她低头看去,只见手腕上原本模糊的疤痕此时竟又鲜亮如新,七颗带着血色的烙点排列有如北辰,一道鲜红刺目的伤疤将七颗烙点依次连接了起来。
“你的意愿,还没有达成吗?”小桃默默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陆宗吾身旁,“好吧,我跟你去圣堂。”
“你,答应和我一起去?”陆宗吾转身看着身边的小桃问道。
“这是神的旨意吧。”小桃冲着陆宗吾扬了扬手腕,“你看,你有神给的使命,我也有。”
陆宗吾低头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