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
好久没上街了,对街上一切都十分陌生。
这份陌生感,包括了对街上每一个人,门前的保洁阿姨,开店的老板,街对面的任何一根石板和石柱,破旧与崭新的大风帽,多彩的太阳伞,以至于......那几缕金黄的阳光。
认识的人老的也老了,该死的也都死了,没几张熟面孔了。
写到这,笔也没墨,街上也都空荡了,我默默换了支笔。
即便是早晨——我指清晨,街上无多人,只有卖枣的小贩晃着个广告在各家门前吆喝——那自然是小声的,倘若吵醒了隔壁王家的少爷,那可是要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乃至于打的。
青石砖的路不太安宁——昨日下雨,石面仍是滑的,小贩走着自然十分吃力,推的车也是东西颠簸左右摇晃,看上去大抵难免要翻倒的样子,这时,太阳也升了,路上人也多起来了。
从窗户里探头向外望,恰逢上一块石硌在小贩车轮前,小贩一个踉跄,车也跟着跌倒了,小贩尽全力想要把住车,然而不可避免的事发生了——两筐的枣,青色,就几乎全撒在了路面上。
旁人这时必然要表现自己的乐于助人,只见他左手拾起一个,趁小贩没发现藏起另一个,将左手拾起那颗枣递给小贩,小贩笑着冲他道谢,那人自然也回谢,然而就走了,他带上的这一颗枣代替了他的罪恶,我替他收在眼里呢,这便是我感到极陌生的一个缘由。
紧接着便是去给朋友扫个墓,尽管不是清明,我扣上那顶黄褐的风帽边出了门,不免有奇怪的目光想我看来,再加上路旁那几棵歪曲的樟树,愈使我觉得陌生了——大概都看我是个”朽木不可雕“的老顽固罢,但是我要坚持自己的立场!我迎着奇怪的目光,报以冷视——扫墓竟要被异样看待?!——就这样走到了墓地。
左数第297,前数第五块就是他的碑,碑前有个土包,包前放着不少鲜花和美食,碑上已经裂了一小块——竟已25年过去了,我立定,想说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正当准备离开之际,一个声音飘忽着告诉我:“来我这罢,不会苍老,不会死亡!”
这声音极亲切,像极了......我瞟了一眼碑,原来便是他,这声音仿佛有灵性的,沙哑着,并且使得右旁一颗枯木上的乌鸦也嘶声哑叫道“嘎——嘎——”随即便寂静,在荒芜的墓地无声倒显得可怕,然而我是再不想听见那亲切的沙哑的声音了,哪怕他再过亲切,我也只有闭耳不听,二十五年前,他死于溺水......
我转头回街,“我不会去你那地方,但不久我们会聚合的。”我这样对他坟头说。
晨雾渐散了,阳光已直勾勾照下地面,街上人却又少了,正午了,我竟在墓地呆了一上午,只觉浑身的阴冷和麻木,那是连阳光都照不透的,我推开门,坐在躺椅上,我的头发不经意地已斑白了,又或许我早已老了,只是我未察觉罢了。
我翻开书,入目第一行便是:
“去他的狼心狗肺,去他的年少!我们俱已老了,还谈什么少年从前!”
自然是极有共鸣且深有感叹的,像孩子们似的少年也并不是什么“狼心狗肺”之属,而只不过是所谓“年少轻狂”罢!然而这所谓“年少轻狂”已不再会在我们的记忆当中了!
这二十至三十年,我们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无外乎一些少年时的玩耍嬉戏,更不必谈那时的反驳与叛逆!虽然词汇仍记得,但眼前的画面不似之前那样能自动跳出来,跃然眼前了,而随着时间甩掉我们这个包袱,我们便成了他人眼中那一颗钉子!“老顽固!”他们这样骂道,然而很少人,仅仅是很少人,是不作为一个批判者来看待我,“尊老爱幼!”他们打着这样的旗帜对我们说话,但仿佛我们变成了弱势群体一样!
我开了瓶酒,望着街外,努力想熟悉,然而太阳走得太快,才刚忆起不久前,就已只剩了孤孤单单一抹余晖,即使红艳,也不是喜庆的红,而是血似的红,残阳如血!
我饮下几口,辛辣而凉爽,让我禁不住打一个哆嗦,扶着额头,我便忆起不久前了。
仍是这条街,只不过青石板没那么青,我们时常约个三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谈人生,谈生命,谈哲学,也谈各种理论与主义,无所不谈,还收获许多感想与之前未曾设想过的认知,好景不长,三两好友有一搬去城区了,断了联系,其他两个一个溺水致死,另一个病故,实在令人痛心!
仰头向天,两颗浊泪滑下。
月亮不明不暗,被云层遮遮掩掩,光有时会透下来,夜晚温度低了,我匆忙起身,回到屋内,粗略洗了洗,裹进厚厚的被单中,然而我并不十分困顿,只是想取个暖。
夜渐渐深了,望向窗外,显出星星,一颗连一颗,仿佛一座星空图,我盍上眼,长吸一口气。
我才忆起我忘记拉上窗帘了,阳光突兀地直直照入,打在我脸上,我眯眼,翻身穿上衣裳。我衰老了,但苦于不,不醒,两天不吃已是无感了,并且每觉必睡到八点开外。
我喘了口气,翻身下床。
今日似乎是要有城里人来表演了,人们早早地都聚过来了,在等待着并且期盼着今日的表演——毕竟一年没几次机会,街上也便热闹了,打开门,恍惚间看到了不知多少年前的景象。
与几个好友初来此时正逢意气风发,也恰巧碰上这罕见的表演,即便我们几个已在城里看过不少回了,然而还是去凑个热闹。
一声长叹,搁笔不写。
这条街,也终究存在于我们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