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九州志·菊与刀》(10)

2022-03-12 10:38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百里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沼中,夜色已经深了,远远的后方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喊叫声,又像是风吹过苇塘的声响。他突然脚下一滑,小腿一直陷到泥塘里,搭在他肩头的手立即拽住他的领子,将他提了起来。他及时地咬住舌尖,没有叫出来,那只手安抚地拍拍他,继续推动着他前进。

  他知道那是苏七公的手。

  苏秀行的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灯笼,照亮他们脚下的一圈地面,不时能看到呆呆的蛤蟆从光圈里跳出去,虽然这两兄弟的脚已经酸痛,身后渐渐显明的声音却告诉他们,龙十四和那个叫李季存的猎户并没有能阻挡他们太久。

  苏七知道,龙十四和李季存已经完了,但只要能赶到梦沼之路的入口,就还有希望。

  他看了看平稳赶路的百里恬,当龙十四和李季存提出留下阻挡时,他并没有再挣扎反对,而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然而他的眼里却依然存着愤怒,呼吸也急促起来。苏七心里知道,这个公子的心还需要更多的磨练。

  突然破风声响,苏七将胳膊扬了一扬,几支断箭落在他们身边,而更多的箭支打在他们身边和身后的芦苇与泥塘中。

  “我拦他们……”苏秀行跃跃欲试地说,旋即被苏七公兜后脑打了一记:“快走,就到了。”

  三个人尽力地跑起来,后边的喊声逐渐明显,一道火线渐渐出现在雾中。

  脚下的泥泞更加显著,渐渐变为浅水,淤泥如章鱼的吸盘吮着他们的靴子,每一次拔脚都要费很大力气,百里恬突然身子一歪,一篷血喷到苏七公的手上:一支黑羽箭从他的左上臂对穿而过,这少年痛得脚下一软,跪在水中。苏七公心中一惊,就要把百里恬背起来,百里恬已把手搭在苏秀行的肩膀上,一边咬着牙关,一边从牙缝里吸着冷气道:“七公,继续走,不要耽误,我……还行。”

  苏七略一点头,心中飞快思忖:自己的行踪被跟上,这些箭雨也准确得离奇,这绝不是一般的兵法能做到的,只可能是秘术师,莫非是南淮城中那个使用印池术的老人?即使自己的妻子也只能用一些放火的技术来限制他的印池术法,若是那个人追出来,只怕麻烦就大了。

  这样想着,他的手却没有停顿,腕子一翻,亮出一把小刀,只一挥,就把百里恬臂上的箭首削去:“忍着。”

  他回身,将一个弹丸远远投出,轰然一声,火光再起。

  那是小黄曾用过的河络火油,此刻再次在梦沼燃起。后边的箭雨停顿了下来,苏七本来想用它来阻止印池的探知秘术,却歪打正着地打断了陶慕玄问道草木的岁正术。当箭雨再次开始散射的时候,他们脚下的水已经没到了膝盖。

  “是这边了。”苏七公指着一块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巨石,“水道就从那镇海石开始。”苏秀行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深夜的沼泽找到这块石头的,就看苏七公在石头边一阵鼓捣,竟拽出了一条皮筏子。

  就在三个人爬上筏子的时候,芦苇猛地摇曳起来,没有风,但那些叶子却发出了金铁交鸣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长袍人排开苇荡,出现在他们的身后:“余孽!受死!”

  他抬起手,苇子都在应和着他的手势抬起,苏七把百里恬和苏秀行按在筏子上,身体猛地低下,好似一只蓄势待发的豹。

  一条人影猛地从侧面扑了上去,那是一个穿着砚平步兵甲的人,他的身上插着四五根箭:“走!”

  苏七公认出了那熟悉的动作。

  陶慕玄被龙十四扑倒在水里,冷水呛入他的气管,他慌乱地挣扎起来。论肉搏,陶慕玄甚至不如一个普通的士兵,但龙十四曾被他的秘术割伤多处,又中了掠城营的箭,拼死搏杀几个追兵,再狂奔数里兜圈赶上,已经是强弩之末,拼着用全身体重将陶慕玄压入水中,却已经抬不起手来。

  苏七没有去支援他,只是用力用长浆将筏子撑开,苏秀行叫着:“十四!”抬起头来,却被百里恬重重按了回去,那左臂的伤口溅出血来,但百里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苏秀行感到自己表哥的手在微微颤抖,也许是受伤导致的疼痛吧?他这样想着,却发现百里恬直起了身子。

  他看着翻腾的水面,苏七静静地说:“从这镇海石开始,只有一条能行船的水路通往梦沼中心,其他的地方虽然看上去也是水面,但至多只有几尺深,下面是几万年沉积的淤泥,没有植物能生长在上面,即使是木头也会被它吸下去。这片水面在河络语中叫做‘缭嘉杰黛斯托麻’,意思是‘多触海兽的胃囊’。”

  他这样沉静地说着,将筏子愈划愈远,远处的火光渐渐熄灭,有黑色的人影开始从苇荡中钻出来,那是残余的兵丁。而在水边,龙十四和陶慕玄落下的地方已经渐渐不再有波纹。

  突然水波涌起,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影缓缓从泛着泥泡的水面冒出,似乎有什么正托着他的脚将他抬起,他的浑身都是泥浆,两只手臂都不自然地垂在胸前,脸上还血糊一片,形貌狼狈之极。那人一张嘴,噗地喷出一大口泥水,直盯着筏子。虽然面貌看不真切,但苏七和百里恬都能感到那人如同实质的目光。

  百里恬深深吸了口气,伸出右手,指着浑身是泥水的陶慕玄朗声说:“百里宗祠在上,我今必入天罗山堂,灭汝辰月。”苏七叹了口气,将皮筏向更深的水中曲曲弯弯地撑去。

  陶慕玄和赶来的兵丁渐渐被夜色笼罩,百里恬缓缓坐在筏子边,浑身都在颤抖。苏七把手捏在他的胳膊上,慢慢拉直,“嘭”地一下,将半截羽箭拔了出来,百里恬一激灵,苏秀行赶紧用手按住了他的伤口。

  苏七褪下百里恬的衣服,用布缠着他瘦弱的胳膊,这个月来风餐露宿,这个贵公子已经羸弱下去,但他的腰却依然挺直着。

  “公子,你刚才说了那些话,不会让辰月的人对百里家——还有夫人——不利吗?”苏七一边给他包扎,一边似是随口地问着。

  百里恬抬起头,夜雾已去,明月在天,北辰之侧似有辅星闪烁,他的嘴角微微地扬起:“七公啊,我说不说那些话,会有什么区别吗?”他抬起右手,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辰月和我百里家,已经是不死不休之局,我现在只有相信天罗。”他看着苏七公,问道:“可是天罗会帮忙吗?”

  “天罗会帮忙。”苏秀行捏紧拳头,“一定会。”

  皮筏无声地荡开银辉,滑入梦沼深处,发出豪言的少年终于沉沉睡去。

  他梦到了南淮。


  “我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苏氏点点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她对面的老人眉心有一点邪异的红痕,如同火光跳跃着:“如果我能早一点到……”

  苏氏望向窗外,从这阁楼可以看到远处的百里家大宅,一群工匠在修补着坍倒的房屋,音夫人想要一试范雨时的力量,但却没有想到一个照面就惨死雨中,天罗终究不是掌控一切的神。

  “婉娘。”那老人叫着苏氏的名字:“我要问你一件事。”

  苏氏低下素净的颈:“阴老请讲。”

  那个墨蓝衣衫的老人站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将朝阳的光遮住,手扣在窗台上:“你是为了让天罗陷得更深,才故意叫无瑕去试探辰月教长吗?”他扭头看着苏氏,眉心的红痕愈发鲜艳。

  苏氏抬头直视这个老人:“无暇如我的姐妹一般。”

  “但百里冀是你的丈夫。”

  苏氏感到自己的皮肤表面也在微微跳动,白皙的面上有一道红晕闪过,她轻轻咬着牙说:“对。而且百里恬是我的儿子。”

  桌子上的茶杯突然颤动了一下,轮廓有些扭曲,那是充盈的白衣派密罗术心关波动的表征。

  阴姓老人没有动,屋子里的气氛却骤然凝重,苏氏的脸回复了平静,看着这个老人的眉心:“自从蔷薇皇帝以来,山堂已经蝉生二百年,现在到了动起来的时候了。乱世刺客,不值钱啊。”

  老人的肩头突然沉了下去,声音也低沉下去:“这是苏家老爷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他没有等苏氏回答,自己摇了摇头:“那就看你的儿子是否真的和山堂有缘吧。”他从苏氏的身边走过,出现在一个鸽子笼边,高大的身形如同一缕烟尘,骤散忽凝,让人看不清动作。

  他伸出白皙如青年的手,掏出一只双目血红的鸽子,随着他手的拂过,一些细微而似乎在摇曳的繁复纹路出现在它的黄木脚环上。老人流水般回身,将手扬出窗子,那纯白的鸽子微微一坠,倏地展开双翼,在秋阳里打了一个旋,摩云而去。

  它先掠过正在修葺的百里家主宅,几天前的大雨已经将鏖战的痕迹冲刷干净,它张开翅膀,舒展羽翼,从南淮的城墙上越过,建河的水映着阳光,照到它的眼中,下面的芦苇却奇怪地倒伏了一大片,但它没有足够的智力去思考这件事,只是快速地越过了建河,借着阳光确认了一下方位,它向东南飞去。

  有一队步兵正在快步奔走,似乎也在向着同样的方向前进,灰尘扬起来,遮挡了他们的旗号,但是管它呢,反正鸽子也认不出来,虽然它比其他同类要聪明得多。而且,它比其他同类也要快得多,如同一阵疾风,越过了这些步兵。

  楚唐平原从它的身下飞速后移,它看到秋收的农夫散落在这几百里的田地中。它降落下去,啄了些谷粒,当它低空飞行时,有小孩蹦跳着朝他挥舞栓了布条的竹竿,大概是把它当成了麻雀,它不屑地攀升起来,却看到一队衣甲驳杂的马队,正在朝北行进。它无法数清有多少人,但打头的那个背巨剑的络腮胡子青年却抬头看了它一眼,伸手拦住了旁边一个摘弹弓的家伙。它惊吓了一下,急急地转向一边,当它从云层里找到正确的方位时,那些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莫合山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显现出来,它略微降低了自己的高度,太阳已经渐渐沉下,它感到北辰已开始旋出天际,再次修正了一下方向,斜斜地落向莫合山的主峰。但就在它想要借助傍晚的暖风进行一次爬升的时候,却感到阴冷的气息,如同被鹞鹰盯上,它猛力鼓动翅膀,向侧面翻转,那广域的视野却已经看到两个黑色的身影抬着黑色的轿子,在没有路的荒野上疾走如风。

  它本能地绕过这怪异的行人,从还没有开始落叶的杨树和桦树顶端飞过,转过山坳和断崖,一个小村出现在它的脚下。它想起了自己的目的地,盘旋一周,正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唿哨,它欣喜地落下去,停在一根伸出的木条上,一只苍老的手从它的脚上摘下脚环,随手在地上撒了一些玉米粒,它“咕咕”叫着去啄食起来,却听到身边的那个人发出一声叹息,它转了一下脖子,毫不在意地继续吃。


  苏秀行禁不住说:“咱们这不是走回头路么?”

  他们曾经换过骡子、驴、马车和徒步,曾经用灰土和女人的衣服伪装自己,像乞丐一样从沁阳的城边溜过去,千辛万苦来到梦沼的南侧,却又花了好几天时间穿越梦沼,来到北方。苏七没有说话,只是脱下百里恬的鞋,把他的脚泡进热水里,“秀行,自己搓脚。”苏秀行扭了一下,把鞋袜扯下来,将脚浸到木盆里,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要是能多住几天就好了。”

  百里恬摇摇头:“那个术士还没有死,他会追上来的。”

  夜深雾重,陶慕玄和他们对面的时候又已经披头散发,百里恬和苏秀行都没有看出那个浑身湿漉漉的长袍人就是天启派来观礼的宗正寺丞,苏七却认了出来,音夫人曾经说那个人散发出谷玄之气,想来是用了什么秘术一直追摄在身后。

  在这个山边小驿站的傍晚,苏七公不由自主地开始思念起阴无暇。

《九州志·菊与刀》(10)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