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奇妙物语·第一辑】糸(下)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男子正在试着拥吻面前略显肥腻的中年男性。
人群中的指指点点让他有些难堪,也有点犹豫。对方一脸深情地望着他,加上紧箍在身上的水手服,格外有喜感。但可爱归可爱,正常来说是不会有人想和这种尤物来一场法式湿吻的吧。
然而男人咬着牙抱了上去,嘴唇相接的那一刻,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这样的感受仅仅一瞬。
某个支付应用的收款提示音为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喜悦:
到账,壹佰万元。
声音响起,他立刻推开对方,逃到附近的一条小巷子,压抑着某种发自生理的不适,掏出手机凝视着漆黑的屏幕说道:
“说吧,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他急不可耐地对着手机那边说着。话音落下,邮箱叮地一声发出提示音。
接下来,请试着挑战一下……

男人躺在不到二十平的出租房里,昏昏欲睡的天气并不适合清醒。窗外云中雷声隐隐,好像要下雨了。
半睡半醒间,脏污的天花板上不停浮现出自己人生中的种种错误:生意上投资失败,被人诓骗和不安分的女人结婚又被骗光了财产,儿子虽然是自己的,但他从来都没有发自内心的爱过孩子,甚至抛弃了他。
事业,地位,爱,家庭……回过神来,失去了一切的男人,只能不断为错误的人生买单,拼命工作,只是为了还债和活着,就够让他狼狈不堪了。
仿佛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一直在走错,一步错,步步错,错错错……最后他逃了,这是负担不起人生错误选择的人的最后选择。
逃到这座临近的城市隐姓埋名,靠打零工度日,谁也找不到他,他也决心不再回去。债务,家人,过去的事情都和他没关系了。
垃圾桶里还有昨天宿醉的呕吐物,整个房间都是酒精混合的气味,好似自己令人作呕的人生。
忽然,裤子口袋里电话响起,是邮件的提示音。
他感到诧异,自己的电话应该早就停机了才对,现在不要说和自己过去有牵连的熟人,就连债主都打不到他的电话,更别提使用网络的流量了。
他从那张烂床爬起,打开邮箱,一封标题为“你想重新开始吗?”的邮件出现在收信栏最上面。这条信息的内容如下:
对您来说或许人生早已跌入谷底,但我们为这样的您准备了重新来过的资金,只要您完成几项小小的任务,就会拥有它,也拥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首先,请把您身边最没用的东西送给随便的某个人,作为交换,您会得到您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收到的,但这东西明显就是恶作剧吧……”
男人看着手机上的信息喃喃自语。
恶作剧无论什么时候对被整的那一边都不算好事。但他转念一想这件事对自己没什么损失,于是男人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本名为《学会放弃,懂得选择》的书。像这种人生感悟的鸡汤文学他以前读过很多,以为可以从中学到什么。但学来学去却沦落到这个样子,他现在早就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会相信了。
书,对失败的他而言已然是最没有用的东西。
东西选定了,那么送给谁呢?他很快也有了人选。
男人来到楼下的住户门前。那是一个独身居住的男人,记得他之前买了不少类似的书籍,也许是兴趣相同的缘故,他们还聊过几句。男人敲开对方的房门,三言两语就把那本书送了出去。
然后他回到房间里,等了一会儿……
什么都没发生。
男人回到床上,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傻事。随后来自某个支付应用的提示音改变了他的想法:
收款成功,壹佰万元。
没等他惊讶,电话打来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壮着胆子接通:
“这下您肯信了吗?”
电话那端的声音充满磁性,即便是宿醉后心烦意乱的他并不感到厌恶。
“你是谁?”
男人说出了宛如电视剧里的标准台词,对方的回应也是如此:“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经得到了想到的东西,对吗?”
“也许是这样没错。”
“那么您还要继续吗?”
“继续?”
“当然,游戏还会继续下去,只要您愿意。我们会给您派发不同的任务,只要完成就能得到和刚才数量相同的奖金,您意下如何呢?”
“好,好吧……”
男人咽了一口唾沫。
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自己并不是贪财。一百万看起来已经够多了,但自己欠下的债再加上各种花销,很快也会花光。如果继续下去,钱会想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多,看起来并不坏。
男人站在窗外,听着隔壁住户的夫妻因为收入问题吵个不停;
下班回家的嘈杂声从楼道传来;
邻居的老旧电视时断时续传来新闻的声音:我市西郊发现一具女性尸体,据调查……
楼下的烧烤摊生意正火,滚滚油烟从窗缝涌入。
无论是这里,还是自己的人生,他已经一分一秒都不想继续再待下去了。
电话挂断,邮箱传来新的提示音。
新的任务是……

男人换上唯一一套能出门的衣服,来到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傍晚时,除了时尚的男男女女,各种商铺精心布置的橱窗,少数扎眼的乞讨者同样也在这幅繁荣景气的构图之中。
这种地方,没什么闲钱的他平时是绝对不会来的,至于今天能来也是出于某个原因。
他左右顾看,掏出手机再度确认刚才的邮件,也就是新的任务:
抢走一名乞丐的食物和衣服。
他站在整条街唯一一名年老的乞丐面前,也是为数不多接受食物施舍的乞丐,这点和其他地方的大多数假乞丐不同。
“要是没有那个人的话,要是没遇到那件事的话……”
乞丐宛如陷入了幻觉中的过往,喃喃不休着什么。男人正要对他出手,却猛地一怔,停了下来,因为他仿佛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之前的自己。
“你也是错误人生的受害者吗……”
但这样的怜悯也只是片刻,对奖金和改变自己人生的渴望很快再度支配了他。毕竟他人的遭遇本就和自己无关。
很快他抢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一件稍稍厚实些的破烂棉袍,一块不太干净的面包,而老乞丐毫无还手之力。
也许是对方抵抗得过于激烈,男人还用脚踢翻了和他争执纠缠的乞丐。看着地上哀嚎的老人,过路人们也没有过多理会。
顺带一提,做这些的时候,他的心中竟然还有一丝另类的爽快感,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叮——
新的任务出现在邮箱里:
穿上衣服,把食物吃下去。
面对新的任务,男人显得更加富有余裕了。男人披上棉袍,忍着不止是身上还是手中的恶臭,咬着面包。
乞丐的饭食尽管有些异味但还不至于太难下咽,毕竟自己以前的伙食也好不到哪儿去。
四周围观的人一定觉得自己疯了吧。
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癫狂的梦,他也这样觉得,因为现实里根本不会有人穿着乞丐的衣服,嘴里还有刚才剩饭菜的搜味儿。
结束后,他逃到没有人关注的角落,如同乞丐一样缩在墙角,掏出手机看向自己的账户。
果然,账户里又多了一笔钱。
无数的零前面,一个数字摆在那儿,那根短短的数字如同一根巨大的阳物,或者一根擎天柱,撑起了他作为男人的所有。
恍惚着,恍惚着,连自己怎么回家的都忘记了。

他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出租屋内,这时已经到了午夜,大多数住户已经睡了,隐隐还有男女之声此起彼伏。
他不知从哪个柜子里翻出了还有一点底儿的白酒瓶子,灌了几口,脑中还是恍惚着,就像刚才一切发生的都是假的,是自己的妄想一样,直到身上那件乞丐服让自己变得浑身发痒证明了一切。
“有钱了。”
并没受过太多教育的男人只能用这样直白的话语表达心情。
有钱了,等于债可以轻松平掉,自己还可以花天酒地一阵。老婆?去她的!女人都是骗子!孩子……会让他吃上更好的饭,去更好的学校念书,我们好好过日子。
男人畅想着,因为钱而出现的美好未来,仿佛眼前已经不再是黑户聚集的出租屋,而是他妈的自己的美好的他妈的将来!
忽然,电话又来了,把他打回现实:
“怎么样?你的生活肯定发生了改变对吧,钱真是不错的东西,只要有了它,什么都能做到,能让任何人做出任何事,能买到所有的东西。”
“当然要继续!”
男人心想着,如果都是这种无聊的任务,自己绝对有信心赚他一个亿两个亿的。电话挂断,邮箱的提示音继而响起。

第二天,男人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身上的大衣略显单薄,显然没办法抵御晚秋的寒冷,几乎连手里的手机都快拿不稳,但他依旧在等待着什么。在电线杆的后面,在某条巷子的角落里隐藏身影,监视着对面旅馆的情况。
你问他在等什么?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等另一个男人的出现。
显然这又是一个让他摸不着头脑却又不得不做的任务。
具体内容并没有过多描述,但在附件里增加了某人的行程路线与人际关系。那是一个事业有成的家伙,职位不高但却可以用职务的便利获取大量钱财,甚至最近一段时间还玩起了婚内出轨。
“没想到这种让人嫉妒的人生赢家居然要被我亲手毁掉啊。”
男人看着手机相册里多出的那些照片,都是些账目,汇款单以及各种签名的文件。
这次的任务是抓住关于那个“人生赢家”的证据,无论是出轨还是贪污。目前后者已经到手,男人甚至奇怪为什么一个机关单位竟然连他这种外人都能轻易潜入,而且证据也像是有谁事先为他准备好了。
想到这儿,他长舒一口气,白雾飘散到半空,融入了高旷而深邃的秋空。
他继续等待着那对两小时前走进旅馆的男女。
往来的行人和车辆显然都没注意到他,以及旁边的某个呆坐在长椅上的年轻人,他们一动不动,宛如两个被废弃的大型垃圾。
毕竟大家都有自己的事,在人间奔走匆匆,从一个地方到下一个地方,期间苦苦喘息着勉强活下去。这样已经够辛苦了,又有多少闲心去在意和自己无关的人呢?只有继续赶路,直到没办法继续走下去的那天,便不再过多运动,等待着死亡到来之后的解脱。
因此也只有他会在意那边的青年,他从对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显然是长期的压力积累所致,这点他也在清楚不过。男人很瘦,很年轻,正应该是为工作爱情拼搏的年纪,却如此忧郁,他不禁有些好奇。
男人裹紧大衣坐到他的旁边问:“你怎么了?”
“我……”
青年显然没有对话的兴致。男人叹了口气,一边看着对面的旅馆门口,一边说道:“我只是个过路的人,可能再过个把月多半就会搬到别的地方。换句话说,除了今天我们偶然在这里碰面,可能今后再也不会见面了。心里有什么事不妨和我说说吧。毕竟有些事可能和陌生人更容易说出口。”
就算不说也没关系。
见对方沉默良久以后,男人决定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勉强他,继续监视对面。但这时青年终于开口了:“我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人们的议论。”
“哦?”
“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我并没有那么不堪,却还是承受着邻居们的非议。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我又不能就这么逃跑,要是这样的话就真的等于承认了他们的非议,我……”
“别去在意或者反省自己……这么说你肯定不会接受的吧,而且啊,这也未必就是正解”,男人沉思着继续说道:“作为稍微年长几岁的人,我只能告诉你,人们总是会议论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带着自己的偏见。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妄下判断。既然你不打算逃跑,那就决心战斗如何?不妨下次和谁解释一下。即便可能没用,但对你也好,对你在社区的风评也罢,一定会有所改变的。”
虽然这些也是自己从那些没什么用的鸡汤书里看来的。这句话他没好意思说出来。
青年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抱着衣服走远了。
就在青年离开的时候,男人看到他的侧脸,已经不再像当初那样,而是有了些许的释然与轻松。
偶尔做做好事也不错。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他蹲守的那个目标出来了,他手机照相的快门也悄然作响。
任务完成,在向某个邮箱传送了这次的成果后奖金如约而至。
回到家里,男人躺在床上,裹着不算太厚,花纹早已经看不出来的棉被。心里满是兴奋和放松,不知是奖金的增加让他欣喜,还是因为某个青年释然的侧脸。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午夜,外面寂寂无声,只有对面几户灯火幽幽地闪着。忽然邮箱再度响起,男人兴奋地打开,却发现里面只有短短一句话:
平安度过明天。

邮件里只有这句话,男人看完以后不得要领。如果说刚才的任务稍微需要付出一点点决心,那么这个任务就几乎等同于没说。
十二点过后,意味着“明天”来到,成为了今天。
男人还没有睡着,眯着眼,继续抽完那支还在燃烧的烟,想着今天到底会发生什么。但是当再拿起手机时,他惊住了,支付应用的余额又回到了之前的数字。
叼着的烟卷落下,被子燃起他没有在意。
“不可能啊……”
男人嘀咕着,两手攥着手机不断刷新,退出进入,一次次操作,让他呼吸愈加沉重。可数字始终没有改变,个位数7,小数点后两位也是7。
外面,风雨大作。
“钱……没了……”
靠在发霉的墙上,男人怔怔地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仿佛自己的自信,自己身为男人的象征,自己的所有都随着存款的莫名消失,一同萎靡,一同烟消云散。还不等他陷入更深的绝望,电话一并响起:
去年的钱,连本带利一百五十万该还了吧。
别以为跑路就能躲过去,明天就去找你!
你有钱了?再等你一天?后天一定能还?少他妈糊弄人,再不还钱找人弄死你!
敲门声让他匆匆挂断电话,本来想试着不出声混过去,那边却说明了身份和来意。
“请开门,我们是公安局的。”
男人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会让他们登门拜访,也许是老乞丐那件事?还是那天他偷拍的事被发现了?他壮着胆子打开了房门,几名穿着深色制服的男人走入,带头一人说:“前天夜里有人说您出现在凶杀案的现场,请您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被诬陷了!
那一刻男人知道了任务到底是什么,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个人有意为之。要让自己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下度过今天。可是他又该怎么做呢?
就这么逃走吗?但债主也会追来,但不逃的话被抓起来,就真的百口莫辩了,甚至有可能被全城通缉,说不定还有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出现,短短片刻,男人心中碰撞着无数个念头。
逃走,
以及唯一一个完成任务的办法:
“好的,我跟你们走。”
在走出房门的时候,男人长舒一口气。走到街上时,他看到被烧毁的房间还冒着黑烟。
就在那天,全城都是和男人有关而不怀好意的人,债主,仇家,敌人……而他则在拘留所里呆了一整天,接受笔录以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还有一顿免费的饭。
睡了不知多久,夜晚降临在窗前。尽管这环境并不舒服,可他还是很快入眠。因为想到这一夜过去就有新的一百万供自己挥霍,男人呼呼大睡。
长夜逝去,天亮的时候,他笑了。
经过调查他与案件无关,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他被释放了。
收款成功——
叮——
邮箱传来提示音,新的任务和某个支付应用的收款提醒一并到来。

从那之后,伴随一个个任务的完成男人的存款不断累积着。
起初任务都很简单,无非是送出一件自己不要的东西;
偷拍男人出轨的证据,并交给一名其貌不扬的丰腴女性;
调查某个官员的经济问题……
但渐渐地,任务变得诡异起来,甚至达到了必须下血本拼了命才可以完成的程度:
为了一百万,他和女装中年男接吻;
为了一百万,他从精神病院救出一名老太婆,并且完成了她所有的愿望(包括杀死无辜的路人);
为了一百万,他用钱筹办起另一个游戏,蛊惑善良的年轻情侣背叛彼此,又把证据的录像给对方看;
为了一百万,他甚至参与了没有规则和限制的大逃杀,并且用不可思议的方式取得了胜利;
(注:这三个任务分别捏他了三部类似题材的电影,有兴趣的可以找找看)
为了一百万,他……
邮箱的提示音成了催命符,一旦响起就意味着自己又要开始完成那些匪夷所思的任务了,尽管他某些时候也想停下,可他不得不做,不得不赌上自己的所有。
这不止是因为对金钱的渴望。他知道,一停下这些都会失去,那个人可以轻易让自己得到的这一切全部失去。虽然对方的身份不明,可只要那个人想,自己就会重新变回在出租屋里蜷缩颤抖着度日的穷光蛋。
而且他也已经离不开那笔天降巨款所带来的生活。现在他住在市中心的高档小区,每天什么都不做就有大笔钱财供他挥霍,甚至还有女人投怀送抱。唯一需要担惊受怕的时候,也就是邮件传来的时候,成为了他表面幸福生活与真实人生的唯一交界点。邮件提示音出现似乎,他就会意识到自己只是被人玩弄的傀儡。
日历很快翻到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他已经完成了三十个任务,终于,电话那端告诉他一切都要结束了,他表现得很好。

这天,他久违地回了老家,在幼儿园见到了儿子,把他提前接出来。
一路上,他和孩子玩得很开心。他们去了游乐场,一起去吃了儿童套餐,给儿子买了许多玩具,就像拼命补偿什么似的。
但除此之外男人和孩子几乎没聊什么,说话也只是一些诸如“在幼儿园乖不乖”“有没有用喜欢的小女生”之类的话,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孩子交流,只能拼命把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往儿子身上堆压。
但这并不是出自为人父的爱或者愧疚。
就在昨天晚上,新的任务邮件提醒惊醒了在梦中拼命奔跑在魔比斯环上,精疲力竭完成任务的他。
任务很简单,放弃这个孩子。对他说出自己再也不要他了,把他带到公园里然后走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很简单对吧,反正您也对这个孩子没什么感情,当初逃走的时候,不也是没考虑过那孩子的感受吗?”
“不,不对!现在不一样了!我做的这一切,都是,都是为了……”
“但要是放弃这个任务,您什么都得不到,这样真的值得吗?”
电话那边依旧磁性而充满愉悦的声音如此替他开脱着。然后时间再回到现在,男人拉着孩子的小手,走在落叶的街道上。结束了一天的玩耍,接下来是去公园稍稍休息一下。
“儿子,今天开心吗?”
“嗯!”
无垢纯洁的小小少年欢快地点头。
孩子笑着看向他,他却不敢和孩子目光相对,因为接下来他就要把儿子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离开,无论孩子在夜幕降临的偏远公园里如何哭泣,如何哀求。
“爸爸,等下我们回家吗?”
听到儿子的话,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身边。孩子的眼中清澈剔透,没有一丝浑浊,这是他从前也许有过的目光。
他不想欺骗,更不想伤害这个世上唯一的血亲,不想让他变得和自己一样。
忽然,男人心里的某些什么东西被融化了。也许是一直以来的疯狂,也许是那个冷酷的决意。
“嗯,我们回家。”

男人决定了,为了孩子,他不会继续那个诡异的游戏。
带着决心,他将那个邮箱地址进入了黑名单,即便以后发生什么他也不会后悔,纵使失去一切。
和当年那个只会酗酒和虐待孩子的父亲不同,和那个抛弃他和这个家庭远走高飞的骗子妻子不同,和这个让他渐渐抛弃良知的任务游戏不同。
他不会放弃自己最后的人性,也是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对孩子的爱。
就算是伪善的我良心发现了吧。男人如此想着,回家路上握着孩子小手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把孩子送到寄住的地方,男人嘱托了几句便又搭乘大巴回到原来的出租屋,尽管这时的他已经有些不太习惯这个环境了。
夜晚,屋子里没有电,自然也就没有灯光。男人在黑暗里默然着,等待关于他的命运。
那之后……也许读到这里的你期待着失踪名单上会多一个人,或者他遭到了何种可怕的结局,但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存款没有消失,任务邮箱的提示音也不再继续降临,
男人忽然想起最初那封邮件。那毫无理由突然出现的任务,宛如上天降临的试炼。
这并不是什么诡异的游戏,也许只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吧,最后坚守了人之底限的自己,也会得到重生。
想到这儿,他终于有了和孩子一起生活的勇气,这也是那些试炼教会他的道理。
男人来到洗手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似乎变得和之前有所不同了。

某天,送孩子上学之后,他准备和往常一样开车去附近钓鱼。
在那以后他一直维持着从前未曾想过的健康和优雅的生活,钓鱼,读书,喝茶,他不酗酒,烟也戒了,甚至在家长会上还有许多优雅的单亲母亲和年轻的女老师对他表示好意。
湖边,鱼还没有上钩,但他并不着急,而是欣赏起四周的景色。这时他和那个传达任务的神秘人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但要是能再听见那个声音,或者在现实里见到那个人,他真的想对他说声谢谢。
“那么,满足你吧。”
耳畔的声音让他一惊。
回过神来,自己正在车流湍急的大道中央,突然眼前一辆大型卡车驶过,男人被撞飞出去,身体就像散了架似的发出剧痛,落下时仿佛天地都在飞速轮转,脑子里搅动着,眼前朦朦胧血红色一片。
“啊……啊……啊……”
男人想说什么,想站起来,可是他失去了控制身体的力气,仿佛从腰部以下都是一滩烂泥。
附近走来一个身影,相貌不详,但他却知道那个人是谁。
周围,人们从自己的身旁走过。
有抱着衣服的年轻人,仿佛见过面的男人,或者是一个好像遇到了什么好事的醉汉,以及某个目光锐利,行色匆匆的青年。
也许在遥远的……在离自己那越来越远的那些温暖模糊的灯光中,也会有谁看到自己身上的惨剧吧。
救命。
他想呼救,却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了。

身穿西装的男人目睹了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从不远处的街边长椅上起身,向男人走去。
“在最幸福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是不是一时难以接受呢?”
对方早已奄奄一息,颤抖着望向他,那眼神仿佛再说:我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改变了!为什么要杀我?
“没错——”
西装男忽然仰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空说:“以为这是个亲情感化一切的烂故事的你!没错就是看到这里的你!世上哪有这么划算的事请啊!”
西装男一步步逼近男人,男人挣扎着拖起身体后撤,却又被一辆车撞飞了出去。
对此,他摆摆手,无奈地叹息道:“都到这时候了,还觉醒什么良心啊爱啊,你以为是三流小说还是洗钱用的烂片?既然手都已经脏了,就给我拼了命的玩下去啊混蛋东西!像你这种想做烂人又不肯做得彻底,因为那种理由掉链子的家伙,怪不得一直没成功过——”
西装男背过身去走向路边,轻蔑地说道:“真是无聊。”
他掏出手机,简单编辑了些什么。随后,撞飞那个男人的两辆车里,两个不同的人同时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那个抢我衣服和饭的男人我已经杀了,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那个夺走人家初吻的渣男已经解决了哟~呐呐呐,接下来又有什么样的任务呢~”
街道上已经不见了那干练瘦削的身影。

糸
密闭的房间里只有一台电视,一张沙发。
身穿西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播送的节目。那是一档新闻栏目,记者正在对某场事故做现场报道。
这是一起再普通不过……也许有那么一点奇怪的车祸现场,男人被先后两辆卡车撞飞,脸部因为摩擦而血肉模糊。
在倒下的男人身边不断有人经过,或驻足观看或匆匆离去。记者正在镜头前介绍当前的情况,遣词造句颇具专业人士的风采:
“就在刚才,肇事车辆已经逃逸,而救护车也在赶来的途中,我们来听听目击者是怎么说的吧。”
她把话筒对准了某个过路的青年,青年显然被这景象吓呆了,抱住手里的那团衣服,面对摄像机和话筒结结巴巴说道:“我、我正准备回家,之前听到有声响……那个,和别人撞了一下,我……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个……”
青年走了,记者的话筒又转向另一个路人,但显然没有刚才那个青年这么配合她。那个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的男人穿着稍稍不太合身,有些显小的西装,口里念叨着“到底是哪儿出错了……”,并没有理会她的提问。
“刚才您也是从这里经过的,能不能描述一下事发现场的情况呢?”
记者说着又把话筒对准一个满脸泛红,显然是喝过酒的男人。那个人拨开话筒,笑而不语,似乎遇到了什么好事,显然正陶醉于酒精带来的快乐,继续在车流稀少的街上打晃。
“呃……我们来采访一下这位先生吧,您好,请问您在这里呆了多久呢?”
男人正在发愣的样子,听到记者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裹紧黑色的冲锋衣外套匆匆离开了。那背影宛如完成任务的职业杀手一样犀利。
“看来大家都不是很关心这场事故,我们把镜头切回演播室。”
接连几次吃瘪后,记者背对着镜头翻了翻白眼,心里感慨着今天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胎,转过身微笑着结束了现场的报道。
西装男切换了频道,电视上出现关于一对出轨殉情男女的报道,同样发生在那起车祸的当晚,男人的遗孀哭得很伤心,但精致的妆容并没有被哭花,甚至都没有哭的样子,只是在摆摆样子罢了。
他把电视关掉,躺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同时心里期待着,期待着那三个人究竟能为他带来怎样的新乐趣。
新任务:
明天结束之前杀死傍晚那个和你同样肇事的人,手段不限。
新任务:
明天结束之前杀死傍晚那个和你同样肇事的人,手段不限。
新任务:
把您身边最没用的东西送给随便的某个人,作为交换,您会得到您现在最想要的东西。

“好了,这次又会有怎样有趣的事儿发生呢?”
他重新打开了电视,新的节目即将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