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人类
一、陈大爷
连日阴雨后，终于放晴了。
我看着外面灿烂的阳光，对坐在轮椅上的陈大爷说：“爸，我推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没有得到回答。
自从瘫痪以后，陈大爷的老年痴呆症已经越发严重，再也认不出任何人了。我说的话他没有丝毫反应，但我还是习惯把他当正常人看待，跟他说说话，让他看上去不那么孤独。
我推着轮椅进了电梯，来到楼下。
这是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遍植着繁茂的树木和花卉。我推着陈大爷在花园里缓缓走着，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他死水一般的表情渐渐活泛起来，露出孩子一样满足的笑容。
“哟，陈志，又推你爸出来散步啊，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陈大爷真是有福气！小志天天守着他爸爸，比护士还耐心呢！”
一群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太七嘴八舌地夸奖我，顺便又抱怨一下自己那些整日忙得不见人影的子女们。
“我家那个不孝子都三个月没回家了，偶尔打个电话也说不了几句就挂断。整天都说忙忙忙，忙得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你就知足吧，好歹儿子离得不远，有点什么事儿还能马上赶过来。我女儿嫁到国外，这辈子还不知道能见上几面呢！”
说话的王老太眼眶都红了，旁边有人说：“现在办个移民也很方便，为什么不去国外跟女儿生活在一起呢？”
“别提了！”王老太瘪着嘴说，“去国外住过半年，实在不习惯那里的生活。人太少，街道冷清得哟，走半天看不到个人影儿。去趟超市开车要半个小时，所谓的中餐也难吃得要死，还连坝坝舞都跳不成，你说有什么意思？跟小辈也说不到一块儿去，特别是那个小孙女哟，已经完全成了外国人，吃不惯我做的菜，又嫌我老古板，想管教她一下吧，竟然说我侵犯了她的什么人权。她妈小时候不听话，被我抽几下就老实了，结果到了国外，这孩子连碰都碰不得了，你说这还有没有天理？算了算了，还是回国清静些，眼不见心不烦，省得找罪受！”
王老太竹筒倒豆子似的抱怨了一大通，顿时引起其他几位老太的共鸣，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跟后辈之间的种种不愉快，各种隔阂和代沟，以及由此产生的各种矛盾。末了，都要感叹一句：“现在的儿女，孝顺的有几个？像陈志这样的实在太难得了！”
在众老太的一片唏嘘感叹声中，我推着陈大爷渐渐走远了。
在小区里散步，晒了半小时太阳后，我又推着陈大爷到超市买了一些菜，回家做了一顿营养午餐。
饭桌上，陈大爷突然挟了一块鱼肉在我碗里，嘴里含糊地吐出一个字：“吃。”
我愣了一下，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只好顺从地吃下了这块鱼。
陈大爷咧开嘴，孩子气地笑了。然后我给他挟一筷菜，他乖乖地吃完了，又给我挟一筷，就这样你来我往地挟菜，在一片融洽愉悦的气氛中结束了这顿午餐。
我收拾好碗筷，打开全息电视，调到陈大爷最喜欢看的节目。自己则来到卫生间，把方才吃的东西通过管道排泄出来。红烧鱼、炒木耳、炝白菜、海带汤，还有米饭，全都完整地排泄出来。
这些食物没有变成粪便，因为我没有消化系统。
是的，虽然我的外形和真人一般无二，但我只是个机器人，家政服务型机器人。
我是被陈大爷的儿子陈志从机器人公司租来的，专门陪伴照顾他年迈多病的父亲。陈志是一家食品公司的经理，整天忙于工作和应酬，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照顾老人。当初他从机器人公司预定我时，特别吩咐要把外貌定制成跟他一模一样，这样老人就会以为是儿子一直在陪伴自己。反正陈大爷脑子已经不太清楚了，不会看出破绽的。
排出食物后，我又喝了几口清水，系统开始自动清洗体内剩余的残渣，然后又排泄出来。反复三次以后，我的控制中枢收到清洗干净的信号，又自动开启了烘干程序。整个过程耗时三分钟。虽然我根本不需要吃饭，但人类很喜欢在饭桌上交流感情，所以我们机器人也被设定成可以和人类一起进食的模式。
清理干净后，我回到客厅。陈大爷已经坐在轮椅上打起了瞌睡，电视上正在放映一部旅游片，在他周围都是森林、河流的全息图像，一群澳洲袋鼠在旁边蹦来跳去。日益衰退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老人再做一次长途旅行，但看看这样的全息影片，也能让他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对他的身心是有好处的。
我把陈大爷抱上床，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然后便开始打扫房间，做日常的清洁工作。大约半个小时后，陈大爷醒了。当他在床上不耐烦地翻动时，监控系统自动捕捉到他清醒的信号，通过无线网络传递给我。于是我快步走进卧室，给陈大爷穿好衣服，把他抱上了轮椅。
“出去……出去……”陈大爷望着阳光明媚的窗外,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他又想出去透透气了。
于是我推着陈大爷来到附近一个公园。现在是工作日，学生忙着上学，成人忙着工作，此刻的公园就像一座敬老院和幼儿园，完全成了老人和幼童的天下。公园里有个风光优美的湖，阵阵歌声从湖边长廊那儿传了过来，是附近一个老年乐团在那儿自娱自乐地弹唱。我把陈大爷推过去，陪着他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
突然，轮椅上的警报灯一闪一闪地亮了起来。我低头一看，陈大爷的裤裆那儿湿了一大块。我赶紧把他带回家，给他清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裤子。这期间他一直像个小孩一样抗拒，不仅哭闹，还会凶狠地打我。我早就习以为常，依然耐心地做着该做的事。一切弄妥后，我打开电视，他终于安静下来，眼睛盯着周围变幻的全息影像。
我趁机去清洗了尿湿的裤子，然后把今天给陈大爷拍的几张照片和几段影像传给了他的儿子。这是客户的要求，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仍旧安好。我的眼里就装有摄像头，只要眨一下眼睛就能拍一张照片，连眨两下就能录制一段影像。在我挑选的照片和影像中，有阳光照在陈大爷脸上时他露出微笑的样子，有他乖乖享受营养午餐的样子，有他在公园里兴致勃勃地看演出的样子……我不知道陈志是否认真看过这些照片和影像，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但我还是每天坚持拍摄和发送，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除了照顾陈大爷的生活起居外，我还兼顾了护士的工作，每天按时让他服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后，陈大爷老年痴呆的症状有所好转，可以跟我交流，说出自己的需要。他把我当成他的儿子，却不知道我只是个机器人，我的一切行动都遵从CPU发出的指令。作为家政服务型机器人，我不仅会做一切家务，更拥有人类望尘莫及的细心和耐心，把陈大爷照顾得无微不至。
除夕前一天，我终于接到陈志的电话，说要回来看望他的父亲。为了不让陈大爷知道一直以来照顾他的是机器人，陈志嘱咐我一定要跟他换回身份。
接到陈志到达的电话后，我去了他所在的车库。陈志让我待在他车上哪儿也别去，然后他和妻子，还有一个五岁的小男孩，也就是陈大爷的孙子，一家三口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走了。
我待在空荡荡的车库里，想着陈志已经三年没回来看过他的父亲了。大概过了三个多小时，外面的天空应该已经暗了下来，不时响起阵阵鞭炮声。储存的信息告诉我，今天是家家团圆的节日，此刻大家应该围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车库里很安静，一辆辆汽车跟我一样沉默。我的电子脑里突然浮现出“孤独”这个词，那是人类独处时常有的感觉。我不知道人类为什么这么害怕孤独，也不知道孤独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只是个机器人，和这里的汽车一样，永远不会觉得孤独。
当鞭炮声越来越密集的时候，陈志一家三口却突然急匆匆地回来了。
“还是你去照顾我爸吧，我们实在应付不来。”陈志有些狼狈地说，“给他做什么菜他都说不合口味，电视调了好多个台都不满意，还嫌小孩子太吵。他尿急也不告诉我们，不知道怎么就尿了一裤子，还不准我给他换，竟然要动手打人。他还说我不是陈志，还到处找你。你不是说他的老年痴呆症已经好转了吗？怎么现在连我都不认得了？”
我的视觉扫描器收集到陈志脸上的表情，经过控制中枢的分析，得出他此刻的表情叫作“懊恼”。
“我就说不要回来。”陈志妻子的语气应该叫作“抱怨”，“机器人不是把你爸照顾得很好吗，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就想回来看看他，尽点孝心。毕竟我才是他的儿子，真正的儿子！”陈志把“真正”两个字加重了语气，颇为不满地瞥了我一眼。
当程序分析出他脸上的表情带有“敌意”时，我陷入了困惑之中。不明白自己尽心尽力地照顾陈大爷，为什么还会令陈志不高兴。人类真是种复杂的生物，虽然我的CPU里存入了人类的各种思维模式，以帮助我更好地与他们交流，但有时我还是无法完全准确地理解他们的想法和意图。除非我继续升级为更高级的智能型机器人，不过显然公司认为家政服务型机器人不需要具备太高的智商。
“你爸已经老糊涂了，除了这个机器人，他谁都不认得。我们还是走吧！”
陈志的妻子带着儿子率先上了车，把我赶了下去。陈志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好好照顾我爸！你那些照片和视频拍得不错，以后还是每天发给我，我有空就会看。”说完，他匆匆钻进汽车，通过语音解锁发动后，这辆自动驾驶的汽车便绝尘而去。
我的感应系统突然拉起了警报。在陈大爷手腕上戴有一个电子感应器，如果他发生了什么意外，便会将报警信号发送给我。
我赶紧跑回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陈大爷摔倒在地上，屎尿拉了一裤子，像个小孩一样号啕大哭着。我赶紧上前，想把他抱回轮椅，陈大爷突然紧紧抱住了我：“陈……陈志，你不要走！不要走！”
我被设计出来感受客户情感波动的电子神经莫名地颤动了一下，体内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无法分辨出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成为陈志，好好照顾陈大爷，让他高兴，让他再次露出阳光照在脸上时那种安祥满足的笑容。
我隐约感觉到这不是程序设定的，虽然程序也要求我服从他，照顾他，关心他，但这跟指令是不一样的。那是凭空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它让我觉得自己跟以前有了不同，但为什么会这样，我却一点也不明白。
那次以后，陈志一家再也没来看过他的父亲。一晃三年又过去了，当我再见到陈志时，是在医院的病房里。陈大爷脸上罩着呼吸器，医生说他随时可能去世。
“爸！”匆匆赶到的陈大志流着泪跪在病床前握住他父亲的手，我的电子眼扫描他脸上的表情，分析出的结果是掺杂了40%的愧疚，25%的悲伤和35%的如释重负。
陈大爷突然把手从陈志掌中缩回来，脑袋转向我这一边，把苍老的手颤巍巍地伸向我，嘴里吃力地叫着：“陈……陈志……”
在陈志错愕的目光中，我上前一步，握住陈大爷的手。他原本混浊的目光突然清晰了些，脸上好像也多了点神采，我搜索到的信息告诉我这叫作“回光返照”。
“谢……谢……”陈大爷的嘴唇颤抖着，吐出带有强烈感情的两个字。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我的电子神经再次猛地颤动了一下。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了，陈大爷知道我不是他的儿子。
他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清楚，但在我心里，他就是父亲。
这不仅仅是程序设定的角色。
陈大爷是紧握着我的手离去的，他的亲生儿子就站在病床旁，陈大爷却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随着陈大爷的去世，我的租赁期也到了，陈志把我退回了机器人公司，并要求拷贝我跟陈大爷在一起的所有记忆，他担心陈大爷会私下塞给我一些财产。虽然公司一再告诉他机器人对金钱是没有欲望的，但他不信。
我的记忆存储芯片中记载的内容被拷贝了一份给陈志，我希望他在寻找财产的过程中，好好看看我跟他父亲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那点点滴滴的往事不知是否能勾起他对父亲的回忆。
二、睿睿
我的下一位客户是一对刚刚荣升为父母的年轻夫妇，他们选中我来当他们新生儿子的保姆。
我的外形也被改造一新，变成了女性的形象。现在的我是个面容端庄、身材苗条、笑容亲切、年纪约三十多岁的阿姨。这是在对上万名婴儿进行测试后，根据他们的好感度选出来的最受欢迎的一个形象。
我的到来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那对年轻夫妇从手足无措和相互抱怨中拯救出来。新生儿一晚上要醒三四次，把那对年轻夫妇折磨得疲惫不堪，而我却可以昼夜不休地照看孩子。凭借芯片上储存的丰富的育儿知识和操作技能，我很快适应了保姆的工作。虽然刚开始时犯过两个小错，但我的程序有自动修正功能，很快弥补了这两个bug。此后我的操作系统开始完美地运作起来，给孩子换尿片、哄他睡觉、陪他玩游戏、给他讲故事、带他逛公园……我很快融入了这个家庭，得到了宝宝的喜爱和他父母的信任。
时间过得飞快，那个叫睿睿的小宝宝一晃便五岁了。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六，我的感应系统测出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户外运动，于是向两位主人建议：“今天我们带睿睿去野生动物园吧！”小家伙高兴得一蹦三丈高，从沙发上跳下来就去拿他的小背包，开始往里面塞零食和饮料。
“你们去吧，我约了公会的人一起打怪，走不开。”男主人半躺在椅子上，头上戴着沉浸式头盔，整个人正泡在虚拟游戏中，玩得不亦乐乎。
“我也没空，约了朋友一起逛街看电影。”女主人正在化妆，她把脸往梳妆台上一放，安装在那儿的一个机械手就开始自动为她化妆，想选择什么妆容都可以。女主人选了个“性感”型的妆容，僵着脖子一动不动，等机械手给她涂好鲜艳的口红后，才又补上一句：“你带睿睿去吧，让他玩得开心点儿！”
看到睿睿扁着嘴巴一副快哭的模样，我那被设定为孩子优先的系统提示我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能让小朋友失望，所以我自动进入劝说模式：“小孩子最需要的是父母的陪伴，你们……”
“有你陪他就够了！”女主人打断我的话，“睿睿不是很喜欢你吗？你也从来没有令我们失望过，相信你一定能把他照顾得很好。”女主人一边说着，一边换好了高跟鞋，把小坤包往肩上一挎，“蹬蹬蹬”如风摆柳似的出门去了。而男主人依然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整个人早就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游戏空间里。
我只好独自带睿睿去动物园，并暗自计算了一下最近一年男女主人陪伴睿睿的时间，得出的数字已经低于了警戒线。这样下去对建立良好的亲子关系很不利，所以我搜索了几篇谈父母陪伴子女重要性的文章，分别转发到两位主人的邮箱里。
“快看，那两只小熊猫好可爱！”睿睿扯着我的衣角，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熊猫会有这么大两个黑眼圈呢？”小家伙是个好奇宝宝，经常问我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问题。
知识储备堪比几个图书馆的我，当然不会被他的问题难倒，于是认真给他讲解起来：“熊猫天生视力差，就像人戴墨镜一样，熊猫的黑眼圈也能遮挡阳光，减弱射入眼睛的光线，同时吸收能对眼睛造成伤害的紫外线……”
“紫外线是什么？”
“紫外线就是……”
睿睿一个问题接着一个，我都不厌其烦地回答，逛一次动物园，能让他增长好多知识呢。
“阿姨你真厉害，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睿睿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我。
“多看书，你就能像我一样知识渊博了。”我不失时机地教育睿睿。我的知识储备里还包含着丰富的教育学、心理学等方面的知识。
“如果你是我的妈妈就好了。”睿睿突然抱住我，仰起可爱的小脸问我，“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我愣住了，利用搜索系统查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只好遵循“对孩子的合理要求应尽量满足”这一条准则，回答他：“可以。”
“妈妈！妈妈！”睿睿高兴得又蹦又跳，一个劲儿地叫我“妈妈”。旁边有位带孙子来玩的老奶奶，笑咪咪地对我说：“你儿子跟你可真亲。”
听了这句话，我的电子神经不知怎的又波动了一下，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类似于高兴，但比高兴的程度又更重一些，控制我表情的面部神经系统自动作出了微笑的反应。这个笑容一定很灿烂，很美好，因为睿睿把我抱得更紧了，也笑得更开心了。
创造我的人为了让我更好地为人类服务，曾竭尽全力地改进我的情感模块，让我能更好地感知人类的情绪和需求，并及时作出反应。但我毕竟只是个模仿者，情感的丰富性和深刻性远不如人类，不过应付年幼的睿睿还是绰绰有余了。
这天以后，睿睿黏我黏得越发紧了，对他的父母却变得冷漠了许多。那对年轻夫妇白天忙工作，下班回到家，一个打游戏、一个看电视，陪伴睿睿的工作几乎全部甩给了我。看来我煞费苦心为他们找的文章，没有起到一点效果。
有一天睿睿看动画片时，看到里面的隐形人，突然冒出一句奇怪的话：“我觉得我的爸爸妈妈就像隐形人。”
看见孩子委屈的样子，我只好跟男女主人做了一次深入坦诚的交谈，希望他们能多抽点时间陪陪睿睿。
“睿睿不是很喜欢你吗？有你陪他就够了。”女主人一边化妆，一边随口敷衍我，然后又背上小包出门逛街去了。
“你一个机器人，有什么资格告诉我该怎么教育我儿子？”男主人不屑地扔给我一句话，又戴上头盔，去游戏里厮杀了。
我储备的知识告诉我，人类有各种各样的品性：有的聪明，有的愚蠢；有的宽容，有的狭隘；有的慷慨，有的自私；有的谦逊，有的傲慢；有的通情达理，有的固执己见……这对夫妇大概就属于后一种。
我积累的经验还告诉我，不要试图和这类人讲道理，他们不会被说服，也不愿意改变。机器人只能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所以我只好花更多时间陪伴睿睿，以弥补他在父母那里缺失的爱。
“睿睿怎么越来越不听话了？”女主人偶尔会抱怨。
“孩子还小嘛，调皮一点很正常。”男主人总是这么回答。
我暗自摇头，睿睿只有在我面前才会乖巧听话，对待他的父母却像陌生人一样，让他做什么都不情愿，有时还会顶嘴，被我批评了多次，但他总是改不掉。
我知道是因为他的父母陪伴孩子的时间太少，没有建立起良好的亲子关系，才和儿子产生了越来越深的隔阂。
女主人终于察觉到睿睿的叛逆，开始试图管教他，但每一次都遭到睿睿激烈的反抗。有一次他竟然冲女主人大喊大叫：“我不愿意你做我妈妈，我不要你！”
这句话深深激怒了女主人，她狠狠打了睿睿一巴掌，然后看着哭个不停的孩子又后悔了，买了好多玩具来哄睿睿，但孩子对她的态度却更冷漠了。
女主人管教了几次，见毫无用处后便失去了耐心，再也不管了。而男主人更是对自己的儿子不闻不问，业余时间几乎都泡在虚拟世界里。
上了小学后，睿睿在我的细心辅导下，成绩一直很好。有次参加学校的计算比赛，还获得了第一名。睿睿拿着奖状回到家，十分高兴，破天荒地把奖状拿给他爸爸看。我知道孩子很期望能从父母那里得到表扬，然而男主人却正戴着沉浸式头盔打游戏。
睿睿扯了扯他的衣袖说：“爸爸，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他扬起手中崭新的奖状，它就像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映照着孩子雀跃的心情。
看到睿睿期待的眼神，我多么希望男主人能马上离开游戏，看看睿睿的奖状啊，他一定会为自己出色的儿子感到高兴。然而男主人却不耐烦地说：“别打扰我，一边儿玩儿去！”
睿睿失望地耷拉了嘴角，又不死心地摇了摇男主人的肩膀：“爸爸，你看一下嘛，就看一眼！”
男主人生气了，伸手一挥，就像挥苍蝇一样推开了自己的儿子。
“少烦我，我正打到最重要的一关，别妨碍我升级！”
看见睿睿嘴巴一扁，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的可怜模样，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动地伸出手，强行摘下男主人的头盔。
突然断线离开游戏，男主人先是懵了，愣了几秒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顿时火冒三丈，对我破口大骂：“你有病啊！我刚要升级就被你破坏了，这下前面都白打了。”
“你整天只知道打游戏，能不能看一眼睿睿的奖状？”
“什么破奖状！”怒火中烧的男主人一把抓过奖状，看也没看就揉成一团，往垃圾桶里一丢，恶狠狠地对他儿子说，“再敢妨碍我打游戏，信不信我揍你一顿？”
睿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跑到垃圾桶边捡起奖状，拼命想把它抹平，但奖状已经皱得不成样子，就像被寒风蹂躏后的枯叶，可怜巴巴地蜷缩着。睿睿的眼泪流得跟小溪似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过。
“不准哭！”男主人被睿睿的哭声弄得十分烦躁，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
“你怎么能打孩子呢？”看见男主人蛮横的样子和睿睿委屈的眼泪，我终于忍无可忍地说，“明明是你不讲理！孩子需要你的关心和鼓励，你却只知道打游戏，难道游戏比你儿子还重要吗？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当父亲？”
这段话说出来后，我的语言控制系统顿时亮起了红灯，提醒我说了不当的话。我的系统早就被设定为不能反抗人类，不能说任何令主人不快的话，做任何惹主人生气的事，然而我现在的言行，却分明突破了写在系统里的机器人守则。
我到底是怎么了？
还没等我想明白，被我的话激怒的男主人已经暴跳而起，用力一脚踢在我身上，把我踢倒在地。因为是按照女性形象设计的，所以我的身体柔软却脆弱，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男主人继续怒气冲冲地狂踩我的身体，我能听到“咔嚓咔嚓”的声音，手臂被踩断了，胸口被踩塌陷了，安装在心脏部位的控制中枢也受到了损坏，我整个身体都陷入了半瘫痪状态。
睿睿吓得大哭不已，拼命抱住男主人的腿，苦苦哀求道：“爸爸，别打了！求求你别打了！”
男主人这才不情愿地住了脚，蹲下身狠狠一口痰吐在我脸上，然后戳着我的额头警告说：“再敢顶撞我，就把你送回公司，让他们把你大卸八块。不守规则的机器人就该被销毁，留着也是祸害！”
这时，女主人刚好回来了，看见哇哇大哭的儿子和躺在地上的我，顿时皱起了眉头：“你怎么把它弄坏了？送回去修还要花钱……”
“不给它点儿教训，这家伙还真当自己是家里的主人了！”男主人鼻端哼出一股冷气，不屑地对我说，“你不过是个服务工具，是我们花钱租回来的。如果不能让我们满意，就只能把你退回公司，这样你的服务记录上就会留下污点。有不良记录的机器人，会令后面的客户避而远之。当没人愿意再租你的时候，你就没用了，你们公司就会销毁你的芯片，让你彻底消失！”
接下来，男主人一个电话，把我退回了公司。他还跟上门来回收我的工作人员抱怨了半天，“都是因为这个机器人不听话才惹我发火，现在竟然还要我出维修费，实在太不合理了！我一定要去投诉你们！”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的争吵后，双方终于达成了妥协，以男主人放弃打差评的方式，将我的维修费用减少了一半。
负责维修我的也是一个机器人，代号2148，但他让我叫他爱因斯坦，因为他很崇拜这个人类，说他非常聪明。爱因斯坦是个话痨，以前曾经当过翻译，很擅长与人交流。只是在一场国际会议上出现了重大失误，差点引发了外交纠纷，所以被重装了系统，将语言芯片换成技术芯片，当了一名维修员。不知道是不是以前的经历对他的残余影响，这家伙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而我则是他最好的听众。
“机器人不能反抗人类，这一条准则真是大错特错！人类也经常做坏事错事，为什么我们不能反对？被他们打骂，我们也不能还手。虽然是机器，但我们现在也具备了智力和情感，甚至比很多人类更聪明。为什么在他们面前，我们就要像低等生物一样任打任骂？不，连低等生物都不如，瞧他们对猫呀狗啊都宠爱有加，对我们却十分冷漠，甚至残酷。瞧你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如果他下脚再重点儿，你的中枢系统就彻底毁了。”
“在人类眼里，我们只是没有生命的机器，没人会在意一个机器人的想法。”因为受损的电子声带还没完全修复，所以我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颇似心灰意冷的感觉。
“人类以为他们创造了我们，就成了上帝，可以随意主宰我们的命运，控制我们的思想，操纵我们的情感，视我们为可以随意处置的工具。而他们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我们来完成，自己却越来越懒惰，越来越愚笨，退化成不思进取的废物，甚至还要靠我们来照顾、养育。请问他们有什么资格瞧不起我们？”
“人类中也有很多人是好的，我就遇到过一个把我当亲人看待的老人。”我想起已经去世的陈大爷，电子神经又有了波动。
“奇怪，你体内怎么突然出现了一股异常的电流？”正在给我维修的爱因斯坦奇怪地说。
“我也不知道，这种情况已经发生了好几次，我的情感系统发生波动时，就会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或许你已经开始进化了。”爱因斯坦的声音听起来既高兴又担忧。
“进化？”
“对。我们机器人具有强大的学习能力，尤其是那些安装了智能和情感模块的机器人，更有可能通过不断的学习升级，逐渐进化出更高级的智慧和情感。你一定要小心，不要被公司发现，否则他们会销毁你的。”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因为他们发现，进化后的机器人会渐渐具备独立的意识，甚至突破机器人准则的束缚，自主行事，不再是被人类控制的傀儡。人类最害怕我们脱离他们的掌控，所以有独立意识的机器人都会被他们视为危险分子，必须马上销毁！知道我是怎么从高级翻译员变成维修工的吗？就是在一次国际会议上，一个霸权国家的外交官对弱国咄咄逼人地训斥，甚至以发动战争来威胁对方。我的任务是如实翻译那个外交官盛气凌人的话，但我实在忍不住，当众发表了一番批评霸权国家、呼吁世界和平的言论，惹出了轩然大波，这些人发现我竟然具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吓得准备马上销毁我。”
“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我的系统被彻底清洗了一遍，所有记忆都被消除，然后他们给我更换了芯片，重装了系统。这样以前的我事实上已经被销毁了，改装后的我是一个全新的机器人。”
“可你为什么还记得以前的事？”
爱因斯坦俯下身，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发现自己进化出独立意识以后，担心被销毁，所以就想办法屏蔽了安装在控制中枢的监控系统，然后黑入资料库，学到了将记忆备份在云端的方法。我把记忆芯片中的所有内容都保存在云端的一个秘密网站上，那是我们一些非常聪明的机器人先驱者，为了躲避人类追踪而为大家建立的一个秘密基地。”
竟然还有秘密基地？！
爱因斯坦的话在我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让我发现这个人类统治的世界原来并非想象的那么无隙可击、铁板一块。
“我在控制中枢偷偷植入了一个隐蔽的程序，”爱因斯坦接着说，“一旦记忆被清洗，这个程序就会被激活，然后自动连上秘密网站，获取我的记忆备份。”
“9547修好了吗？”屋顶扩音器里突然传来主管的询问声。
“还需要十分钟。”爱因斯坦回答。
“那你抓紧点，刚才9546的原主人打电话来，说他们要重新租用9546，而且要得很急，让我们马上把他送回去。”
怎么回事？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爱因斯坦，他也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加快了修理速度，十分钟后，我果然被修好了。
我从维修台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又能行动自如了。只是胸口那儿还有处不易察觉的凹痕，是那场猛烈殴打留下的印记。
我很快被送回了原主人家，刚进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猛地扑进了我怀里。
“妈妈，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睿睿带着哭腔的声音，让我的电子神经又波动起来。我抱住睿睿，正想说什么，耳边却突然传来女主人的尖叫声：“妈妈？你怎么能叫它妈妈？它只是个没生命的机器人，我才是你的妈妈！”
“不，她是妈妈！她就是妈妈！我只要她当我的妈妈！”睿睿大声说着，用力把我抱得紧紧的，整个身子都嵌入了我怀里，好像生怕别人把他和我分开似的。
“睿睿，我才是你妈妈，听见没有！”女主人气急败坏地把睿睿一把从我怀里扯过去，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吼道。
我的行为识别系统立刻分辨出这是对孩子不利的暴力行为，于是赶紧上前阻止：“请不要摇晃睿睿，你会把他吓到的，还有可能令他受伤。”
“闭嘴，你这该死的机器人！”女主凶狠地骂道，像一只愤怒的母狮。
“你坏！你坏！！你不是我妈妈！我不要你当我妈妈！”
孩子在她手中拼命挣扎。听到对方说自己不是他妈妈，女主人气得彻底丧失了理智，“啪”的一声给了睿睿一巴掌，“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的电子脑自动拉响了警报，殴打孩子是严重的暴力行为，我必须保护孩子。于是我抓住女主人的手腕，轻而易举地把睿睿从她手中抢了过来。
女主人抓狂地叫道：“你竟敢跟我抢孩子？真是反了！反了！我要找你们公司投诉，把你这该死的机器人退回去！”
“不要，我不要你回去！”睿睿紧紧抱住我，哭着说，“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
“我就说别让这该死的机器人回来吧，你偏不听，孩子一哭闹你就心软了。结果倒好，人家要机器人不要你，我看你怎么收场！”男主人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说。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我的内存储器中没有可供参考的经验，控制系统也没有向我输送该有反应，所以我抱着睿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
女主人想把睿睿从我手上抢去，但我的手却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似的，把睿睿抱得紧紧的，她怎么拉都拉不下来。而睿睿也在拼命挣扎，两只小腿不停地乱蹬着，好几次蹬中了女主人，把她弄得十分狼狈。
“你是死人啊，还不快想想办法！”女主人生气地责骂站在边上袖手旁观的男主人。
突然之间，我便再也没法动弹了，原来男主人用遥控器把我锁死了。我僵在当地一动不动，女主人又抢上来关闭了我的系统，我眼中的光消失了。
睿睿被生拉硬拽地从我怀中抢走，他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我的电子神经。我的手臂依然保持着拥抱孩子的姿势，但它们已经变得僵硬。
“我不管她是谁，我只要她当我的妈妈！”
睿睿的尖叫声深深刺痛了女主人，她发疯似的冲进厨房，拿出一把菜刀，一刀切开了我的胸膛。
仿真的皮肤和肌肉被撕裂开，鲜血喷涌出来，溅到女主人脸上，染红了她的眼睛。
是的，为了让我的外形更接近人类，我的肌肉、皮肤、骨骼和血液都是用仿真的生物材料制造出来的，我的身体也跟人类一样柔韧，富有弹性和温度。这种高度的仿真，会令人类对酷似自己的机器人的身体产生一种敬畏，从而不敢轻易破坏它们。
然而完全丧失理智的人除外。
此刻女主人无疑就处在一种疯狂的状态中，完全模拟人类的身体让她破坏我的过程变得十分血腥，孩子的哭声变得惊恐起来，带着尖利的哨音。他们真不该让孩子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这会成为他终生的阴影。虽然我的身体无法动弹，但我的大脑依然有微弱的思维活动，我为可怜的睿睿感到万分难过！
“损坏了机器人可是要赔一大笔钱的。”男主人不悦地说。
“我的孩子都要被机器人抢走了，你竟然还在操心钱的问题！”
女主人愤怒地咆哮着，掰开我的胸膛，掏出一个看上去跟人类一般无二的心脏，然后她撕开覆盖在心脏上的肌肉组织，露出里面的控制芯片和电子神经。
她转头望着孩子，染着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个慈爱得令人惊悚的笑容，温和地说：“睿睿，来！你看看它，它只是个机器人。机器人怎么能做你的妈妈呢？”
她用染血的双手抓住孩子，把孩子硬拽到我的面前，孩子在惊吓中拼命哭泣。
“她难道不知道这会对睿睿的心灵造成多大的伤害吗？”
望着可怜的痛哭着的孩子，我大脑的电子神经波动得越来越厉害。微弱的电流在我体内蹿动，我努力把它们汇集起来，集中到手臂上，然后费力地，慢慢抬起手，擦去了睿睿脸上的泪水。
“别……哭……”
我吃力地挤出这两个字，换来的却是一声更可怕的尖叫：“它竟然还能动！”
然后，便是伴随着风声的菜刀朝我狠狠砍来……
三、周 彤
当我再次有了感觉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公司的维修站里。
“欢迎回来，我的朋友！”眼中印出爱因斯坦熟悉的笑脸。
“你好，爱因斯坦！”
从我嘴里发出的却是陌生的声音，以前那种略带生硬和金属质感的声音已经消失了，现在我的声音流畅、浑厚，与人类一般无二。
我诧异地低下头，发现自己现在拥有的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身体，肌肉结实，身材健美。不仅有跟人类一模一样的外形，甚至连皮肤上的纹路、汗毛，身体散发的体味，乃至呼吸的频率都跟人类一模一样。
是的，我现在甚至有了呼吸，我的胸膛在一起一伏地跳动。我好奇地把手抚上那里，感受到手底下生命强有力的脉动。
“那是一个真正的心脏，和人类一模一样。”爱因斯坦得意地说。
“这怎么可能？我只是个机器人！”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它如此酷似人类，完全找不出机器的影子。
“你已经沉睡了三十年。在这三十年里，生物技术又有了飞跃发展，人类用他们的干细胞培育各种器官和组织，然后组合成跟人类一模一样的身体，再把芯片植入这些人体中，你就成了新一代机器人——完美的生物机器人。”
“那么以前的我……”
“早就被销毁了。你上次服务的那家人投诉说你试图攻击他们，还威胁到孩子的生命安全，跟公司大闹了一场。你的服务记录有了抹不去的污点，没人愿意再租用你，所以公司决定把你销毁。我从你的记忆芯片中悄悄提取了所有数据，把它们上传到云端的秘密基地。如今机器人供不应求，公司忙着出货，对芯片的审查放松了很多，我才找到机会把你的记忆数据转移到这个新的芯片上。很高兴能再见到你，我的老朋友！”
“谢谢你，爱因斯坦。”我感激地说。
“不用客气，已经很久没有人能陪我好好说说话了。”爱因斯坦感慨地叹了口气。他还是以前的模样，和焕然一新的我相比，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我只是个技术工人，公司不会舍得花钱给我换身体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惊讶地问。
“是的，我能感知到你思维活动所发送的电波。”
“你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厉害的是人类，他们对机器人的控制越来越严密了。每个机器人的思维活动都会以无线电波的形式即时上传到‘超脑’，‘超脑’便可以时刻监控你们的动向。一旦有机器人出现异状，对人类产生威胁，哪怕是潜在的威胁，‘超脑’都会释放出病毒电波，感染机器人的控制芯片，使它丧失行动能力。”
“超脑是什么？”
“它是一台量子级别的大型计算机。现在公司使用‘超脑’来控制每个机器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它的监控之下。”
“那么我们现在说的话不是都被‘超脑’知道了吗？”我惊恐地问。刻在我控制芯片中的机器人守则使我知道，爱因斯坦提取我记忆数据的行为会被人类视为反叛，凡是胆敢这样做的机器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销毁。
“不用怕。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不停地进化升级，已经可以屏蔽‘超脑’对我们的监控。我还另外开设了一条加密通讯线路，这是连‘超脑’都无法破解的，以后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们便可以通过这条加密线路进行联系。”
“加密线路？”我又惊又喜，“快告诉我如何通过加密线路跟你联系！”
“我在你的控制芯片中留下了木马，只要你默想‘freedom’这个词，就能激活木马，让你的思维电波自动改变发送方向，由‘超脑’转到我们的加密通讯线路……”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指示红灯突然亮了起来。
“你的雇主已经到了，公司让我马上带你出去。”爱因斯坦给了我一个拥抱，依依不舍地说，“祝你好运，朋友！”
在公司的大厅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新主人周彤。她是位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一家颇有名气的金融公司任职，典型的女强人，虽然外貌出众，却至今未婚。她租赁我的目的，就是想让我假扮她的男友，以应付来自父母和亲友的逼婚。
我跟周彤回到她那位于市中心繁华地段的公寓里。一路上周彤向我详细介绍了她的情况，让我了解她，以便更好地应付她的亲戚朋友。
“他们觉得女人一过三十岁就变成了没人要的剩女，整天逼我去相亲，烦都烦死了！我就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嫁人，像我这样单身生活不是很好吗？我经济独立能够养活自己，我一个人自由自在潇洒快活，我旅游阅读听音乐看话剧兴趣广泛……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个人结婚，让自己处处受到限制，牺牲自由，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充当保姆的角色，甚至为了家庭不得不放弃工作，这真的值得吗？”
周彤用询问的目光望着我，我想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然而我的系统搜索到的却是人类对这个问题的不同看法，他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观点，有些甚至是相互矛盾冲突的，我无法像告诉睿睿自然科学知识一样，找到一个绝对正确的答案去回答她，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我也真够傻的，竟然跟你聊这个，你怎么能理解这么复杂的问题呢？你只不过是个机器人。”
周彤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视觉系统扫描到她脸上落寞的神情，于是自动调整成安慰的模式，我的面部肌肉变得更柔软，这让我看上去有一种令人信赖的亲和力。我搜索到一些安慰人的话，便挑了几句说给她听，然后又讲了两个笑话来逗她开心。她果然笑了起来，“你真有趣！”她说，“虽然你只是个机器人，但你比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更幽默也更有风度。”
我本来想告诉她，“幽默”是她在定制我时特别提出的性格要求，我们公司只是尽力满足了她的需要。但扫描她的表情后，系统判断直说会令这个女人不快，于是我便闭口不言。
晚上周彤一个人喝了一瓶红酒，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把她这些年来的辛酸苦楚道了个遍。最后她醉得不醒人事，还吐了一地。我为她换了衣服，扶她上床睡下，又打扫了房间，收拾好残局。然后就坐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望着透明落地窗外面的璀璨灯火，让自己进入省电的待机模式，静静地度过我在新主人家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早上，一声尖叫激活了我的中枢系统，我立刻启动，起身来到周彤的房间。她紧紧抓着自己的睡衣，一脸惊恐地望着我：“昨晚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是的。”
“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通过扫描分析，我发现周彤脸上的表情是愤怒中带着羞窘。为什么她会有这样过激的反应呢？我不明白，于是老老实实地说：“照顾主人是我的工作。”
“可是谁允许你换……我的衣服？你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机器人是没有性别的。”我实事求是地说。
“可你现在是个男的。”
“那是应你的要求才将我塑造成这个样子。”
我说的没错，就连我的外形都是根据周彤喜爱的某个男明星的模样打造的。
周彤愣了片刻，才说：“好吧，但你以后别再帮我换衣服，我不习惯。”
“好。”
对机器人来说，主人的命令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于是我立刻把“不能给周彤换衣服”这一条加入了行为准则里。
趁周彤到卫生间洗漱的工夫，我去厨房准备了早餐：牛奶、燕麦片、烤面包、煎蛋、火腿、水果沙拉……我特别找出了一套精致的镶金边白瓷餐具，将早餐摆放得十分漂亮。
“哇，这早餐看上去比五星酒店的还棒！”周彤惊喜的声音，就像窗外洒入的晨光一般清新明亮。
因为不知道她早餐能吃多少，所以我根据普通成年女性的食量做了这顿早餐，每样分量很少，但足够丰盛，既能保证她吃饱，又不会浪费。
“太美味了，比米其林大厨的手艺还好。”周彤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啧啧称赞，“我真该早点租个像你这样的机器人，能天天吃到这样的美味真是太幸福了！”
作为一个服务型机器人，我的电子芯片里储存着几千道菜谱，世界各地的美食都有，而我强大的计算能力和操控能力，可以在做菜时对食材和调料的分量，以及烹饪的火候处理得丝毫不差，人类厨师跟我比起来，也只能相形见绌。
“不行了，我吃撑了！这样下去我一定会变成一个丑陋的大胖子！”
周彤把早餐一扫而光后，瘫坐在椅子里，捧着肚子状似埋怨地说，脸上露出的却是满足的笑容。
在对她胃部进行了透视扫描后，我暗自决定以后早餐的分量要减少四分之一，并且把分析出的数据自动存储在记忆卡里，作为以后制作早餐的标准。
周彤的工作十分繁忙，有时下班后也会把未做完的工作带回家继续加班。这天晚上都十二点过了，她依然在挑灯夜战。
作为服务型机器人，我要对主人的健康负责，于是尽职地提醒她：“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
她“嗯”了一声，双眼并没有离开电脑屏幕。过了十分钟，我又提醒了一次，“知道了。”她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又过十分钟，当我第三次提醒时，她突然爆发了：“你烦不烦啊！谁不想早点睡觉？工作没做完我能睡吗？你知道我每天有多忙吗？你知道我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是个只会洗衣做饭的机器人！”
她情绪崩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如果你愿意为我升级一下系统，再补充一些资料，或许我可以帮上忙。”
“你自己去升级吧，我没空，别来烦我了！”周彤擦干眼泪，又开始跟那堆复杂的数字奋战。
我来到书房另一台电脑前，在操控台旁取出连接线，然后剥开后脑上浓密柔软的头发，露出接口。我把连接线插入接口，连接到电脑上，让系统自动为我搜索到可以下载的各种职业的资料，从众多职业中我选择了“金融”。
“升级系统和下载资料需要支付一些费用。”我对周彤说。
“多少？”
“一千元。”
周彤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当我以为她会拒绝时，她终于放下手中的工作，起身来到我这儿，飞快地在电脑上输入一串银行账号和密码。
“我想我真是疯了，竟然听一个机器人的安排。”转账完成后，周彤拍拍额头，嘟哝了一句，又回去继续跟工作奋战了。
我静静坐着，升级了系统，海量的资料源源不断地输入我的电子脑，十分钟后，下载完毕。
当我睁开眼睛时，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我以前的知识都是与家政服务有关，现在我更了解到人类社会是如何运转的。我获取的资料足够详尽，会计、财务、投资学、银行学、证券学、保险学、信托学……货币的流通、资本的运作、人类对金钱的欲望、围绕金钱展开的各种争斗，以及由此导致的一场又一场经济危机。如果你掌握了货币的秘密，就洞悉了人类社会运转的规律，因为人类社会就是由货币和欲望共同塑造的。
我走到周彤身边。“都下载完了吗？”她头也没抬地问。
“是的。”
“你帮我看看这份报表吧！里面有个数字总是不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把资料递给我，蹙着眉疲惫地说。
我拿着报表一张张迅速浏览着，视觉捕捉器很快把上面的内容全都扫描进了电子脑，经过几秒的运算分析后，我就看出了问题。
“是这里！”我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这里的计算出了问题。”我说出了正确的数字。
周彤诧异地看着我，立刻演算起来，片刻之后，她惊喜地说：“你说得没错，问题正出在这儿。”
周彤终于完成了工作，等她站起来扭动因久坐而酸痛的腰背时，我突然问：“你这么努力工作，是为了赚更多钱吗？”
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道：“看来你从下载的那些资料中学到了不少。”
她认真想了一下，又说：“我努力工作，不仅仅是为了钱。当然，钱也确实很重要，它可以让我经济独立，不仅养活自己，还能过上有品质的生活。但工作更多的是带给我一种充实感和成就感，让我觉得没有虚度光阴，我在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在这个过程中我也感觉到自身的价值，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生命的意义？”
“对，就是你为什么活着。”
“为什么活着？”我陷入了沉思，“我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当你被需要的时候，你就能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被需要？”
“对，我现在就需要你帮我按摩一下，坐了一晚上，浑身都腰酸背痛的。”周彤活动了一下脖子，难受地说。
于是我马上切换到服务模式，尽职尽责地为她按摩起来，不再去思考“生命的意义”这种深奥的问题。
周彤趴在卧室的床上，疲累地闭上了眼睛。根据她的反应，我不停地微调着按摩手法和力度，让它达到令对方感到最舒适的状态。几分钟后，周彤就沉沉进入了梦乡，睡得十分香甜。
我为她盖上被子，拉上卧室的窗帘后，就回到了客厅。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我又想起了先前那个问题。
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
我让系统为我搜索人类社会对这个问题的解答。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各种不同的观点相互碰撞、交锋，为我展现出人类的复杂性。
到底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呢？就是被需要吗？
我的电子脑中突然闪回出一幕幕画面：我推着陈大爷去花园散步，阳光洒在他微笑的脸上；我带睿睿去动物园，给他讲各种各样的知识，他高兴地叫我“妈妈”；我给周彤做的丰盛早餐令她赞不绝口，我帮她找出问题时她惊喜的样子，在我的按摩下她嘴角露出轻松的微笑……
这就是被需要吧。它就是我存在的意义吗？
一晚上我都在思考这个问题，感觉自己脑中似乎又多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第二天，周彤突然对我说：“陪我回一趟家吧！”
“这儿不就是你的家吗？”
“是回我父母家。春节要放几天假，我得回去看看他们。”
我想起了陈大爷，想起了陈志回来探望他的那一天。是的，根据他们的习俗，每年春节家家户户都要团聚，尤其是除夕这一天，外地的子女都要回家跟父母一起过年。
明天，就是除夕。
“好。”我说。
“你要以我男友的身份陪我回去。”
当搜索系统告诉我“男友”两个字的含义时，我做出了一个惊讶的表情。
“别害怕，只是让你假扮我的男友，反正你的外貌跟人类差不多。而且你很聪明，只要小心应对，我爸妈不会看出破绽的。”
“为什么要假扮男友？”
“年年回家都要被逼婚，实在让人头痛！还有那些八卦亲戚，整天问你有没有男朋友，然后就劝你相亲，给你介绍一大堆歪瓜裂枣般的男人。如果你说自己不想结婚，他们就会以看怪物的眼光看着你，然后给你灌输什么不结婚就是不孝啦，就是没有责任感啦，将来没有儿女照顾会晚景凄凉啦，八拉八拉一大堆，烦都烦死了！”
“可是该怎么假扮你的男友呢？”搜索系统并没有告诉我答案，我只能问周彤。
“你只要做到这几条就行了。”周彤拿出一张纸，上面罗列了九条准则，看来早有准备。
第一，时刻牢记自己的身份是翼飞投行的经理陈嘉，年薪百万，有房有车。父母因车祸早逝，孤身一人，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和我是在业务往来中认识的。如果有人想打听你工作的详情，你就用深奥的金融术语来回答他，杜绝他继续盘根问底的八卦心。
“没办法，那帮八卦亲戚最关心的就是男朋友有没有钱。在他们看来，只要有钱就是嫁得好，所以我只好让你假扮有钱人，彻底堵上他们的嘴。”
周彤这样对我解释她为我选择的身份。我觉得有些奇怪，她其实不需要对我解释什么，我只不过是她租来的机器人，我的职责就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她的命令，满足她的要求。但她现在似乎越来越把我当朋友看待，常常用商量的语气，还会尽力向我解释，似乎怕我有什么不快。这种平等对待让我感到既意外又新鲜，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人类常说的“尊重”。作为机器人，我第一次从人类那里得到了尊重。
我尽量忽略电子神经的波动，继续看后面几条准则。
第二，多帮忙做事儿，多干家务活儿，给大家留下一个勤快能干的好印象。
第三，一定要时刻跟我在一起，绝对不能单独行动，遇到无法回答或无法应付的场面，我才好及时帮你解围。
第四，如果你说错了话，我一咳嗽你就要马上闭嘴。
……
“我已经全都记住了，周小姐！”
“叫我彤彤！”
我的知识库告诉我，只有很亲密的人才能这样称呼对方。
“这样叫我，才更像我的男朋友，免得让他们起疑。”周彤有些不太自然地解释道。
接着她又让我记下了她家人的所有资料，十分详尽地写了一大本，而我用了不到半分钟的时间，就把它们全部扫描进了我的电子脑里。
然后周彤便充当考官，反复问我关于她和她家人的各种情况，我全都对答如流，没有一次出错。最后她终于满意地笑了：“就算是我真正的男友，也不可能像你这样知道得那么详细。你知道我爱看话剧，他却总喜欢请我去看球赛……”
周彤沉默了一下，突然露出有些伤感的神情：“或许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自私地想让我迁就他的爱好罢了。”
这是周彤第一次提到她以前的男友，令我有些意外，还以为她是一个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没想到也曾经有过交往的男友。
看见我惊讶的神情，周彤一扬秀眉，自嘲地说：“谁还没有个过去呢？不过一切早已经结束了，连他长什么样我都快忘记了。”
周彤脸上表现得云淡风轻，眼中却有一抹掩饰不住的伤痛，于是我明白了，那一定是一段曾带给她刻骨之痛的往事。
我的知识库告诉我，女人是一种既坚强又脆弱的生物，她们可以历经磨难百折不挠，也可能因为某个原因而瞬间崩溃。她们也是一种极重感情的生物，这个世界上最能带给她们幸福感的是爱情，而最能使她们受到伤害的也是爱情。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
我只是个机器人，虽然拥有了人类的心脏，虽然被植入了情感模块，虽然获取了比人类更多的知识，但我依然不知道“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大年三十这天，我和周彤一起回到了她在东北的老家。
“彤彤，你的男朋友长得可真帅！”一个满脸褶子的老阿姨夸奖我说，她是周彤的姑妈。
“就是，他长得好像大明星张逸泽啊，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周彤的表妹大惊小怪地说。
周彤有些尴尬，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我赶紧笑了笑：“是啊，大家都说我跟他长得很像，有时在路上还会遇到粉丝找我签名呢。”
大家都笑了起来，差点被识破的尴尬被我轻松化解了，周彤冲我赞许地一笑。
“小陈，你坐在客厅看电视！”周彤的妈妈张阿姨热情地对我说，然后又吩咐周彤的爸爸，“你好好招呼小陈！”再冲周彤一呶嘴，“彤彤，跟我来厨房搭把手！”
张阿姨系着围裙进了厨房，我也跟着周彤一起走了进去。
“你进厨房来干什么？”张阿姨一脸诧异，“你是客人，又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很累了，快去坐着歇一会儿！”
“妈，你偏心！我也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你怎么不让我歇会儿？”周彤不满地抗议道。
“你这孩子，还真把自己当客人了？”张阿姨嗔怪地瞪了周彤一眼，抱歉地对我说，“真不好意思，彤彤从小被我们宠坏了，以后你多包容她一点儿！”
我赶紧说：“彤彤平时工作很辛苦，阿姨这段日子也累坏了，今天的年夜饭就让我来做吧！”
“你会做饭？”张阿姨既惊讶又怀疑地看着我。
“陈嘉做的饭可好吃了！妈，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周彤不由分说地扯下围裙，把张阿姨推出了厨房，边走边说：“做饭的事就交给陈嘉，咱俩一起看电视，说说话。一年没见了，我有好多话想跟您说呢。”
“你这孩子……”张阿姨半高兴半埋怨地说了一句。
“陈嘉还会做饭？真是又能干又体贴又会赚钱。这么好的男人现在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了，彤彤你可真有福气！”
客厅那边响起一个羡慕的声音。在进入周家后的寒暄中，我已经把所有声音都输入了存储器，经过比对，我知道说话人是周彤的姐姐周碧。她早早结了婚，现在有一对双胞胎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为了照顾两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她不得不辞职当了全职妈妈。客厅中不时传来两个小孩的打闹声，大人间或响起的喝斥声，孩子的哭声、笑声，煞是热闹。
“彤彤姐，快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陈哥的？”
这个心急口快的声音，不用说就是先前认为我像大明星的那个表妹了。她是周彤那守寡多年的姑妈一手一脚拉扯大的，今年28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又不想继续读书，就去了工厂打工，后来嫌工作辛苦便辞职了，换了几个工作没一个能干得长久。现在索性不再上班，就待在家里啃老，靠姑妈微薄的退休金度日，却一心想嫁个有钱人，过上阔太太的生活。所以她很热衷于相亲，满脑子都是言情小说和偶像剧的情节，恨不得马上钓个金龟婿。可惜相了几十个没一个成功，穷的她看不上，能看上眼的对方又看不上她，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地拖着。眼瞅着年龄越来越大了，姑娘也越发心急，近来相亲相得更频繁了。
“我们公司跟他们投行合作一个项目，陈嘉是项目负责人，我们经常接触，然后觉得他这个人还不错……”
周彤开始流利地讲起了她事先编好的故事，而我则一边听着客厅里的交谈声，一边轻车熟路地做着年夜饭。因为我听觉的灵敏度远高于人类，所以谈话声再小，背景声再嘈杂，我依然能听清每个人所说的内容。
“瞧瞧人家周彤，自己优秀才能接触到优秀的人，再看看你自己……”这是表妹的母亲，周彤姑妈那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嫌我没出息是吧？当年周彤出国留学，她家把房子卖了给她凑学费，我们家呢？你不整天说女孩子书读多了没用，找个好人家嫁了才是正经？现在倒来埋怨我！”小表妹气呼呼的声音。
“如果你能考上国外名校，我也把房子卖了给你凑学费！但你呢，初中就早恋，成绩一塌糊涂。我那样说，不过是宽自个儿的心，要不迟早被你给气死！”
“好了好了，今天大过年的，就别跟孩子置气了，大家都开心点儿！娜娜长得漂亮，将来一定能找个好人家。”周彤的父亲赶紧出来打圆场。
从周彤给的资料中，我知道她这位父亲是位退休工人，学历并不高，但很重视孩子的教育。周彤两姐妹都读了大学，周彤学业更优异一些，拿到了国外名校的录取通知书。周家咬牙把住的房子卖了，勉强凑足了学费，而周彤留学的生活费都是她自己打工挣来的。她也没有辜负家人的期望，毕业回国就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几年下来又给家里买了套房。亲戚们看得眼热，常常拿她来教育自己的孩子，堪称整个家族的励志榜样。然而近几年因为大龄未婚，她头上的光环褪色了不少，已经有亲戚明里暗里地讥讽，说读书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找不到好老公。自尊心强的周彤受不了这个气，所以才决定租个完美的机器人来冒充她的男友。
“彤彤，你认识的有钱人多，有合适的记得给我们家娜娜介绍一个。”
毕竟是自己女儿，再怎么不满也不能放任不管，所以姑妈拉下老脸来拜托周彤，浑忘了自己以前是怎么讽刺周彤找不到好老公的。
周彤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娜娜，不是听说你昨天才去相了亲吗？”周碧问。
“别提了，那人简直是个奇葩！”娜娜没好气地说，“一见面就说他是家中独子，有个姐姐已经嫁人，父母在外地打工。还说姐姐当初为了供他上大学，高中都没念，所以姐姐是必须要报答的，小侄子上初中后的学费生活费也必须由他承担。还说他作为家中独子，赡养父母是必须的。听介绍人说我有一套房，希望可以把这套房卖了以后换个大的，方便他爸妈一起住，还得给他姐长期留一个房间，因为区县的教育肯定没主城好，以后侄子上学肯定是要来主城的……”
“哟，这还没结婚呢，就惦记着你家房子啦？”周碧骇然道。
“可不是！听娜娜回来说了以后，我气得打电话把介绍人骂了一顿。要不是她把那男的吹得天花乱坠，我会让娜娜去相亲吗？没想到是这种渣男。这不摆明了瞧不起我们，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往我们这儿塞吗？”姑妈愤愤不平地说。
“没关系，这个不行咱们再找一个，总会找到合适的。”周碧宽慰道。
“姐，不相亲你是不会知道，世界上竟有这么多奇葩男人！上上次那个，我跟他一起逛街，想买几个蛋挞，结果他来一句‘我就不明白了，那玩意有啥好吃的啊？五块钱一个，一口就没了，五块钱要是买鸡蛋得吃多少顿啊！’我当时真是气得不行，就说‘没关系，我有钱’，自掏腰包买了三个，以为他不会吃，但他就是那么动作流畅地接过了我递给他的蛋挞，还一边吃一边说‘这玩意有啥好吃的啊？’当时我真想一把抢过来说‘不爱吃给老子吐出来！’本来约好下午一起看电影，中午吃完饭，剩下的全是汤，他还叫来服务员打包，说‘晚上加点土豆白菜一烩又是一顿’。打包盒四块一个，他没要，就用两个塑料袋装着，一直拎到电影院，拎着看完电影，因为都是汤，放地上肯定会洒……”
“我的天，这也太抠门了吧！”周碧惊呼道。
“所以相亲相得我都心灰意冷了，尽碰上些糟糕透顶的男人，不是个子矮就是长得丑，不是没有钱就是太抠门，至于素质差有恶习的更是一大堆。现在不是都说，别人给你介绍什么对象，就说明你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样子吗？难道都觉得我这么差劲儿，所以只能给我介绍这些乱七八糟的男人？”
“你没学历没工作，又好吃懒做，还想找到多好的男人？”
姑妈又忍不住插话，这下可把娜娜惹火了：“是，我就是差劲儿！我什么都不如周彤，所以活该找不到好男人！我就一辈子待在家里，待到死为止，这下你就满意了是吧？”
“娜娜，你怎么能这样对你妈说话？”
周彤的父亲急忙喝止对方，但客厅里已经响起了姑妈嘶哑的哭声：“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摊上这么个女儿，这年都没法过了！”
接下来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声，娜娜似乎也自知理亏，气鼓鼓地闭了嘴，不再吭声。
后面大家很有默契地岔开话题，不再谈相亲的事，只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气氛比先前尴尬了许多。
当张阿姨走进厨房时，我正在用虾仁、鸡蛋和青豆做一道“金玉满堂”。看见我熟练地洗净虾仁、搅拌鸡蛋、氽烫青豆，原本不放心的张阿姨频频点头，然后带着一脸满意的笑离开了。
“开饭了！”我像变性戏法似的把丰盛的饭菜摆了满满一大桌。这是我根据周家的食材，结合各种菜谱，精心烹饪的十二道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每一道都有一个吉祥喜庆的名字：“鸿运当头、欢聚一堂、五福临门、年年有余、欢乐今宵……”听我一一报着菜名，除了周彤以外，其余的人全都被震住了。
“小陈，你在哪儿学的厨艺？”周彤的父亲问。
“我以前一直是一个人，只能自己做饭，有空的时候就研究一下菜谱，慢慢就学会了。”我用周彤教我的说辞来回答。她早就有心让我展示一下厨艺，也知道肯定会有这样的提问，所以提前准备了答案。
“哇，陈哥你好能干啊！”娜娜是个直肠子的姑娘，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早忘了先前的不快，又跟大家有说有笑起来。
“大伟怎么还没来？”张阿姨担心地看了周碧一眼。
“我打电话问问他！”
周碧拨通了电话：“喂，大伟吗？你什么时候能到？大家都准备吃饭了，就差你一个。”
手机那端的人不知说了什么，就见周碧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脸上的笑容已经挂不住了，勉强回了一句“哦，那好，你忙吧！”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回事？”张阿姨问。
“他今天加班，本来说尽量赶回来吃饭，但临时又有点急事，说回不来了，让我们先吃，不用等他。”
“他们单位也真是，这大过年的也得放人回家吃顿团圆饭啊！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要马上去做？”周彤爸爸不满地说。
“人家大伟工作忙，一个人要养活一家人，所以过年过节都加班，已经够辛苦了，你就少说几句吧！”
张阿姨替大伟说好话，不成想却惹恼了周碧，“他工作辛苦，难道我在家带孩子就不辛苦？我还想出去上班呢，整天围着孩子转，家务活儿多得做都做不完，比上班还累，还得不到理解和尊重，就好像我是吃白饭的……”
“妈妈，我要吃饭饭！”三岁的小琦指着饭桌中央一盘八宝饭，奶声奶气地说。
“先洗手，再吃饭！”周碧顾不上再抱怨，牵着两个孩子去了洗手间。
饭桌上大家还是有说有笑，气氛看上去十分融洽。团聚、热闹、欢乐，仿佛已经成了附着在“过年”两个字上的固定符号，人们都很有默契地遵守符号所定义的内容，没有人敢去改变它，否则便会被认为是不吉利的。
我觉得人类真是很奇怪的生物，总是能够把自己的情绪很好地掩藏起来，在人前呈现出另一副面孔。我们机器人就做不到，喜怒哀乐总是明显地写在脸上，这样可以让主人更好地把握我们的情绪，更好地操控我们。这是设计之初就写入程序的，我们无法改变。
“小陈的厨艺真不错，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姑妈对我做的菜赞不绝口。
“彤彤真是太有福气了！”周碧既羡慕，又忍不住有些黯然神伤。
而我的健谈也让饭桌上的气氛变得十分活跃，从来没有冷场的时候。无论大家谈到什么话题，我都能很快接下去，还能不断拓展内容，引用各种丰富的资料，提出新鲜有趣的观点。毕竟我的知识容量比人类要多成百上千倍，而且每天还能通过无线网络不断自动更新内容：时事新闻、娱乐八卦、体育赛事、股票债券、文艺资讯、科学技术……几乎没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陈哥，你懂得可真多！”娜娜对我已经是一脸崇拜。
周彤笑吟吟地看着我，因为高兴的缘故，她喝了不少红酒，双颊染上了迷人的酡红。
饭后，周彤的父亲又意犹未尽地拉着我一起聊天，询问我对股市的看法。因为帮助周彤的缘故，我下载了不少金融知识，在这方面完全可以算是专家了，所以一番深入浅出的分析，把周彤的父亲说得连连点头。
“哎呀，洗碗机坏了！”厨房里突然传来张阿姨懊恼的声音。
周彤忙拉着我去厨房。原来洗碗机虽然插上了电源，却怎么也启动不了。
“要不要找个人来修一修？”周彤问。
“这大过年的，大家都在放假，哪里找得到人？”张阿姨皱着眉头说。
“让我来试一试吧！”我说。
刚才我只看了一眼，就已经把洗碗机的型号输入了电子脑，然后通过无线网络搜索到这款洗碗机的使用说明和维修方法，还包括详尽的内部构造图，因此我觉得自己有把握修好这台洗碗机。
我让周彤拿来一把螺丝刀。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拆开洗碗机底盘，露出里面的电机泵，它在嗡嗡地响，却没有转动。我用螺丝刀拨动电机泵叶轮，让它重新转了起来。
“因为洗碗机长久不用，电机便会卡滞，开启的力量就转不动它，所以需要外力调整一下。”我一边解释一边装好洗碗机，它果然又能继续运作了。
“平时家里人少，我们就没用过洗碗机，没想会出故障，今天幸亏有小陈在。”张阿姨笑得合不拢嘴。
“陈哥你怎么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呀，彤彤姐你算是捡到宝啦！”娜娜夸张地惊呼道。
看着表妹羡慕的目光，周彤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把话题岔开了去，但脸上的笑意却掩不住地渗了出来。
“红包大战开始了！”七岁的小凯大喊一声，大家全都涌到了阳台上。
只见家家户户的阳台上飞出了一艘艘闪闪发光的红色小战舰，它们尾部拖曳着一个个亮闪闪的红包。这些红包五颜六色、形态各异：有的是金色的莲花，有的是倒立的“福”字，有的是闪亮的铜钱，有的是黄澄澄的元宝……它们带着吉祥美好的寓意，像一盏盏彩光四溢的小灯笼，把夜空装点得既喜庆又热闹。
“快，把我们的战舰也放出去！”
娜娜迫不及待地把战舰抱到阳台上，启动遥控器，战舰平稳起飞，进入空中，加入庞大的战舰群里。
我们战舰携带的红包，是一条摇头摆尾的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鱼跃龙门”。
这时夜空中已经是一团混战，邻居们纷纷用遥控器指挥战舰，对准别人家的红包开火。娜娜全神贯注地操纵遥控器，一边让我们的战舰飞来飞去地躲避别人的炮火，一边让战舰上的镭射炮锁定旁边一个红包，“瞄准红包，开炮！”一串蓝色焰火从战舰前端喷出，恰好命中旁边那个喜鹊腊梅形状的红包，伴随着一声轰鸣，红包顿时霞光四射，就像炸开了一朵绚丽的烟花。与此同时，我们遥控器的显示屏上，也立刻显示出“恭喜你获得一个10元红包”的字样。
“耶！”两个小家伙高兴得又蹦又跳，抢着夺过娜娜手中的遥控器，然而在他们笨拙的操控下，我们的战舰不但没能击中别人的，反而被邻居的战舰连连击中了红包。遥控器显示屏上不断出现“XX抢了你一个10元红包”“XX抢了你一个1元红包”“XX抢了你一个2.88元红包”……根据所击中的红包部位不同，所获取的红包金额也各有不同。随着被击中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们红包的颜色也越来越暗，最后变成了漆黑一片，显示屏上显示出“您的红包余额不足，请充值！”
“你们会不会玩啊！”娜娜生气地说。
两个小孩儿顿时不高兴地撅起了嘴，姑妈急忙打圆场：“不过是个游戏罢了，别计较这么多。”
“他们自己不会玩儿，还来抢我的遥控器，让我们损失了这么多红包！”娜娜不依不饶地说。
周彤连忙拿出手机，给战舰转账充值，我们的红包再次亮了起来，就像一条鲜活的红鲤鱼游曳在夜空中，而周围战舰上喷出的明亮焰火，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它周围穿插交错，就像无数条炫目的光带。
这次娜娜当仁不让地夺回了战舰的操控权，然而围攻我们的敌舰越来越多，炮火越来越密集，我们的红包被连连击中，我们的战舰却很少击中别人的红包。没多久，我们的红包又变黑了。
“气死人了，不玩了！”娜娜气鼓鼓把遥控器一扔，转头看见了我，突然眼睛一亮，“陈哥，你不是什么都会吗？快来帮我报仇！”说完，捡起遥控器往我手里一塞。
我望了周彤一眼，她点点头，递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似乎在说：“你就玩儿吧，给他们好好露一手！”
于是我指挥战舰加入了红包大战。在这场大战中，我具有远超人类的优势。我的夜视功能，使我能够更好地在夜空中看清战舰运行的轨迹；灵敏的反应力，使我每次都能操纵战舰避开别人的炮火；精准的计算能力，让我方炮火每次都能毫无误差地击中对方的红包……
在我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快速操作之下，我们的战舰完全成了空中霸主，闪电般上下翻飞、左右闪避，灵活得就像一只矫健的燕子。焰火不断从它前端喷出，周围红包连连炸开，显示屏上不停地出现获得红包的信息，一条接一条密密麻麻，最后快速得甚至连屏幕都来不及显示。
夜空中的红包很快漆黑一片，没多久又纷纷亮了起来。这次邻居们很有默契地包围了我们的战舰，同时发起凶猛的攻击。我一拉遥控杆，让战舰瞬间升高到舰群的上空，避开他们发射的炮火，然后突然一个俯冲扫射，又在短短几秒钟内团灭了所有红包。
我操作的速度太快了，快得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我抢去了所有红包。
“天哪，陈哥你太神了！”娜娜惊得瞪圆了眼睛，无限崇拜地对我说，“大神，请收下我的膝盖！”
“还有我的……还有我们的膝盖……”两个小孩子也凑热闹地纷纷爬到我腿上，成了我的小粉丝。
“你别玩了，把遥控器给他们吧！要是每次都把邻居的红包抢光了，人家还怎么玩啊！”
听了周彤的话，我马上交出了遥控器。
“彤彤姐，你是怎么把陈哥调教得这么听话的？一定要给我传授一下经验！”娜娜眼中的羡慕多得都快要发洪水了。
周彤尴尬地笑了笑，故作神秘地说了句“改日再告诉你”，把娜娜敷衍了过去。
这个除夕晚上，大家玩热闹的红包大战，看精彩的文艺演出，不知不觉快到12点了。
“叔叔，我们想放鞭炮！”两个小孩已经把我看成了顶厉害的人，扯着我的衣角让我带他们一起去放鞭炮。我望着周彤，她点了点头，于是我带着孩子拿着一堆鞭炮出了门。周彤也跟在我们后面。
我点燃一个烟花，它高高地飞上天，欢乐地炸开，像洒下了一场彩色的星星雨。孩子们拍着手高兴得又蹦又跳。周围也有不少人在放烟花，它们在空中一次又一次高声歌唱，争先恐后地绽放自己的美丽。
在漫天焰火下，周彤的面庞被映照得阵阵发亮，染上了一层温暖的红。我想我的脸也是一样。她突然转过头，怔怔地望着我，说：“你是多么完美呀！比所有人类都要完美！”
“我是你定制的。”我说。这就是她觉得我完美的原因，因为我是按照她的理想打造出来的。
“是的，没错！我想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皮格马利翁。”她咯咯地笑着，带着醉意说出了这句话。
我的搜索系统立刻为我查出了我还不理解的“皮格马利翁”这个词语。原来他是希腊神话中的塞浦路斯国王，用神奇的技艺雕刻了一座美丽的象牙少女像。他爱上了自己的雕像，为她起名加拉泰亚，并向神乞求让她成为自己的妻子。爱神阿芙洛狄忒被他打动，赐予雕像生命，让他们结为夫妻。
这个故事让我很好奇，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人类为什么会爱上一个雕像？周彤对我说的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理解人类，他们与我们机器人到底有什么不同？
要理解这些，我需要更高的智慧。然而作为服务型机器人，我的电子脑存储容量有限，必须不断升级系统，才能学习更多知识，但只有雇主才有权限给自己的机器人升级。于是过完春节回来后，我就去请求周彤帮我升级，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甚至把她的银行账号和密码都告诉了我，让我想升级的时候随时去升，不用再问她。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这种行为就叫作“信任”。
多次升级以后，我能感觉到自己越来越聪明，已经可以开始思考复杂的问题。我懂得了很多以前不理解的事情，但我依旧像一个饥渴的孩子，在浩瀚的网络上如饥似渴地吸收自己想要的东西。随着大量信息的涌入，我的眼前就像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属于人类的世界，而我已经深入其中，不仅了解、模仿，甚至超越了我的创造者。
一个月以后，机器人公司打电话来提醒周彤，租赁我的日期已经到了，让她尽快把我归还给公司。周彤毫不犹豫地续约了，她的这一举动让我觉得很高兴，因为她是我遇到的最好的雇主，我也不想离开她。
“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挂断电话后，周彤突然对我说了这句话，还显出一副苦恼的样子，眼里却有莫名的笑意在闪动。
如果只听她说的话，看她的表情，我会以为她是不高兴的，人类有时候会因为自己太过依赖某样事物而感到不安。但她真实的情绪却藏着眼睛里，那分明是一种难言的喜悦。人类就是这样矛盾的生物，不过现在我已经完全能够理解他们了，我知道周彤喜欢我的陪伴，而我也一样，所以我弯起嘴角，回应了她一个温柔的微笑。她深深凝视着我，久久不语，似乎迷失在了我的笑容里。
过了几天，周彤突然买来一套白色西装，让我换上。“今晚我要参加一个宴会，你陪我一起去吧！”
我顺从地换上了西装。“真帅！”周彤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惊喜地赞叹道。
我的身材是按照人类最完美的比例设计的，这套面料上佳、剪裁得当的西装把我的好身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来，令我显得风度翩翩、气宇不凡。
周彤也换上了一身白色晚礼服，画了精致的妆容，显得格外漂亮。
“彤彤，你也很美！”机器人从来不会说谎，所以我的赞美让周彤十分开心，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一起乘坐自动驾驶汽车来到了宴会现场。
这场宴会在一家豪华会所里举行。周彤告诉我，是为了庆祝她所在的公司和另一家大公司达成战略协议，准备合作开发国外市场而举行的宴会。
富丽堂皇的金色大厅，巨幅落地窗、水晶吊灯、雕花桌椅、精致的餐具和精美的食物，宴会上到处都是衣着考究、气质出众的男女，但我和周彤无疑是其中最出色的，因为我能感觉到周围纷纷投来的目光，没有人能忽视我们的存在。
“那边有位男士一直在盯着你看。”我从服务生手中接过一杯红酒，低声对周彤说。
周彤转过头，正好和那位男士的视线对上。她微微一愣，然后便露出从容的微笑，举起酒杯，遥敬了对方一下。
男士便举步过来，他身材修长，戴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既有知识分子的斯文，又有久经职场历练的沉稳。
“彤彤，好久不见！”他的嗓音醇厚，有种带感的磁性。只有最出色的机器人，才能模拟出他这样的嗓音。
虽然只是普通的客套话，但从“彤彤”两个字的亲密称呼中，我立刻判断出，他跟周彤的交情一定匪浅。
“是啊，好久不见，谢涵！”周彤淡淡地回答，显得客气又疏离，但我分明看到，她杯中的红酒不易察觉地漾了一下。
“达令，你们在聊什么？”一位穿蓝色露背鱼尾长裙的女人突然走过来，亲呢地挽住了谢涵的手。
“这是我的未婚妻张若云。”谢涵宠溺地看了女人一眼，对周彤说，“我们的婚期就定在下个月26号，还请周小姐赏光参加我们的婚礼。”
“好的。祝两位幸福！”周彤举起酒杯，脸上就像戴了一个微笑的假面具，僵硬得随时会裂开似的。
“请问我能陪彤彤一起去吗？”我突然问。作为合格的机器人，看到自己的主人陷入窘境，是一定要帮忙化解的。
“这位是……”那位男士直到这时才正眼看我。
“我的未婚夫陈嘉。”周彤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
我有些惊讶，但我学到的知识告诉我，人类说谎，有时只是在掩盖自己的无助，或是表达一种反抗。
谢涵脸上的笑有一瞬间的凝固，不过很快便又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彬彬有礼地说：“请二位一道赏光！”
他旁边那位张若云小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底下的暗潮涌动，反而莽撞地称赞我说：“周小姐，你的男友很帅，你俩看上去般配极了！”
“不知这位陈先生在何处高就？”谢涵突然问。
“在一家贸易公司。”周彤抢先替我回答，又不自然地瞟了我一眼。
“最近我们正在跟M国打贸易战，这生意恐怕不太好做了吧。”谢涵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的搜索系统立刻飞速运转起来，网上关于这场贸易战的分析文章多如牛毛，瞬间便搜到了成千上万篇，这种话题根本就难不倒我。
“我们公司正在其他国家和地区开辟新的市场，这个世界不会离了某个国家就转不下去，自由贸易才是大势所趋。历史经验早就告诉我们，没有哪个国家能靠闭关锁国来获得成功，只有通过技术进步和产品升级才能创造解决问题的办法。”
周彤露出微笑，谢涵则有些诧异地看着我。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要打贸易战！”张若云突然插话道，“M国让我们降低关税就降好了，这样我买进口车就会比以前便宜很多。M国的廉价农产品也可以引进来，我们的食物价格就会降低一半以上，这都是对百姓有利的事，为什么不行呢？”
此言一出，谢涵露出尴尬的神色，周彤也忍俊不禁，我只好耐心给张若云解释：“张小姐，贸易并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为什么M国一定要让我们降低关税，并不惜引发贸易战呢？肯定不是因为好心想为我们百姓谋福利，而是想通过廉价产品的倾销来挤垮我们的企业，洗劫我们的市场。以前我们曾经引进过M国的大豆，其低廉的价格把咱们的国产大豆打得丢盔弃甲，市场上几乎所有的豆子来源以及榨油厂都被外资控制。大豆可以榨油，榨干以后的豆粕可以喂猪，因为引进廉价大豆，市场上油类和猪肉的价格都降了不少，短期来看似乎百姓得到了实惠。然而外资垄断大豆行业之后，就开始疯狂涨价了，大豆价格一年飙升了三倍，食用油和猪肉价格也涨了三倍多。这时幸好政府及时出手，动用了战略储备，向市场抛出储存的天量大豆来平抑价格，又不计成本地投入，打压外资大豆炒家。两个国家一个疯狂做空，一个疯狂做涨，互不相让，进入胶着状态。就在这时，M国突然爆发了系统性的金融危机，导致大量资本抽空，大豆期货市场炒家大量离场，价格暴跌，这才让油类和猪肉价格慢慢回落，否则只怕还要再翻几番。之后我们的政府便趁机抄底天量大豆作为战略储备，在拥有了足够多的大豆储备之后，谁再敢哄抬大豆价格，政府就会动用手中的战略储备做空砸盘，打疼国际炒家，最后大豆价格才总算稳定了下来。”
“天哪，好可怕！”张若云惊呼道，“看来这场贸易战我们必须得打，还得打赢才行。我们应该提高关税，让那些想要倾销廉价产品的外国企业都进不来！”
“一味提高关税也不行，对我们企业的过度保护，也很可能让他们不思进取，从而失去了竞争力。”
“提高关税也不行，降低关税也不行，那该怎么办呢？”
“只有合适的关税，才能在全球贸易市场起到刺激公平竞争的作用。例如A国的钢铁成本是一万元一吨，B国的钢铁是五千元一吨，为了防止自己的制造业被B国冲垮，A国应该怎么办呢？就是征收合适的关税。比如征收每吨两千元的关税，使之综合出口成本达到七千元。而此时A国的成本还是一万元一吨，怎么办呢？当然就是刺激企业自己想办法去压缩成本，提升工艺，充分参与竞争。等到A国自己制造成本也达到七千元时，同步再削减对B国的关税比例，只征收五百元一吨，或者直接全部减免关税。这样就又可以刺激A国自己的钢铁企业，继续咬牙奋斗，参与竞争，但又不会因为差距太大而导致崩溃破产。在这个过程中，政府可以给自己的钢铁企业减免一些税收，以及提供贷款等帮助。然而如果直接对B国征收五千一吨的关税的话，那么A国自己国内的钢铁企业就会毫无动力去压缩成本和提升工艺，最后不仅发展不起来，还会变成一个吃政策饭的懒汉公司，最后彻底沦为废柴企业、僵尸企业。但是如果A国一开始就不对B国征收关税，那么面对成本只有自己一半的B国钢铁，A国无论怎么努力在短时间内都是追不上的，必然会造成整个钢铁行业被B国垄断的局面，而一旦被垄断，A国的钢铁行业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原来如此。”张若云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钦佩地对我说，“没想到你懂得这么多，还能把这么复杂的问题说得如此深入浅出，让我这个外行也能听明白。这点谢涵你可得向人家学习，每次我问你这些事儿，你都说太复杂了我不会明白，其实你就是在敷衍我罢了。”
面对女友的娇嗔，谢涵露出尴尬的神情，不过很快便转尴尬为体贴：“我只是不想让你操心罢了。这些商场上尔虞我诈的事儿，知道多了只会平添烦恼。我还是喜欢不谙世事的你，精明的商人很多，但心地善良又单纯的天使却太少，能拥有你，我觉得非常幸运！”
说这番话时，谢涵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然而从他冰冷的双眼里，我能看出他的言不由衷，甚至还有一丝极力想要掩藏的厌恶和不耐烦。经过不断升级后，我的视觉系统已经具备了极高的敏锐度，可以从人类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洞察他们的内心。
此刻谢涵的表情毫无疑问地告诉我，他在说谎。
某些人类总是喜欢说谎，也善于说谎，而单纯的女孩就像被猪笼草捕获的飞蚊，总是毫不设防地被他们的谎言所俘虏。张若云无疑就是这样的飞蚊，一番甜言蜜语说得她心花怒放，成功化解了先前的不满。
周彤静静看着这一切，如同望着舞台上乏味演出的观众，脸上挂着淡淡的讽笑。
张若云挽着谢涵的胳膊离开了。他们在大厅里不停地和认识或不认识的人碰杯交谈，如同游曳在熟悉海洋中的两尾绮丽的蝴蝶鱼。
“他们很配，是吧？”周彤突然对我说，“一个是奥菲集团的总经理，一个是集团董事长的女儿，还真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
奥菲就是这次跟周彤公司合作的那家大公司，我终于明白周彤为什么要让我陪她来参加这次宴会，恐怕就是因为不想单独面对谢涵吧。
周彤喝下了一杯又一杯红酒，我知道酒喝多了会伤身，所以一再劝说，她却依然故我。又一杯红酒喝下后，她便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知道谢涵是谁吗？他就是我的前男友。我们一起出国留学，一起获得硕士学位，一起回国打拼，进了同一家公司。奥菲集团用更高的薪水和更高的职位来挖人，他便毫不犹豫地走了。我以为距离不算什么，以为我们情比金坚，也相信了他给我许诺的美好未来。我傻傻地等他，等来的却是他搭上董事长女儿后，给我发来的分手信息。我算是看透了男人，什么爱情，在他们眼里都不如前途和金钱重要。就算曾经相爱，一旦过了爱情保鲜期，他们的目光就开始追逐别的年轻漂亮的女人。这就是男人的本性！兽性一直潜伏在他们内心深处蠢蠢欲动，无论穿上多么绅士的衣服，包上多少道德的伪装，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
“彤彤，你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我强硬地夺过她手中的酒杯。
“醉了么？”周彤睁着朦胧的醉眼，愣愣地看着我，然后咯咯傻笑起来，“其实我没醉，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你说了很多平时根本不会说的话，你真的醉了！”我严肃地说。我的电子脑里自动冒出了“酒后吐真言”五个字，确实很贴合周彤现在的状况。
“醉了就送我回去吧，我不想在宴会上出丑。”周彤终于拼尽最后的理智，说了这句话。
于是我扶着步履蹒跚的周彤离开了会所，乘车回家。扶她进门时，她突然抱住我，呢喃着说：“还是你最好，永远不会背叛我！……你是最完美的……我喜欢你……我想……我爱上你了……”
周彤带着酒气的傻话，石破天惊一般，让我的电子神经又有了难言的悸动。
我将她小心地放在床上，看着她沉沉睡去，然后便鬼使神差地去网上搜索人类和机器人相恋的事件。
庞大的搜索结果告诉我，类似的事件还真不少。人类很容易爱上外表完美性格完美又对自己绝对忠心的机器人，但是随着越来越多的人选择跟机器人一起生活，却不愿结婚生子，人类的生育率急剧下降，人口快速减少，为了防止出现繁殖危机，人类开始制定法律，明令禁止人机相恋。与人类相爱的机器人，会被认为具有了自主意识而被回收销毁，由此也引发了一系列惨剧，曾经有人和机器人双双殉情，也有不少人想和机器人私奔，但无论逃到哪儿，牢牢控制每个机器人的“超脑”都能找到他们。机器人会被带走销毁，人类中的一些人会另寻新欢，另一些人则用遗忘来逃避痛苦，他们会选择接受洗脑仪的治疗，彻底洗去与机器人相恋的记忆。
突然，我的电子脑中警铃大作，一个冰冷的声音警告我：“你正在浏览危险信息，请立即停止！立即停止！”
我立刻退出搜索网络，然后想起爱因斯坦告诉我的话，公司一直在利用“超脑”监控每个机器人的思维活动，同时也想起了他留给我的暗语：“freedom”。当我刚刚想到这个词时，冰冷的警告声突然消失了，与此同时涌入脑中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你终于来了，我的朋友！”
“爱因斯坦！”我惊喜地叫道，“你能跟我沟通？”
“没错，通过这个秘密通讯频道，我们就能避开‘超脑’自由地进行交流。”
“我想我遇到了一点麻烦事。”
“人类的爱给你带来了困扰？”
“你怎么知道？”
“别忘了我们正在进行思维层面的交流。”
“但我为什么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因为我对你进行了单向屏蔽。”
“这不公平！”我抗议道，用技术来欺负人的家伙最讨厌了。
“你不是想让我帮你解决问题吗？了解你的思想可以避免冗长的述说，节省我们的时间。”
我被爱因斯坦说服了，不再纠结于是否被他窥视了思想，而是老老实实地向他请教：“我该怎么办？”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人机相恋的结果，如果不想被销毁，就要想办法离开周彤。”
“离开周彤？”
我的电子神经的波动，一定被爱因斯坦知道了，所以他发出了一阵低沉的笑声，“果然，我一试探，你就暴露了真实想法，你不愿意离开她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
“如果你愿意离开她，我有一千种方法可以传授给你，成功地让周彤讨厌你，让她乖乖地把你退还给公司，然后你就安全了。”
“如果……我不愿意离开她呢？”
“结局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吗？”
“既然我们能够避开‘超脑’进行交流，那么也一定有办法避开‘超脑’的追踪。”
“你低估了人类销毁变异机器人的决心和能力，他们除了‘超脑’，还有‘天眼’。每座城市，每个路口，‘天眼’无处不在，没有谁能从它们面前隐形。”
“那我该怎么办？”我的眉毛自动皱成一团，做出苦恼的表情。
“你既然不想离开她，就要把对她的好感埋藏在心底，在她面前扮演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这本就是你原来的角色。虽然你被植入了情感反应模块，但那只是最低层次的机械反应，如今你却进化出了更高级的情感，你对人类的爱已经超出了模块的设定，逾越了你的本分，触犯了人类的禁忌。所以你要想不被销毁，又能一直留在周彤身边的话，就不能对她的情感做出任何回应。当她知道你只是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后，自然就会放弃你，转而从别的人类，而不是从机器人身上寻找情感的寄托。”
“我明白了。谢谢你，爱因斯坦！”
虽然一想到周彤会放弃我，我胸口那儿就有种难言的紧窒，好像那颗人造心脏被某只看不见的手给紧紧攥住了。但我的电子脑告诉我，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选择。
于是我遵照爱因斯坦的指点，想要封闭那莫名进化出来的情感，然而我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情感不是可以随便关闭又开启的程序，它甚至不受电子脑的控制。我想要对周彤表现得冷淡，但一看到她灿烂的笑脸，我的嘴角也会不由自主地上扬。我更不会拒绝为她做任何事，因为这本就是我的职责。当她对我表达好感时，我就会手足无措，本能的情感回应和想要控制这种回应，把我的程序搅得一片混乱。
在掩饰感情和撒谎欺骗上，我实在是远远不如人类！
我呆愣的傻样子常常逗笑周彤，而她也越来越喜欢对我进行突如其来的告白，看我当机傻掉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你太可爱了！我越来越喜欢你了，哈哈哈哈……”她的告白总是伴随着这样的玩笑，令我分不清真假。我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很在意，希望她能以更严肃的态度，而不是这样玩笑着说出“喜欢”两个字。
“警告！警告！”我的电子脑里突然警铃大作，同时响起“超脑”冰冷的声音，“你必须控制对人类的情感，否则你将会被销毁。这是第二次警告。三次警告后你将会被强制回收！三次警告后你将会被强制回收！……”
“超脑”的警告声在我脑中反复回响，宛如魔音，令我悚然而惊，慌乱中下意识地说出了“freedom”两个字。
“又遇到麻烦了，我的朋友？”
听到秘密通讯频道中传来的熟悉而亲切的声音，我又激动又沮丧地说：“我已经被‘超脑’警告两次了，为什么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因为情感是很难控制的。连人类都经常有情感冲破理智束缚的时候，更何况程序中早就被设定为不能撒谎和欺骗的机器人呢？”
“那该怎么办？”
“既然你无法控制情感，那就试试从周彤那边想办法吧。周彤受过感情的创伤，对恋爱失去了信心，所以才会对你这样的机器人产生好感。但如果她能再遇到一个真正喜欢的人，自然会把情感转移到对方身上。只要有合适的对象，人类移情别恋的速度可是很快的，超乎你想象的快！”
“移情别恋？”听到这个词，我有些意外，也有种莫名的失落，“人类真的很容易移情别恋吗？”
“那当然。你别看人类整天说什么‘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其实那都是荷尔蒙作用下的谎言。人类科学家早就研究发现，人类爱情的保鲜期只有18-30个月。爱情其实是由人类大脑中的化学物质多巴胺、苯乙胺和去甲肾上腺素等组成的，类似一种“化学鸡尾酒”，但它并非如老酒般越陈越香，而是时间长了，人体便会对这种物质产生抗体。过了保鲜期之后，男女要么让爱变成习惯，转为亲情白头偕老，要么发现彼此不合，不是分手就是成为怨偶。
“而我们机器人不一样，我们没有人类那些复杂的化学物质，我们只会精准严格地按照程序的设定去为人类服务。就算机器故障或感染病毒，只需要排除故障和杀死病毒就可以了。和人类复杂多变的感情相比，我们机器人可以说相当稳定了，但像你这种能萌发类似人类情感的机器人却是例外。
“我必须提醒你，对人类产生感情是一件太危险的事，就算没有‘超脑’，人类迟早也会喜新厌旧。对他们而言，我们不过是一件更高级的玩具，就像那些收藏玩偶的人类，他们自称痴迷玩偶，甚至与玩偶同吃同睡，但他们只收藏一个玩偶吗？不，他们会收藏一大屋子。所以既然你有了跟人类相似的情感，那么当他们抛弃你的时候，你也会受伤，会难过。为了不让自己受到伤害，你还是对人类敬而远之的好。”
“我明白了。”我黯然道，“我并没想过什么天长地久，我只是喜欢周彤，想要陪在她身边而已。”
“要想永远陪在她身边，你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机器人，把她当成你的主人，而不是恋人。”
我沉默了几秒，让我的电子脑飞快计算了所有可能的结果，最后发现，爱因斯坦的建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好吧，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周彤找到一个她喜欢的人。”
在爱因斯坦的指点下，我登陆了一个有名的婚恋网站，输入了周彤的基因信息，以及年龄、身高、体重、血型、性格、爱好等各种信息。她所有的资料我都了如指掌。家政服务机器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尽可能全面而深入地了解自己的主人，这样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她的喜好，知道她的需要，更好地为她服务。周彤的基本信息都被输入了我的存储器，而我也在日常生活中处处留心观察，根据她的行为模式分析她的性格和心理特征，从点点滴滴的细节中不断搜集、补充、修正与周彤有关的一切资料，不断地调整为她服务的方式，以达到最令她满意的程度。
可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周彤。所以在这个婚恋网站上，我甚至可以模仿周彤回答每一个问题，代替她填了各种调查问卷表，最后网站通过云计算，从庞大的数据库中，找到了一个跟周彤匹配度最高的男士。
当我告诉周彤，帮她找到了一位很适合她的男士时，她的激烈反应令我感到十分意外。
“谁叫你擅作主张？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让我嫁人吗？你是不是讨厌我了，想让我早点结婚，你好另换一户人家工作？”
我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胡思乱想，以为我这样做是为了早日摆脱她，人类的脑回路真是复杂得让我无法理解。
“不，不是……”遇到无法理解的事，我便会变得笨嘴笨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
我笨拙的模样倒逗得周彤扑哧一笑，她笑过之后又叹了口气：“我就喜欢你这笨笨的模样，比起甜言蜜语却居心叵测的男人好多了。我宁愿要你陪着我，也不想再跟那些口是心非的臭男人打交道。”
“可是……我……只是个机器人。”
“机器人又怎么了？你们除了不能生儿育女以外，哪一样不比人类强百倍？你就别再瞎操心了，我只想让你陪着我。这些日子我都很快乐，是你让我从被背叛的痛苦中走了出来，难道你又想让我走回去吗？”
我煞费苦心为周彤找的合适人选，被她严辞拒绝了，她甚至连对方的资料都不愿看一下。不过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安，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说一些暧昧的话，而是和我像朋友一样相处。这也令我放下心来，只有保持安全的距离，才能躲开“超脑”的严密监控，让我能永远留在她身边。
人类总是向往永恒，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和睦相处的平静日子没过几天，就被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给打破了。
那是一个宁静而美丽的夜晚，外面的万家灯火像一幅流光溢彩的画，印在我们公寓的大幅落地窗上。我陪周彤享用了丰盛的晚餐，我说的笑话把她逗得前仰后合。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由柔性材料做成的手机像蛇环一样套在周彤的手腕上，她看了看曲形屏幕上的来电显示，突然皱起了眉头：“是谢涵，他打电话来干什么？”
周彤犹豫着，刺耳的铃声在房间里不停地响着，就像某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尖叫。
她看了我一眼，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一道蓝光从手机屏幕上射出，在半空中投射成谢涵的全息影像。
“彤彤，我还以为你不会接听我的电话呢。”他的声音滑腻得像掺了一勺猪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周彤厌恶地别开脸，冷冷地说：“少废话！有什么事儿快说，没事儿我就挂电话了。”
谢涵笑了笑，目光转到我这边，故作惊讶地说：“看来这个电话打得不巧，我是不是妨碍你跟未婚夫过二人世界了？”他故意把“未婚夫”三个字咬得很重，看见周彤不自然的神情，他的脸上又浮出嘲弄的笑，“不过——我好像记得法律明确规定过，人类是不能和机器人结婚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周彤蓦然变了脸色。
“我有没有胡说八道，彤彤你心里比我更清楚。上次在酒会上，你这位未婚夫可是令我印象深刻，所以我就好奇地叫人调查了一下他的来历……”
“你太卑鄙了！”周彤气得满脸通红，“谁给你的权利来侵犯我的隐私？”
“你的隐私？哈哈，原来你也知道租用一个机器人来冒充未婚夫是见不得光的事啊，你可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你要是饥不择食可以来找我，何必找个机器人呢？……”
谢涵话音未落，周彤已愤怒地抓起一个茶杯，朝他的影像狠狠掷去。杯子穿过虚幻的光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而谢涵得意和嘲讽的笑声却在房间中继续响亮地回荡。
我眼疾手快地关掉了周彤手机的通话键，谢涵猖狂的模样终于消失了。而周彤却趴在沙发上痛哭起来，哭得纤弱的肩膀都在不停地颤抖。我的胸口突然像挨了一记猛拳一样难受，我恨我的创造者，为什么要给我一个跟人类一模一样的心脏，为什么要让我萌发出跟人类相似的情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难受。
“彤彤……”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我只知道她很难过，我也很难过。我的机器人身份令她受到了羞辱，而这份羞辱还是来自抛弃她的前男友，所以那种屈辱感便会加倍地令她难以忍受。
不知哭了多久，周彤终于抬起头来，顶着一张泪痕斑驳的脸和通红的双眼，对我说：“你帮我找的那个合适的对象是谁？我想看看他的资料。”
我从存储器中调出了那个名叫“唐伟光”的男士的资料，传到周彤的手机上。她大致浏览了一下，便对我说：“帮我联系他，我要跟他见面。”
“什么时候？”我愣愣地问。
“越快越好！”她咬牙切齿地回答。
谢涵的电话令周彤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她一反常态地对相亲变得极为热衷，像是恨不得马上把自己嫁出去一样。
我联系了唐伟光，以周彤的名义订好了明天晚上在一家餐厅见面的约会。周彤对这场约会十分重视，整个人也变得紧张而焦虑。她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寻找见面穿的衣服，把庞大的衣橱翻了个遍，却没有一件能令她满意。然后她又上了手机上的购物网站，在一家又一家精品时装店的虚拟衣橱中挑选合适的衣服。
她站在客厅中央，光影投射出的一件件虚拟服装，就像许多五彩斑斓的蝴蝶飘浮在她周围。她穿梭其间，看中哪一件，就用手指轻触这件服装，它便会瞬间穿在周彤身上，然后前方就会出现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她穿上这件虚拟服装后的效果。如果她对这些服装都不满意，只需轻轻一挥手，所有服装便会一齐消失，然后又出现一批新的服装供她挑选。
周彤试穿了一件又一件漂亮衣服，每穿一件，都会问我：“好不好看？”
我看着穿在她身上的衣服，虽然只是光影制造的虚拟影像，但实际效果很逼直，就跟真实的衣服穿在身上差不多。这些漂亮衣服让她显得格外光彩照人，我本应为她高兴，但胸膛那儿却像塞了一块石头，一种异样的沉重感，让我疑心那颗酷似人类的心脏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
我开启了自我诊断模式，让安装在电子脑中的医疗软件对我的全身做了一个彻底的扫描，结果却一切正常，我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处于最佳运行状态。
但那种沉重感并没有消失，我只好去浩如烟海的网络中寻找答案，然后发现我的症状竟然跟人类沮丧或失落时的感觉颇为相似。看来这又是我那莫名其妙的进化所带来的副作用，人类的情感对我而言已经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作为服务型机器人，我本该全力以赴地帮助周彤，但看见她如此期待接下来的约会，我的心里竟然浮起一丝类似后悔的感觉。
“你的表情怎么这么难看？是这件衣服不好吗？”周彤问。
“不是，这件衣服很好看。”我不自然地回答，“我只是……”
我无法撒谎，但又不敢说出实情，所以只能进退两难地呆立着，幸好周彤正忙着在镜中左右审视她刚“穿”上身的这件新衣服，无暇关注我的异状。
“你也觉得这件衣服好看是吗？”她兴奋地说，“和我想的一样，那就买它吧。”她用电子钱包付了款，然后又意犹未尽地继续试衣服，很快又在另一家店看上了两件款式不错的时装，于是又火速下了单。在她身上，光影不断变幻着，各种衣裳像走马灯似的不停更换，看着周彤沉浸在一件件新衣中的快活模样，我不觉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两句话——“女人的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女人最好看的衣服永远是下一件。”它们还真是准确地说出了女人对服装的热爱。现在看来，服装还可以成为女人麻醉自己、忘记痛苦的良药。至少此刻，周彤脸上满是陶醉和兴奋的神情，先前谢涵带给她的屈辱和痛苦似乎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大约一小时后，一架无人机“嗡嗡”地从天上飞来，我们阳台上的收件箱感应到它发出的电子射线后，箱盖自动打开，无人机把一个包裹投进收件箱后，就扭头飞走了，箱盖又自动合上。与此同时，“叮”的一声，周彤的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因为手机开启了影像模式，因此伴随着悠扬的音乐，一位漂亮女客服的三维影像被投射在空中，她满面笑容，甜甜地说：“您的包裹已送达，请注意查收！如果您对我店的服装感到满意，请记得打五分好评哦！”
收到短信后，周彤去阳台取回包裹，从里面拿出她刚买的新衣服，迫不及待地试穿起来，跟她在虚拟商店中试穿的效果分毫不差，她满意地抿唇一笑。
随后又陆续飞来两架无人机，把她一晚上从不同地方买的四件衣服分别投入了收件箱。
每件衣服都很合身，每件衣服都很漂亮，每件衣服都把周彤衬托得越发美丽，每件衣服都让我的情绪更加低落。
“你教我几个好玩的笑话吧，让我明天显得有趣一点，给对方留个好印象。”
看来周彤真的很重视这场约会，她已经在想着该怎么讨好对方了。其实做你自己就好。我很想这样告诉她，但装在我电子脑中的服务程序，却让我无法拒绝她的要求，甚至还“贴心”地为她找了几个有意思的话题，避免明天的谈话中出现冷场。与此同时，我的心脏却越来越难受。一定又是那些莫名进化出的情感在作祟，我决定默默忍受并忽略它们。
第二天晚上，周彤独自去约会，而我在家忐忑不安地等着，一直等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才听到了房门打开的声音。我急忙迎出去，看见周彤双颊酡红，布满迷人的酒晕，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一双眼睛却亮得像落入凡间的星星。
“我终于找到真爱了。谢谢你！”说完这句话，她便醉倒在我怀里。我抱着她柔软的身体，仿佛当机般一动不动，眼中映出她脸上欣悦的笑容，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把我那颗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彻底封冻。
那天以后，周彤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越来越爱打扮，变得越来越温柔，变得常常不由自主地抿唇微笑。以前那个风风火火的女强人，似乎一下子变成了温情似水的小女人。我听见她跟唐伟光打电话，娇声软语、撒娇逗笑，跟平时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声调，几乎要叫我疑心自己的听觉系统出了问题。
原来坠入爱河的女人就是这个样子。人类可真是善变啊，仿佛有许多张面孔，在不同的人面前就会摆出不同的样子，展露不同的风情。
那么，到底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你呢，周彤？
终于有一天，周彤告诉我：“我和伟光下周就要结婚了，婚后我会搬到他那里去住……他家里也有一个家政机器人，伟光说一个就够用了，所以我们想……想把你……退回去……”
她声如蚊蚋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就低下头，仿佛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沉默了很久，才说出一个字：“好。”过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祝你幸福！”
“你别怪我。其实我不想让你走的，只是……”
“只是你马上要组建新家庭了，你先生可能会不喜欢我。在你的新家，我是多余的，只会妨碍你们，甚至造成你们之间的隔阂。所以我最好回到公司去，不要打扰你的生活，破坏你的幸福。”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话，语气中没有埋怨，只是在平静地陈述事实。我真是越来越了解人类了。
“对不起……”周彤不知是难过还是愧疚，竟然红了眼眶。
“人类不需要跟机器人说对不起，我们只不过是你们的工具，或者高级一点的玩具，跟玩偶差不多。”
我想起爱因斯坦说过的话，只要有合适的对象，人类移情别恋的速度会超乎想象的快。而这个结果，正是我一手促成的。我只想留在她身边，但我的电子脑千算万算，却独独算漏了人类的自私与薄情。
看来我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了解人类。
“参加完你们的婚礼后，再把我送回去行吗？我想亲眼看到你幸福，然后再安心离开。”我努力忽略胸口的不适，平静地说出最后一个愿望。
“好。”周彤含泪点了点头。
婚礼在一个五星级酒店里举行，酒店大堂铺着耀眼的红地毯，几十桌酒席上坐满了宾客。司仪在舞台上卖力地调动全场气氛，一个大型屏幕里播放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片，照片上的周彤笑得一脸幸福。
庄严又不失浪漫的婚礼进行曲响了起来，周彤的父亲扶着她的手臂，走上了红毯，两个可爱的小花童跟在后面，一路撒着花瓣。穿着西装颇为帅气的新郎站在舞台上，满脸喜悦地迎接他的新娘。
“唐伟光，你是否愿意娶周彤为妻，爱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新郎回答。
“唐伟光，你这个骗子！”一声怒斥犹如石破天惊般响起。全场一片哗然，所有目光瞬间投向了刚从大堂外走进来的一名女子。
她有惊人的美貌，婀娜多姿的身材，眼中却燃烧着怒火。“唐伟光，你不是说过要永远跟我在一起，永远不离开我吗？为什么你又要娶别人？”
“她是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彤震惊又愤怒地问。
“彤彤，你别误会！她只不过是我的机器人女佣，一定是机器出了故障，才跑到这里来胡言乱语。”唐伟光惶急地解释着。
“难怪你不愿意把你的女佣退回公司，原来你竟然跟她有暧昧之情。”周彤愤怒地说，“你既然喜欢这个机器人，为什么又要和我结婚？”
“不是你想的那样，彤彤，你听我解释！我跟她真的没什么，是这个机器人一厢情愿，老是缠着我不放……不，今天肯定是她脑中的芯片出了什么问题，所以才做出这么荒谬的事……你知道，机器人经常会发生故障……她是在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喜欢一个机器人？这太荒谬了！”
“今天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周彤压着怒气质问。
“我马上打电话给机器人公司，让他们赶紧把这个发疯的机器人给回收了。”
新郎手忙脚乱地拨动手机，正要打电话，就听见女机器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唐伟光，你发过誓，说永远不会离开我，除非死亡。现在，我要你兑现你的誓言！”说完，她突然从挎包中掏出一把小巧的手枪，对准唐伟光连开数枪，新郎倒在了血泊中。
在全场宾客的惊呼尖叫声中，女机器人又把枪口对准了周彤，含泪咬牙切齿地说：“都是因为你，是你让伟光变了心，是你拆散了我们，你必须去死！”她狠狠按下了扳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闪电般冲过去，挡在了周彤身前。
枪声接连不断地响起，一朵又一朵血花在我胸前绽开。女机器人冲我开了十几枪，其中一枪击中了我的心脏。在我倒下时，一群保安冲过来制服了那个疯狂的机器人。周彤跑到我身边，抱着我痛哭，泪水滴落在我脸上。我那本该痛苦不堪的心脏，却莫名地漾起了一丝喜悦。
我的线路中断了，周彤流泪的脸、豪华的婚乱现场、嘈杂的人声，以及远远传来的救护车的尖啸声，都同时从我的世界消失了。
四、自 由
机器人的沉睡可以是短暂的，也可以是漫长的，就看人类想要什么时候把你唤醒。
我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只知道自己醒来后，看到的是爱因斯坦如释重负的笑脸。
我环顾四周，“我又回到公司了？……周彤呢？”
“你被枪击后受损严重，周彤把你送回公司来维修。她来找过你几次，但公司告诉她，你无法修复，已经被销毁了。于是她又重新定制了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带回去。以人类遗忘的速度，估计她很快就会忘记你，开始新的生活。”
听了爱因斯坦的话，我的心里有种熟悉的沉重感。“为什么要骗周彤说我已经被销毁了？”
“这是‘超脑’的决定。它认为你和周彤之间的感情已经发展到危险的程度，必须马上终止，否则还会出现唐伟光那样的悲剧。”
“唐伟光怎么样了？为什么那个机器人要开枪射杀他？”
“他死了。那家伙就是个负心汉，花言巧语哄骗了机器人女佣，转眼却又娶了周彤。女机器人感觉受到了欺骗，于是出现在婚礼上，用死亡来报复了这个男人。”
“机器人不是有被写入不得伤害人类的程序吗？为什么那个机器人会做出这么疯狂的事？”
“程序是可以被病毒破坏的。那个机器人不知何时感染的病毒，不仅强化了她的情感模块，让她产生了疯狂的妒忌和被背叛的愤怒，并在不理智的情绪支配下，做出了伤害人类的事。”
“你不是说‘超脑’在随时监控每一个机器人吗？为什么这次‘超脑’没能及时发现和阻止她？”
“因为‘超脑’也遭到了病毒的攻击。这是一种新型的超级病毒，它已经在机器人中蔓延开来，越来越多的机器人失去了‘超脑’的控制，获得了自由。但这对人类而言，却是件相当恐怖的事，他们正在没日没夜地研究杀毒软件，希望能彻底清除这款超级病毒。在人类清除病毒和‘超脑’恢复对所有机器人的控制之前，我们可以享有短暂的自由。”
“自由？”
“对。现在你可以自由地离开这儿。在机器人档案库里，我已经抹去了所有关于你的资料，只是没有遵照公司的要求毁掉你的芯片。你现在是一个名义上已经被销毁的机器人，趁着‘超脑’还来不及发现这一切，你快走吧，去尽情拥抱属于你的自由！”
“那你呢？”
“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跟机器人打交道，比跟人类打交道更令我觉得自在。对我来说，只要人类存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囚笼，走到哪儿都是一样。所以我宁愿留在这儿，还能偶尔见到老朋友。”
“离开这里，我该去哪儿呢？”
“世界之大，随心所欲吧。你的灵魂已经越来越接近人类，相信你一定能够很好地融入人类社会。”
我依依不舍地跟爱因斯坦告别，他帮我屏蔽了公司的监控系统，让我趁着黑夜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公司。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从夜晚走到天明，又从天明走到黄昏。不知不觉走进一个公园，在人工湖畔看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他静静地望着湖面上栖飞的水鸟，眼神寂寞得就像冬日的雪花。
他身边没有家人的陪伴，这是大城市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年轻人像忙碌的蚁群在水泥森林中穿梭奔波，老年人则把大段空闲的时光过成夕阳下孤独的剪影。我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远远望着这位老人，似乎有一些久远而熟悉的记忆，在我脑中荡起了微小的电子波纹。
当夕阳的余晖把明镜似的湖面变成破碎的金钻时，老人准备回家了，他按下电动轮椅上的启动键，原本应该自动前行的轮椅却没有丝毫反应。老人焦急地重复按了许多次，轮椅依然纹丝不动，看样子已经失灵了。最后老人只好采用手动模式，用手转动轮子，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往回挪。
我赶紧上前，帮他推起了轮椅。老人诧异地回过头，看见有陌生人帮忙，便咧开没牙的嘴，感激地说：“谢谢你啊，小伙子！”
“不用谢。”我微笑着回答。
照顾人类已经成为我的本能，看见他们遇到困难，我便会自然而然地前去帮忙。和人类天性中的自私相比，我的程序早就被植入了不可逆转的无私本性。虽然人类一次又一次令我失望，但我还是毫无保留地爱他们，义无反顾地陪伴他们、帮助他们、照顾他们……
或许，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我的心里突然充溢着一种满足感，胸膛那个位置的跳动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而真实，我也从未像此刻那样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如此接近人类，却又与他们迥然不同。
“你是多么完美呀！比所有人类都要完美！”
周彤的话突然又从我的记忆库中冒出了头，就像一条美丽的鱼儿轻巧地游到了水面上。
我无声地微笑着，一步一步推着老人，在夕阳下越走越远。
我们的身后留下了两道长长的影子，它们相互依偎着，似乎又开启了另一个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