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风】吹花郎·外篇·清梦蜃境章

前情提要:



(一)符箓化生语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京都街上确乎喧闹非常,日轮已沉下多时,鼎沸人声仍未有消减。倘是往西再行百多里,人烟虽也阜盛,这时刻却也大都睡了。至多有几个闲散浪荡子弟在道上游走,提上半壶酒,相互调笑着,待夜色再浓厚些,便也就约好时日再聚首,纷纷散了。面皮上不羁放浪,根骨里到底还是遵着日落而息的古训。
自比不上京都繁盛了。赤鸾坞两侧楼宇皆镂刻珍禽异草,鎏金镀顶,流光溢彩间便见了天庭之瑰丽辉煌。此刻当空烟花轰鸣不止,花火礼器司的巧匠们今年呈上了药发傀儡制的万响彩焰,唤作“百色千云”,枢机一动,安放在城内高处的竹木小人自行引燃烟火,便“哗啦啦“炸开一片花海,五色七彩,鱼龙共舞。
冬雪还未融尽,薄薄一层落在檐顶,如丝如绒。屋下柏叶椒花芬翠袖的生气却早已盖过生冷寒息,透出盈盈绿意来。道旁栽了两三铁树,前些天特意浇洗过,叶面如新,墨绿生光。有几株柳树吐了新芽,远了看不清,靠近发觉一抹翠绿隐在枝下,怎样的文思佳情也有了。
街上行人颇多,平日里孤僻的隐士也禁不住喜人的盛景,带了斗笠行将出来,写几篇忧国恤民的辞章。但热闹里显眼的却还是奇人异士,吞剑碎石这类小把戏是看多了,吐火训虎也不见得新鲜。有西番来的胡人,面上涂了五彩,踩在球上翻跟斗,倒引来一片喝彩。
织罗特意着了一袭红衫,方才自小摊上半求半买了一串糖葫芦,正吃得啄剥有声。
那糖葫芦本是几文一串,本小利微,但少女缠着卖葫芦的中年游商足有一刻钟,娇声娇气央求便宜些,最好再多些糖。那汉子实在招架不住,嘴上虽还在抱怨,手下却未曾含糊,给花姬翻来覆去裹上数层厚厚糖衣。织罗心急,吃得快,几口下去便没了大半,又垂涎欲滴地望着汉子摊里几个还没上料的山楂。那汉子倒也实诚,看天色不早,便索性用剩下几个又做了一小串送给她。
少女自然欢天喜地,笑眯眯接过去,两眼俱弯弯如月,露出虎牙晶亮。那汉子本觉这妮子是被惯坏的小姐,顽劣任性得紧,复见了这般娇憨,哑然失笑,心想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倒天真得可爱。
拾掇好零碎,游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织罗,说虽是除夕佳节,到底还是早些回家好。织罗嘴上乖巧地应好,灵目一双又盯住前面一家金丝肚羹。吹花郎给少女谈过京都顶有名的吃食,花姬原以为修行的简先生不在意吃喝,夜宿十万大山时,先生煮锅野菜炖白薯也吃得津津有味。但说起京都这些地道食客才知晓的秘辛,面上满是沉醉神迷之色,便也看出此间味美。
吹花郎讲到有葱泼兔,得是纥奚家的。并且大言不惭道兔羊这些牲畜还得是番人饲弄才鲜嫩辛香。又有炒银杏果子,味厚甘美的是李记。可惜李家那几个小子不成器,没学到几分手艺。荔菲家那丫头做的茸割肉胡饼手艺最妙。量足份大,料也正宗,加之脾性纯良,中原官话说得柔柔糯糯的软人心脾。少女初次听了,面上无恙,心里却吃醋得紧。下午就吵着要去吃,简先生拦不住,由着她去。结果到了桌上少女就只顾着吃,心中小九九早抛之云外。回来吹花郎问起织罗荔菲的丫头如何,少女面色腾然红起,胡乱抹去唇角的油渍,只嘴硬说:倒也不错。
此刻在这里见着了金丝肚羹,竟还是先生赞不绝口的龚氏手艺,织罗肚子又咕噜噜响起,全然不似是才吃过糖葫芦的模样。只是少女一掏衣兜,却再掏不出钱来。一路上花姬见猎心喜,处处买些闲散物件,早挥霍干净,却哪里够用。想到吹花郎给了几两碎银就把自己打发了,实在好生吝啬,少女不觉又恨得牙痒痒。只是简先生言说给朝中大臣吹花去了,少女不欢喜官家沉闷,自顾自要了碎银子跑出来,此刻却也没有面皮回去再向先生讨钱,便也只能嘟起嘴,一面抱怨,一面三步一回头地缓缓行过去了。
织罗惦记着肚羹剔透爽口的滋味,脚下也不在意,不觉走到深巷里。帝都城盘庞然,几代营建下来,盘根错节的小街巷道萦绕重重,便是活了半辈子的地道人,误入了不熟识的地界,也得慌神。少女却不忧心,京都治安极好,除夕夜连宫中内卫都有派出来巡查,便是实在走不出去,临到半夜,暮色深了,先生总也能寻到自己。
“若有一卮芳酒,再横琴听空山云断……”少女正转得饿乏无力,听到有人以诗兴酒,咿呀作歌,先是惊异,再生好奇,她本就妄性胆勇,就依声寻过去。
循音走过几步,于柳暗花明里见一偏亭,便见了歌者,是个形貌古怪的白面汉子,长鼻似斗,横颜宽面,若虎若豹。冠帽有些失礼地置在手侧,灰发披放而下,未有束起。衣裳风尘却不破落,缀满了或黑或白的马鬃,奇异古怪得好似极东之地恢恑憰怪的萨满巫族。有个竹编长箱落在怪人身后,风铃混着彩羽兽骨挂饰其上。污腻腻的粗布小幡自旁侧立将出来,鸾翱凤翥写了四个大字:南柯万象。笔锋苍劲,却力难透背,空余蛮作之气势,而无穷蓄之文理。
少女待在吹花郎身侧,怎样的奇人异士也见过,有翔跃于沧浪里放歌,背生翅翼的潇洒羽人,或是蛰伏于庙顶,口生霞光的多舌金蟾。做派浪荡的此人倘要细究起来,倒还算不上最出奇的那个,晃眼看过去只像是异邦来朝的客商。可织罗又想起夜色已深,巷里无人往来,哪会有货商舍了几街外如云如稠的人烟,躲到此处来,心下一紧,便捏紧了怀中木笛。
那人本虚着眼睛,颅首上下轻摇,合歌而动,听到声响,发觉来了生人,反倒显得比少女还讶异。他四下打量一番,又看回少女,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惊诧。
织罗见过这神色,黄发稚儿们围靠在奇巧机关边,见到拧转齿轮就可以自行跑动起来的木马那般稀奇的物件时,眼中最纯粹,也最渴求的热烈好奇。
少女在见到怪人神态如此后,也不觉得多怕了,但手还搭在笛尾没放开,反而蹬起双眼盯回去,语气愤愤:“作何目不转睛盯着女儿家看?”
“嚯!”那汉子似是被花姬反客为主的悍然吓到,讪讪愣过半刻,才堪堪挤出一句:“小娘子,你……你当真看得见我?”
“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织罗鼓起凝腮,双眉倒竖,显得娇憨,“你这么大一个人坐在此处,我当是瞎了吗,如何会见不到?”
那人倒像是被问住了,白惨惨的面皮泛出窘迫的沁红,张口结舌一番,再吞吐出几个字来:“是,是我冒失了……”
少女平日里在吹花郎身侧收敛了性子,乖驯纯良模样,到底还是个跳脱活泼的小女儿,这时候难得离开管教,也就恣然放肆起来,翘起嘴巴,看着面前打扮异俗的汉子,像是巡查的官人般发问:“你叫什么名字?来京城是做什么的?”
“小……小人叫伯奇,是来此地游玩的。”名唤伯奇的男人也好似被织罗不知何由的凛然气度震住,不自觉里放低了姿态,躬身行礼,对未满双十年岁的花姬用上恭谦的敬语。
“噗嗤!”少女见状却笑出来,那股盛气亦如新雪初融,轻巧巧流泻干净了,再留下一个不敛蛾眉的佳人玉作。
那人看呆了,他眼目中未有对娇人柔面的钦慕,而似是透过肉躯,见到织罗更深处,更隐晦的美物。
“舞低杨柳搂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伯奇轻轻吐出一句诗。
“你这人好生奇怪。”少女歪着头,同样毫不忌讳打量伯奇。
汉子把身子直起,眼含阴阳,声若鸣钟,“小娘子似乎也不是寻常人。”
“那是自然!”织罗把木笛“鹧鸪篴”抽出来,朝伯奇扬了扬,“可听过以乐生花的技艺?”

吹花郎回到下榻的客舍时,因了方吹完一曲,心神疲惫,黄麋等在外面,此刻迎上来,奉上一杯热茶。
简离符接过茶盏,茶水已被黄麋晾得适宜,温吞吞的,浓淡亦冲泡得恰巧,是南国新芽同桂花炒制,芳香馥郁,最是解乏。
“可还顺利?”黄麋给吹花郎披上御寒的外挂,又把方便行路的槐枝自先生手中接过来,轻放于桌上。
简先生新发刚长出一截,短茬茬的,他觉得不好看,便戴了纱帽遮住,又自檐上缝了半段黑巾遮住被剜去的双目,如此下来看上去正像是卖艺的乐人。他先把花茶匆匆喝得通净,让热流滚过肠胃,烫出活气来,才缓缓开口:“自号铁骨道穷的穆远桑今日有了雅趣,于枯水楼要些冬花,以竹笛‘千峰凝翠’作一曲《长作去年花》,吹一品红数枝,得字帖一副。”言罢便把字帖递过去,道:“你且帮我看看,这字如何?”
黄麋双手并抬,将用朱绳系得妥帖的字轴摊开,便念到:“一年滴尽莲花漏……”言到此处,便蹙眉不再念。
“缘何停下来,是字不够好?”吹花郎疑道。
“不,只是觉得现今的先生或许不会欣赏这般美词。”黄麋顿了顿,又道:“织罗若是在,怕也不会欢喜。”
吹花郎听到花姬所言,被勾起幽思,絮絮说起来:“织罗一向不喜骈文佳赋,以为浮华轻丽。论及文辞,她读过《文心雕龙》后便只喜厚钧朴健的顿挫沉凝。我闲来无事亦写些散赋诗章,大都工于华章,佳情文意总飘忽不明。织罗那时曾不少数落过我道:文章大家们便是笔里工丽,也多见了天下苍生。先生您天天写钓鱼喝酒,哀生叹死,真是下乘。我那时坐在山腰半峰处,极目望云气翻涌奔腾,隔了半晌才想出句漂亮话道:这天下非是纸笔论道而出。我有些闲情逸致,便也就够了。”
“是先生带着织罗避世前那天?”黄麋聪颖,几乎转瞬间猜出来。
“然也。”简离符从不避讳,那些时日总在胸臆里环绕,维清元年,雁荡山,时空都记得分明,如何也挣脱不掉。
“只是我到底没守住道心,还是留下她一人,为了私欲出世。”吹花郎说得平淡,黄麋却在字字句句里都听出泣血婉转,她只好偏过脑袋,佯装不知,将字帖念完:“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是极祥瑞的寓意。”
“是很妙的贴呀……“吹花郎轻叹,抚上乌漆漆的槐枝,“她若是能看到就更妙了。”
“槐树有灵,魂鬼之所寄。先生以槐枝为本,筑太蜃幻境为织罗残魂塑一方世界,已耗费了不少心血。”花姬语气幽幽,听不出是慕艳,或是不解。
“我犹疑这或许也还不够……”简先生摇摇头,带着显然的自嘲,“便好似自作多情那般……”
“先生这般行事,究竟是为了什么?”黄麋性冷,也就问得尖锐。
“她在里面,当是会开心不少。”简离符好似在回答黄麋,又好似只是在说服自己。
“困于永无出路,迷蒙不自醒的虚作景象,可有真切的幸福?”花姬非是轻易被说服的人,甚乎于,她清冷的眸光看得更通透。
“便当我自私好了……”吹花郎还想说什么,手中槐枝猛然震颤起来。
“不好!”简先生长身而起,差些掀翻桌子,“有他人入梦了!”他正欲吩咐黄麋,花姬已从容不迫拿出一方香炉,用炉灰引燃了新香,玉指青葱,朝吹花郎额上一点,语气认真。
“你便去吧。”
吹花郎心神一松,便坠入沉沉梦中。

(二)托体同山阿
简离符睁眼时只见了一片晦暗,蒙蒙里隐约有光透进来,转念几秒,才有明晰的光亮照进眼底。整方世界摇动几下后,元春时节的京都便若惊鸿般印入眼帘,堂皇巍峨的巨城内熙攘嘈杂的人声也在此刻落在简离符耳中。他对重归光明却并没有生出多大的欣然喜意,只是鼓动周身,发觉四肢竟还活动若常,便打算去取系在腰后的乐器。
探手一招,就有青笛落在掌中。
“是你啊……”吹花郎本意是想携金笙入梦,名唤“烁金流光”的乐具是兵伐杀物,角声昂烈,逆转乾坤,主冷然肃杀,应敌守御皆为上佳。可心意感召下,偏偏另带了竹笛“千峰凝翠”入蜃楼梦境。此笛秉性温和,是治人之器,不宜攻杀取伐。但吹花郎又转想,竹笛温润,轻巧灵便,以木生万法万物,又顺应天和,繁荣滋盛,却也另有妙处。
心念于此,简先生便走动起来。当务之急,却是要找到不知何故闯入此界的外来者,在引出祸端之前将事态平息,不至于让禁制崩毁,幻境溃散。
“最重要的是,她可不要因此察觉到其间的真相……”吹花郎愈想愈急,大步跑起来,迈过几下却觉察到异样,随即停住脚步。
他的步子太小了,身旁的楼舍也太高了。简先生便低头看了看衣着,是深青棉袄,有铜钱的纹饰。
蜃境是以吹花郎记忆构建的如真幻界,一草一木,千楼百宇皆是他回忆里曾印刻下的景象,因而他认得这衣服。那是前年过春,织罗在街边看到的童衣,鼓鼓囊囊,短短小小的可爱,让少女直呼好看,面颊直直浮上娇俏红云来。
简离符心下已有过猜测,但他仍抬起小手,捏了捏自己的腮旁软肉,是轻绵柔嫩的触感,便也好似懵懂稚儿。
“哎!”先生重重叹出一口气,童音清脆,不带人世间浊色。
是了,吹花郎简离符入梦之后,四躯变换,化作黄毛垂髫,便不得已以稚童之身,行走梦境之间。

“以乐生花?”伯奇挑起眉毛来,他人生得古怪,眉毛也粗放,粗短浓郁,像是有骚人拿笔在他眉间点了两个墨点子,高翘起来就显得怪诞可稽,“我听闻过这番技艺的,京都不少附庸风雅的贵人尤爱此道,以为变戏法吹出来自是上等名花,常以千金购之,供养起来,甚乎于有斗花的,以花姿花容计分,再誊录于书榜上,豪族大贾们常为了魁首争攀得头破血流……”
“打住!”少女叫停他,眼目灼灼有火色,“你可知你胡言了些什么?先生同我吹花,皆非为了财货,更不会随意施为,怎到了你嘴里成了只为利往的凡俗子?”
“小娘子,何故要高看自己呢?”伯奇咧嘴,有可鄙的隐笑,“你便是同吹花郎学吹艺,也不过是大世茫茫里寻常一人,却言之凿凿,以为自己同凡俗子相异了,不也是自作清高,着相魔障,反倒落了下乘。”
“你!”织罗本觉得这人好玩,哪想到三言两语后就以诡言攻讦,显露出不轨的恶意来,只觉得胸有郁气,却一时间不知如何驳斥,急得心底都浮上阴阴忧色来。
“小娘子有奇技傍身,伯奇我也另有独门功夫。”汉子言语不停,朝少女挤弄眼睛,“正巧肚皮饿着,便向小娘子施展一番。”
言毕,他也不管织罗如何应答,自顾自扯开衣襟,露出胸膛来,再马步弓蹲,怒目圆睁,呼喝一声,便朝他先前落身的街亭吹出一团污腻彩气,飘落在立柱上。那实木所制的大柱晃动几下,竟也化作缕缕清雾,淡淡渺渺,顺缘而上,便将整座小亭化为虚物。伯奇再一吸,便若长鲸海吞,倒灌归墟,白茫茫尽入肚内。
“呼……”伯奇打了个响嗝,袒露出来的胸腹间似有润光照过,皮肉看起来都紧实饱满不少,泄出茫茫生气。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皮,再笑起来,语气吊诡,“小娘子,你看我这戏法如何?比得上你吹花的技艺否?”
织罗心下震动,她见识不浅,却也未见过凭空将整座亭子变为雾气吞入腹中的玄法。伯奇此前恶言已让少女心生嫌隙,故而也不能露出怯来,便故意硬邦邦出气道:“先生带我见过这般戏法,乃是迷人眼目的寻常障眼法,你定是用过手段,把小亭遮住了。”说完便朝街亭所在的空处走去,用手一挥,却打了个空。
“小娘子,如何,我没作假吧?这可是堂正自然的法门。”伯奇见了花姬窘态,吃吃笑出来,他神色迷乱,好似醉酒般扯开嘴角,于暮色下生出反雅的妖色,“如此,我可也能同小娘子一般不作俗人,洞破雪雨悲残,妄虚缭乱,而登仙羽化耶?”
织罗心内没来由涌上暗滚的悸动,她只觉伯奇下一句话就是将她不可知,却隐有所感的本心真相翻露而出的万劫不复,而于退避里惊惶无措着,差些握不住木笛。
伯奇见到少女神色,便知道铺垫已然足够,他犹自饿着,方才撕扯啃噬下来的一方小亭不过是开胃的前戏,此间梦境里最难得的珍馐却是身前这个魂魄相离,却纯善至真的无垢之灵。
“咕咚……”怪人喉咙上下鼓动,咽下唇舌间新生的涎水。有许久不曾如此馋过了?他一面朝僵立不动的少女行去,一面想,上一次,上一次还是在……
有风含啸而来,旁家院里探出的柳枝若是生出灵智,反折而下,朝伯奇抽打过去,汉子始料不及,细韧的柳枝正打中面皮,让他哎哟一句,痛呼出声。
“是谁!”汉子捂住伤处,有血水自指缝间渗出,斑斑点点落在地上。
织罗也在这番异动下回转过心神,朝身后一望,便见到个蓝衣童子自街角跌出来,也就忘了先前思绪,忙跑过去将小儿扶起。
那稚童面无血色,白惨惨的,眉峰半蹙,双唇紧抿不开,像是大病后劳神虚脱后的困乏模样,织罗见状,也不作嫌,把他抱到怀中,用暖柔柔掌心搓揉着童子脸蛋。
伯奇还在远处惨嚎着,那柳条也不知是如何气极了,打得狠辣,近乎把他面上皮肉打落,此刻混杂着浊血乌黑发青,高高肿起,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别叫了!”少女本就忧心怀中幼童,听到伯奇鬼哭神嚎,心下不耐,就呵斥出声。汉子闻言,更是气极,他本快要得手,却不知被何处惹来的外人出手干扰,作法控木,打在他神魂上,痛入骨髓,又听到本该是囊中物,盘中餐的花姬开口说风凉话,更是急火攻心,再呕出一滩淤血。
“还有……”少女单臂将童子拖在怀中,另一手将木笛擎在嘴边,目怀冷意,语调凌冽,“我总算想明白了,你先前刻意用话术诈唬,便是想破我道心。”
“我先前所言俗世之人,单指利欲熏心,目无他物的庸碌之辈,困于凡尘财货间,而心念不思沧桑正道。若此,先生同我以清净心修自在道,便是说上一句高妙无碍也恰如其分,何谈倨傲不恭?”
“小娘子,你少同我掰扯道理!”伯奇面目狰狞,“爷爷我问道的时候,你还不知在何处吃奶!”便再发出一声不似常人的兽吼,面生黑气,腾身而起,朝织罗扑将过去。
“《甲鳞破阵曲》。”花姬面上无悲无喜,只是庄肃寡淡,“赐教了。”
羽音先起,角声再动,锋音无量无形,若是军中严阵,慷而慨之,卷起万千道明光剑气,如瀑如雨。
“来如雷霆收震怒!”花姬俏目含怒,便有万仞坠几。

吹花郎再醒转过来,只觉得晕晕然,但枕在绵软的温暖里,却不愿就此睁开眼睛,又贪恋片刻,待气力渐复,才满足地睁眼过来,便见到织罗清丽的眸子盯住自己。
“呀!”简离符大叫着,从少女怀里挣落出来,迈着小脚就往远处跑,却被花姬拎住衣领提起。少女语气嗔怪,数落道:“你这孩子好生不礼貌,怎像是见到吃人恶兽般掉头就走?姐姐有那么吓人?”
简先生不敢开腔,只羞极了,阖上双眼装傻。
织罗见到童子面皮通红,用手一摸,正灼灼得发烫,还以为染上风寒了,忙问:“是身子不舒服?可知道家在何处,姐姐送你回去。”
吹花郎心知再不说话,此间事更了不得,便只好忍住羞赧,奶声奶气道:“我没事,家我知道在哪里的,自己回去就好。”
织罗见到幼童脆生生的眉眼扮得认真威严,一副小大人模样,逗得她花枝乱颤,扯了扯童子小脸,道:“尽说胡话,让姐姐送你回去。”便拉起简先生的手,朝街上走去。
童子扭不过她,加上力气小也挣不动,便只好由着少女牵着手,往热闹处走去。
“那个叫伯奇的,也不知是何来历,竟能化亭为雾,整个吞下去……”织罗将汉子斗败,那人拖着身子自半空撕开一道口子,灰溜溜遁走了,此刻童子无恙,就又想起来。
“是喜食……喜食异物的精怪,形似猛豹,游经四方,乃不详灾厄之兆,唤作伯奇。流传时因读音相近导致引述有误,被记为莫奇,再由莫奇引作貘兽,却反倒忘了最初伯奇的名字。”吹花郎本能般接口道,待反应过来,已说了一长串,只堪堪压下食梦貘三个字。
“你好厉害!”织罗蹲下来,目光炯炯,若有星辉,端详着简离符,“年纪小小就懂这么多,好像我们先生!”言及此处,她端详起幼童的眉目,啧啧称奇道:“你长得也蛮像先生嘛……”
吹花郎一惊,埋头就又想跑开,再被织罗拉住,少女只当他是含羞,大方开口:“那你可知道京都哪里合适买衣服,我们先生老穿些旧衣服,这次便想给他添件新的。”
童子本闭紧嘴巴,听到少女言语又心软下来,道:“平价亲民的是朱雀街的通衣大铺,质优性高的则是青阳道上的锦衣居。”
少女转转眼珠,“那便去锦衣居。我早先中意一款,是游猎修身的样式,红绸的线,纹了金钱的元宝,俗是俗了些,但颜色艳,先生肤白,也衬得出来。”
稚儿张张嘴想辩驳几句,忆起如今身份,却只好哑然失笑着。他转头又想到什么,却开口道:“听那人说,你会吹花?”
“是了。”织罗先应了一句,然后揉揉脑袋,颇有些羞愧赧颜地回道,“但我其实说了大话,曲子学过不少,生花的道理还理不透彻,便也吹不出好的。”
“我不要好的。”童子牙口未开,咬字便不伶俐,但说这句放慢了调子,一字一顿,就显得极为郑重,“便只要你予我吹一枝花。”
织罗停下来,她低过脑袋,细细看着童子不容含糊的认真神色,却好似想到谁,耳根子晕染出粉润来。
“好。”少女乖巧地点点头,将鹧鸪篴放在唇边,“此曲是《故人游》,我自作主张改过一些。”
笛音便起,一改原曲高亢豁达,亦不如孤家哀怨自怜,便好似草野间一汪清泉白石,铃响叮咚,如戏如游,通达挺立。
正有寒梅出枝,越过墙檐,粉瓣随风而动,落在童子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