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机器人(下) | 韩国科幻小说


作 者 简 介
严郑振,韩国作家、翻译,2008年发表首篇小说《致地球上的孩子们》,他著作不丰,但发表频率颇为稳定,本篇是2009年韩国最佳科幻小说选的主打篇目。另有短篇《纺纱妇女》于2013年发表。
你,机器人(下)
然而我从未遇见过这种突发的非常事态,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只知着慌。虽然卫星捕捉到了正往城市外围的循环道路上奔跑的中巴车,但我们那时还不知你为何上了那辆车,也不知那车开往哪里。尽管你被诱拐的可能性极高,但也可能是单纯的离家出走。你在BOW里遇见了其他机器孩子,其中离我们最近的是住在某庄园住宅里的路易斯,说不定你只是去见那个路易斯……但我很快就把其他可能性尽数删除了。一直以来你都生活在研究所和家的范围内,除了通过影像与书籍获取间接体验,你从未接触过外界,你绝不可能隐藏自己的存在,你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受到严密的监控,而你始终将这一切视作理所应当,这样的你绝不可能做出离家出走的举动。
于是我请求所长派出研究所的警卫人员。所长却表示,警卫公司已经派出一辆车去找你了,还有一辆正在待命。所长平时看着懒怠,但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所长,那辆车现在在哪儿呢?我也想去。”
“现在还不能了解现场状况是否危险,所以才有一辆车在待命。安博士你想现在去?”
“这是重大的危急状态。这种时候我怎么能不去呢?”
“是啊,是啊。无论如何母爱都是掩藏不住的啊。”
“这不是什么母爱,我只是……”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给待机车辆下指示,让他们到大厅来。两边现在都能掌握那辆移动中的车辆位置,立刻追击不成问题。最好是在他们潜入地下或建筑物内之前抓到他们。你要想去就动作快点儿。”
我心急如焚,话都没应就连忙跑了起来。研究所大厅外停着警卫公司的中巴车,玻璃窗外安着一层铁窗框,表面又贴了强化钢甲。车门和引擎都开着,正处于待机状态。他们似乎已经接到我要来的通知,看见我只简单地问了姓名,立刻就载着我出发了。车上坐着四个人,包括驾驶员和副驾驶,他们都穿着半似军装的干练制服。车厢里还放着一个似乎装有武器的箱子。我一时被这杀气腾腾的氛围震慑,但很快就咽了口唾沫,向我身边那个肚子圆滚滚,看起来颇为和蔼的员工询问:“那个,为防万一,有没有能给我用的武器?”
他微微思考片刻,给我递了一个像是高压电枪的东西,一边还反复强调,这只是为防万一的防身用品,事后一定要记得返还。我微一犹疑,还是觉得要个真家伙更保险,于是明知自己根本没握过枪,还是问他能不能给我一把真枪。他一脸为难,最终还是给了我一把小小的像手枪似的东西。一边向我指示:“这是闪光弹,这是麻醉弹。这样上到枪膛里就能用。这不是杀伤性武器,也就是跟弹弓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管它是弹弓还是摔炮,想到有武器在手,我放心许多。在车里我一直紧紧握着枪,就像内心不安或是倍感悲伤的基督徒,紧握圣珠寻求安慰。
目标车辆在城市外围的一座新建建筑前停了下来,而早先出发的警卫车藏到了一段距离开外的某建筑之后。然而正如我们的行动一样,敌方如果下定决心,想要查出跟踪车辆的位置也易如反掌。值得庆幸的是,他们还没发现我们。从车上下来的两人把装着你的箱子搬到了建筑之内。就在我这辆车向前紧追时,先遣队中的一人已经拿着电波收发器跟了进去。这是为了准确把握你在建筑之中的位置。
之后的事是我直接从你的QUSP里看到的。我毕竟什么忙也没帮上……他们把你搬到一间又大又空的屋子里,从箱子里取出,按到铁质椅子上,扒掉套头的布,静待你醒来。他们也知道,你虽然是个机器人,但肉身与年龄相仿的人类没有差别,因而看起来一点儿也不担心你身上会发射机关枪,或是脚上突然喷火,就此飞上天去。
你的两侧站着假配送公司的职员,面前有三个男人。三人中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两个坐在靠后的椅子上,无声地看着你,相对年轻的那个冲你开了口。
“终于醒了?幸会,安尤妮。我跟你主人算是旧识,但与你还是初次见面。”
看到他的瞬间我打了个激灵。身为BOW开发者之一,史密西先生为什么要绑架你?他挂着一脸鬣狗似的笑容,皱巴巴的,那表情与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别无二致。“啊,你看看,我真是失礼。你们是以亲子身份生活在一起的,我不该说是你主人,该说是你妈妈。看看你这绷紧的表情,跟你妈真是一模一样。嘿嘿嘿。”
这男人还是那么叫人倒胃。他自己嗤嗤笑了半天,直到身后一个看似企业高管的人咳嗽一声,才陡然止了笑声。他接话道:“说这些废话也没意思,我们就直接进正题吧。你猜得对,我们是反机器人团体。世人一般叫我们ARK。也可以把这名字理解成方舟,我们就是从可能被机器人支配的黑暗未来中守护人类的方舟。怎么样?这名字很合适吧?”
这人长了一张B级电影里一出场就被主人公枪杀的反派嘲讽脸,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真合适。明明是恐怖集团,还要硬充什么正义的使者。就算是再没感情的人,在听到他们如何残忍杀害第一代机器人之后,大概也不能马上跟他们产生共鸣吧?我在机器人开发者中,算是个以讨厌机器人闻名的,连我都这么说,他们是什么样的人也就不消说了。
那坏蛋重新开口:“有些事儿你也心知肚明,我没必要藏着掖着。我们从前曾清洗过所谓的第一代机器人。但我们不是傻子,我们清楚,想要以那种方式阻碍所有的新生科技变化,那是不可能的。用手臂堵住大坝缺口拯救国家的孩子,只是19世纪的民间神话[4]。都23世纪了,我们不可能再奢望那种浪漫的解决方式了。所以我们才没有除掉你,宁可大费周章,冒着被跟踪的危险把你带到了这里。其实想要除掉你非常容易,连30秒都用不上,只要找一柄锋利的刀子把你的头皮剥开,再用锤子把头盖骨当啷敲碎,最后把QUSP拿出来就好。这种程度的工作连汽车装配师都做得到。”
说到当啷时,那坏蛋做了个用拳头敲头的动作。透过屏幕都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我不敢想象你当时的心情。
“那,我们之所以留下活口将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也需要一个能动的机器人模型。从现在起,你要跟我们一起来一场海外旅行,我们一起去韩国。”
“韩……国?”你的声音抖得比我想象的更厉害。因为你知道那个国家对我意味着什么。坏蛋笑得更坏了。
“这是你第一次露出跟人类似的反应啊。我刚还怀疑QUSP的性能呢,向你道歉。没错,韩国是安成允博士的故乡。博士在那里出生,在那里接受了中等教育,之后留学并移民到了这个国家。所以对你而言,韩国也不是那么陌生的地方吧?我们避开法网在韩国私设了一家研究所,会在那里对你开展实验。为了我们人类的未来开展一场伟大的实验。这就是为你植入‘机器人三定律’的实验。想要一一阻止机器人生产和机器人扩散是不可能的事。那么,为了预防机器人可能带来的危险和威胁,从中拯救人类,确保一个繁荣的未来,我们必须要采取一种必不可缺的措施。这就是,在制造阶段就为机器人定下指令,让机器人本能性地服从人类。第一代机器人都以为自己是人类,竟然就那么过了十年。而包括你在内的第二代机器人,虽然知道自己是机器人,但却没有接受任何伦理道德限制,就这么擅自活动。想教会你们尊敬人类、服从人类也为时已晚。我们人类从小就得忍着心烦,学习各种道德伦理科目,还会看着各种训导向善的童话书长大。即便如此,世界上不还是有这么多战争、恐怖袭击和犯罪吗?试图强行为人类注入记忆的尝试,要么就像催眠一样只能起到一时性效果,要么就会留下需要治疗的精神创伤,都只会留下消极影响。但如果是你们这些拥有电子脑的,就没有什么不可能了!我们要将服从人类这项指令注入你的大脑,让这事像呼吸吃饭一样自然。我们已经建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但以我们的技术,还做不到将人工大脑和人类肉体连接到一起,制造出像你这样能活着喘气儿的机器人。我们目前还只能用金属和塑料、电线拼接身体,造出只会回答‘是,不是’的初级人工智能。现在我们可以把你带到我们在韩国的研究所了,只要把你好好拆开研究,我们说不定就能做出跟你一样的机器人了。所以,现在你是我们的VIP顾客。你可是要引领人类繁荣的珍贵存在啊。”
趁他用这番毫无营养的说教拖延时间,门外的先遣队已经整装待命,只等信号。载着我的后发车辆也已经到达建筑入口。从车上下来的我看见一辆朝屋顶飞的小型直升机。那直升机好像在水上滑行一般,轻轻收了翅膀,垂直降落在屋顶正中央。看见飞机降落,我惨叫似的要队员们赶快行动。尽管我既不是负责人也不是队长,但队员们听见我的叫声,都不约而同地朝建筑物里奔去。
可惜ARK既不愚蠢也不软弱可欺。后发队到达屋内时,看见的是浑身覆着白网、四散瘫软在地的先遣部队成员。屋子里还矗立着一个形如节肢动物的机器生物,似乎就等我们送上门来。那东西足有六条形如蜘蛛的多关节后腿,两条前腿和尾巴长得如蝎子一般,还有一颗嵌着三颗眼睛的球型脑袋,那脑袋正上下左右地自由转动着。它的身子是银色的,透过百叶窗缝隙射进来的阳光反照在它身上,光影流动得如跑车一般。那家伙——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就管它叫机器蝎了——一看见后发队的队员们,就从左前腿里射出了白色的短发子弹。那子弹在空中散成渔网形状,包住了队员们的身子。这网就像化了的比萨芝士一样黏黏糊糊的,队员们动弹不得,只得瘫在地上。
设法避开了这轮攻击的队员在机器蝎挥动右前脚的攻势下退出屋子,四散开来。那前脚长得就跟钳子一样,钳子里似乎有着跟枪炮差不多的设置,但它没有开枪。也许他们想到了,若是在这里杀人问题就大了。但他们既然启用了这么大的战斗型机器人,想必社会和谐机构也不会坐视不理。然而警报至今未响,我甚至感到有些奇怪了。
我跟在队伍最后面,刚跑到走廊中就目睹了这场根本不能称之为战斗的单方面攻击。我吓得伫立当场。机器蝎在快速朝门外移动的过程中发现了我。它的身子没有动弹,只把头朝我这边动了动。它反射性地伸出左前腿瞄准我,但脑袋转了一圈就停了下来。随后,似乎是设置在头上某处的麦克风里传出了史密西的声音。
“诶哟哟,这不是安博士吗。好久不见了。您这是亲身上阵,来寻找被诱拐的女儿吗?还真是伟大的母爱啊,不是吗?也是,QUSP可不是一两分钱的便宜货。何况还是与人类肉体相结合的生物机器人。像我们这种小规模战争用机器人,就是装一卡车来也抵不上你女儿一个的身价。”
“别说是一卡车了,就是拿十卡车来我也不换。”我又气又急,毫不顾忌地朝机器蝎冲了过去。反正我既不可能战胜这个机器蝎,也根本没想战胜它。也许正因如此,我反倒生出勇气来了。反正打是打不赢,至少我口头上不想输给他。
“这种老掉牙的破铁块儿就是给我一百卡车我也不换!尤妮身上有尤妮的记忆和尤妮的心,你以为这是可以交换的东西吗?”
“呵呵,安博士,您可知你刚刚的这番话里暗含着一层很危险的思想。你是说机器人也有心,有灵魂吗?倒也是,说起来人的感情也都是由神经元电反应引起的,要说灵魂也是如此也没什么错。但如果量子计算机能制造出与人类一模一样的灵魂……?那他们要主张自己是人类,我们也无法反驳了。我原以为博士是机器人嫌恶者,这话从您嘴里出来还真意外。”
我不禁想到,我对面的东西就是个机器,以机器为对象进行这种谈话还真好笑。当然,这个机器蝎不过就是个传递对方话语的大话筒,但听到那混杂了金属音的声音,我的感受就好像这话是蝎子自己说的。所以我们现在的立场是,我一个人类站机器人的立场,而对面那个机器蝎正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进行辩论,这真像是处在某个荒谬的滑稽戏之中。
“安成允博士,我很想与您展开一番又长又有趣的交谈,可惜现在没时间了。飞机起飞时间的时间到了。”
“你要把我家尤妮带去哪里?”
“我向您做一项承诺吧。如果我们的实验结束后,尤妮依然完好无损,我就将它返还给您。只是到时,尤妮就会确凿无误地具备身为机器人的自觉性了。‘机器人三定律’,这将成为指导将来所有机器人的根本方针和理念。那么,下次再见了。”
说完这话,机器蝎调转方向,快速移动起来。我咬牙追了上去。幸亏我素来追求舒适,穿的都是低跟皮鞋,即使如此,一身正装还穿着皮鞋,跑起来还是十分辛苦。加之平日运动不足,我还没跑出20米,就绊倒什么东西,打了一个趔趄。我不禁骂出声来,回头一看,绊我的是一个被蛛网缠住的警卫队员,他的一条腿伸了出来。机器蝎已经跑得大老远,上了应急楼梯。它的方向一目了然。它想上房顶,一看就是去找我刚刚看见的那架直升机。我化愤懑与哀叹为燃料,拖着体力告罄的身子朝楼上奔去。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电梯口,但电梯的灯是灭的。或许是这栋新建筑还没完工,电梯门上还罩着一层塑料罩,地面上到处是细微的水泥土。看来一次都没启动过。
我苦了脸,一边怨恨自己虚弱的肉身,一边朝应急楼梯上跑。都这个时候了,直升机是不是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了呢?但此时还能听到屋顶上传来的间歇性爆破声和哐哐声,他们应该还没出发。我在庆幸的同时也感到了一丝疑惑。我们这边的警卫队员都被一网打尽了,怎么还有打斗的声音?而且反机器人团体ARK居然会使用战斗型机器人,这本身就很奇怪。
我勉强爬上应急楼梯最上层,通往屋顶的门大敞着,直升机保持着收起翅膀的状态原地待命。阳光刺眼,我面色不善地蹒跚着爬上屋顶。被汗水沾湿的额发盖住了眼睛,我甚至看不清面前都有什么。然而我还是不知畏惧地嘶声喊道:“把我的尤妮还给我!”
打眼一瞧我便看见了你,你身后就是那只机器蝎!我反射性地掏出手枪,就是我在来路上从警卫队员手中拿到的那只仿佛是护身符一般的手枪。我摇摇欲坠,甚至都没来得及瞄准就乱打一气,结果被爆发的强光闪晕,一下瘫倒在地上。我明明听见人说是闪光弹,临阵却给忘了,现在想来实在叫人脸红。我在心里自找借口说是受了强光刺激,顺势泪流不止。这等于是在你面前暴露了最狼狈的样子。我就此失去意识,后来才知道,那时抱住我使我免于摔倒的人就是你。
剩下的事,我是在事后扫描你的QUSP时才获知的。那经过是这样的:ARK一党成功将你带上直升机。可原本好好跟在后面的机器蝎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一名假冒的配送司机走过去,想要探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哪知机器蝎忽然朝他口吐粘液,像口香糖似的把他粘在了地上。已经上了直升机的另一只机器蝎察觉有异,也奔了出来。那架小型直升机上原本设了一个能容纳两只机械蝎的机库。
可笑的事发生了,两只原本是一伙儿的机械蝎一时举起枪膛互相喷火,一时又挥舞钳子互相格斗起来。然而没斗上几个回合,两只机器蝎便同心合力跳进了直升机里。ARK一党似乎以为它们的精神状态还很正常,然而这却是他们算差了。机器蝎射出粘液,将他们全都牢牢黏在了直升机壁上,随后小心翼翼地将你带出了直升机外。接着,话筒里传来了一个你熟悉的声音。
“尤妮,还认得我吗?”
你听到摄像眼的光圈闪动声,于是点头说道:“嗯,好久不见了,路易斯。”
在他身后跟着步履蹒跚,动作笨拙得好似一只老鸭的我。你抱起晕倒的我,爬到机器蝎的身上。这只机器蝎迅疾如飞地顺着应急楼梯跑了下去,另一只蝎子则在一边监视住ARK一党。走出建筑物时,你看见社会和谐机构的巡查艇正飞向屋顶。
我醒来时,你为我泡了一杯咖啡。不加奶,只放两块方糖,就跟我平常喝的一样。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处石头砌成的房子。我只在古老的影像里才见过这种地方,一时吓了一跳。支撑柱和房梁是原木,地上盖着地毯,一边墙壁上装有使用痕迹尚存的壁炉。我几乎错觉自己经历了一场时空旅行,来到了两三百年以前。直到看见另一边墙壁上那个装满最新式机器的电视柜,我才放下心来。
“您好,还记得我吗?”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走到我身边,腼腆地笑了笑。我当然记得,他是第二代机器人中的一员,也是未来学家和进步社会学家凯瑟琳·天神·仁波威尔逊的儿子路易斯·塔西·仁波威尔逊。据传,威尔逊教授在丈夫过世后,便一直在远离人群的偏远乡下埋首于著书立说,所以当我们听到威尔逊教授向我们发出申请,要求给她也制作一个第二代机器人时都颇为震惊。更为震惊的是,她一直冷冻保存着二十年前去世的丈夫彼得·威尔逊的血液,并提供给了我们。我们从那血液中萃取出体细胞,制作出的肉体就是我眼前的路易斯。这相当于是她用丈夫的身体复制了一个机器人,又将这机器人当作儿子领养了。
“很高兴见到你。令堂在吗?我想跟她打个招呼……”
听到我的寒暄,路易斯举着马克杯坐到了我面前。浓浓的咖啡豆香气漫溢在空气里,将环境衬得十分温馨。他回话的声音比刚刚低沉一些。
“其实……家母前年已经去世了。”
“天哪。我怎么从没听说这事?”
“那是因为,家母留下遗言,让我千万不要把这事公之于世。”
“可是……她在报纸和网志上的专栏一直都在连载啊……去年不也出了新刊吗?这都是她生前写好的原稿吗?”
“那都是我写的。从五年前开始,母亲名下的所有著作就都是我代笔了。母亲只是检阅一眼,告诉我这种文体不是我爱用的,那个俗语不像是我写的,给些诸如此类的建言而已。”
我惊得合不拢嘴。而你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惊讶的面孔。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
“您是想问为什么要进行代笔?我其实只是母亲的一部分而已。从出生到现在,在我成长的这十年里,我都在着力接受母亲的教诲,继承母亲的意志。您也知道,家母生平一直主张,知能水平与人类相当甚至超越人类的人工智能终会出现,要给机器人与人类相同的权利。终于有一天,比人类大脑还小的QUSP诞生了,我们这种生命体问世了,这对于家母而言就是梦想成真。但母亲一直反对将机器人伪装成人类抚养,就像第一代机器人那样。所以我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是个机器人。多亏如此,我现在才能写下那些文章,论述人类与机器人和谐相处的未来。若说有更进一步的地方,那就是我还能阐释构成我的量子计算机都能用来做些什么事。”
“可是,威尔逊博士有必要隐瞒自己的死亡事实吗?”
凯瑟琳·天神·仁波威尔逊多年前就已退休,早已不再讲坛授课,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出于对她的尊敬,依旧称她一声教授。教授那有关机器人的乐观未来视野,不知给包括我在内的机器人研发员带来了多少希望和安慰。所以当我听闻她辞世已久,如今机器人成了她的继承人,代替她著书立说,一时又是惊讶又是难过,却又觉得她梦想成真,值得庆幸。或许该说,这感觉就像是在葬礼上一边哀悼故人,一边劝慰亲族说“这是喜丧”一样?
“暂先将此事保密是家母的遗愿。那些文章虽说是我代笔,可至今从未受过一次怀疑。反正报社和出版社从前也一直与我们在网上联系,从没正面相对。联络也都是我在做。我能完美再现母亲的文风。要说为什么要隐瞒此事……母亲没有兄弟姐妹,只有我一个遗族,但是,目前机器人不是还没有继承遗产的法律权利吗?母亲知道这事,生前便做了完全的准备。她把资产全都移到了线上账户之中,实物资产就只剩下这间屋子所在的这一小块地。当然,若是算上屋里的装备就价值不菲了。”
居然要将自己的所有资产遗留给机器人儿子。这举措虽然惊人,但却像是威尔逊教授会做的事。这些孩子拥有凌驾于人类之上的智能水平,凭什么就不能拥有人类的权利呢?不过,我一心只顾听他说话,倒忘记询问真正要紧的事情了。
“对了,路易斯!我们是怎么到这里来的?ARK呢?”
路易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咧嘴而笑。那一口干净整洁的白牙让我觉得不像孩子。他的两颊上长着一点小痘痘,但他还是跟你一样,看起来精巧得就像是用CG效果制成的人。
“我慢慢说给您听。不,与其这样,倒不如您扫描一下尤妮的大脑,直接观看影像更好。”
“这可能吗,在,在这种……”
“您是想说在这种西部开发时代才有的砖瓦房里吗?我会这么提议当然是因为可能。愿意来我房里看看吗?”
路易斯屋内的风景与这间房子风格迥异。一言以蔽,这里拥有一系列最尖端的装备,与我们研究所相比也毫不逊色,加上路易斯的改装,装备都是微型的。
路易斯向你征求同意后,你便坐到屋子正中,闭上了眼睛,这是在隔绝身体感受。路易斯打开你头皮的合缝处,用电线将你的大脑与机器连接起来。他的动作十分熟练,看起来做过不止一两次。
“路易斯,你也曾用这种方式调查过其他第二代孩子的大脑吗?”
“只有几个人。我们都是在BOW里见面,没有那么多真实会面的机会。我对自己倒是也曾做过。”
“这也行?如果有意识,不就会感受到痛苦了吗?”
“有一些由我主控的小机器人。它们会按照我事先录入的程序行动,是些非常简单的小家伙们。”
这样说来房间角落里确实有一些看起来像玩具似的小机器人。有些像人类一样直立行走,有些用四只腿一起动作,有些长得像蜘蛛,有些长得像蜜蜂,还有些长得像海豚或是潜水艇……
就在我的注意力被这些小东西吸走的这一瞬,屏幕上已经闪过无数的画面碎片。QUSP上整整齐齐地记录着你所见所闻的一切光景,那是绝无遗漏和曲解的往日记忆。路易斯像个编辑图像的VJ师一样,手持调频旋钮拨来拨去,寻找自己想要的画面。很快,我就亲眼看到了你在玄关被劫持的画面,你被移进建筑内部与ARK一党对峙的画面,机器蝎带着你我逃亡的画面,我得以了解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件全貌。
“路易斯,是你操纵了那架机器人,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路易斯逗趣儿似的笑了笑,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答道:“您也知道,那家伙体内的区区硅块儿跟我这里的量子单处理器比都没得比。它已经在我家后院里了。我觉得以后可能也会有要紧的地方能用得上它,嘿嘿。”
“不会被ARK追踪到吗?这样真的没问题?”
“您看他们到现在都还没追上来,不就清楚了吗?就算他们把天上的追踪卫星集结成蝗虫堆,也绝对找不到这里来。我朋友——他跟我们一样是机器人——正在发送他自制地干扰电波呢。这是专为我们QUSP特制的干扰波。只要我们待在这间屋子里,无论是我还是尤妮都绝不可能被发现。不管是ARK,还是社会和谐机构。”
“社会和谐机构?又有社会和谐机构什么……”
“您没看新闻吗?机器人脱离人类监控逃跑,这新闻现在铺天盖地。社会和谐机构已经向博士您的研究所施压,要求立刻停止第二代机器人实验。他们还发出声明,表示今后所有的机器人研究项目都须由政府主导。也就是说,社会和谐机构将来不止要监视人类,连机器人也要监视了。”
路易斯这样说着,在屏幕上投射了几个画面。那是从你记忆里抽出的画面。他将大卫·史密西身后的两个中年男人面部放大,与在网络上找到的照面做了一番对比,这两人都是社会和谐机构的干部。我所受冲击难以言喻。
我记起威尔逊教授针对社会和谐机构的批判。她曾将之比作《1984》中的老大哥口诛笔伐。这是个非常老旧的比喻,但特别合适,再也没有像该机构这样能完美嵌套老大哥的角色了。只除了民众一直相信社会和谐机构是为了社会公义和和平而存在。我们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要接受国家的保护,有时也会产生被监视的情绪,但我们都认为,为了更有效率的管理监督,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得知ARK背后居然有社会保障机构的背景,我瞬间就明白了,现在探讨什么机器人人权还为时过早。
趁我慢慢平复心情的档口,路易斯已经拔掉电线,又把你的脑袋重新盖上。为了掩盖从后脑勺延伸到后颈的那一道手术刀痕一般的伤疤,你把头发留长了,路易斯虽然像普通男孩子一样没留长发,但卷发也自然滑落到后颈上把伤疤盖住了。在等你醒转的过程中,路易斯问我:“安博士,您知道我为什么将母亲过世的秘密告诉您了吗?”
“是啊,为什么呢。这么一说我想不到了,因为你信任我?”
路易斯被我这天真无邪的回答逗乐了。
“并不完全错误,然而比这更重要的是,我手上有人质。”
我完全没能理解这小子说的是什么话,而你只是在旁边微微地笑。路易斯嗯嗯的清了清嗓子,然后带着玩笑意味地模仿着大人的声音说道:“从现在起,令爱安尤妮小姐就由我们来接管了。尤妮小姐已经决定要到我们BOW中过流亡生涯了。”
“流亡?什么流亡?我一直以为BOW是QUSP的网格计算和虚拟世界架构模拟工程啊?”“
“如您所说,正是这样。您知道我们从BOW的内测版本起就已经深入研发部门了吧?社会和谐机构的手很快就会伸到那个研究所里的。这样一来,他们很可能说这项研究危险又不祥,并勒令中断,要么就会进行这样那样的管控和干涉。如果那个世界里也有生命体出生死亡,由此形成一个完美的世界,那社会和谐机构很可能会要求监视系统内部。这是一件很渗人的事情。”
BOW的开发者中有ARK一党,这一事实一旦被公之于众,社会和谐机构的调查几乎避无可避。我感到路易斯的话不无道理。可我依然混乱无比,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决定是一时冲动,还是长久以来的愿望。
“所以我们想要集结第二代机器人的力量,将那个世界移植到我们的大脑里。只要我们将我们的QUSP总动员起来,就能构建200年以前的地球。在那个世界里,我们可以作为世俗中的一员生活下去!”
你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脸自豪的路易斯。那仿佛看着恋人的视线令我感到一阵不知原因的不安。怎么说呢,我感到你放弃了我,选择了路易斯,我至今从未将你视作女儿,也从未对你说过一句爱,你可能觉得我产生这样的想法是厚颜无耻。但身为人类的我,就是拥有这样惶恐又复杂的心理。身为机器人的你会跟我产生不一样的想法吗?路易斯脸上露出微笑,那微笑人性十足。
“我不因自己是机器人而感到悲伤。我继承了父亲的肉体和母亲的精神,等于说是他们二位真正的继承人。母亲告诉我我应该怀有自信心。她说我是计算机工程师和未来学家的孩子,是一个超越了父母的继承人。她说我会创造出比现在更为优越的未来。她说我会超越人类的壁垒和局限,作为机器人成为一个伟大的存在……”
“孩子,咱们说两句话。“
我感到再也难以忍受,我自己也不能理解我激愤的心。所以我没能等到路易斯把话说完,就拉着你的手把你拖出了房间。路易斯只是定定看着我们。他的表情看似好奇,但只是坐在椅子上耸了耸肩,似乎是表示自己没有无理到想要偷听我们的谈话。
“你说,那话是真的吗?你真的要跟路易斯去BOW里去生活?”
我的声音颤抖,出口的话毫无头绪。我这种无比激动的样子在你看来应该也很陌生。但我连流泪的样子都被你看见了,再也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了。当前最大的事是我的满肚子疑问。
“我的想法也跟路易斯一样,妈妈。”
“你也曾因自己是机器人而感到悲伤吗……不,不会的。你不是从来不为这事儿烦恼吗?”
“就只有过一次。妈妈记得吗?那次我问你,我还能不能管你叫妈妈了?”
路易斯与你面对身为人类的我时,都喜欢问我记不记得。对于你们这些能随时完美再现过去记忆的机器人而言,人类确实只能是记忆不完整的劣等生物。哲学家相信人类是因为忘却才能在这令人疲累的世上挣扎为生。对于他们而言这也许是一件令人失望的事,但你们看起来并不因完整的记忆而感到痛苦。可也是,对于那些太过久远的,没用的,或是不想记起的记忆,你们只要压缩成文件,像搞备份那样放到一边去就行了。之后如有需要还是可以随时记起,这就是你们的长处。
“是,我记得,虽然记得没有你那么清楚,但也很真切。”
我不觉想起我告诉你你是机器人那天的事。
“妈妈,这就是搭载了QUSP的第二代人工大脑吗?”你打开大脑的立体影像,来回翻转观看,一边冲我开口。
“是的。现在正在开发第四代模型。想要看到成品可能还需要很长时间。”
“那,这东西就在我脑袋里,是吗?”
“嗯。”
“所以我是个……机器人?”
“嗯,虽然计算机领域是一个开发速度非常快的领域,但在人工大脑和有机体的结合这方面,自你问世后确实就不曾出现过什么肉眼可见的发展。”
我就此住口。因为我知道发展停滞的原因。原因就在于你,我们需要调查、研讨你和你的生长发育,付诸实践催生成果。然而即使是不把你看作女儿的我,都无法轻易开口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犹疑地动着嘴唇欲言又止,你偷偷望向我的视线重新回到了立体影像上去。似乎就是在第二天,你问我还能不能叫妈妈。
“妈妈,你听我说。我是个机器人,对吧?”
面对陷入沉思的我,你这样问道。我骤然清醒,无声地点了点头。
“我是不能成为人类的吧?”
我点头。这是无论如何都改换不了的事实。
“不过我也不太想成为人类。但我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活一回。”
我叹了口气,说道:“若想维持BOW,就要动用脑中量子单处理器的所有部分。”
“我知道。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们大家会同心合力。我们都会留有余力,足够让我们在BOW里以虚拟生命体的形式存活。”
“那你又想在里面做什么呢?BOW再现的是距今200年前的过去。那是个没有核融合炉的时代,所有机器,包括汽车都使用化学燃料。缺的东西何止一两样?生态极地、国民医疗服务、轨道宾馆、分布式实时系统,这些东西一样也没有……”
“也没有机器人吧?所以我才想要回去。我想到那个世界去,想在那个世界里以平凡的人类身份活一回。”
“我一直以为你从没羡慕过人类,看来是我想错了。”
“不,我从没羡慕过人类。但我不止一次羡慕过妈妈。但这不是因为妈妈是人类,我是机器人。妈妈不是也知道吗?我交流过的人一共就只有研究所里那些研究员而已。对我而言,妈妈在那些人里也永远智慧,永远都能保持自信……好像是一个了解这世界的奥秘,能超越一切喜怒哀乐的存在。在我生存的世界里,妈妈就是世界的主人。我一直很好奇妈妈跟我究竟有多不同,所以我才想了解人类,想要成为人类。我只是为了成为更完整的,更具同理心的机器人,才想要成为人类。只是这样而已。”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如果我以为你跟那些小说中出现的机器人一样怀有憧憬人类的心,那就过于天真,或说是过于保守、过于古旧了,就算往好听了说,也只能是出于人类本位的心了。
说来也是,你的肉体能够无尽更换,你的人工大脑几乎能够半永久运作。你的大脑比人类的大脑运行快得多,关于过往记忆和经验的备份随时可以抽调再生、恢复,人类的小病不断、情感过剩、精神混乱你全都不会有,你拥有超脱于这些东西的自由,实在可以说是完美的存在,又怎么会渴望成为人类呢。
你说想在人类之中像人类一样生活,这反而像是狼少女的故事。那个被抛弃在树林里,在狼群中长大的少女是真实存在的。现实中的故事完全没有《奇幻森林》那样的浪漫和人性美。那个不通人语,不懂得人类行为规范的少女一直四足奔跑、咀嚼生肉、嘶鸣吼叫,她原本的可能性被彻底绝除,不得不在那个野蛮危险的世界里生存。
我想到,在人类社会中生存的你或许就跟她处于同样的境地。对你而言,BOW从某种角度上说或许是一个出逃的路径。也许有那么一天,你和你的朋友会实现我们没能实现的优秀文明,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不,一定会这样的。必须如此。为了这个目的你有必要了解人类。你需要成为人类,经历人类的经历,然后去糟取精,留下好的东西,让它们发展得更好。
“妈妈,这就好像一场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如果我在BOW里面创造一番不一样的历史,BOW中的未来就会成为与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决然不同的世界。妈妈不是说过吗,我的QUSP制造了无数种未来,但最后这些可能性都会归为唯一的一个。”
“是的,最终就跟人类的大脑一样。”
“所以我要去BOW里体验其他的分支世界,其他的未来世界。也许我会在那里建立一个没有机器人的世界,也许我还是会企望QUSP和机器人的诞生。但我不会放弃的。说不定我能在那里学到什么东西,还能回来协助建立一个人与机器人不相惧怕的世界呢,是吧?”.
“那你,还打算回来吗?”
“那当然,难道妈妈以为我会放下妈妈不管,一走了之永远不回来了?”
你像母亲拥抱孩子那样拥抱了我。那是我从不曾给予你的温暖拥抱。我情不自禁泪湿眼眶,拼命克制着落泪的冲动。你轻抚我的头发,说道:“妈妈来救我的时候,我看到你的眼泪就生出了这样的感觉。如果这就是人类的心,那作为人类活一回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阻挡你或是反对你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是时候送你离开了。
我们的故事到此为止。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呢?你不会以为我送走你以后用手帕擦了眼泪吧?要是我们曾经叫着彼此的名字互相拥抱,放声大哭,遗憾会再少一些吗?
我很好奇毫无记忆的你读了这些会怎么想。你想起自己身为机器人的前生了吗?也许你会哂笑着说什么机器人的前生,这都是些鬼话吧。
这话听来也许无情,但我一次也不曾将你想成是我的女儿。只是,我看着你慢慢长大,看着你与我幼时一模一样的形貌,间或会把你当作另一个我,或是连接其他分支世界的,属于我的另一种未来。如今的我通过无数选择,最终归向了唯一的未来,但你却能去往与我迥然不同的未来。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毫无留恋,毫无遗憾,也毫无怀念地将你送走。所以你读完这页纸后,也请忘掉一切,像从前那样生活下去吧。像一个会做出种种选择,时而又会因那种选择感到后悔,但终将归向一种未来的人类那样。
时间快到了,也没有再写下去的空间了,但这句话我一定要对你说。你读到这篇文章的今天,就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不是经由母腹生产,我一直都在烦恼要将你的生日定在哪天——是QUSP开始启动的那一天,还是把你的肉体从培养基里拿出来的那一天?——看着苦恼的我,你快活地说了这样的话:就是去往BOW的这一天。你要我把你亲自选择新生的这一天当作你的生日。
所以我违反了不得介入BOW的原则,借着几页小说给你留下这句话。
祝你生日快乐。
世界上最爱你的妈妈。
(完)
[4]美国作家玛丽·梅普斯·道奇(1831-1905)所著儿童文学名著《银冰鞋》中的虚构故事。勇敢的荷兰男孩汉斯·布林克尔用自己的手臂堵住了漏水的大坝,在暴风雨中站了一夜,拯救了荷兰。
※原注:机器人三定律典出艾萨克·阿西莫夫,QUSP典出格雷格·伊根,社会调查机构(SocialHarmony )典出科利·多克托罗,此系笔者借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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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 韶光
校对 | 邢青青、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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