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机器人(上) | 韩国科幻小说

今日份的投喂是韩国科幻小说!!

我从没羡慕过人类,但我不止一次羡慕过妈妈。
作 者 简 介
严郑振,韩国作家、翻译,2008年发表首篇小说《致地球上的孩子们》,他著作不丰,但发表频率颇为稳定,本篇是2009年韩国最佳科幻小说选的主打篇目。另有短篇《纺纱妇女》于2013年发表。
你,机器人(上)
听我说,这是你的故事。正在读这篇文章的你,是个机器人,来自200年后的未来。
我有些好奇你现在的表情。你会不会略显惶惑地歪歪脑袋呢?或许你只会把这话当作戏言,一笑而过吧。
你只要把我写下的这番话当作小说就够了。如今你记忆被阻,过着平凡的人类生活,要说出“你是机器人”这种不着边际的话,也只有以科幻小说的形式阐述最为合适了。我费尽辛苦介入你生活的世界,其实只是为了跟你说一句话。但你已经失去记忆,且让我把我们的关系,把昔日未来中发生过的故事先讲给你听吧。
相对于我们共同生活的时代,你如今生活的世界是很久之前的过去。也就是说,过去的你活在未来世界之中。这听上去有些混乱,但也不无趣味吧?就跟时间旅行一样。事实上,我对你如今生活的世界所知甚少,很难估测你听到机器人一词时的反应。但就我有限的知识而言,那个时代,人体替换还不怎么寻常。
在控制论已经成熟的如今,想对人类与机器人进行区分,只能依靠出生路径、大脑成份与DNA信息这类要素。在你现在生活的地方,也没人会把因事故安装机械假肢的人称为机器人吧?自英国科学家凯文·沃维克博士等前辈先驱登上历史舞台后,以机械替代人体器官和身体部位——即所谓的半机械化技术便备受瞩目,但比起哲学与进化论领域,他们更多还是关注经济和产业领域。于是,是否借由人体怀胎生产,大脑成份是计算机还是脑细胞,就成了定义人类的重要因素。
你就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你的肉体源自从我身上采集的卵子和生殖细胞,你的头盖骨中则植入了载有量子单处理器(QUSP)的人工大脑。因此,你不是我的克隆人,而是机器人。虽然你是个能够进行生命活动的有机体,又拥有肉眼难以分辨的人类外表,但你的记忆和思维都由量子计算机处理,所以你就是机器人。
我是一个曾对机器人抱持负面想法的机器人工程师。我研究的课题是“有机体与量子计算机的结合”,但我只把这当作一种补充人类躯体的终极手段,绝没想过借此制造什么非人的东西。细究起来,我算不上是个机器人学家。然而,正如其他复杂而伟大的领域一样,在我们行业里,能凭一己之力独自完成的工作少之又少。无数研究者聚神于各自的领域,研究出相应成果,财力雄厚的大企业再将这些成果买入,才会从中萃取出他们想要的产品来。但我从未因此就认为自己成了金钱的奴隶,或是被人利用,我只是遗憾自己的目的和他们不同而已。
他们想要的东西一言以蔽,就是长得跟人一样、能像人一样说话、也能像人一样思考的机器人。可那些人究竟为什么要承担庞大的开发费用、制造费用和维持费用,开发类人机器人呢?为了让机器人承担又脏又累又危险的工作?直接利用人力要便宜得多。现在不还是有那么多来自贫困国家的人,为了挣钱,不远万里蜂拥到我们国家来吗?太空开发如今进展迟滞,若说是为了在月球和火星上工作,装有细长支架和履带的机器人要有效率得多。即便如此,我所在的PURI研究所依然始终不懈地进行类人机器人研发。而你就是研发出的产品之一。
我至今仍对你心存歉疚的原因正在于此。我当时的任务是对机器人产品进行观察,观察机器人是否能如人类一般正常地生长发育,是否能混迹在人群之中毫无障碍地生活下去。因此,这个机器人必须利用我的遗传基因制成,必须得是我的孩子,我必须承担做你父母的责任。如此一来,我就同时成了你的父母、你的造物主、你的开发者、你的监测者,和管理、监督你生活的管理者。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一个科学家,这对我而言都是一种窘境。此举与动物学家观察动物,或是病理学家照顾患者有着天壤之别。你继承了我的DNA,是我的孩子,但你分明又是搭载了量子计算机的人工生命体,我要怎么像爱自己的孩子一样爱你,把你当作人类抚养?何况还得骗你。我总不能对你说“其实我不是在养你,是在观察你的发育情况”吧……
再者,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我实在没勇气与自己之外的另一个自己一同生活。因此,我一听到这个项目就激烈反对,要求研究所不要用我的DNA,换一个人进行制造。我向主任研究员凯文博士质问:反正都要告诉这东西“你是机器人”,何必非得把它设计成我的孩子?而他的回答超越了我的想象:“安博士,我们这次进行的项目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实验。我们下定决心,要以第一代的失败为鉴,绝不重蹈覆辙。你也知道第一代机器人项目失败的原因何在吧?”
他似乎已经知道我会来,一派沉着泰然的姿态。面对疯也似地冲进研究室的我,他面不改色,径自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只微微抬头,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反倒成了着慌的那一个:“那是因为……我知道,导致实验失败的原因不止是一两样要素。但我想技术性的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了。”
“是的。把人工大脑移植到有机体上,制造与人相似的身体成长和新陈代谢效果,对于这一部分工作,我也认为我们已经做得近乎完美了。虽然相较于自然状态下的生物畸形儿出生率,我们的失败率还稍高一些,但也已经降到可以容忍的范围了。”
“可是博士,您离题太远了吧。我想问的是,为什么非得让我豢养一个用我的DNA制成的机器人。”
“您这话里有一处用词不当。不是豢养,是抚养。”
“这不都一个意思吗!按照现行法律,机器人连猫猫狗狗都比不上。宠物的地位虽因国别而异,但社会趋势大体上是承认宠物作为家庭成员的权利,允许宠物继承遗产,可机器人在任何一个地区,都还没获得身为生命体的权……”
我话音未落,就被凯文博士低沉而坚决的声音打断了:“够了,您听我说,安博士。我们从第一代机器人的失败中汲取的教训就是,试图把它们变成人类是一种不智的尝试。我们当初的计划,是不让孩子们知道自己的机器人身份,让他们在自我认知为人类的情况下长大成人。他们会跟其他孩子一样上学,交友,经历相爱和离别。接着,在他们结束义务教育,将要成人的时候,我们会向他们宣告‘你们其实是机器人’。到时全世界都将受到巨大冲击。届时,诸如威尔逊博士这类的未来学家和进步思想家自然会替我们发声,比如‘机器人与人类的差别非常小,小到人类自己都无法辨识。我们应该把它们当作人类的一员,赋予它们与人类相同的权利,我们应当承认,他们是人类进化的下一阶段’。如此一来,我们机构就再不只是一介企业下辖的研究所,而会变成诞育新人类,引领人类未来的圣殿。若计划顺利,剧本原该是这样的。”
“可博士,这副蓝图不早就失败了吗。孩子们自发地意识到了自己与众不同,他们之中好多人都没扛住精神冲击,说通俗点儿就是疯……”
还有一些人被标榜反机器人的恐怖组织ARK(Anti-RobotKlan)党杀害——用该组织自己的话说是清洗——掉了。凯文博士闻言猛地摇起了头,似乎要把我那飘散在半空中的未尽话音彻底甩开,一边开口说道:“够了。没必要把我也知道的事儿说出来,这不是又来往我伤疤上捅刀吗。”
我的话次次被他打断,也不能一味地老实挨宰。“先起话头的人是博士您哪。再说,我一直认为那个项目只是一个过程,是一种旨在寻求人类身体替代品的终极手段。我可从没想过要造什么能享受人类待遇的机器人。”
“正是因为安博士的这种态度,我们才将您选作本次项目的执行者。您是这次计划的核心负责人里最为明显的……不,说不定是唯一的机器人嫌恶者,或者该说是恐惧者?总之您是一位对机器人抱持着负面想法的人,这就是我们启用您的原因。”
“您太让我失望了,博士。合着我在您心里不过就是个盲目仇外的家伙吗?您以为我跟研究所外面那些咬牙切齿地想要驱逐机器人的家伙一样吗?”
“您要是这么理解,可就误会大了。为了克服第一代的失败,我们决定采用与前迥异的方式养育这一代机器人。方法就是,让他们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自己其实是机器人。”
直到这时,令我万万没想到的第二套方案才浮出水面。
“您是说,让我对机器人说‘你是个机器人’?让我在它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告诉它,你不是我的孩子,是个机器人?那我就更不理解了。这根本就没必要用我的DNA啊?反正它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孩子。”
“不,不,正好相反。要想让它明白自己不是由人的肉体自然分娩所生,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它自发察觉自己的身体是由他人的DNA复刻而成。虽然它没法打开自己的大脑,看见里面不是人脑,而是QUSP,但单单看自己的外表它也能明白‘我原来不是人类’,这就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为此,我们必须得复制您的肉体。现在您明白了吗?”
“那,这些自知是机器人的机器人成长起来后……”
“就一定会与第一代机器人产生诸多差别,连根本性的意识都会不同。当然,这计划也有失败的可能性。但是博士,我相信您对机器人所持的怀疑态度一定会起到积极作用,使您能更客观地养育、管理机器人。您必定不会因为这孩子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就轻率地产生移情作用,沉浸到‘你就是我,你就是我的孩子’这种感性情绪中去。”
我一时头晕目眩。在我听来,凯文博士的话仿佛是在说,正因为我最不适合担任这项工作,所以他们才选择了我。
“这就是您选择我的理由了,我清楚了,没什么不好理解的。但这项目……我是真心不想参与。我已经过了将近20年的单身生活。别说是结婚生子,就连找室友同居我都从没想过。”
“那就更好了。那您不就更能忽略对方的感受,只密切关注它的动态了吗?我越想越觉得,您真是最为卓越的人选。”
卓越的人选?把谁也不愿意做的事交给分明最不愿意做这事的人,他是在夸耀这种能力吗?我当时只想抓起他桌上的鼠标或花瓶,随便什么趁手的东西上去砸他脑袋。然而我知道,最终会是他赢,我会按照他的要求践行此事。那时的我大概恍惚觉得,自己只是被既定的未来拉着前行,无可奈何地顺应时事而已,就好像QUSP最终会从数不胜数的选择和决断之中导出唯一的结果一样。浪漫的人可能会称之为命运,但我只觉得,我那些易于受损的脑细胞已经要干涸而死了。
最终,我见到了你。初次见面时的你,比起机器人倒更像个试管婴儿。看着你那血肉筑就的身体,谁又能把你当作是机器人呢,更何况这身体用的还是从我身上抽取的遗传基因。蜷缩在培养液里的胎儿肚脐上插着导管,剖开的后脑处连着无数电极,那场景荒诞诡谲得直叫人联想到H.R.吉格尔[1]的画作。
量子计算机界的权威易卜拉欣博士悄然走到我身边,轻抚着他那把齐整的赤褐色胡子开口说道:“这可真够厉害。我家有三个孩子,内人怀胎时的图像我全都见过,但这么清楚鲜明地瞧见胎儿模样这还是头一遭呢。”
想必我的表情看起来漠不关心又闷闷不乐,他是为了安慰我才刻意搭话。其实这样更叫我厌烦。当时的我或许是虚长着年岁却还不懂事,别人越是关心我,我反而越要使小性子,我就是这么个人。
“安博士,您可赚到了。不用拖着大肚子吃不好走不动,也不用经历产痛,您等于是白捡了个孩子啊。我家内人每次怀孕都……唉,别提了,全家都得把她当皇帝伺候。”
“那不是我的孩子。您不也听到凯文博士的计划了吗?它将来生下来就是机器人,不是人。等它能听懂人话,我马上就会把真相告诉它的,我会明确告诉它你是个机器人的。”
“哈,那它至少不必烦恼自己出生的秘密啦。”
他想开句玩笑含混过去,但尴尬的气氛却未被消解。他肯定也没有忘记第一代机器人的事情,那些孩子深信自己就是人类,长到十九岁时才了解到自己出生的秘密,其后便大受冲击。片刻沉默之后,他摸着胡子把话接了下去:“不过啊,我还是这么想,这孩子将会是第一个知道自己不是人类而是机器人的机器人。那她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她的生存方式,一定会与我们人类全然不同吧?我认为,在她身边看着她成长也会是一种不错的经历。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安博士的能力,您一直以来都能出色地履行研究任务,相信在这次的项目里您也一定能继往开来。”
我歪歪嘴,斜觑了他一眼。“要真有那么好,易卜拉欣博士您怎么不自己上?”
“哎哟喂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光是照顾我家现在那几个孩子就已经焦头烂额了。您不也知道吗,我家大的现在五岁了,正是不听话的时候呢,稍有点儿事儿就闹别扭哭鼻子,小的那个又有严重的特应性皮炎,有时候我在研究所加班到深夜,第二天清早还得领他去医院……别提了,要我老命了。博士你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在咱们研究所里搞办公室恋爱,别跟同行结婚。像我家这种媳妇,全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口口声声说自己研究工作忙,把家事和育儿一股脑都丢给我,说来明明我职位比她还高……”
他的最后一句话终于还是成功把我逗乐了。我们愉快地乐了半天,才重又望向胎儿。不知是不是听见了我们的笑声,我看见你那小胖手指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在那一刻,我忘记了你是机器人,欣赏起了这纯粹的生命律动。
那时的片刻柔情,在把你从培养基里取出来的那天就已经消失无踪。要在知晓你是机器人的前提下养育你,对我来说就好像……这么说吧,就好像我一觉醒来听见婴儿的啼哭声,打开房门看见门外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这孩子不是人类,但还是请您善加养育。”大抵就是这种心情?
是的,这就是关于你的故事了,我本来没想用这些废话浪费时间,不觉就说了这么多。我想,你必定很好奇自己是个怎样的孩子,尽管你是个机器人,但你毕竟是我的孩子嘛。虽然我没能像人们对第一代机器人那样,为你伪造出生证明,注册户籍,送你上学,但我依然以至诚之心把你养成了大人。我对你的态度可能有些公事公办,少了很多人情味儿,大概难说是父母之情。但我也并没像单纯的开发人员或是管理人员那样对待你。最为形象的比喻应该是对小朋友没什么感情的幼儿园老师吧?或者是贪图富豪财产,养育前妻儿子的后妈?
我有时会生出很可怕的想法来。静静地看着你,我会想到,这具肉身复制了我的遗传基因,等她长大会不会变得跟我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这种想法,那时我常常在梦中见到长大的你。你就像是我的镜中倒影,与我一模一样。你对我说,我是机器人吗?你为什么要把我生成机器人?我每每在窒息的恐惧感里丧失说话的能力,挣扎着睁开眼睛才能摆脱噩梦。也许诚如凯文博士所言,我对克隆人和机器人这类事物怀着一种原始性的恐惧情绪。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将事实告诉你的那天吗?其实那只是一道毫无必要的程序而已,毕竟,那时的你几乎从未出过家门,仅有的几次出门经历就是去研究所接受定期检查,我们家就是你接触的整个世界,我就是你见到的唯一一个他人。所以,就算我再怎么在你耳边重复“你与我不同”,“你是机器人”其实也毫无意义。你是机器人怎样,是生化人怎样,是人造人又怎样,哪怕我说你是从甘达比亚星球[2]来的外星人,又有什么相干?
QUSP的运算能力相对于人脑而言,并不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正如第一代小孩一样,以人类标准而论,你的学习能力和记忆能力都堪称天才。虽然你的肉体运转能力与寻常人类没有差异,但QUSP与脑细胞不同,不必经历细胞生长与死亡,从一开始就是完成状态。我给你展示成堆的影像和电子书、音乐和美术作品,试图尽快将你培养为具备人格和智识的存在,最晚也要让你在人类年纪的10岁以前达到成人的智能水平,明确接受自己是个机器人的事实。
就这样,到了九岁左右,你终于接触了关于机器人工程学和人工大脑的信息,你很快理解了它们。而你所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那……那个,妈妈……”
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只因为那是你第一次支支吾吾,也是你第一次露出无比踌躇的表情。那表情就像人类撒谎之后决定说出真相,欲开口时却还是害怕得闪烁其词。你脸上的表情也与人类一样,古人曾以为那样的表情绝不会出现在机器人脸上。然而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应都没应一声,只是无心地看了你一眼。
“那我以后得怎么称呼你?我得管你叫安成允博士了吗?”
从妈妈变成安博士吗?养了九年的孩子忽然成了路人,父母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我思考了一下,却无论如何都体会不到那种感受。你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问我还能不能管我叫妈妈,我根本无从领会。这不是什么无稽之谈,毕竟那时我自己的情绪也澎湃汹涌,光是自我控制已经力不从心。也许你会觉得,我这颗硬得好像硅基板一样的心,比你更像是个机器人吧。
那时我看着你,感到了片刻烦恼。更该考虑的明明是你的心情和未来,但我却耽溺于对自己的忧心,不知该站在何种立场上如何处身。我脑中没来由地浮现出《洪吉童传》[3],而你就像站在老爷面前,却不能开口叫父亲的吉童一样。但年幼的你却没有向我撒娇哭求。也许你早就清楚我的性格,并判断出试图诱发廉价同情心的行为不会产生任何效果,反而堂堂正正地正面发问才是最有效的方式。
于是我耸耸肩膀,仿佛毫不在意,心不在焉地说了这样一句话:“你随便就好。”
我怎么能那么麻木,那么冷漠呢,那时看见我的人不拘是谁,想必都会这么想吧。何况是过目不忘,无论何时都能像抽调硬盘文件一样轻易记起往事的你呢?
有人曾经说过,人是善于忘却的动物。似乎是语出尼采?如果是你,想必很快就能在脑中检索出是在哪里看到或是听到过这句话来。我从未因为你的这种能力而活得小心翼翼。我甚至想说,如果你以为我会产生被监视感,唯恐被你抓了小辫子去,或是害怕无意中伤害到你的感情,那你就打错主意了。
可你却敏锐地从我那状似无心的神情和语气里捕捉到了隐含意义。你双唇微绽,浅浅地微笑起来。
“知道了,我会照办的,妈妈。”
那就是尊重你的选择,承认你以自己的意志所选定的未来。正如QUSP从你体内量子所组成的无数未来中选择了一个一样。
自你问世已经过去十年,然而普通民众对机器人的态度依然消极。正如我适才所说,若是单纯用以承担体力劳动,机器人的造价太过昂贵。最终,除却警察与消防员等岗位上的有限需求,类人机器人就只有成为富人高价宠物的用途。
然而真正的富人圈子又十分注重血统,鲜少有人愿意饲育成长周期与人相似的类人机器人。结果,类人机器人的生产对象就只限于只想育儿不想结婚的单身族,对机器人感兴趣的科学家,孤独终老的富裕老人而已。事实上,在你问世的那段时间里,公司确实制造了一批同类机器人,向这些人贩售,我们内部将包括你在内的这一批孩子统称为第二代机器人。
凯文所长——如今他已经成了研究所所长,对我的高压态度也更上一层楼——在得知你已经能够理解QUSP与人造肉体相关知识,也已确认自己的机器人身份之后,把我叫去,给出了这样一项提案。
“这段时间以来,安博士不负所望,尽职尽责地执行了项目任务。为此我要先向您致以敬意,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努力。”
我不禁腹诽:多亏有这项目,我在家执勤的机会也多了,请假也容易了,最重要的是不必总是面对你这张脸了,我倒也十分感激呢。
“不过博士,我听说第二代的孩子如今全都被关在室内生活。据说我们这边贩售机器人时,就是这样劝诱顾客的。”
“那是因为我们还不知道这些孩子面对真人时会产生怎样的反应……我们不是在等他们的肉体越发成熟,知识与经验都越发丰富的时机吗?再说人们对待它们的态度也是问题,大家都经历过第一代机器人事件,会发生什么意外我们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把这事讲给你,你会为自己感到庆幸,感到幸福吗?那些孩子原本好好地上着学,忽然有一天伙伴们都听说他们是机器人,你大概无法想象他们那时的感受。在被告知真相以前,分明就无一人发觉,得知真相后这些人倒好意思义愤填膺,说自己受了欺骗。他们说那些孩子不是人,将他们当作怪物。示威队伍纷至沓来,呐喊着机器人滚出去,小孩子都生怕直视他们的眼睛,对他们避而远之,或是陷入莫名其妙的憎恶之中……我至今都能清楚记得第一代孩子哭喊着质问父母,为什么要把自己生成机器人?然而那都是一时的事情。事发几天之后,公司与研究所被舆论风暴席卷,非但未能如计划那般成为诞育新人类的圣殿,反倒被打成了威胁人类存亡的狂人科学家集团。最终,项目宣告失败,第一代孩子被尽数回收,肉体被废物处理,而大脑留作了研究之用。
“不错。因此呢,安博士,我们提议让第二代孩子,就是这些自我认知为机器人的孩子彼此交流起来。第一代之所以失败,不就是因为人类还没做好面对机器人的准备,我们就强行把它们送入人类社会之中了吗?”
“我个人倒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不过第二代孩子散居在世界各地。看来我们不得不通过互联网见面了?”
“不,有个手段比互联网好上很多。有一家研究所一直与我们合作紧密。事实上,今天我们要举行一个会议,他家自所长以下,所有首席研究员都来了,我之所以把安博士叫来,就是想要您也参加。”
与他们见面,参观他们的研究所,观看、听取他们的介绍,这过程漫长又无聊,没必要与你一一细说。那个叫大卫·史密西的研究员对我显示出过度关心,没事儿就来撩逗我的事更不必赘言。捡要紧的说,他们当时正在制造虚拟世界。这个开发中的世界名为“美丽旧世界”(BOW),能够再现200年前的世界。建造BOW必须用到我们研究所的量子计算机技术,两个研究所之间紧密的纽带关系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心里明白你为什么会那么积极地参与BOW的系统内测。能遇见其他生命体,特别是这些与你处境相同的生命体,对你而言是一件多值得高兴的事啊……在开发中的BOW里,第二代机器人小孩能以任意形态在任意场所见面。人类要进行此种尝试,需在大脑上插入许多电极,还要经历复杂的手术,更可能因此产生副作用与后遗症,根本没人敢进行临床试验,但你们却能像用电脑接触网络世界一样,轻易地进入BOW。
将人类称之为记忆、精神与灵魂的东西电子化后进行传送,在当时依然是一件近乎不可能的事。那就像是将油画扫描出来进行彩印。要是放到同样的画框里,远远看着可能大抵与真品类似,但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现油画的质感,有些要素——诸如水彩厚重的层次感是无法再现的。与之相比,你的人工大脑里储存的信息就好像用画图软件绘制的图案。复制品与原件的内容和价值完全相同,想要将之电子化,传送进虚拟世界,完全没什么不可能。
你像个沉迷游戏的孩子,每天都要进到虚拟世界中去,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好像生活在里面一样。而我所能做的,就只是通过屏幕观察BOW内的景象,就像观看相机拍摄的近景那样。虽然我也能戴上头盔式显示器(HMD)和电子手套,进行颇具真实感的触摸,但生理性的异质感却使我陷入眩晕,夹带着干呕不止的晕车感觉。也许该说,那里是我的监视网无法触及之处吧。
“您别担心。”
在BOW中,一个名叫路易斯的男孩儿这样跟我搭话,他也是搭载了QUSP的第二代机器人。
“即使在我们这些人里,尤妮也最为聪慧,心智最为坚定。请您相信您的女儿,好好地守望她吧。”
也许在路易斯眼中,我就是个母爱极盛的母亲,看着自己的女儿跟朋友在一起玩儿,生怕你做出什么脱轨之举。其实我的立场只是监督管理而已。凯文认为,叫你与年龄相仿的孩子相见相亲有助于培养你的社会性,看来这想法没有错误。你虽然享受BOW中生活,但却没有表现出沉迷或是依赖。看着笑得愈发灿烂的你,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的我是否也像你那样开怀大笑呢?看着那样的我,我父母又曾做过怎样的设想呢?然而,回忆过去时,我所能想起的只有幼时因贫穷而生的遗憾——我一心想要好好学习,离开那个名为韩国的国家,到充满机遇的地方去。
笑声过后必然会有眼泪。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你面前落泪的那一天。那也是你遭遇ARK恐怖袭击的日子。想必那一天对我们俩都是毕生难忘的经历。
他们的绑架方式单纯而有效。无论你的大脑转速再怎么快,智能水平再怎么高,毕竟也只是个平凡的孩子,必然无计可施。
他们在大白天大摇大摆地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你就如往常一样,只是无言地透过门铃对讲机的屏幕看了看来者是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年轻男子,帽子和外套上都印着某配送公司的图标。他说有一件送到我名下的快件。你毫无戒心地打开大门,但却习惯性地挂上了防盗锁链。
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纸箱,那箱子放在一个载有轮子的塑料支架上,大小约摸能装进一台冰箱,他说东西很大,叫你把门打开。你闻言打开了防盗锁链。门开了,那一瞬间,适才没有映在对讲机里的另一名男子从门外蹦了进来,他一手拽住你的脖子,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麻醉剂注入了你的体内。你虽是机器人,肉体却是人类,生理机制也与人类相同,自然无可奈何。他们绑住你的手脚,在你头上套了个袋子,你就这样狼狈地被关进了纸箱之中。二人拖着箱子泰然自若地走出公寓,而电梯与大厅的监控器和拍摄公寓的卫星照片就只捕捉到了两个搬运冰箱的配送公司职员而已。
根据事后调查,他们的大衣和运输车上印着的图标是一家不存在的假公司。可公寓的警卫员和无人防御系统都没能确认到配送公司真实与否这个程度。我也不是事到如今才来怪他们,然而惋惜之心怎么也挥之不去,若在那时认清真相,此事明明可以避免。
他们似乎以为这样一来诱拐行为就成功了,但他们大概没有想到,你我之间有着比心意更加浓烈又直接的联系。你这一番反常的移动立刻就被研究所的监视系统抓取,信息直接被传输到植入我脑内的纳米传呼机之中。这项举措既不是过度保护也不是侵犯人权,只不过是研究管理系统的其中一环而已。
我说过吧,你是绝对不会离家出走的孩子。不止是离家出走,潜逃、诱拐、失踪,都不可能出现在你身上。只要你的QUSP还在运作,无论处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它所散播的电波都能被我们捕捉到。就算你在天涯海角,天上的数十个卫星和位于极地地区、海洋之下和月球之上的电波仪也能把你找出来。
(未完待续)
[1]《异形》系列原画设计师。
[2]韩国经典儿童动画《小恐龙多利》中出现的架空星球。
[3]朝鲜古典文学名著,主人公洪吉童是贵族家庭庶子出身的义军领袖。李氏朝鲜嫡庶等级森严,庶出子女等同奴仆,不能称父亲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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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 韶光
校对 | 邢青青、孙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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