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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赐教】春江花月夜

2023-01-12 23:42 作者:薯片味儿狐狸  | 我要投稿

个人觉得是我写的最甜的一篇了。

  

 全文2.2w         一发完   OE

ooc预警          朝代地点架空

原作对于二人描述过少,加了很多个人私设。


  

  前几日降了几场春雷,浣得今日得了一场万里无云。即使是夜里,也透着一股子澄澈,其间悬着的那半个月亮,愣不输十五的满月,散了一地银光,在路间那被车水马龙磨得光亮的石板上,映着温润的光。

  夜里路上空旷,连打更人的脚步都听得一清二楚。

  铜锣一长三短地响了四声,街上平日里灯火最亮堂的那户大宅子,也熄了最后一盏灯。

      宅子后的斑驳树影晃动了几下,繁密的叶子间伸出一只手,那手捏了折扇挑开了遮蔽的枝叶,斑驳间才见这一人影。

  月色下清亮的眸子扫视几圈,带上了几分狡黠,随后抬手撩起袍子一侧,一道白色的阴影便这般翻身落在院墙上,脚下的砖瓦仅发出了轻微的碰撞声,连守院的狗也仅是抖了两下耳朵,没有半分睁眼的意思。

  

  今夜月明无风,静的过分。

  算是有几分挑战的,他嘴角一勾,牵动着唇上那颗痣都带着几分高傲,开扇轻摇了两下,鬓发微微翻动着。

  寻常盗贼遇见这天气,早就躲着不敢出门,可他楚留波不怕。

  楚留波飞身下落,脚尖点过荷花池。池水中的月影只摇晃几下,便恢复平静。落地,素白的鞋面竟未沾湿分毫。

 

  不费几分吹灰之力,楚留波很快到了内院。家丁挑灯打着哈欠巡视,刚一折返,假山石后一道白影便一闪而过。

 

  很快,楚留波便看见了今日的目标。

  一对鎏金刻花银花瓶。

  主人定是爱惜非常,这明晃晃的柔光,想必是经常擦洗。楚留波手指轻弹一下瓶口,清脆的回音便绕了几圈。

  楚留波忍不住在心里感叹:当真是好东西,只可惜它们沾了太多无辜百姓的血泪,煞气太重。自此,宅子主人怕是无福消受了。

  他没多停留,取了提前备好的布,小心裹了两个包裹。系在背上一个,手上抱一个,便从窗子离开了。翻飞的衣袂带了阵清风,余了两片柳叶落在窗台上。

 

  离了那座宅子,楚留波翻上屋檐,绕开巡视的巡夜人,疾步前行。脚程轻快,月还未西斜几分,一袭白衣便早已远离内城,周身夜色又静谧了几分。

 

  “小贼!哪儿跑!”檐下猛地响起一声喝。

        楚留波原本已然放松了八分心劲,猛地提起。低头望去,才看见那路上跨在马背上的身影。不待细看,楚留波认出了那一身滚了银边的黑衣,似是捕快的制式。楚留波心里暗道“不好”,转身在屋脊奔走。

  那人眼睛紧盯那身白衣,手上扯了缰绳,催马紧追而上。

  也是怪了,衙门这个时辰早就没人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碰上捕快?难不成他被人盯上了?这么多年官府从未有人能追捕到他,甚至连他的身形都捕捉不到几分。

  难不成这小捕快有几分过人之处?

 

  马蹄声疾驰而过,踏过了前几日余下的水洼,在干燥的石板路上留下成排的蹄铁印子。似是还觉得不够,马上那人又用蹬子夹了一下,马儿嘶鸣一声,步伐声又更急了几分。

  捕快心里感叹这人轻功真是了得,马匹这般急追,竟然都难以靠近。上头又给他派这档子难以完成的任务,立功之路,当真是遥遥无期。他心里起了一丝恼火,攥紧了几分手里的画像。

  眼看那身白衣即将打算飞身前往更繁琐的屋舍间,捕快心里起急,脱口而出:

  “采花小贼!站住!”

 

  那白衣脚下一滑,当真站住了。

  捕快心生惊喜,自觉机会来了,便踏着马背跃上屋檐,拔出身上佩剑指向那个背影。立功的机会就在眼前,捕快声音带了几分得意:

  “长相猥琐的采花大盗!抓到你了!”

  那背影也没再跑,只是略带僵硬地回了头。好看的眉眼拧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

  “你方才说要抓谁?”楚留波难以置信地丢出几个字。

  他一时竟不知“猥琐”和“采花大盗”哪个词对他的侮辱更重。

 

  月下佩剑的寒光刺得那捕快眯了几下眼,再看清面前那人时,这句话却噎在喉头,怎么也重复不出。

  “……反正就是你!”那捕快固执地把剑又往前指了指,左手抖开手里的画像。

  待看清了那副画像,楚留波在心里给了那个刚刚试图高看这小捕快的自己,来了一巴掌。

  宣纸上寥寥几笔,只圈出个人形,今天就算是有人胆子够肥,指着这画说画的是皇帝老儿,旁人都难以辨认,这能抓到人才是怪了。

 

  “你认错人了。这画这般潦草,你怎就断言是我了?”楚留波用扇子挑开剑尖儿。

  “狡辩是吧,都是圆脸儿呢!”捕快不依不饶地把剑绕了个圈,重新指向对方。

  剑锋一转,捕快眼神添了几分锋利,向前刺去。楚留波微微侧身,开扇一挡。锋利的剑光仅是擦过扇面,刺向虚空。扇子再疾合,向上一挑,便拨开了那道危险的寒光。

 

  “不讲理,圆脸的人多了去了。你怎么不挨个去追?”楚留波更觉无奈。

  “我喊你,你便跑得这般快,还说不是做贼心虚?”

  “……”此言,楚留波没法儿回答。

       他确实是“做贼心虚”,可此“贼”非彼“贼”。他楚留波只暗里劫富济贫,怎么也不会堕落到做采花贼这般不堪的事情。

 

  “在下是‘京城第一少侠’,白衣倾城,玉面郎君——楚留波。”带了几分不甘心,楚留波加重了“玉面”二字的发音。

  “不知道,没听说过。”捕快打心里感叹,从未见过这般厚脸皮的采花贼。

  真是榆木脑袋,一点不会转,真真白瞎这一张清秀的面容。楚留波感叹道。

  “敢问阁下是?”

  “我是马上要抓你回衙门的捕快——阿信,龙好信。”他手里的剑再次调转了方向,“你这辈子都会在牢狱里记得这个名字的。”

  怕不是自信的信。楚留波摇摇头。

  剑锋再次袭来,楚留波单手持扇,开合间,利落地化解着对方的各个招式。二人一黑一白两色身影,在屋脊上腾转缠斗。剑尖偶然扫过楚留波手里的包裹,他一个激灵,往后紧退两步护住包裹。

  “你那两个包裹里是什么?”见对方原本从容里突然带了一丝慌乱,龙好信对那人身前身后的两个包裹来了兴趣。

  楚留波紧了紧背上的那个包裹,又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环在臂弯里的另一个包裹,一个荒诞的借口破口而出:

  “是、是孩子!”他想,如果是面前这个人,说不定会信呢,“是我的两个孩子。”

  那股子慌乱,便也飞快攀上了龙好信的脸。带着点不知所措,他赶紧撇开了剑刃。

  他看起来真的信了,楚留波一闭眼——完了,清誉就这么毁了。早知要用到这个借口,方才就不急着自报家门了。

  原本明明是“花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少侠,现在成了年纪轻轻就带着两个孩子奔走的父亲了,当真是说不清了。

 

  “你们……你们采花贼,怎还带着孩子作案啊?”

  算是绕不过去了。

  “所以说嘛,这位官爷,你认错人了。”楚留波一咬牙,“是这样的,官……阿信是吧?你别追着我不放了,我家里还有一个孩子呢,我这还急着回去照顾呢。”

  得了,现在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

 

  许是见对方一脸真诚,也许是这面容无论如何也挂不上“猥琐”二字,龙好信还是动摇了,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收剑入鞘。楚留波见状,松了口气,恭敬地道了声谢,转身打算离开。

  可没走两步,楚留波又折返回来。

  “那个……阿信啊,我这三个孩子的事儿,烦请您,帮我保密。”楚留波终究还是想余点颜面,最好让今晚的事儿这般随风散去。

  “为何?家里儿女多,不值得高兴吗?还是说……”龙好信眯起眼睛逐步逼近。

  一阵子冷汗爬上楚留波的后背,随着对方逼近的步子,半步半步后撤着。

  “你娘子跑啦?”龙好信还把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声音问了一句。

  楚留波怔住了,脚下的瓦片响了几声。

  “……”楚留波细细斟酌着自己到底是要命,还是要名声。

  “当真?”龙好信见对方没多言,自以为他默认,脸上便挂了几分震惊。

  “……对。”显然,楚留波当下认为脱身更为要紧。

  对方眼里的戾气消了大半,收回手松松垮垮地握了个拳,抵在微张的嘴唇上。修长的手指迟疑地开合几下,最后落在楚留波的肩头拍了拍。楚留波挂着一丝生硬的笑容,把怀里的包裹又拢了拢,生怕龙好信看出什么端倪。

  “我懂了。这次,姑且放过你。下次再遇见,我定是要捉拿你的。”

  这误会可大了去了。楚留波祈祷日后莫要再见到这个难缠的小捕快。

 

  第二日早间,集市上摊主推着小车陆续寻了街边的空位,取了角落里的砖石抵住轮子,再抖开罩布,撑起棚子,各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忙碌的同时,又与相邻摊位话着家常。欢声乐道间,一袭白衣默然穿梭而过,行色匆匆。

  这人停在巷末间一间店铺门口,腾出手来叩响了房门。门稍稍错开一个缝隙,仔细看清了门外这人,这才把门扇多开了一些,笑面盈盈地迎人进来。待后者迈过了门槛,这人敛了笑意,探头左右看了一圈,合上了门,转身后,面色才恢复了松快。

  “楚公子,今儿又带了什么好东西?”那人说着,抬手倒了一碗茶。

  楚留波颔首轻笑,取下两只包裹放在桌上,解开结扣,露出那两只精致的银花瓶。见银器上那温润的光,也落了对方眼里。楚留波满意地接过茶碗抿了几口茶水,茶水的温度刚好,摧落了春日晨间的料峭。

  “王掌柜,这对儿东西可当真不好得。昨儿夜里有只瞎犬缠上我了,愣是追了我数条街。”

  “明白,楚公子。”王掌柜取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当着对方的面取下了手上那只银指环,一齐递过去,“您看这样够吗?少侠?”

  这指环看起来朴素的很,楚留波带着些不解,接下了两样东西。揣好了钱袋,再细细端详起手心里这一戒环,稍一翻动,楚留波这才发现了细节。

  戒圈内部刻了一圈小字,楚留波走至窗边,迎着晨光,细细端详。虽然字很小,可每个字都隽秀清晰,微微转动指环,楚留波轻声念出了上面的字: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顿挫间,带着些干净的力道,却又不失风雅。

  

  “指环这大小,想刻出这般清晰的字,可是功夫。”王掌柜踱步走来,“这指环,我可是翻山越岭,从一隐居匠人那求来的,市面上那些寻常货色可比不上。”

  闻言,楚留波点点头,这确实是好东西。试着套了一圈,卡在自己右手无名指上的尺寸刚刚好。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上,添了一分轻巧的柔和。

 

 

  “出去!!”衙门内院正间的门扇猛地打开,丢出一个人,又狠狠合上。他踉跄几步踏空了台阶,一下便跌坐在了地上。

  这个月才至中旬,这就被骂第三次了。龙好信扶了扶歪掉的发冠,一阵泛着酸的委屈,漫过了跌倒的痛感。

  娘说得没错,自己果然是又犟又蠢。学不会看人下菜,办事也总是出岔子。

  龙好信撑起身子,拍了拍沾了满身的土。挨骂倒也罢了,只求这个月的俸禄别再出岔子了。家里母亲带着两个弟弟,三张嘴等着吃饭。父亲去的早,家里的重任早早的就落在了这个长子身上。

 

  “你说这小子怎么不及他爹一成好。”房间里那声音又补了一句怨怼。

  这声响龙好信掺着衣袂上的灰一齐掸去,诸如此类的话,他都听出茧子了。

 

  父亲的光芒太过耀眼了,当年是远近闻名的京城名捕,他的名号让贼人闻风丧胆,形貌也是轩然霞举。思索间微皱的眉宇,夜里也不知入了多少人的梦。原本家里应是过的甚是安乐,可太过耀眼的光终究还是遭了小人的嫉妒。

  不过是一次寻常案子,父亲催马追捕直至山崖。一阵扬了尘土的风袭来,迷了人眼,随即远处飞出一颗带了棱的石子,打在马屁股上。马匹受了惊,没命地往前冲。于是,一代神捕,就这么坠崖身亡。

  彼时,龙好信年十四。家里那对双生弟弟,年八岁。

  家里就这么骤然断了顶梁柱。

  父亲的离世没有给龙好信太多悲伤的时间,他不得已顶上了家里摇摇欲坠的房顶。可十四岁的孩子能做的十分有限,四处寻找,才带着父亲友人的推荐,进了镖局打杂。

  没错,是打杂。父亲传授下来的武功,龙好信还未来及学的扎实,因此,对付普通人尚可,可若是走镖,对上穷凶极恶的山贼,怕是三招就得被人打得无法动弹。

  不过正因如此,龙好信才有了闲暇时间,躲在柴房里,透过半开的门扇,偷偷跟着镖师们练一招一式。镖师们的招式干净利落,招招致命,龙好信得空便琢磨。

  娘说,笨鸟先飞,不聪明不是你的错,不努力才是糊涂。

  龙好信谨记于心,勤学苦练。

  因此,他才有了资格,沿了父亲的步子,进了六扇门。

  可他自知自己还是愚钝,别说赶上父亲的成就,就连做捕头,看起来都似那般遥遥无期。

  龙好信心情烦闷,换了一身青蓝色常服,点了点腰包里的银钱,离开了衙门。今日是母亲生辰,龙好信打算上集市采买些东西,顺便也散散自己那不甚明媚的心思。

 

  太阳西斜,楚留波抖出钱袋里最后一颗银子,留在了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手心。小孩子拖着稚嫩尾音,点头道谢,碎银落在手里只带了一瞬凉意,很快便暖暖地发着温。

  楚留波展开扇子轻摇两下,眉眼弯成了弓月,转身便往人群中去了。

  回去的路上,再次经过集市。暮色里人影攒动,已然有了繁华的势头。京城集市中,以夜市最为热闹。近日又临近花朝节,各色鲜花栽入花盆,自城门一路摆至皇宫。主路两侧争奇斗艳,缤纷异常。整个内城空中,悬着一股子清甜的花香。

  楚留波心情不错,驻足细细端详起一株修剪精致的盆栽梨花。雪白的花朵挤了满枝,叶子反倒怯生生地探出一点叶尖,点缀其间。

  这一小盆花看着,比城郊那的整片开花的梨树林还要精致。

  楚留波想到这,便合了扇子,把手小心地向前探去,想要感受一下这片雪白的触感。

  手离那簇花约摸仅剩三寸的时候,手腕猛地被另一只手搭上攥紧。

  楚留波警惕望去,面前那人面容与梨花不相上下,但疾步而来的喘息,使得那层梨花白更多了几分温润的暖色。呼应间,那五官更像是宣纸上的作画,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留白。

  墨色的眉毛单边一扬,微微下垂的眼里映了一层眼前人衣着上的浅色。

  “采花贼!这会子没带孩子?那我可要抓你回官府了。”

  楚留波亲眼看见刚才还躲在不远处偷偷看自己的两个姑娘,相伴慌忙逃走了。

  “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都说了你认错人了。”楚留波冲着两个姑娘离去的背影一扬下巴,“你看,你这不是污我名声吗?”

  “走了好,免得被你糟蹋。”龙好信仗着点自己略高几分的身量,试图用气势压过面前这一狡猾的贼人。

  楚留波气的接不上话,心想这人也太不讲理了。原本还觉得面前这人带些纯净的长相,现下楚留波只觉得越看越糟心。

  趁着对方得意的间隙,楚留波迎面往上一顶,头正好撞在龙好信的眼眶处,后者防备不及,眼前一阵发懵,手上散了劲儿。对方趁机便赶紧挣开手,逃离现场。

  “别跑!”龙好信不甘放弃,紧追不舍。

 

  可论轻功,龙好信哪里是楚留波的对手。即便龙好信已经拼了全力,却仍然只能看那背影在花幕路上越来越远。龙好信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迈开步子接着追。

  此刻,在龙好信眼里,那身白衣不再是通缉令上的画像。而是母亲发髻间的新簪,是父亲坟前的新土,是弟弟身上的新衣,是桌子上丰盛的饭菜。只要抓住他,自己的赏赐就会多一些,自己的功劳便能再多记一笔。

  龙好信伸手抓去,月白色的衣角只在手指尖留了一瞬,便又很快远去。

 

  不知追了多久,面前那白衣猛地回头,翻飞的衣摆转了一个花形。

  “别追了!”楚留波用折扇指向身后那人,“再往前跑,咱俩都得用血祭今年的鲜花。”

  龙好信闻言慢下脚步,视线穿过面前的楚留波,看见了他身后气派磅礴的皇宫大门。门口禁卫手攥紧长枪,死死盯着二人。

  这人真犟啊。楚留波罕见地出了两口粗气,压下紊乱的气息。

  二人的相隔停在了一丈半的距离,僵持不下。

  还是龙好信先破了功,俯身喘着气往道路边缘走去,最后倚在石柱上缓解快要炸开的肺部。楚留波背手走过去,停在了与其相隔五尺的距离。

  “何至于此啊?你自己分明也知道,追不上的。”

  强撑了半晌的身子还是泄了力,龙好信顺着石柱滑坐在地上,胸口还在一阵阵剧烈地起伏。他抬头看着面前微微俯身的楚留波,面色没有几分波动,于是那眼里又带了些无力。白日里挨骂的委屈又翻涌上来,龙好信埋头侧过了脸。

  “哎呀,龙大捕快啊,你说的‘采花大盗’当真不是我。”楚留波蹲下身子试图与这倔强的小捕快平视,以换得多几分信任。

  龙好信额前散了几缕碎发,沾了汗水粘在脸上。楚留波见他的狼狈样子忍俊不禁,开了手里的扇子给人扇了几下。小风一阵一阵扬过,那额头的汗珠很快便落了大半。

  “贼可都说自己不是呢。”

  “刷——”闻言楚留波收起了扇子,脸上原本和善的面色再次敛回了心里。

  “当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楚留波站起身子,扬长而去。

  一袭白衣很快便消失在人群里。

  “你骂谁呐——”龙好信对着远处攒动的人群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句。

 

  自那日之后,楚留波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按理说,耗到这步,普通人早该放弃了。可楚留波早该知道,龙好信不是一般人,他倔得像头驴,追捕起人来像条饿犬。

  时至花朝节当天,楚留波送走了家里那些江湖友人,天色已然落了夜幕。楚留波重新整顿了容貌,带上自己积蓄的银钱,打算前往庙会集市寻些吃食美酿。

  庙会的热闹,隔了两条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来往人们身着颜色鲜亮的春装,轻摇着手里的绣了花儿的绢扇。女儿家都簪了鲜花在鬓角,莲步款款而过,一阵子带着花香的气味便轻轻扫过。

  春朝花朵争艳,美人又何尝不是。

  当真是赏心悦目,楚留波脸上添了几分笑意。

 

  走上拱桥,那一长排挂满了花灯的拱门,便在视线里从桥的那头缓缓升上来。待那一排拱门由远及近彻底出现在眼前,漫天灯笼下,如潮水般涌动的人影便理所应当地占据了地面。

  江水的潮气顺着道路两侧飘浮而来,掺着点春日夜里特有的清甜,随着楚留波轻摇的扇子,飘进鼻子。

  步子不急不缓,循着一处热腾的雾气,楚留波走到了一个花糕摊子前。摸了几个铜板递过去,便看着卖花糕的妇人一点一点碾碎色泽鲜丽的花朵。

 

  边上首饰摊子来了一对的客人,两人看起来应是夫妻,二人略带岁月痕迹的眼底,落的全是彼此。男子挨个取了簪子给女子带了银丝的发间试去,二人交谈不多,一举一动都已然很有默契。楚留波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而去。

  不知何处来的桃花,落了几片,落在两人之间。

  眼睛盯着这温馨场景,楚留波自觉思绪也放空了半晌。

  

  待这两人离去,那个位置便留了一个空缺,透过空缺,楚留波看见了那个和自己同时盯着这对夫妻发呆的另一个人。

  二人同时收回视线,隔着空缺落了一个对视。

  楚留波看见对面那人的黑衣上精巧的银线,在花灯下反射着炫目的光。

  真真是冤家路窄。

  在心里感叹罢,楚留波趁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赶紧取了自己那包荷叶包好的花糕,闪身离开。

 

  “采花贼!!”一声熟悉的喊声。

  人群中一阵骚动,四散让开,嘈杂间,隐隐有几个姑娘惊呼的声音。

  龙好信你怎么不是个哑巴呢?

  楚留波用扇子掩了脸,往人群外围而去。

 

  那人用扇子半掩了面,却还是跑得飞快。龙好信疾步前行,得益于这一身捕快官服,路人都自觉地给他让了路。

  这次追捕没有多久,周围江水环绕,楚留波纵使轻功鲜有对手,可他毕竟也没长出翅膀。一路追至一个小码头,楚留波再次回了头。

  “停!别追了!”楚留波这次两个手都伸到了身前。

  龙好信探了身瞧了瞧他身后,码头上空无一人,一阵风拂过江面,悬靠两叶小船摇晃了两下。

  “我倒要听听你这次要找怎样的理由,难不成还能给我悬空搬一个皇宫过来?”

  “没路了。”楚留波感觉到江水正拍打着码头边缘,跃起的水花已然打湿了他的衣服下摆。

  “那岂不是刚好?”龙好信把手覆在剑柄上。

  楚留波见对方没想着放过他,只得一咬牙飞身上了一叶小舟。舟心放置一方矮几,想必有文人墨客,常常泛舟江上,饮酒作对。可现下,楚留波可没这个雅致,他赶紧松了缆绳,使劲推了一把码头。

  小舟乘着江风,很快就离了岸。

  但楚留波没料到的是,在距离拉开太大差距之前,龙好信趁着腿长,紧跑两步,擦着边跨进了船。小舟不堪折腾,起了一阵剧烈摇晃,险些翻了船。

  “哼,我看你这次往哪——”

  “别动!”楚留波蹲在船身另一头,紧紧扒住船舷。

  这一声打断倒是不像他的风格,龙好信有些发怔,手里的剑拔了半截,也不敢再动。

  二人都没再言语,直至船身趋于平稳,楚留波才撒开了有些发痛的手,但他也没再站起身子,只顺势坐下,一只手搭在了矮几上。龙好信看着他有些发白的面色,再回想了楚留波刚才的反应。

  野鸭拖了长长的水纹划破两人的倒影,又伸了脖子叫了两声,打破小舟上的沉默。

  “你……不会水啊?”

 

  楚留波视线闪避了几下,这人原是算不上完全没脑子,但怎么偏偏就让他发现了这档子事。他撇了嘴没再接话。

  见状,龙好信咬了好几次嘴唇,都没压住上扬的嘴角。

  怎会有人怕水怕成这般样子啊?

 

  江水上的风飕飕地发冷,吹得楚留波冷静了不少,他伏在桌几上用手撑着头,眼看着岸边远去,周身渐渐被漆黑的江水困了个结实。

  “那你打算如何回去?”龙好信看着那眼神微微发直的人。

  “如果船上没放棹竿,那船舷下向来都有挂。”楚留波甚至未抬眼看面前人,“你去寻来看看。”

  毕竟夜里江水寒冷刺骨,龙好信就算会水也断不可能这般游回岸上,二人现在当真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于是他解了护腕,卷起袖子,俯身向船舷侧面探去,手伸进江水里,果真如他所料的那般冰冷。

  

  良久,龙好信从江水里抽了手,通红的指尖覆在船沿上,洇湿了一块痕迹。

  “什么也没啊?”

  原本松垮趴着的人突然坐直了身子,那一双温柔的眼睛瞪的浑圆。

  “你这般看着我作甚?不信便自己找啊。”龙好信还没见过这人竟会有如此失措的一面。

  楚留波挪了位置,贴着船身侧身向船舷下探手。江水冻得手生疼,楚留波咬牙摸了半晌,只能感觉到平坦的船舷。他不死心地撑起身子,伸头看去。

  借着远处灯火的光,楚留波看见了空空如也的铁搭扣,他又挪去另一侧船舷探了半天,最终无功而返,只有手上余下的江水,顺着手腕淌下。

  “我说什么来着?”龙好信贴着桌几坐下,重新用护腕束起袖口。

  “我遇见你准没好事儿。”楚留波一摊手,“现在可好,不知要漂到何处去了。”

  “那倒不至于,待到明日,负责巡江的同僚会发现的。”龙好信把佩剑放在身侧,“到时候正好,顺便押你回衙门。”

  楚留波无奈望了望天,随着船身的轻摇,当空那一弯月也像是在顺流而下。

  “要我讲几遍你才信?”楚留波撩袍坐在桌几另一侧,“我当真不是什么‘采花贼’,我那日不过是路过罢了。”

  

  岸上的五光十色在江面上拖了竖长的影子,龙好信盯着那处喧闹的人群,抿住嘴没再接话。没过多久,那处流光溢彩的倒影,似是风扫过了花树,飘落点点落英那般,几处忽闪的灯光四散着,逐渐飘向江心。

  楚留波披了月色伏在船舷上,伸手捞起一点亮光,在手里细细端详。龙好信这才看清,这一颗颗细碎灯火,是承载了万千思绪的盏盏荷灯。

  半透的纸张被裁成了精致的莲花状,用竹篾撑了个底座,其间烛光轻跃,映亮了那平和温润的面容。

  白衣倾城,玉面郎君。

  这句话,无端地在龙好信脑子里又重复了一遍。

 

  未待太久,楚留波便把荷灯放归水面,伸手轻轻一推,灯光扒在那银指环上眷恋半晌,终究远去。

  “挺好的节日,怎就偏偏和你过了呢?”楚留波取出怀里那包花糕,放在桌几上,拆开了裹在上面的荷叶,一股子掺着糯米的甜腻气味融进了江风。

  “你当谁想和采花贼一起过?我娘和弟弟们都在家等着我呢。”

  花糕软糯,楚留波只咬了一口便心情坦然了不少。于是他把那盛了余下几块花糕的荷叶,往桌几中心推了推。龙好信侧目看去,一块块白糯间透着点点碎红,似是落了红梅的雪地。

  平日里没什么机会吃糕点,龙好信几乎没太挣扎,便用手捏了一块花糕,送到嘴边咬一小口。花瓣的清香冲淡了糯米自带的甜腻,他低头看着手里的花糕,翻来覆去地观察。

  要是娘和弟弟能吃到的话,也会很开心吧。龙好信想。

 

  “今儿晚上你困在这,那三个孩子怎么办?”龙好信猛地记起这茬。

  半块花糕没待细嚼,便滑进嗓子里,噎得楚留波喉头生疼。他差点就忘了自己编的这档子谎话,猛地提起,当真有些猝不及防。

  “咳、嗯……啊,出门前,我拜托街坊帮我照看了。”猛地噎这一下,楚留波的嗓子几乎变了声,“还说呢,咳咳,我怎么被困在这的,你心里没数吗?”

  龙好信挠挠头,他承认自己脑子只能转一条线。

  多少带着点歉意,龙好信取下别在身后的酒壶,放在面前那给自己噎够呛的人面前。

  “本来买了桃花酒打算带回家的,现下反正也困在这船上了,就在这饮了罢了。”

  对面那漂亮的眸子里带了几分狐疑。

  “待不到明日了,打算直接药死我是吗?”楚留波嘴上说着,手上还是拔开了壶上的塞子。

  细细嗅来,好像也没什么异样。

  “哪儿那么麻烦。”龙好信抢过酒壶,直接饮了两口,“要抓你也是抓活的,行刑不是我们的事儿。”

  酒壶重新被递到面前扬了几下,楚留波耐不住一阵阵噎上来的气,终究接过酒壶顺下几口。

  桃花酒不及烈酒,入口没有几分浓烈醇香,多是仅有一瞬的清冽点到为止,随后便是蜂蜜的甜腻和桃花的清苦,萦绕舌尖。想来,确实算得上老少皆宜。楚留波这下算是信了,这酒,当真是龙好信要带回去给家人的。

  酒水顺着喉头冲开了食管里的郁结,楚留波长出一口气。

  “你这般有心,你家人定是会喜欢这酒的。”楚留波塞回木塞,把酒壶推回去,“还是,留给他们吧。”

  龙好信觉着方才那两口酒怕是喝得急了,江风一吹,脸上竟然有些微微发烫。抬眼前,他又捏了一方花糕,囫囵塞进嘴里。

  “以前年年时至春日,我爹娘便一同酿桃花酒,封了坛子便埋在屋后树下。”龙好信嘴里塞得满当,吐字得细细辨认,“后来……我娘便只饮不酿了。”

  酒水暖了身子,总觉得江风也没那么寒冷了。楚留波用手撑着头没有接话,细细辨认着那呜呜哝哝间的词句。

  “其实树下余得那几坛子酒早就空了。现下家里喝的,大都是我发俸禄后,从集市上买些,续进坛子里的。”阿信拍了拍手上的糕点碎屑,“这次俸禄不多,也就只买了这么大半壶。”

  难怪。楚留波捋明白了这小子倔强于追踪自己的缘由。说白了,这是想着记功领赏。龙好信并未直言具体发生了何事,楚留波凭着只言片语猜了个大概。并非所有人都如他自己这般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楚留波心里明白。

 

  一束银光在天幕中炸开,二人同时抬头望去。

  银白色的烟花拢了一个穹形,末尾细碎着往下落。似是好戏开场的铜锣,天幕尚未来得及彻底暗下去,便涌上更多团艳丽的烟火。霎时间,火树银花,江水也借了那漫天盛况,水天间相互交映,亮如白昼。

  “虽说,我不是你要抓的人。”烟花四处炸开的声音有些大,楚留波放大了些声音,“但我可以帮你抓那人。”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信你?”龙好信同样放大了声音回他。

  “凭你想要立功领赏,养家糊口。”楚留波指着江岸上的一栋屋舍,“你若是信我,明日此时,我会出现在那个屋顶上。”

  “那你又凭什么这么信我?”阿信伏在桌几上往前探去,“你怎能确信明日我同僚来巡江的时候,我不会把你交出去。”

  楚留波笑意盈盈地开扇,放在胸前轻摇着。

  “待不到明日啦。”

  龙好信正疑惑此言的含义,余光里便从后往前进了一处喧嚣。

  他转头看去,不远处有一精致明亮的画舫。反挑的檐角都悬了灯笼,红色帐帘兜着江风,半掩着船内的热闹。原是烟花的炸裂声,掩盖了阵阵丝竹声,因此龙好信才什么也没察觉到。

  “好生热闹啊。在下便冒昧问了,船上可还有空位啊?”楚留波倚在船舷上,冲那画舫喊到。

  闻声,有一人挑帘笑问:

  “那得看对面是何人了。”

  “在下,楚留波。”楚留波面带笑意,轻摇折扇。

  “原来是楚公子。还请少侠稍等,我们这便靠过去。请问几位呀?”

  楚留波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无措的龙好信,眯眼睛微微一笑。对方见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龙好信手指纤长,攥上去便扣得死死的,无法抽开。

  “楚留波,你不会打算自己就这么跑了吧?”

  龙好信你小子会不会求人啊?

  楚留波暗叹一声,懒得与他争辩。烟花声渐落,江面回归平静,仅剩画舫的丝竹声渐进。

  “两位。”楚留波冲画舫喊着,眼睛却看着面前的龙好信,“这有一位难伺候的祖宗。”

 

  第二日龙好信带着前夜画舫上的酒气,差点睡过了头。舀水仓促地洁了面,头脑才清明一些。记忆里在画舫上的场景,恍若隔世,似是梦一样。

  换好了装束,龙好信猛地想起什么,刚要翻找起来,便看见了桌上端正放着的酒壶,松了一大口气。龙好信伸手去拿,却和预想的重量不符,酒壶正沉甸甸地坠手。

  带着些怪异感,龙好信打开了封口的塞子。

  微微透着点粉色的酒水,盛了满满一壶。

  正奇怪间,两个弟弟正巧相伴进门。龙好信便叫住了他们。

  “我昨日是怎么回来的?”

  两少年相视看了一眼,其中一个率先开口:

  “哥,昨夜里你喝的烂醉,是一位公子送你回来的。”那人稍微试探地看了两眼,接着说,“哥,我们从来没见你醉成那般过。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可莫要瞒着我们硬抗呀。”

  “没有,我没事儿”龙好信摆摆手,“说来,那个送我回来的人,长什么样?”

  另一个少年皱眉仔细想了半晌,摇摇头。

  “夜里太黑了,未看清长相,只看得出穿了一身白。”

 

  这就够了,他知道是谁了。

 

  脑子里突然袭来一段没头没尾的对话:

  “你看着和我差不多身量,怎么这么沉啊!”

  说话那人架着他的胳膊,二人晃晃悠悠地走在路上。许是夜深了,周围已经没了之前的熙攘,耳边除了二人的步子,便只剩轻拍岸边的江水声。

  “那是你太瘦弱了!”

  “……我当真多余送你。你酒量分明这般差,怎么还人家给你就喝啊?”

  那人话是责备的,语气却不甚严厉。

  “谁说我不能喝,我——”

  “慢着!别在这吐!”

  可自己没忍住多久,印象里那人把手覆在他的后背上轻抚着。待他吐了个混天黑地后,那人又拢了点江水给他洗了洗脸。

  “你家在哪儿呢?我得给你送回去。”

  “你过来,我告诉你。”

  那人附耳过来,带着一丝花糕上余下的清甜气息。

  “在京城。”

  “哦,京城啊。”那人笑面盈盈,“这就是呀,那你到家了。”

  对方猛地撒手,自己一下就跌坐在石板路上。晃晃悠悠的视线里,那人转过头,背手离去。于是他伸手指向那个背影,喊道:

  “采花贼!”

  那身影一抖,环视了一圈四周,赶紧折了回来。

  “别喊别喊!我送你回去还不成吗?”那人又赶紧搀起自己,“龙好信,我上辈子到底欠你什么了?”

 

  想到这,龙好信闭上了眼,抿住嘴唇。

  喝什么酒啊,这下好了,颜面一点都不剩了。

 

  这股子别扭劲儿持续了一路,直至到了衙门,龙好信也还是心神不宁。一进门就差点撞上了人。

  “哎,阿信,你来得正好。”那人扯了龙好信的袖子拉到一边,“听说昨儿夜里那个采花大盗又下手了。”

  昨天?

  龙好信一怔,仔细盘问了时间,又在心里算了算。那个时间段,楚留波应该刚刚和自己登上画舫啊。就算他后来喝的酩酊大醉,楚留波也不可能离开画舫啊,他那般怕水,想走也无路可走啊。

  难道当真不是他?

  一瞬间,龙好信倍感五味杂陈。心里有一处结解开了,而别处却又打了更多的结。

  说实话,他其实内心里深处,早就对楚留波是采花大盗的想法存了疑。但是他如果真要他舍弃这一仅剩的痕迹,追查便又要重新开始了。

  这下怎么办?

  龙好信站在二层的房间里望向窗外,层层叠叠的屋舍在晨雾里延伸至远方的虚无。

  难道真的要指望于楚留波能助自己一二?

  可昨天……

  想到这,那股子尴尬的紧绷感又顺着脊梁骨爬满了四肢。现下叫他怎么面对楚留波?再见面,八成会被他嘲笑吧?

  思想斗争做了一天,夜幕落了之后,没有任何头绪的龙好信,还是往约定的地方去了。

  楚留波说得没错,比起旁的,他更想要立功领赏。

 

  夜幕下,万家灯火通明,一扇扇小窗里,满是各家的悲喜。龙好信到得比约定时辰早,他独坐在房顶看着近处的一扇窗子发呆。

  一方桌子上摆了热气腾腾的菜肴,三个孩童停下打闹,小跑着入了座。父亲呵斥了叼着筷子玩耍的小童,又被母亲笑着抚慰下去。那孩子便听话地把筷子放归原位,等着父母先动筷子。

  好像曾经自己家里也是这般场景,龙好信眨眨眼。那时自己也喜欢叼着筷子玩耍,父亲训斥过几次,却也未改来他这个习惯。最后还是龙好信自己叼着筷子摔倒了,筷子头戳破了舌头,这才老实下来。

  说来,楚留波家里也是三个孩子。

  可他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大,又那般不着边际,家里又没有女主人,真的能带好孩子吗?

  龙好信脑子里一闪而过那覆在他背上,轻柔着,帮他顺气的手。

  说不定真的行呢?感觉也算是会照顾人的样子。

 

  又见了几家灯火明灭,龙好信不知自己的思绪在这京城上空究竟飘了多久,终是被一阵挟着清香的风给吹散了。

  “你竟来得这般早。”身侧不远处响起那已然熟悉的嗓音。

  龙好信自知不用回头,便已经能看见了那身月白衣衫。他的轻功当真这般高深,竟然一丝脚步声都未曾听见。

  “龙大捕快,你酒醒啦?”

  “你!”

  闻言,龙好信只觉得有一股子莫名的火气,回头望去。只见楚留波立于正脊尽头的翘角之上,夜风里无瑕的衣袍似是振翅而起的白鸟,定睛看来,他头上罩了一顶幕篱,半透白纱翻动着,缝隙间,若隐若现那一汪带了泪痣的醉人秋水。

  那股子上顶的滚烫火气,瞬间被冲得无处可去,最后只怯怯窜上了龙好信的耳朵尖儿。

  “你……这是什么打扮?”

  “唉,这不是江湖上熟人太多,帮你抓贼,怕得罪人嘛。”楚留波掀起白纱,往上搭去,露出那张鲜有棱角的脸。

  “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幕篱这东西不多是女子家戴的吗?”龙好信看着面前这人轻步走来,坐在自己身边。

  “借的。”软厚的嘴唇上下一碰,轻轻吐出两个字。

  “借谁的?”

  楚留波侧脸看向那张固执追问的脸。

  “这会子又不急着抓采花贼了是吧?”

  “急。”龙好信收了视线,看向月下微亮的房瓦,“昨夜他又出现了。不过这次被人发现的及时,还未下手便被发现了。”

  “昨夜?”楚留波用手肘撞了一下边上的人,“这下信我了吗?昨夜咱们俩可都在江面上呢。”

  “……总之,你究竟有什么法子抓他?”

  怎么白白污蔑人那么久,现在连个道歉都没啊。

  楚留波竟然觉得有些习以为常,没再多纠结于此。

 

  “他下手失败了,定是不甘心的,所以最近他还会有行动的。现下守株待兔就是了。”

  “守哪家?你怎么知道他下家会盯上哪家?”

  “我当然不知道了。”楚留波指着不远处一座繁华高楼,“不过咱们可以登高望远。”

  “说笑呢吧?就算你眼力够好,能瞧见贼人在何处,现从那高楼上下来,再赶过去,早就来不及了。”龙好信对这提议充满怀疑。

  “一般人来说是来不及,但是‘楚留波’可以。”楚留波歪头骄傲地笑着,“我先过去拖住他,你再赶过去羁押他。如何?”

 

  二人行至楼下,抬头望去,高楼层层叠叠约是五层样子,看起来却觉得磅礴的气质直冲天际,每层都溢出不一样的繁华。

  “这地方可不像是一般人来的,咱们凭借什么进?”龙好信向来只远远看过这栋繁华高楼,从未靠近。只听说里面热闹非凡,出入往来非富即贵。

  “凭我。”楚留波上前叩响大门。

  精致的门错分开半扇,迎出一个梳了高髻的小丫头,衣裙轻盈,飘飘下摆。朱唇轻启,细软入银铃一般的声音缓缓而出:

  “见过二位少侠。”

  “诶。”楚留波拱手作揖,语气也软下几分,“烦请姑娘帮我通传了你们王掌柜,就说是楚留波来见他。”

  听到这个名字,小丫头抬头多看了两眼,粉白的面容上又添了一丝晚霞。

  “那,楚公子稍等。”小丫头埋着脸褪回门里,轻阖门扇。

  “你和采花贼有几分区别?”龙好信手里抱着剑,眉毛有些微皱,小声嘟囔,“四处留情,轻浮。”

  “我只是自报家门而已!”楚留波伸手扬了一下散下来的白纱,“你究竟对我有何等偏见啊?”

 

  未待太久,门扇左右大开,王掌柜挂着满面春风而来。

  “真是稀客呀,楚公子。你分明向来不爱来这权贵富人汇集之地啊,今日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难道,又盯上——”

  “咳!”楚留波往前一步,和龙好信错开了一些距离,便给王掌柜使了几个眼色。

  王掌柜错身看去,才见那身着捕快官服的龙好信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们二人。

  楚留波居然不是独行?带的竟然还是六扇门的人?

  王掌柜自知楚留波对自己盗窃能力够自信,但没想到,如今竟已然自信到这般了吗?

  “替人办事,不得已才来麻烦的,还请王掌柜莫要声张,只留顶层一间窗子能看见皇宫附近的茶间就行。不出意外,近日可能要常来,都要这间。”

  一阵夜风带了些花瓣吹过,楚留波幕篱上的白纱翻动几下,终是落下来半扇,挡住了他的侧脸。

       在他半步后的龙好信到最后也没看清,楚留波最后究竟和王掌柜交代了何事。

 

  最后落座的茶间,竟出乎意料地清净。依了楚留波的吩咐,房间里没有点灯,只依着月色星辰那洒进窗子微光照明。二人在窗边的长榻上对坐,其间相隔一张方几,上面除了一套精致的白玉茶具,还附带了几碟精致的茶点。桌角的小泥炉上,坐着一只圆润的砂壶,壶嘴吐出了一串白烟。

  楚留波熟练地摆弄着茶具,很快,便把那盛了橙黄色的茶汤的白玉茶盏,推到了龙好信的面前。龙好信视线从窗外收回来,白净的手指拿起茶盏轻抿一口,一阵雾气便扑在了他的脸上。

  借着月光,看着那层隔了薄雾的脸,楚留波想起了那簇尚未来及仔细端赏的梨花。龙好信不言语的时候,楚留波认为他长得也算是金相玉质,难以忘记。可偏偏他性子又倔又木,讲出来的话总是不中听,便总是不够讨人喜欢。

  二人之间难得能有这般沉静,楚留波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现在天色还不够晚,更何况今天不一定能等到,毕竟他刚刚失手。”楚留波给面前人添了些茶水,“不必那般紧张。”

  龙好信说这采花大盗活跃于皇宫附近,还总是挑大户人家下手。皇宫附近稍有家底的几家,楚留波闭着眼都能指出来。不仅如此,这些家宅院内的构造,楚留波也知道个大概。

  因此,只要发现哪里有异动,楚留波自知自己能快速判断门户。甚至,可以赶在那采花贼得手之前赶过去。

  楚留波轻轻吹了一下杯盏里的雾气,饮下一口清香的茶汤。

  “你家那三个孩子,又托付给邻居了?”龙好信放下茶盏,看向对方。

  “……”楚留波一时没想好借口。

  他当真忘不了这茬事儿了,当初自己只随便一个借口,现下他倒是记得明白。

  “你当真要这么对他们?”

  “都哄睡着了。”楚留波闪避着眼神,提了茶壶给人续上。

 

  泥炉里的火星细微地炸了一声,楚留波拿起一旁的碳夹,轻轻翻动了几下炭块。火星明亮片刻,便又沉了下去,翻动间,炉子里烘出一阵干热的空气。

  龙好信捏了一块茶点,放进嘴里。过于甜腻的豆沙糊在嘴里,便赶紧饮了几口茶水送服,这才轻快一些。

  太腻了。倒远不如那日在扁舟上就着江风吃下的花糕。

  不过想来,娘和弟弟们的口感倒是偏甜,兴许他们会喜欢。

  正想着,对面那人推来一只小巧的木制食盒,方方正正,边角雕了几朵精致的桃花。

  “我素来不爱吃茶点。可这儿的茶点不便宜,剩下倒是可惜。”楚留波用手开了盖子靠在食盒一侧,“走的时候,你带回家去吧。”

  素色的帐子翻飞了好几下,龙好信才回了神。伸手拢过那一方食盒,捏在手里。

 

  自那之后的几日,时至亥时,二人便相约至此,直至寅时,再各自离去。

 

  “怎么日日饮茶,就没点旁的吗?”龙好信垂眼看着茶壶里的水徐徐流进自己面前的白玉茶盏。

  “难道还让你喝酒吗?”楚留波放下茶壶。

  龙好信撇了眼睛,无话可接。

 

  夜里守起来难免犯困,二人便互换着盯。因此,楚留波发现了龙好信夜里会打呼噜的毛病。虽说声音算不上特别大,但总是断断续续的,起落都没有规律,扰人心烦。

  看着那张睡着的面容,带着毫不知情般的无辜,楚留波总是巴不得把手里的茶水都浇到他的脸上。

  相较之下,楚留波的睡相就安稳多了。

  他侧躺下去,便静得如同不存在一般。只有屏息细听,才能听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鼻息。

  可这般下来,便也太过无趣。龙好信好几次都差点趴在窗台上睡着,脑袋磕在窗沿上的时候又会赶紧清醒。

  于是龙傲天在有些犯困的时候,总是因为“不小心”发出声响。比如茶盏落得太重,或者碰到茶壶盖子。偶尔,也会借着伸展一下四肢的理由,隔着桌几,踢到另一边侧躺着的入梦人。

  这些举动,都能换楚留波送来那似是蒙了一层迷雾般的怨念眼神。

  “龙好信,就你腿长是吗?”

  楚留波曾在无数次忍让后丢出这么一句,总让龙好信老实了一段时辰,可第二日便再来。

 

  不过,守候的日子不算长,很快,楚留波在这日丑时初,看见了一人影鬼祟地落在一家宅子上。四处张望一周,便落进了人家院子。

  “醒醒!阿信!”楚留波如愿把余的半盏凉茶浇在了龙好信的脸上。

  “你干什么你——”

  “来了。”楚留波带好幕篱,把白纱挡在脸前,指了一栋宅子“在那。”

  “赵府?”龙好信循着对方手臂瞧去。

  “是。”楚留波拿了扇子踏上窗台,衣袂被晚风吹得如同旌旗一般,“我尽量帮你拖住他,但你也要快些来。我曾立誓不沾血,身上没什么利器,可能拖不了太久。”

  言罢,楚留波一跃而下,似白鹤展翅一般腾起,落在一处相似高度,却稍矮一些的屋顶,落地利落翻滚一下便再起。翻飞的影子向着目的地一边疾跑,一边层级下跃。龙好信只一个恍神,那白色的身影便已然离去甚远。

  龙好信不敢再耽搁,提了佩剑,赶紧出门。

 

  采花贼绕过护院,行至深院闺阁,方才用匕首扎进门缝,挑开门闩,肩头就被人拍了两下。采花贼没多犹豫,抽了匕首,便向身后扎去。背后那人稍一仰身,躲过利刃。

  “你是谁?多管闲事!”采花贼把手里匕首掉了个方向,反手握住,在身前一挥,却又被那人闪身躲过。

  采花贼自觉不妙,踏上栏杆,飞身翻上屋顶,试图逃跑。可总是没跑两步,那带着幕篱的人,便又会先他一步阻在他身前。采花贼脸上拧出一个笑容,再次用匕首对着面前那人。

  “好,这是你自找的。”

  这次进攻和之前大不相同,那人带着些破釜沉舟的气势,刀刀都向要害处刺去。楚留波感叹这人当真狠毒,下手竟一丝余地都不讲。二人纠缠起来不分上下,谁也不敢放松。

  那人猛地抬腿一扫,楚留波后空翻躲过,可衣摆却没躲过被采花贼鞋尖的利刃划破。待楚留波落了地,开扇横扫,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楚留波盯着对面那人鞋尖的利刃,吸了一口冷气。

  太卑鄙了。

  隔着幕帘看着对方,楚留波庆幸自己幸好带了这层幕篱。这人他认得,已然相识了数年,可时至今日楚留波才觉得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竟然做着这般事情,招式竟也如此下三滥。

 

  未给楚留波余下多少喘息的间隙,那人再次冲了过来。手上挥了一个幌子,便赶紧侧身抬腿,带着脚尖的利刃,朝楚留波脸上踢去。楚留波慌忙后仰躲去,利刃划过白纱,纱幕上很快留下一个口子。

  楚留波心里一惊,伸手摸去,好在口子并不大,应是依旧看不清内里。可采花贼却发现这一举动的异常,眉毛一挑,脸上挂上了轻蔑的表情。

  “怎么的?半晌不说话,脸也见不得人?”采花贼再次摆起架势,“今儿爷还非要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子。”

  这次再斗,采花贼换了攻击目标。招招逼向楚留波的幕篱,似是下了狠心要撕开那层白纱。楚留波不敢再近身,只退避着保持距离,护住白纱。

  龙好信,你那轻功还是再多练练吧。

 

  夜里白纱挡在眼前终究是影响视野,虽说楚留波尽量在月光能照到的地方,可对方细微的小动作还是很难收入眼中,于是,他也没躲过那支蝴蝶镖。

  蝴蝶镖划破了大半幕帘,甚至擦过了楚留波的侧脸,颧骨下方留下了一条红线,随后又洇出了血珠子。

  “是你,楚留波。”采花贼看着那残破白纱下露出的半张脸,嗤出一声冷笑,“呵,你怎么管我这档子事儿了。咱俩,谁比谁光彩吗?”

  那露出的一只眼睛瞬间变得狠厉,楚留波恨不得此刻他手上有一把大刀。

 

  知道“京城第一少侠”是“京城第一盗侠”的人并不多,可偏偏这人就算一个。现在想想,那时分明时至深夜,怎么会无故遇上他。想必他原是打算去干这种勾当。

  “少拿我和你相提并论!”楚留波抬手解了那已然没有了意义的幕篱,丢在一旁。

  采花贼佯装回身,抬手又一只蝴蝶镖飞了过来。

  在楚留波做出反应之前,一道剑光挡来,耳边清脆一响,蝴蝶镖便弹开扎在了一旁的柱子上。

 

  “你轻功当真太差了,再练练吧。”楚留波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点脱力。

  “下次吧,你教我。”龙好信剑指前方。

  “当心,他鞋上有暗刃。”

  “好。”龙好信翻转剑刃,反射的寒光映亮了他的眼睛。

  龙好信少时在镖局里学的招式,此刻全都使出来了。干净利落,招招致命。本身匕首这类近身武器遇上长剑本就弱势,再加上镖局里的功夫路子,刚巧压制这类阴险狠招,因为够快,只招架,对方便已自顾不暇。

  这番打斗结束的很快,先前和楚留波的周旋早已耗光了采花贼大半力气,龙好信的剑刺破他的腿时,他便再没力气站起来了。

  “呵,楚留波,你竟然搭上了六扇门的人。”采花贼抬眼打量了一下龙好信,“这位捕快大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

  楚留波箭步冲上去,一个手刀劈晕了采花贼。悬在半空的手微微发抖,似是没了直觉,楚留波抓握了好几次,手上的感觉才回归身体。他维持着半跪在地上的姿势,不敢回头看向身后的龙好信。

 

  “你看,采花贼已然抓到了。”楚留波站起身子,却没有回头,“快回去复命领赏吧。”

  带着寒意的剑尖平点在了楚留波的右肩上。

  “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侧头看了一眼那银亮的剑,沉吟半晌,楚留波这才转过了身子,对上身后那人的视线。龙好信这才看见,楚留波左侧脸颊上有一道伤痕,淌了一滴血下来,鲜红地悬在嘴角欲落未落。

  龙好信心里猛地一紧,撇开了剑刃。

  “我没有孩子,一个也没。”

  分明瞒了那么多事情,楚留波偏偏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无关紧要的来回答,

  “我在这江湖中向来独来独往,了无牵挂。”

  说罢,楚留波转身离去,一身白衣,很快便消失在重重屋舍之间。

 

  棘手的采花大盗被羁押了,总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这贼人可着富贵人家糟践,上头逼得紧,催个不停。可挨家去问询,那些人家又总是忌讳,线索少的可怜。

  这下好了,可算解决了,总捕头乐开了花。他绕着龙好信生是转了三圈,最后把手落在了他肩头拍了拍。

  “唉呀,好啊,好啊。有点你爹当年的风采了。”总捕头眼里带上了些许赏识,“得奖!当奖!”

  时至傍晚,龙好信提了一条鱼回了家。

 

  两个弟弟盯着桌上的那条红烧鱼,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动筷子。

  龙好信给母亲和自己都满上了酒,再取小杯给两个弟弟倒了一人半杯。桃花酒的香气,龙好信从小闻到大,原是熟悉又亲切。可现在闻来,却觉得内心有一处绞着难受。

  “儿啊,怎么啦?”母亲那只带着不符年纪的沧桑的手,轻覆在了龙好信的手上,“今天,可是什么日子呀?”

  “娘,京城里肆虐的那个采花贼,我给抓到了,所以上头给了赏。”龙好信拿出了钱袋,塞进母亲手里,“这还有呢,娘,你收着。”

  “抓到了?那贼人有没有伤了你啊?”母亲放下钱袋,伸手在龙好信身上摸索着。

  “没有的。”那道悬着血滴的伤痕在龙好信脑海一闪而过,“我没有受伤。”

  “那就好,那就好。”母亲脸上总算是露出了笑意,“你可千万要注意自己安危呀,唉……”

  母亲的视线落在了酒盏里的桃花酒,酒水清亮透粉,香气盈盈。

  “树下的桃花酒,还剩几坛呀?”

  “啊……还多着呢,娘,放心吧。”龙好信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酒壶把。

  “唉,傻孩子,你当真以为我尝不出来吗?”母亲拿起酒盏,放在鼻头嗅闻一下,“我知道,自前年开始,这酒,就已经不是树下的酒了。”

  龙好信一时失语。

  “我与你父亲亲自酿的桃花酒,其间滋味,旁人尝不出,我怎会尝不出呢?”母亲仰头把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一片孝心。但过去这么多年了,娘早就该醒了。”

  眼睛犯起一阵雾气,龙好信偏过头去,却无意间瞥到了桌上那精致到与其器皿甚是违和的茶点。踌躇半晌,龙好信捏了一块白色的茶点放入口中。

  不出所料,果然是甜腻得过分的味道,刺得嗓子都有些微微发疼。

  龙好信用杯中桃花酒送服下去,闭上眼睛,他回想着那阵阵江风。

  自此再没有糕点能比得上那日的花糕。

  再也没有。

 

  据说那采花贼在牢里不安生,他天天都在牢里发疯一般地喊叫。狱卒被烦的恼火,走上前去询问他究竟要做什么,那采花贼却疯了一般地笑着,然后趴在牢笼上,瞪大眼睛。

  “让我见你们的总捕头!我有话要说。”

  “有话便和我讲,我来给你传达便是了。”狱卒有些不耐烦。

  “不行,必须是他来。”采花贼眼睛一转,“对了,还得让那日抓我的捕快也来!”

  狱卒原是当他疯了,不想多理睬他。可耐不住他天天闹腾,折腾得狱卒和囚犯们都不得安宁,再这般下去,都得疯了。

 

  于是,在折腾了好些日子后,总捕头带着龙好信,出现在了采花贼的牢房门前。

  采花贼却一改往日疯癫,对着二人毕恭毕敬地作揖行礼。

  “你这般装疯卖傻叫我们来,到底所为何事?”总捕头的声音里透着威严。

  “在下,想要供出一人,以求将功补过。”

  “哼,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能供出什么神佛。”总捕头漫不经心地整理起了袖口。

  “听说,民间所说‘京城第一盗侠’劫富济贫,救人于苦难。可‘盗侠’嘛,说到底,还是‘盗’嘛,这人盗走了不少官宦和富商的珍爱之宝,想必衙门也很为此头痛吧。”采花贼脸上,荡起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

  “哦?”总捕头来了兴趣,“你知道他是谁?”

  采花贼隔着牢笼看向龙好信,那眼神盯着人心发毛,他的心脏突突直跳。龙好信只觉得有股子不详的预感,在这阴湿的地牢里越发膨胀。

  “我当然知道,想必这位捕快大哥也见过,这‘盗侠’正是在京城号称‘白衣倾城,玉面郎君’的少侠——楚留波。”

  耳边似是炸了一声雷,龙好信瞪大了眼睛。

  “你胡说!”龙好信凑上前去,隔着牢笼揪起那贼人的衣服,“你这是在报复他!”

  “人人都知他轻功天下无双,你当他用来做什么?”采花贼面不改色。

  “当真?”总捕头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绝无虚言,我可以对天发誓。”采花贼看着总捕头的眼睛,“再说了,是与不是,带来一审便知。”

  “你住口!休要再胡言乱语!”龙好信手上扯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龙好信,你当真认识楚留波?”

  “总捕头!您可不要信这疯子的胡言乱语啊!他这是记仇于我与楚少侠联手缉拿他呢!”

  “这么说你确实认识他了?”

  “我……”

  脑子真笨啊,龙好信。稍微一激就上当。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

 

  放置卷宗的房间满是纸浆和墨汁的气味,又苦又涩,令人眼睛发干。龙好信手里捧着总捕头递来的案卷,沉甸甸地翻不到头。每一件失窃的宝物都价值连城,每一个悬赏数额都能让家里一辈子衣食无忧。

  直至日已西斜,卷宗总算停在了最近一次案发,失窃的是一对鎏金刻花银花瓶。

  龙好信仔细看了日期,原来这是他们初遇那天。

 

  是、是孩子!

  我没有孩子,一个也没。

 

  难怪你明明不是采花大盗,见了我,却要跑得飞快。

  楚留波,这理由你都想得出。

 

  龙好信用卷宗抵住额头,苦笑两声,空落落的心口一阵发酸。

 

  楚留波,你真的不是采花贼,你是窃贼。

 

  夜幕降临,衙门门口却人影攒动。

  “阿信,你若是下不了手,也不难为你擒他。”总捕头挑了灯笼带着一队人站在衙门门口,“你且去找他,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天上响了几声春雷。龙好信站在众人的对立面,低头不语。远处的灯火拉长了他的影子,萧长而又诡谲,活像是一个飘荡的孤魂。

  “你放心,这次事成了,就让你做捕头。”总捕头亲自把马缰绳递到龙好信手里。

  捏着手里的缰绳,龙好信还是没有接话。骤起的狂风扯着他的衣角催促,他抬手撩起衣袍,翻身上马。

 

  市井灯火渐灭,那阵骤起的风却再没停过。

  自己分明也很许久没见到楚留波了,就算真的要寻,又要去何处寻呢?龙好信驱马徐行,漫无目的地在京城四处游荡。

  他走过了那栋繁华的高楼;走过了满是烟火气的窗口;走过了潮寒的江畔;走过了寺庙前方的空路;走过了威严的皇宫门口;走过了曾经摆满鲜花的主路。

  最后无端停在主路边上的一处空地发呆。

  后面角落跟着的人群逐渐丧失耐心,总捕头冲着那踟蹰的人喊道:

  “阿信你不要糊涂。你再这般下去,可是在包庇贼人,上头肯定要拿你试问的。”

 

  龙好信愣是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他只是在怔怔地发呆。

  狂风刚一止住,豆大的雨点便挨个砸了下来。要不了一会儿,龙好信浑身上下就被浇了个透湿。衣服上的银线在雨水的冲刷下,散发着与环境及其不符的那般流光溢彩。

  一副画面,顺着雨水,齐齐砸了下来。

  他看见楚留波曾站在这里,对一盆盆栽梨花,看得入迷。

  梨花?

  他喜欢梨花?

  龙好信回头见角落那帮人已然开始松懈,各自寻找避雨之处。于是他趁机猛地狠甩马鞭,向城郊疾驰而去。

 

  耳边呼啸的风声,远不及龙好信胸腔里的鼓动声。雨水糊了满面,可他却尽力瞪大眼睛。回头望去,空荡荡的巷子一览无余,那帮人还不见身影。

  雨水砸到浑身发疼的时候,龙好信总算到了城郊梨树林。他翻身下马,向林中跑去。

       即将过了花季的梨花根本忍受不住这般暴雨摧残,龙好信未跑多久,便落了一身的如雪花瓣,透湿着粘在他的黑色的衣裳之上,分外明显。

 

  他跑了很久,直至双腿都有些发软的时候,他终于在那一处颓败的梨花之下,看见了那一袭白衣。

  那人也没有打伞,雨水把他平日里梳得整齐的头发沾了个透湿。

  “你果然是喜欢梨花。”龙好信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总算是吐出一句整话。

  闻声,那人回了头,看见他先是惊讶,见他气喘不止,又迎上来扶他。

  “嗯,喜欢。”楚留波伸出手,覆在他背上缓缓帮他顺气,“但是花期就要过去了,我留不住。”

 

  “你便是那‘盗侠’?”龙好信紧盯眼前那人,不愿侧目。

  闻言,楚留波收回了手。不料,却被龙好信一把攥住手腕。那几乎被雨水泡发了的手一如以前,将他扣了个结实。

  “是,我是‘盗侠’。”楚留波抬眼看向面前那人,梨花沾了他满身,楚留波想帮他掸掉,可手腕上的力度又紧了几分。

  龙好信的眼里,似是进了雨水,晶莹地闪着光。他嘴唇颤抖着开合几下,才把脑内的思绪串成了句:

  “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

 

  早些讲?

  那时,我可能只是你的一袋赏钱,你的升官通牒。

  楚留波撇开了视线。

 

  “你听我说。”龙好信扯了一下手,迫使对方把视线落回在自已身上,“你快跑,离开京城,越远越好。那采花贼供出了你,衙门要我带你回去下狱。我甩掉了衙门的人来找你,可他们应是很快就会寻来。”

  “我走了,你如何交代?”

  “……我会求他们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放过我的家人。”

  “荒谬!”

  原是他早就想好了抗下所有。

  楚留波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泛了一丝红。


  “那你把我交出去,升官加俸。”

  “不可能。”龙好信自认楚留波这身板,根本抗不过拷打。

  “那你和我走,行走江湖。”楚留波问出这话,便已经猜到了答案。

  “……我不能。”龙好信的瞳仁里一片漆黑,深不见底。

  意料之中。

  龙好信那般在乎家里人,他走了,衙门便要难为他家人了。

 

  雨势不见小,四周似是罩了一层灰白帷帐。楚留波看见远处像是有黑影在若隐若现地渐进。

  “阿信。”楚留波声音有些微颤,“你不能就这般放弃,你的家里有人在等你。”

  楚留波的眼睛在龙好信身上扫了两圈,似是在确认什么位置。

 

  一只手暗暗握住了龙好信佩剑的剑柄。银质指环与剑柄触碰,发出了一声脆响。楚留波长出一口气,再一提劲儿,猛地抽出那把剑。寒光斩断了雨丝,在空中微微抖动。

  向着先前观察好的位置,楚留波将剑猛地刺进去。锋利的剑身瞬间便刺穿了龙好信的身体。

  龙好信脸上满是不解和惊讶,可他却没有躲闪。

  一股强烈的痛感伴随着剑身的寒意,随着心跳,一阵阵地加重。楚留波撒开握着剑柄的手,却压不住那双不住颤抖的手,最后甚至带的全身都在颤抖不止。龙好信痛得站不稳,脚下一绊,便翻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楚留波终是不舍放任不管,他上前托起龙好信的上半身,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臂弯里。

  他仍是压不住自己身上的颤抖,白色的衣摆沾满了鲜血,被雨水打了个透后,水红色便浸满了整个衣衫。

  雨水淌了满脸,龙好信看不清楚留波的表情。只能听见他那发着颤的声音。

  “阿信,我知道这一剑很疼,但我避开了你的所有要害。你回去好生养着,很快便能恢复如初。”

  “阿信,他们会亲眼看到是我重伤了你,自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以为是你放走了我。他们只会当你是英勇缠斗,被恶贼重伤。”

  “阿信,我这一剑下去,便再也没有那个立誓手不沾血的‘京城第一少侠’了。余下的,只有为了活命而刺伤友人的恶盗‘楚留波’了。”

  “阿信,至此一别,怕是不能再见了,你定要长命百岁,余生安乐。”

 

  龙好信,你可莫要忘了我。我的名声,终究还是败在你这了……

 

  那天追随而来的人,都看见了那浑身是血的楚留波。

  他木然站在雨中看着众人对着他拉了满弓。在箭离弦之前,他转身翻飞,在树林深处消失了。

  道什么“白衣倾城,玉面郎君”,分明是“血衣祸世,怖面厉鬼”。

  什么立誓不沾血,他分明是骗了所有人。

  说来,他分发下去的钱财,想必也是沾了血的。

  果然“盗”就是“盗”,再怎么样都成不了“侠”。

 

  龙好信再次睁眼只觉得头脑混沌,伤口早已没了揪心的痛感,只剩下隐隐的钝痛,提醒他那夜经历的真切。他抬手想要揉一下迷蒙的眼睛,却隐约感觉到自己指间的亮光。

  定睛一看,一枚朴素的银质指环,静静地圈在他右手无名指上。

  胸口猛地一抽,龙好信感觉自己似是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楚留波说得对,这一剑虽然贯穿,看着吓人,实际上并没有伤到要害。恢复起来,真是很快。

  之后没多久,他便回归衙门,继续工作。

       那夜的事,当真没有影响到他的仕途,反而还领了不少慰问礼。

  总捕快对龙好信总是带着点亏欠感,因此,他也再很少挨骂。

  

  日子似是回归了正轨。

  可京城里再没有楚留波的故事了。

  

  他给龙好信余下的唯一留存过的痕迹,便是手上的银指环。于是龙好信时时都带着,从未摘下过。

 

  

  这日,龙好信白日里的工作尚未处理完成,虽说总捕头对他也不强求,可龙好信还是认为不能糊弄了事。于是入了夜,龙好信还是留在卷宗间,点亮了灯。

  可夜里灯光昏暗,未忙多久,龙好信便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地顶上来。迷迷糊糊系上卷宗绑带的时候,没留意那只银指环卡在了绑带上,一抽手,指环便脱手而落,不知滚落至何处。

  这下,龙好信瞬间睡意全无。

  于是他举着灯,伏在地上寻了半个时辰。最后总算是在落了灰的角落,寻到了那一微微亮光。

  幸好还是寻着了,龙好信长出一口气,放下灯盏,也未起身,就那般伏在地上用手仔细给指环擦了灰。

  龙好信这才发现,这指环的内侧竟然有一排刻字。

  使劲往灯盏处凑了凑,龙好信这才辨认出那一列秀丽的几个字: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一阵经年的难过突然涌上来。

  龙好信鼻根一酸,伏在地上,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窃贼。”

  龙好信抽出一只手覆在自己心口。

  “别以为你能跑。”

  无论你躲在何处,我都要寻到你。

  “还我。”

  这辈子寻不到,下辈子我便接着寻。

  “还我!”

  做人也好,做鬼也罢,我定要缠着你,生生世世。

 

  今夜月明无风,可树影却无端地轻摇了几下。

 

 

(完)

 

 

【附录】

  

《诗经·浅予》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

相遇共怜,不语天荒。


原作可采用的地方真的不多,感觉自己几乎是写了一个原创小说出来。

个人感觉这是一篇还挺浪漫的文。

  

第一次写古代背景的文。

真的感觉每篇都在尝试新东西,真的很感谢支持和喜欢我的作品的朋友们。

  

最后还是谢谢你能看完呀,你真是小天使!

  lofter:薯片味儿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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