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封来信【番外3】第二节(7)
2.24
假如现在还有人能顾得上数一数那座滴漏所传出的滴答声,那么他们会很惊讶地发现,这场令人窒息的僵持,实际也才开幕没多久。然而事已至此,如今屋里的几乎所有人都丧失了时间流逝感,不光他们,在那几个炎国人的战术耳机另一端,听明白事情最新进展之后,不知有多少个原本整装待命只等一声令下的行动参与人员僵在了原地,人人一时手足无措,大气不敢出。
再一次对自己的指挥官所下达的命令作出简短的应答后,斯卡蒂连视线也不再移动,现在她目光焦点似乎已完全涣散,仿佛在出神地思考着什么。但众人无一不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说先前的信号检索级别,只是例行公事般来回扫描的哨塔探照灯,那么它现在已经升级成了灵敏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全域雷达。看到那个正在凝神静听的模样,人们不敢不信,但凡探测到一星半点所谓任务触发条件的迹象,这位美若天仙的绝色少女一定会在瞬息之间,化身为一部大型工程机械,将现场无数人的性命碾作碎末,包括理应是她倾心所爱的那一个。
博士同样没有具体看着他面前的任何一个人,那两道岿然不动的目光径直穿透了他们身后的墙壁,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逼视着在或不在现场的所有人。大约是因为手臂伤处的疼痛愈来愈剧烈,博士的呼吸尽管仍然沉稳,却无可避免地逐渐变得愈发粗重可闻,但这声音又使得他的意志更为具象化,每一轮深缓的吐纳,都散发着这个男人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周遭一切与自己一齐拖进地狱的坚定气息。
在如此摄人心魄的压抑感之下,空气与时间似乎都停止了流动,然而,骤然之间,这片如同永恒的沉寂中,有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扰动。
那是一声古怪的嘶鸣。
“——松手挡住我!”
声波传至书房内的一刹那,已等了队友一晚上的男人抢在其余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给出了新指示。号令出口的瞬间,原本因为要预备着捏断他脖子而斜斜地站在博士左侧的阿戈尔少女,如同移形换位般出现在他正前方,只听叮叮几声乱响,卫兵们下意识击发的弩箭大都撞在了她霎时拔起横在身前的重剑上,另有一支被她刚从博士颈后收回的右手顺势拍落在地。
“上一个任务取消了,现在守着这里别让我死了就行,暂时不用进攻。除非看到万安想走出这个房间,那就随便扔个茶杯什么的过去砸烂他后脑勺。”在对面顷刻间的震惊无措中,博士语气轻快地说道,“接下来你自由发挥吧,不必特地留心听我说什么了,可以放松点。”
“……好。”斯卡蒂抬起握着大剑的左手,平直地伸向前方,逼视众人的眼神又恢复了往时的冷峻,“都别动。”
屋里的其他炎国人茫然地看向了他们的首领,后者已从短暂的惊诧中镇静下来,向众人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什么情况?卫队为何喧哗?”他皱着眉头,凝神细听耳机里的报告,不自觉地微微侧过脑袋,“……什么漆黑的怪物?”
“不用费心问啦,听这动静,我估摸着他们没多会儿就能到了,大人再耐心等一等谜底即可揭晓。”博士懒洋洋地接道。
的确,最初那声嘶鸣其实离得颇远,或许还来自这处园子的大门之外,只是由于先前此间过于鸦雀无声,才依然传得入房内众人耳中。而现在废园中渐渐喧哗四起,就像朝一潭死水里投了枚小石子,激起的波纹正由点变圈慢慢扩大,要听清某些特定的响动便已不那么容易。不过,一片人声鼎沸中,那种不知发自什么生物的啸叫仍在不时响起,并且显然正在迅速接近此处。
接着,不约而同地,戴着战术耳机的人们条件反射般的纷纷摸向它,显然是又遇上了另一桩突发事件。
“讯号……中断了,是否让属下——”曲无咎看向他的家主,小声说道,但骤然被撞开的书房大门截断了他后半句话。
“什么人——!”
丁白虎吼一声,猛地旋过身便要扑向来人——然而来者并不是人,随着一声警告式的嘶吼,众人终于亲眼目睹了“漆黑的怪物”的真容,同时也看到了它是怎样轻松地把强壮彪悍的乌萨斯逼向墙角,用它那诡异且坚硬的身躯牢牢地限制住他的行动。接下来,稳步迈入房中的才是人类,一个身形有些瘦削的女人。
“……最后还是弄成了这个剑拔弩张的样子。”她简单扫了两眼屋内情景,板着脸说道,声音与她的神色同样清冷。
“虽然现状绝非我所愿,但是话又说回来,不把舞台气氛烘炒到位,怎么衬托你的闪亮登场呢。”已缩在斯卡蒂身后好一会儿的博士笑嘻嘻地伸出脑袋,“晚上好——或者早上好,凯尔希,很高兴见到你,这回绝对是真心的。”
“衷心希望我们正在经历或即将面对的事实都与你那副一贯的散漫姿态所展现出来的观感一样轻松。”绿色瞳仁的菲林冷冷地回道。
尽管眼前剧变横生,老贵族仍未慌乱,仅见眉间微微抽动,再次用肢体语言让部下们不可轻举妄动后,他威仪不减地逼视着刚刚视旁人如无物而先忙于与同事说话的菲林:
“你就是那个凯尔希?”
对方矜持地略一颔首:
“你的阴谋业已破产,包围这里的武装人员以及身在别处的其余同谋者都即将无法再起到他们原定的作用,由发起者自行将这场闹剧叫停,或是让在这座府邸中更有资格发话的真正主人逐一拨乱反正,从客观结果上说并无太大不同,但身为一个已将先祖所遗荣耀传承了数百年的家族之后,你此刻仍有机会为自己留一份与之相衬的尊严和体面。”
“你信口雌黄说些什么?真正主人?”老佩洛眯成缝的眼里闪过两道寒光,“别妄想自己能将那位感染者当作什么手牌,否则只会枉费心机。还是说,你已经妙手回春,将我们老侯爷又治好了?倘若此事成真,那实在是上上大吉,我万氏自来效命于直绛唐家,忠心辅佐,矢志不渝。但如今这里什么情况,你想必很清楚,除非侯爷病体复苏,否则一切尽是空谈,值此危难之际,我不过是为本城分忧。”
“唐缗的病情,这片大地上任何人都回天乏术,除非把某些依我看来绝不能称之为活着的特殊情况也囊括在内,否则我们的确不可能让已经残破如斯的一具躯壳再度站起一如常人。在此我们无须讨论那些邪术,但是你如果认为,待他一死,府中便是虚席以待旁人入主,未免过于想当然。”
说到这里,凯尔希不待他继续反驳,又傲然看向了那几名卫兵:
“从刚才起,你们的老队长就已经在外面带着几个还算有点头脑的明眼人向那些今晚在此参与行动的糊涂虫正式发起劝告,无论是单纯不明事实真相而被一些假仁假义的虚言蒙蔽双眼的,还是已然私欲膨胀见利忘义故而仍在负隅顽抗的,皆可被各自适用的方式劝服。值得庆幸的是,前者远较后者为多,正如这座城市并未在名为现代文明的浸染中彻底迷失,未曾丢失它那份古朴的纯真,这里的许多人亦尚未忘却自己的真正职责。我无意评判这类思想的两面性,但是至少,你们如今依旧身在这个体系中,那么当下的最好选择仍是顺应它由来已久的规则并做出你们应有的行为。现在,如果你们自诩心底还存着几分良知与忠诚,则应当出去帮助壮大真正的守护者队伍,帮你们那位退了休还不得不出来为协助这一整部荒唐戏码的收场而劳心劳力的老教头减轻一点负担。另外,假如你们仍然想选择错误的方向,那么必须提醒的是,如今两边的人数差距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可逆转地拉得越来越大。”
“你要把人给绕晕了,凯尔希。”博士再次歪过身子,从斯卡蒂手肘附近探头朝那几个正在面面相觑的卫兵笑了笑,“你们家小公子还活着,快出去帮忙把他护送过来,不然当心被老上司踢屁股。”
他这话常人听着轻轻巧巧,于屋里这几个炎国人而言却不啻于惊天霹雳,一时间人人神情都如同骤然凝固,连被Mon3tr按在墙角的丁白也停下了徒劳的挣扎。
紧接着,四个卫兵转身拔腿就跑,余下的万安等人还未及决定究竟该作何反应,另一个角落里却先传出了一个粗哑的喉鸣声。
“呃……呃——啊……”
在扶手椅里瘫坐了半天,车辖体内的神经肌肉阻滞剂效果固然有所衰减,但显然离完全消退也还远着。众人一同将目光投向被遗忘许久的老丰蹄之际,只朝他扫了一眼的凯尔希皱眉瞪向博士:
“尽管我必须承认你的一些邪门歪道在许多特殊情况下都有着令人惊讶的正向效果,但同时我也不得不说,从过去到现在,我仍然不时对你的某些过激行为感到难以苟同,希望你在那样做之前的确认真思考过各种可能的后果。”
“唉,迫不得已。你没在我们事先预计的时间内赶回来,哪怕把我们之前能想到的所有意外情况浮动份额全加上也还没出现,那时我就心知不妙,光靠原先的备用方案怕是远远不够,不得不随机应变。咳,老将军骂我的那半小时里我还一直在想,你最好下一秒就赶紧现身,那么这针也就不用打了呢。”
说罢,博士自嘲似的摇摇头,往左臂上的夹板缠紧最后一圈绷带。先前与刚进门的凯尔希打过招呼后,他便安坐在斯卡蒂背后,自顾自地打开那只外科箱,忙着给自己接上断骨。
“……手,怎样了?”斯卡蒂略微侧过身子,几乎不动嘴唇地轻声插话道。一点点找回身体知觉后,她到现在仍未敢回头,只是刚刚才想起,自己此时似乎也可以说两句与当下任务无关的话。
“没事,我很好,不用在意。”男人在她身后嘿嘿一笑,“你活儿还没干完,先别走神,挡在我前头防守应该是用不着了,但还得注意帮凯尔希看着点场子,M3自己一个忙不过来的。你看对面那俩家伙就因为还一直被你盯得发毛才不敢乱动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收敛心神,继续仗剑挺立。
“嘿,有你真好。”博士又笑了笑,低头咬住三角巾一端,与右手一同出力拉紧平结。
“迟到的缘故,稍后我会向你解释。不过,你要解释的事情同样有很多,博士。”
仍然眉头紧锁的凯尔希走到了软榻之前,从眼角瞥了一下他刚刚在胸前吊好的左臂,然后轻车熟路地,朝容积不小且栅格众多的箱子里的某个特定位置伸出手。
“也没什么值得细说的,总之就是无所不用其极,能拖多久算多久。哎知道吗,当你神兵天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进入比拼耐力毅力的最后阶段了,那个该死的平衡还能再维持多久谁都不敢打包票,回头想想,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没准我们现在已经有机会测试那座神奇的石棺能不能让断颈之人起死回生。”
一边轻松愉快似的说着,他一边从箱子里抽出一支安瓿,朝凯尔希比划了一下,后者则刚消毒完双手并戴上手套。
“按我之前给药的剂量和已经过去的时间估算,拮抗剂应该差不多给到这里吧。”
接过药瓶时,凯尔希又瞪了他一眼,随后拿起一支注射器撕开无菌包装。
“——哎等、等一下,有句话还得先说清楚。”
当罗德岛的医疗部领头人亲自备药完毕正要走开时,博士又叫住了她,然后望向屋子那头扶手椅里的车辖。
“今晚多有得罪,场面上的话说了也白说,就不提了。不过,您家小少爷从来不曾落入什么不法狂徒之手,他只是在今天——不对现在该说昨天——逛庙会期间,一时好奇而玩了某个外来流浪剧团在此地临时开设的鬼屋体验项目,您先前看到的画面就是游玩现场监控录像片段。总之,如果您这个点钟去与尊夫人联系确认,估计孩子还在自家床上睡得正香吧。”
“呃啊——!”
尚未夺回对自己躯体控制权的老丰蹄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面上已是老泪纵横。但能让这条铁汉如此激动的原因,或许并不止自己的亲生幼子平安无事这一条,因为斜对着大门方向而坐的他,刚刚看到了一个本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的身影。
“呜——呃——!”
如果不是由于眼轮匝肌仍然难以自主收缩,那双牛眼此刻必将瞪得更大。不过,书房里的另一个人已代他将胸中那句话问了出来:
“小——小公子?你……您还活着?真的是您?”
同为十余年前在唐家幼子失踪后亲自带队搜遍了直绛及其周边地带的亲历者,万安的惊讶程度自然与车辖不相上下,然而,眼前所见的俊秀小麒麟,又全然由不得人不信。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今晚围在外面的卫兵或特警里,为何能有那么多人都这般轻易便临阵倒戈。哪怕当初幼年唐靖仍在时他们尚未服役于侯府,哪怕有人想辩称蹒跚学步的幼童与长身鹤立的少年相隔多年怎能轻易当作同一人,但凡是个直绛本地人,亲眼看到那副酷似其父兄的面容后,除非是昧着良心才能否认他们之间的关系。
“嗯,是我。”
少年看样子像是觉得自己本该对这个眼前事件的始作俑者再冷淡些,但又实在不习惯摆出那类表情,稍一迟疑,他还是朝对方点了点头:
“万叔叔。”
随后,唐靖快步走向了仍在扶手椅里两眼发直地瞧着他泪流不已的老丰蹄。
“车叔叔?您这是怎么了?”扑到车辖跟前握起对方软绵绵的手后,那双大大的深蓝色眼眸又担忧地转向刚拔出针头的菲林,“凯尔希医生,他还好吗?”
“之前被人下了点麻醉药,很快就会恢复。”凯尔希直起腰来,一贯冷淡的脸上,表情难得地有些复杂,“至于原因,解释起来相当令人难以启齿。”
“啊,对不起,那是我的责任。”博士像个课堂上的学生一样,举了举他尚能活动自如的那只手,“容我回头再向诸位赔罪,现在得先问问,凯尔希,我们家红宝怎么还没来,没出什么事吧?”
“最初能和我们一起行动的人手严重不足,在确保争取到足够多的可靠队友之前,她需要负责看住某个重要目标,直到可以放心将其移交,这也正是我稍后要与你谈及的事。”
说着,凯尔希回到他面前,站在目不斜视地往旁边给她挪了点空当的斯卡蒂身侧,顺便瞟了一眼桌上的腕表。
“怎么,时间还是比你预计的久?”博士眉毛稍扬。
“的确略长了一点。”微微撇嘴的凯尔希回身看向门外,“保险起见,或许可以请他们派人到前院支援,毕竟这里的作战听起来已接近尾声。”
话音刚落,一团整体形状有些奇怪的身影恰在此时从门外跃入房中,帮他们省下了这番工夫。
“红,来迟了。”
一如往常,鲁珀少女身穿着她所偏爱的绯红色连帽外套,但此刻她肩上还扛着一个体积甚至比自己身体还大一圈的包袱,使得她看起来就像那位传说中脚踏雪橇为他人送去新希望的雪原信使,只不过没长白胡子。
“目标不听话,不愿随行,周围还有太多人,凯尔希说,不要惊动他们,因此,红决定,用更简便的办法。”
说着,她卸下被捆作一团的包袱,它其实是一整幅窗帘,紧紧地扎束成大致的球状。当然,里面裹的是个人,在解开捆缚之前,屋里的人们就已留意到了这一点,其中还有两位不需要看也明白具体是何人,并交换了一个比先前更复杂的眼神。
“咳这事弄的,胡吹大气地佯装了一晚上的绑匪,结果最后还真绑来一位,而且更为重量级。”博士嘴角抽搐了两下,“好吧,上古时有布袋里的国君,咱眼前也有个布袋里的爵爷。”
“是‘未来的’侯爵,而且现在看来,这个头衔想必永远不会转正了。”凯尔希淡然道。
“那不是正好,反正我看他本来就挺嫌弃这玩意的,不然哪有后边这一大堆冤枉事。”
“世间万事万物,联系千丝万缕,命运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转折,渺小如我们只能……”
“行了行了,你不去帮忙我去了啊,这箱子里有醒神喷雾没有。斯卡蒂,我要下床。”
“嗯。”一直紧挨着软榻边沿站立的阿戈尔少女往前走了两步,给他腾出空间。
或许是出于保险起见,防止穿庭过院期间对方醒来继续反抗,从而弄出不必要的动静,被击昏的唐竣还是给捆住了手脚,嘴里也塞了条汗巾。不过身为“獠牙”的猎狼人毕竟实力强劲,在她麻利地去掉对方四肢上的绑缚后,若无凯尔希在旁施展医术,这位尊贵的直绛城主继位者大概还得在地上人事不知地躺半天。
“呃——”
青年呻吟着睁开眼,动作迟缓地摸向自己的头部,却在看清眼前医者的脸后,顿时猛然省悟般的一骨碌站了起来。
“你是谁!”
他朝凯尔希瞪大了眼,然后视线又猛地往两边扫去,红衣鲁珀已提前悄悄隐去身影,但罩着兜帽的男人赫然就站在一旁。
“博士——!难道你也……不……这是怎么……”
发现万安与曲无咎也在房中的一刹那,唐竣原本正要勃然大怒,但随即又留意到,如影随形般立于博士身畔的斯卡蒂一直持剑逼视着他们。
“您的汗巾,物归原主。”博士把先前从他嘴里取下的织物硬塞到对方手中,“真对不住,都是我的责任,回头——哎算了我在这座城里的罪根本赔不完,以后再别来了。不说了,您先见见令弟。”
“……什么?”
青年直愣愣地瞪着他,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都听了些什么,但在他身后,书房的另一头,因心情激荡反而一时近乡情怯的唐靖,终于轻轻开口叫了一声:
“三哥。”
唐竣猛地回过身,用的力气太大,以至于整个人都一个踉跄。他的弟弟从车辖身旁快步跑上前来,并无必要地双手扶住他已当即自行找回平衡的身体,然后扬起欢快的笑脸:
“三哥!我天天都在想你!”
“你……不,怎么……”唐竣使劲甩了甩脑袋,再用力睁大眼睛看向他的脸,“真、真的是你?我……我不知……”
望着哥哥一脸难以置信如在梦中的神情,唐靖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用柳条所编的一个小玩意,由于年月过久,早已泛黄开裂,很难辨认原先是何造型,但从柳枝的表皮状态可以看出,它一定时常被人小心翼翼地托在掌中抚摩。
“看——阿晏叔带我逃走的前一天你刚给我编好的,这些年我一直带着。”唐靖开心地把简陋的小工艺品举到他面前,“三哥做的,我最喜欢——嗯、嗯——三三做的。”
改口叫起当年牙牙学语时所用的称呼之际,已经长得与哥哥一般高的唐靖还有些羞涩地垂下了视线,而听到那两个字的青年则全身僵住了一瞬,随后便扑到他肩上,像个婴孩般嚎啕大哭起来。
2.25
又哭又笑的两兄弟紧紧相拥之际,屋外业已听不到更多战斗的声响,凯尔希迎向刚走进书房的那位身着便服的埃拉菲亚,与他低声交谈了几句,随后,这位虽已须发皆白却仍精神矍烁的退休老队长便叫来了一小队卫兵,自己则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已面如死灰地沉默了半晌的万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老爷——!”他的乌萨斯亲卫红着双眼嘶声喊道。
“阿丁,成王败寇,又何须多言?随他们去便是,不可失仪于人前。”老贵族沉声道,缓缓扫视了一圈屋内众人,最后视线回到博士脸上,“哼,确是老夫失算了,小瞧于你,以致一败涂地。”
“您投子倒是爽快,拿得起放得下,不失为世家风范。”博士对他笑笑。
“掌握不了目所不能及的情报也倒罢了,难不成还看不清眼前事实。输了便是输了,老夫从不屑于死缠烂打的妇人之态。”万安又哼了一声,率先转身傲然而出,他的两名亲随昂首紧随其后。
“小……小公子……”众人注视着他们背影之时,车辖沙哑的嗓音终于重新响起,“末将……没想到……末将这些年,午夜梦回,常常深悔当初……没能保护好您……”
说到这里,刚扶着椅子颤巍巍站起的他,双膝一软,又扑通跪倒在地。
“车叔叔快快请起,当年若不是您出手相助,阿晏叔绝无可能救我逃出那般天罗地网的搜寻。”唐靖连忙上前去搀扶他。
“——你说什么?”刚抹干眼泪的唐竣闻言顿时瞠目结舌,“你是说……救?”
麒麟少年回过头,看了看还在房间里的几个人,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嗯——那时,阿晏叔发现我有生命危险,他偶然偷听到了一些话……总之,他从来没有想杀我,而是想救我,所以就带我逃离了侯府,为了掩人耳目,才留下一封声称要为勾吴徐家报仇的信。但其实还没跑多远,车叔叔就已经找到了我们,然后阿晏叔对他说了真相,他便想把我们藏起来,只不过在转移的途中,又出了点意外,于是我俩就被另外一拨人抓走啦。”
“是末将无能,是末将无能啊——!”车辖捶胸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您也别太自责,终究还是平安无事了嘛。而且我们这些年虽然一直被奇怪的人藏在奇怪的地方,但实际上过得也还不错,除了我真的很想哥哥们……”
一边说着,唐靖一边安抚地拍着他宽阔的后背,又扭头看向自己的三哥:“来帮我一把啊,车叔叔太壮了我自己扶不动。”
青年嘴角短暂地往两边扯了一下,右手下意识般的握住了袖管下的左前臂某处,站在原地没动:
“对不起,他不喜欢感……总之我觉得将军现在应该不会想让我碰到他。”
“请让属下效劳。”
前任卫队长不动声色地接话道,上前搀扶起还在失声痛哭的老丰蹄,步履稳健地走出书房,唐家兄弟俩跟在一旁,现在,屋里终于只剩下三位罗德岛成员。
“咻~真是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的一个晚上啊。”博士吹了声口哨,“想想也真有意思,那位老将军,发现主公的小儿子还活蹦乱跳这个事实,能比他自己的儿子平安无事还激动。”
“他的私心与个人倾向固然对当下情况发展至此的结果有着无法忽视的影响,但与此同时他的忠诚仍不可因之而被简单抹杀。”
“咳不议论人家了,所以说,到底是什么事能把我们无敌的凯尔希给拖到这个地步?翘首以盼如我,前前后后都偷看一百次时间了啊,一百次。”博士抓起还搁在茶壶边上的腕表,朝她挥舞了两下,“使尽浑身解数跟他们耗了这么老半天,简直把我这辈子能说的废话都已说尽了,自己都要嫌自己无聊。”
“我很欣慰于你总算对自己的这项无趣且通常缺乏实际意义的个人习惯有了一点较为符合客观事实的认知,尽管我仍然毫不怀疑你的那种状态很快又会恢复如初。”凯尔希不为所动地冷眼看着他,“有一些在昨晚之前我们俩都未曾掌握的重要情报,现在有必要与你同步更新。”
“新情况?请讲。”博士神色一凛,“——对了,我忽然有种突如其来的预感,剩下的时间可能比我们原先估计的少得多,所以劳您的驾,最好长话短说。”
刚要张口的凯尔希一瞬间有个明显的停顿,可能是难得地被博士的抢白噎住了一下,抑或是她认为那些情报没必要让第三个人听见,因为与此同时,她的视线也恰好朝仍在站在博士身后的斯卡蒂扫了一眼。怎样都好,是后者也无所谓,斯卡蒂不在乎,反正她本来就觉得自己没兴趣继续听。
她还记得,博士的耳机应该是放在他制服左下方最大的那个口袋里,进入炎国的第一天,他就拿出来给自己用过了。但是现在他受伤的左手自然不方便去取,所以,斯卡蒂径直上前半步,自行伸手掏出了那副隔音效果极佳的折叠式耳机。
“我在外面听音乐,聊完了叫我。”她将耳机戴上,又从自己的兜里摸出博士那部终端,边走边摘下手套以便操作触屏,这回她当然不会像在船上那次一样刚走开就关掉播放器。
不过,她转身离开得实在太快了,因而没能看见,在自己身后,那两个总是万事皆气定神闲的人,此刻都不禁面露诧色,怔而失语。
走出房舍大门,来到廊下,斯卡蒂看到天色已然大亮,不过今天看样子是个阴天,即使四野空旷,想来也见不着旭日初升的景象。
灰蒙蒙的天光之下,开阔的院落中庭站了不少人,被捕者稍显密集地挤作一小堆,看守者则队形严整地围了两圈。老埃拉菲亚显然已将尚未完全复元的车辖交于其他人带下去照料,自己在旁来回巡视,鹰视虎步,气度一如那些资历较老的卫兵们当年曾又敬又怕的那位队长兼教头。不过,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地,禁不住要时不时就往稍远处的一棵柳树下偷眼瞄去,依依柳枝之下,面容酷似的两位年轻人四手紧握,絮絮低语不休,似要倾尽十数年来欲说而不可得的全部言语。
真好,这样一来,问题算是解决了吧,这座城里的风波终于平息,好人得以团聚,坏人被抓起来,博士——博士也总算脱离了那种致命危险……是这样吗?注视着眼前平和的情景,斯卡蒂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拳头。那个没良心的混蛋,为什么非要玩得这么过火?他就这么笃定一切都能在自己掌控中?如果,万一……怎么办?怎么办?
先前发生的事情,某些画面片段,尤其是最为可怕的那些时刻,她至今仍在有意地避开,不敢让思想去触碰。她很习惯于这种做法,长久以来,许多念头在斯卡蒂脑海里都仿佛一团朦胧的云,就像一本已经摊在眼前的书,只要目光不去聚焦,上面的字自然永远是模糊的,人也就无法知道它究竟写着些什么。她害怕去看清,但一时说不清是为什么,她连这个原因都不想深究。
但是,这些被她强行紧紧压下去的东西,令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塞得太满的行李袋,即使暂时用蛮力将拉链勉强关上,看着清清净净,实际却是岌岌可危,甚至已经隐然能感到一些边角处早就在逐渐开裂。也许她还能坚持到任务结束,但也可能就在下一秒,那层日益脆弱的外壳就会彻底爆开,让里面所有内容物都散落一地,酿成不可收拾的后果。
为了截断这种势头的进展,斯卡蒂强迫自己更集中精神地去听耳机里的乐声。由于刚才随手点击了乱序播放,上一首钢琴独奏淡出后,接下来便是一部交响曲里的其中一个乐章,印象中是出自莱塔尼亚某位已故音乐大师之手,尽管并非他最为家喻户晓的那几部作品,但同样艺术性极高。
虽然事实上,这段生动描绘出雷雨天的快板所要营造的,乃是暴风雨中的那种震撼氛围,但疾风骤雨般的乐曲却没能令她心烦气躁,反而还越发平心静气。从低音提琴的和弦开始,小提琴急促跃动的旋律与长号吹出的倾盆大雨之下,定音鼓敲响阵阵惊雷,甚至偶有尖利呼啸的短笛声间杂其中。在专心致志地辨识管弦合奏里各个乐器的音色与它们所吹奏或拉响的一组组音符的过程中,在投入地体会交响奏鸣带来的谐和之时,斯卡蒂先前因某种莫名恐惧而在心底翻腾的那锅沸水也逐渐平息下来,正如乐章的末尾,雷雨声也渐行渐远,悠扬吹响的木管,向听众展现出了一片雨后初霁的祥和。
不过,由于是全库随机播放,而刚好抽到它的下一乐章这种极小概率事件并没有发生,本应顺理成章地接着享受雨过天青的心旷神怡,却突兀地戛然而止,甚至立即跳进了另一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这种事情着实令人不快。于是斯卡蒂点亮终端屏幕,刚想找出与之衔接紧密的末乐章以拨乱反正,却见凯尔希从自己身边匆匆而过,径直走向唐靖他们那边。这也就是说,她和博士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立于门廊阶下的斯卡蒂转过身来,一抬头恰好对上正在如常朝她温和微笑的双眼。
“手,又好了?”斯卡蒂首先留意到的,自然是他已拆掉绷带恢复自由的左臂。
“我自己的处置只能临时应急,一旦优先级更高的正事都忙完了,现放着本司的医疗部老大和一堆现成药品器材在眼前,没有理由不用吧。”博士步下石阶,对她嘻然而笑。
“夹板都不要了,真的没问题么。”
“没事,注意近期不要受力过度就行,别小瞧陆上人的源石技艺嘛。而且其实也有防止意外碰撞的措施,刚换了个更贴合的保护套,在袖子底下,免得外边一直那么绑着太碍事。”
“哼,亏她还真的肯给你治伤。早知如此,我当初也不用忙着操心你那个胡闹一样的健身,就该由得你多做几个动作,反正总有医疗干员给你兜底。”
“虽然凯尔希声称,就这么由得我自作自受地继续一路疼着回到本舰再处理,想想好像也很有吸引力,不过医生嘛,救死扶伤始终是天职,所以她最后还是大发慈悲地为我施了点法。你看,所以我早就讲过不用管她嘴上说什么啦,总归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愿意摆什么脸色由得她摆,反正我现在也差不多算是找到了和她的相处之道,照样能快活过日子,嘿嘿。”
“……用完了,还给你。”她不易察觉地撇了了撇嘴,把刚折好的耳机和终端一同递出去。
“哦,还想说既然都拿去了不如就继续帮我揣着呢。”
“不帮,放不下,我没你那本事,可以把外套当成麻袋用。”
收起了设备的博士略一躬身,偏过脑袋试图捕捉她有意垂眉移开的视线,也许他本想再问问少女为何忽而似乎又有一丝莫名不快,但唐竣恰在此时朝他们小步跑来,也就为她免去了应付的麻烦。
“博士!斯卡蒂小姐!”
“三公子。”博士微笑着朝他致意,“怎么有空过来?”
“靖儿他们在说下一步的正事,那边有我没我无所谓,就想先过来说两句。”青年目光炯炯地直视了他几秒,突然间一揖到地,“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罗德岛的、您几位的恩情,唐竣永世铭记于心。”
“别行这么大礼,不合适。”博士连忙托住他手肘扶起,同时迅速往周围瞥了两眼,“咳,我们家那孩子给您后脑勺上狠狠敲了一下,您能不计前嫌就已经很好啦。说到底这是我计划不周的责任,覆盖不到更多的意外状况,凯尔希分身乏术,也只好让不那么擅长这种事的人去请您过来。”
“哈哈,这事其实还是怪我自己,神经过度紧张。昨夜府中必出大事,我又不是无知无觉的木石,纵不知详情也至少能猜到点方向,反正肯定没好事。须知我这所谓的三公子,名义上是主人,实际成天被那心怀不轨之人层层把守着,能发生什么,自己也早有心理准备。所以昨晚,看到她突然跳进我屋子里来,虽说是个小姑娘,但显然一看就不是善茬,我还以为万安这就要对我下手了呢。何况她说话的方式也很奇怪,教人好生摸不着头脑。”
“嗯——莫非是,‘凯尔希说,你要跟红一起,去找她’,类似这种话?”
“差不多差不多,就是这样。”唐竣拊掌笑道,“博士,你们公司的人真的都很有意思。”
“如果之后敝司与直绛的医疗合作协定还能继续生效,您就又要认识新的罗德岛干员了。”
“什么——?”唐竣怔了一下,“那你们……”
“凯尔希或许还会在此稍加逗留一小段时间,处理一些事务,至于我和斯卡蒂,今天就要离开此地。实际上,在来这里之前,我就已经定好了自己的撤离时刻,今天下午。”博士甚为抱歉地看着他轻声道,“现实如此,望您谅解。”
深蓝的眼眸定定地注视了他好一会儿,才黯然垂下:“我明白了。”
“再会。您多保重。”
“嗯——不,等等!”青年猛地抬起头来,“你们下午才离开对吧,怎么走?我送你们!”
“不不,不用,我们有飞行器,出城后往南走一段路去会合就行,不劳您大驾。”
“出城至少要坐个车啊,我给你们派车。下午什么时间出发?中午还可为两位饯行。”
“唉,三公子,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便是,不过萍水相逢,何须长亭相送?”博士终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哄孩子般的继续劝道,但对方就像没听见似的。
“就这么说定了,靖儿在叫我,回头再聊。”
“不是您听我——”
博士还待再说些什么,对方已一溜烟地跑向了正在朝自己招手的弟弟。
“……罢了,反正已经提过这话,到时直接走了也算不上不告而别。”他稍怔了一下,回头朝身边的少女耸了耸肩。
“嗯。”斯卡蒂随口应道,眼睛仍看着那个方向,博士见状也顺着她目光再度回望,只见凯尔希与唐家兄弟都已先行走出院落大门,那位亲卫队的老长官也在整队准备全体带离。
“喔,对了对了,差点忘了件事。”博士匆忙趋步上前,“借光,借光,我还有句话要说予这位丁白先生。”
一边说着,他已越过人丛,来到被两名卫兵押住的彪形大汉面前。魁梧的乌萨斯眼底闪过一丝疑惑,但随即将头颅昂得更高,宛如怒目金刚的面上气势丝毫不减。
“昨晚听万安大人说,您曾经自承在斯卡蒂手下走不过三五招。”博士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依旧挂着那副谦恭有礼的职业微笑,仿佛双方仍是前几天里客气往来的状态。
没头没脑的提这干嘛?仍然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的斯卡蒂也不禁纳闷起来,然而下一秒她突然意识到,那个男人的表情里骤然多了半分……她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形容,只是凭经验觉察到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
“我很佩服您高估自己的这份勇气。”
说完,博士又礼貌地对他点点头,然后侧身退开让出道路,示意卫兵们可以接着走了。
2.26
“……噗。”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斯卡蒂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我就知道。”
“知道什么?”博士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来。
“知道那个大熊要糟糕。你只要那样一笑,后边从来就不会有好事,非把人气到吐血三升不可。”斯卡蒂终于也把目光从人群那边收回,被推搡着前行的乌萨斯刚刚在跨过那道洞门前最后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脸上满是愤懑和不甘。
“是吗,我笑了?那不是工作面具么。”
“不是指那一层,你——行了别装了,别人看不到你眼里的狡黠我还看不到吗。都不知怎么说你好,特地把人家叫住就为了这个。”
“劳心劳力多少天了都,总要有点奖励嘛,谁让他之前出言不逊,如此我方觉神清气爽心满意足。”博士两手插着衣兜,嘴角上扬的模样终于有了几分真实与自然,“再说,能博君一粲就更是超值。陪我装模作样这么久,一直要你扮成我的……工具人,辛苦了。”
“没……也没什么吧,反正我本来就整天都这个没有表情的表情,轻松得很。”
说不上究竟为何,但无数次过往经历表明,这人一正经起来,她便觉难以招架,此刻也是一样,因此斯卡蒂只好转过脸佯装在赏花,先前所见的芍药丛中,不知何时已有几枝悄悄绽放。
“接下来要做什么?现在事情算是了结了?”
博士摇摇头:“还不能高兴太早,仍有很多……”
到底还有什么,他却没说下去,而是回身进屋,斯卡蒂连忙跟上,只见他径直走到书房中央,将桌旁专用于焚烧废稿纸的源石炉火笼打着,然后从制服的内袋里掏出一叠纸张,一页页撕下扔进去点燃。
“这不是你们之前签的那份合同?罗德岛和直绛城的……”
博士再次摇头:“不是和直绛,是和万安所签,他无权越俎代庖。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被私自动用的唐侯印信能被承认,合同有效,罗德岛也不应妄图从此事中攫取任何原本不属于自己的利益,能保住小命不被怪罪就已是我们最大的幸事。”
“——说得好。”“——住手!”
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冷不防地出现在门边,而制止的喝令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响起。刚烧到最后一页的博士猛然转身捉住她左手用力往回一扯,斯卡蒂这才将她听到第一个字的瞬间便要挥出的大剑硬生生地收回,只是供她反应的间隔过短,收招实在太勉强,剑刃轻而易举地将精美的地毯连同底下的坚硬大理石地砖划出了一道深沟。她旋即将其拔出,横剑回护在两人身前。
本来,她还想上前一步将博士挡在身后,但他手上再次加劲拉扯,虽说这股拮抗之力当然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可意图已足够明显,于是她只得停在原地,警惕地盯着面前刚刚现身的这个神秘人。对方身着侯府普通侍仆装束,却在外边加了件漆黑的斗篷,拉起的兜帽下,一副暗沉沉的全面罩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从而掩盖了一切:种族特征、相貌、表情和眼神……
“收剑,斯卡蒂,这位大人没有恶意。至少暂时没打算取我性命。”博士这次的微笑似是勉力挤出来的,“您好,请问有何见教。”
没恶意?那干嘛不声不响地在旁边躲半天?斯卡蒂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能在她完全察觉不到的前提下悄无声息欺近至几步之外的对手,由不得她心里不警铃大作。
而且……真的没有危险吗?博士看起来的确不像如临大敌的样子,可为什么他的说话声里竟有几分强自抑制的颤抖?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不过尽管心里有无数疑团,她还是立时依言收起了防御姿态,只留下一双戒备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来人。
“令行禁止,好教人钦佩,看来罗德岛治军很有一套。”对方矜持地轻轻拍了两下巴掌,“要是像这样实力的人才再有两三位,应该足以让你们去攻城拔寨了。”
“大人说笑了,罗德岛只是一间制药公司,能做的也只有制药行医,治病救人。我们这群同伴聚在一起只为在这片苦难大地上寻求一条活路,员工们愿意听从领导指令,亦不过是因为他们相信我们所指的这条路。”
几句话间,博士语调渐渐回归平稳,刚才的慌乱似乎已被压制,说到最后甚至罕见地带着一种理直气壮的骄傲:
“另外,既然您提到,容我郑重告知:她,独一无二。”
“意思就是还有很多其他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喽?”蒙面人发出一声嗤笑,“不必答了,那不归某管辖,某亦不感兴趣,只是觉得阁下好像挺爱玩文字游戏。”
“让您见笑。”
“寒暄完了,说正事。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您问哪一件?”
“每一件。”
“我该从头说起吗?”
“你自己判断。”
稍一沉吟后,博士镇定如常地看向了那副底下不知藏着何等神情的全面罩:
“在罗德岛正常履行医疗合作协定、接受委托前来诊治三公子期间,万安之子擅自将其父准备构陷车氏的意图主动泄漏给了我们的干员铁镐,兹事体大,他自知无幸,不愿另外两位同事无辜受牵连而枉死之余还落得真相不明,便在被捕前将消息传给干员梧桐。而梧桐为了不让他们被当场灭口,抢先以高调骇入直绛官方基站的方式将消息发回至本舰,同时惊动负责城内公共安全的最高长官万安,后者意识到自己的秘密业已不止这四个人知晓,遂扣住他们作为人质,逼罗德岛派领导人前来与之谈判交易。以上是我根据已知情报所推测的事件起因,至此,每位罗德岛干员的行动目标都不过是,保全同伴的性命。”
“哦?很强大的推理能力,旁的且不说,你如何能确定最初将机密说出口的是谁?据某了解,你们收到的那条讯息不可能有那么详细。”
“在本舰时的确不知,但当面见到铁镐后,我与他临别拥抱之际,他借机低声对我说了一个词,重复了两遍,用的是玻利瓦尔的土语,并且尽量让它听起来只是情绪激动下的哽咽声,那个词在他家乡的意思是自己的孩子,但铁镐本身未婚无子,因此我明白了他真正所指的是当时在场的另一名佩洛,也就进一步掌握到了这场无妄之灾的直接起点。”
“在那种情况下仍不忘想方设法传递更多情报?值得赞赏。你们的员工职业素养比不少地方的正规军都要高。”
“作为一名饱经战火洗礼的真正玻利瓦尔人,铁镐的行为对得起自己的出身,但现在他确实只是一位负责保障外勤医疗干员人身安全的护卫。”
“你且说下去。”
“先后收到梧桐与万氏传来的消息后,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不来,几位干员必死无疑,而且此地日后局势如何,谁也说不准,贵国任何级别的权贵人物,我们都轻易开罪不起,何况他还有可能走得比现在更高。如果来了,势必被他牵扯到漩涡中的更深处,罗德岛只是一家跨国行医售药的小公司,无论走到哪里都不应插手当地任何内政,大炎的怒火,我们更是连一个火星子都承受不住。”
“然而你们还是来了。”
“数年前,凯尔希曾偶然发现,此地附近一处人迹难至的险峰之内,藏着多年前失踪的唐家小公子。因此我们计划,由我明面上应邀前来,先稳住万氏,她则暗地里救出小公子送回来。罗德岛希望这样的行为能传达出自己无意卷入此事的态度:不求有功,但求补过。这就是我们此行的实际目的。”
“能让在许多人认知中早成枯骨的武安侯最后血脉重现世间,着实可算大功一件,不过你们难道就没想一想,这种功劳为何这么多年我等却一直不去抢?”
“想过,凯尔希原先的判断是,小公子所在之处设计得过于险恶,教人投鼠忌器难以下手。种种迹象表明,隐匿他的人无疑居心不良,那么事情一旦败露,亦将对幕后黑手造成毁灭性后果。不难想见,如果贸然接近该处,很可能逼其选择玉石俱焚毁尸灭迹,因此才始终无人轻举妄动。不过,其实这只是部分原因,当她真正见到两位人质后,才从他们那里了解到更多的真相,关于后面这一点,贵方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等知道多少与你无关,现在是你在陈述。”
面对这淡然中隐含高傲与严厉的语气,博士短促地笑了笑,似是在表示歉意,然后接着说了下去:
“在小公子两岁那年,人称阿晏叔的侯府老仆人晏九,无意中偷听到唐侯与某不知名人士的对话,言语中流露了对幼子的杀意。虽说此事以常理而言过于骇人听闻,但考虑到唐家近几代人围绕武安侯之位而掀起过的腥风血雨,即使它成为现实,亦不足为奇。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子亦然,如果唐侯决意不要这个儿子,他有无数种方法可以让这件事发生得合情合理,相信这也正是多年来知道小公子所在的人远不止一个、却无一人敢轻易让其返回父亲身边的最主要原因。总之,晏九为了保住这位小主人的性命,遂连夜抱他出逃。”
“逃亡的主仆二人究竟被何人扣住多年?”蒙面人又追问道。斯卡蒂很有理由怀疑,对方其实是在明知故问,但是,她想,博士此时大概也别无选择。
“此事说来话长。首先,他们俩其实很快就被车辖将军亲自寻获,这或许还属于不幸中的万幸。依照晏九离府前留下的书信所言,其本名徐义楚,乃当年被判族灭的勾吴徐氏仅存之遗孤,这话不假,但也只是一部分事实。其时奉诏诛剿徐氏的将领中,就有如今的唐侯缗之父,即已故的唐侯校,实际他曾在众人分散搜索过程中,带着循兽与心腹亲随二人,于灰齐山下追上了抱着襁褓中的徐义楚逃命的那名老仆,但老仆苦苦哀求他饶过无辜婴孩一命,自己情愿赴死。”
“唐校大人当日仍只是一位随父讨逆的青年公子,本身新婚未久,夫人尚在孕中,见此惨状不免恻隐之心大起。于是他命循兽咬杀老仆,把婴儿的衣物也除下来撕碎染血,伪造成主仆皆丧生于野兽之口的现场,以谎报复命。恰好他幼年的启蒙老师伍先生是勾吴人,那时已离开侯府告老还乡,正在城郊独居,他便悄悄将孩子送至先生处,徐义楚由此而成了伍先生收养的孤儿晏九。”
“接下来,晏九就在伍先生的草堂中长大,表面上看,他不过是个端茶倒水洒扫庭除的僮仆,但其实这位先生一直对他悉心教导,与其原先身份应有的规格一般无二,两人既是主仆又为师徒,亦似父子。晏九长至二十岁那年,已袭承爵位多年的唐侯校前去对他说知真相,言道念及当日徐氏老少尽诛之惨剧,时常心下难安,故来向其坦白以求赎罪,唯愿他知悉一切后勿迁怒唐家后人,自身甘愿一死供他复仇。”
“实际上,当初徐氏之事,牵连全族固然过于惨烈,然而自徐义楚之祖父以下,许多人又确实罪当伏诛,其时他饱读诗书,明晓事理,兼且这些年来亲身生长于勾吴,许多事情耳闻目见,是非早有判断,一朝得知自己亦为徐氏后人,反觉心灰意懒。因而一番深思之后,他表示世上再无徐义楚其人,自己情愿永远做晏九,而且,为报答唐侯校活命之恩,还愿意在侍奉先生至其百年之后,再入武安侯府以供驱策。于是数年后,为伍先生送终已毕的晏九果然来到直绛,以侯爵故师的面子,托付一个侍从入府自是顺理成章毫无障碍。自此,人人叫他阿晏,年岁大了,便加个叔字。”
“晏九将这些陈年往事尽数说予车将军,力陈自己当日曾向唐侯校发愿誓死卫护其后人,对小主人绝无恶意,同时也说了唐侯缗或将忍心对其幼子不利之事,又称倘若将军能保小公子周全,自己愿以死明志。因此车将军亦不敢就此带回小公子,转而打算先把他们隐秘送至别处,避开风头再从长计议。由于将军自己不便亲力亲为,以免目标太大走漏风声,他派心腹带着这对主仆乔装成普通偷渡客,借商船转运。孰料,途中商船遇袭,水盗劫财后又把船上诸人尽数抛尸江心,由是,将军遂以为小公子同样身遭不幸,多年来想必常常暗自神伤。”
“以上这些,都是凯尔希从晏九口中得知的信息。现在我们知道,小公子与晏九两人活了下来,可以大胆推测,其实当年那拨水盗也是假的,幕后黑手正是这些年一直藏住他们的人。抛开这个不提,藏匿他们的地方,据晏九所言,先后也换过数回。前几次大约只是对方为了谨慎起见,每个藏身处都待不长就又派人把他们带走,最后一次转移,才终于到了那个极偏僻也极险峻之处,一住便是十余年。”
“至于您适才所问,如此居心叵测之人究竟是谁,这点我们之前只能毫无真凭实据地臆测,直至昨晚,当对方时隔多年又要将小公子与晏九移至下一目的地时,凯尔希于中途将他们截住并救出主仆二人,又拿到了一封重要的信,这个问题的答案才呼之欲出。虽然还算不得罪证确凿,但这封信至少可以说明,收件方梁信宁大人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因为它正是唐侯缗在大约十年前所写。”
“如今权倾直绛的这三家大人,与唐侯缗年岁皆相去不远,更兼自幼交好,于他而言,实是亦仆亦友,有时相互间说说心里话,当面开不了口的则书信传达,也属寻常。在这封信里,唐侯便向梁信宁倾诉了对失踪幼子的思念伤怀之情,又说起当初一时听信谗言,气头上失言声称此子有不如无,果真丢了也不甚上心,如今却是追悔莫及云云。信中再三叮嘱梁氏阅后即焚,显然他并没照做,更何况,昨晚奉命前去带小公子离开的人,虽未直接提及梁氏之名,却正是持着这封信去的。”
“假如说,软禁小公子之事与梁大人并无关系,他对小公子尚在人世全不知情,因此他十年前了解到唐侯的真实想法后,于事无补,故而一切毫无改变,倒也说得通,那么梁大人只需解释一下为何一直将信秘密收起以及信件如何为他人所盗用即可。否则,事情便复杂得多,即使头几年的行为可以看作是和车将军一样意图私下保护小公子,收到信后这十年里为何还始终匿而不报,这事要寻个合理说法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当然,本质而言,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与罗德岛无关,在昨晚之前我们也不可能了解到这些,因此我要考虑的只是,既然难以进入小公子所在之处去救他,那么能否让对方主动把他从这个绝妙住处再送出来。不管这个幕后之人是谁,其目的都不大可能是单纯养着那主仆两人让他们就此无声无息地隐居终老,一旦到了他认为适当的时机,例如城内局势有重大变化,他多半就会打出这张隐藏的底牌。所以,藉着万氏要求我协助他对付车氏的时机,我便导了一场动静不小、且能让那人尽快收到风声的戏,试图逼其提前将小公子转移出来。”
“这就是你自己这边的行为目的?”听到此处,蒙面人终于再度开腔。
“是。”
“你这场动静岂止是‘不小’。”对方又嗤笑道。
“如只是小打小闹,怕是敷衍不了万氏。”
“这就是你指挥万安带着他的特战队员潜行偷袭本地驻军指挥部的理由?”
“我没有指挥他们夜袭中军帐。万大人与车将军已有许多时候不曾正常对话,我便提议他们办一场军警联合演习,这种事从前也常有,只是后来渐渐少了,近几年更是未闻之久矣,然而刀剑不可不磨砺,为着用兵一时,总得练兵千日。在我的建议下,万氏这边的参战人员均使用非致命武器,全程仅以压制对方行动为前提来作战,而由于他们自身战术得当,尽管军方并未更换弹药,仍无意外发生,除个别队员受伤脱战外,双方均未造成人命伤亡。”
“只是‘他们自身’的战术吗?”从语气上听,面罩下那对旁人看不见的眼睛上方,或许已经挑起了眉毛。
“他们或许还从其他地方获得了一些想法和灵感,亦未可知。不管怎样,真正对直绛驻军详情了如指掌的,是万氏自己。”
“这种掩耳盗铃式的皮套,可算不上什么很好的金蝉脱壳法。”对方朝仍摆在桌上的棋盘扫了一眼。
“这大约就像观看舞台上的长靠武生表演,背后插四面旗子便代表统率千军万马,抬腿跨步即为驰骋疆场,几个龙套交叉走一轮已等于两军厮杀,如果台下观众非要深究说不过是装模作样空架子全无意义,戏便没法看了。或者像庙会上常卖的布袋玩偶,实质不过是个无生命的纺织品,可能还做得很粗糙,但孩子愿意接受它是牙兽羽兽,它就是,愿意套到手上让它说话让它动,它也就能活。”
“狡辩的力度且不论,你倒是对敝国民俗文化颇有了解。”
“入乡随俗是最基本的尊重,罗德岛一贯重视所到之处的实际情况,凡出外勤者莫不如此。说到辩解,若还能容许我为自己说上几句,那么我自认也确实尽力将事件可能的损害压到了最低限度。虽则事起突然,但由于有车将军本人向驻军全营广播公告解释,在第一时间内做到了避免军心动摇,关于演习的报道通稿也已事先准备好,作战甫一结束便当作普通新闻如常在电台播出,非常便于官方作出明面上的解释,不致舆论哗然。”
“不必急于申辩,我等自有判断。”
“您说得是。总而言之,以上即为罗德岛此行的背后实情。”
“且慢,还有个问题。你们自称拿到信后才知事情或与梁信宁有关,为何在那之前你的计划似乎已在隐隐针对他?”
“臆测。”
“你不会随意凭空猜想。”
“梁大人的胞弟乃天师府中举足轻重之人,他自己若不是肩负承继家族荣光重任,想必也可成为一名卓有建树的土木天师,以小公子所在处的机关之险恶精巧,绝非常人所能设建。”
“你还真是知己知彼,万安被你玩弄于股掌间一点也不冤。”
“都是一些正常渠道能查到的公开信息而已。至于万大人,我只是利用了一些情绪和人性,他如果一点也不想摆架子抖威风,毫无展示战利品以宣泄过往之气的心理,我就很难靠车将军来借题发挥拖延时间,而他若没那么贪婪没指望铤而走险得到更多,也不会因为我给出一点虚假的希望就肯跟我谈判由得我磨蹭半天。从他们两位公然一同自军营中回城的那一刻起,我的实际目的就已达到了,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等候凯尔希带着小公子归来。”
“嗯,到目前为止,你所交代的与我等掌握的情况大体上无甚出入,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种表现。现在再说些我等可能不知道的。”蒙面人淡淡地接道。
博士犹在稍加思索,一股无名之火已在斯卡蒂心头腾腾升起:这算什么?审讯?戏耍?合着您本来就全都一清二楚了那还问个什么劲。而且,什么叫“可能不知道”?谁知道你有什么不知道?除了罕见地极想亮出这些年来在陆上诸国学到的各地俚语以外,在这一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其实不是一名罗德岛干员,这样她就可以立时上前掀开那个该死的面罩,把底下那张不知能有多跋扈的脸给徒手捶个稀烂。
“嗯——关于罗德岛在此次事件期间进入直绛辖区的所有成员的情况:我和凯尔希各自的行动如前所述。干员斯卡蒂,随我一同行动,提供武力支持保障,由我即场指挥。干员红,随凯尔希一同行动,作用同上,由她指挥。干员傀影、暮落和晓歌,组成某流浪剧团,于昨日城内庙会期间临时提供多媒体密室游玩项目服务,场地租用及演出许可均通过官方渠道正常申请,有案可查。该行动实际主要目的为诱导车家小少爷进场游玩并留下监控录像,以便发给万氏,用于误导他和车将军。”
“此外,傀影前两日另须负责监视干员梧桐的茶馆周边动向,以接收我可能增发的指示。晓歌因此额外于昨日傍晚与万家大少偶遇,并让他失联了大半个晚上。这三位是直接作用于本事件的,另有十一名干员,其中因公出差路过者四人,于休假自由行动期间路过者七人,数日间先后在城内有过若干活动记录。前述十六位干员,除斯卡蒂与红以外,其余十四人均已于最迟昨日二十三点之前以各类民用交通方式正常离开此地,具体的成员名单、活动详情及目前去向,凯尔希那里有一份详细文件,假如她此刻也正在接受质询,那么大约业已将其提交给贵方。”
“哦,路过?公差和休假?”对方似乎有点想笑。
“如果这几日里,事件朝着与现状不同的其他方向发展,那么因应具体情况,其中某些人的行为或多或少的,也能为我提供相应的便利。当然即使用得上,亦不过是于合适的时机出现在恰当的位置做了一些凑巧有利于我方的事,用不上那就更是普普通通的日常活动,没对本地施加任何额外影响。打个比方,就像是当某人想要攻击我时,路边茶座里自顾自补妆的姑娘举起的镜子反光却正好晃花了他的眼导致他失手。所以,他们的确只是路过。”
“呵。”
“总体而言,所有人在此期间的行为均合法合规,他们目前也还未离境,仍在贵国其他城市或正在前往这些城市的路上,如需了解更多情况,依照正常程序,我们的干员向来惯于积极配合当地执法者的调查回答一切合理询问。”
“把人迷晕在酒楼里也算合法合规么?”
“万少爷耽于酒色名声远扬,直绛城内人尽皆知。一个单身女子出门在外,碰到举止轻浮的陌生男子对自己有不轨企图,使用一些对他人生命健康无实质损害的防狼手段,我认为无可厚非,况且其后续行为既未谋财更未害命,充其量只能算个报复式的恶作剧。”
注视着对答如流的博士,蒙面人沉吟了片刻,才道:
“嗯……实话实说,博士,只要观众愿意买账,你的这场戏还算不错,各方面的考虑不可谓不周全,某甚感佩服,也相当惊讶——比起你们来了做了的这个行为本身,更让人惊讶的是你还可以做得好。然而正因为如此,你在别人眼中,也就变得更危险,你意识到了么?”
博士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原本真的只是一个矿石病学者。”
“嗯?”
“现实所迫,有时也只好充任一些其他角色,比如商人,比如作战指挥官。”
“你是一个很强大的指挥官。”
“不够强的那些都已拖着队友死在了荒野上,没有机会站在大人面前回话。”
“罗德岛究竟打算做什么?你们的人无孔不入,在泰拉各地开设办事处,派遣外勤队伍,实在活跃得很。某听闻,它从前还有另一个名字。”
“巴别塔的事情,我不记得了,这事只能去问凯尔希。至于罗德岛,它现在就只是个制药公司。作为一个经济组织,若不四处奔走,如何发展业务让自己活下去,作为一群医者,那么自然是病人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全面罩上半部分的单面透视镜片让外人无法看到佩戴者的眼神,但斯卡蒂能感觉到,对方此时审视着博士的目光里,颇有几分玩味。过了相当长的一个沉默间隔,他才继续发问道:
“你们总强调自己是来医病救人的,那么罗德岛究竟想医什么病,救什么人?”
“医世间病,救天下人。”
“嗬,好大的口气。”
“这难道不是每个立志投身杏林悬壶济世者皆有且应有的初心吗。”博士又自我解嘲般的笑了一下,“当然啦,怀揣理想,还是得脚踏实地。现实点说,罗德岛现在想做、能做的就只是,专注矿石病,关注感染者。”
“假如你们并非那些单纯想借机捞金的企业,而是真正想去医治,那么胆敢选择这条路,打从一开始就已不能称之为现实。”
“不治之症,就不必研究么?将死之人,就无须介怀么?”
对方似乎因为博士突如其来的反问而怔了一下,然后才回道:
“大地上值得操心的问题太多,因应实际情况进行取舍很正常,也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博士径直盯着他,再次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错,问题早已经太多了,对于一个国家,尤其是那些庞大的国家更是如此。除了原本应有的内政外事,如今这片泰拉,北有邪魔南有海嗣,地上诸国犹在自相争斗,天外还随时可能投下不友善的凝视。在这么多内忧外患全方位的包围下,矿石病真像是一个微不足道应当舍弃的问题,即使要去解决,那也往往是简单的取健康人舍感染者。”
“但是大人,矿石病感染不光是感染者的问题,它实际上就是全泰拉大陆的问题,没有人可以在它的阴影笼罩下真正独善其身。大到国家小至人体,其实都是构造原理相近的同一种机器,外敌入侵犹如刀剑外伤,外感风寒,攻破身体屏障便会受伤会生病,因此人们当然要花大力气筑牢壁垒,这点不言而喻。”
“而感染者的出现却似自身免疫系统失衡,它让原本同属一具身躯的组织细胞分化成两方阵营互相戕害,无论哪边赢了,输的都是同一个身体,萧墙之祸,有时更甚于外敌之患。若单纯依靠镇压,镇得过来么,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一味封堵迟早决堤,何况今日的感染者,昨日也曾为健康人,而今日的健康人,焉能保证明日绝不会变成感染者。”
“大人,我现有的关于自身经历的记忆,全部始于切尔诺伯格,那座在我醒来没多久后就经历了地狱般浩劫的城市。诚然,击毁它的是天灾,令它没能及时移动避难的是野心家博弈下的人祸,但是对于那些居住城内的人们来说,真正动手烧毁他们家园夺走他们生活乃至性命的,是原本和他们一样的同胞。但整合运动难道生来便是心狠手辣的歹徒么,他们曾经也只是想在自己的故土上安安稳稳过活的普通人,是什么让这双方都不再互称同胞转而同室操戈?便是这蛮不讲理的强行镇压。”
“您或许会说,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乌萨斯那般残酷,大地上其他许多地方对待感染者没有那么大压力。不是的,矿石病是感染者的苦难,当他们在与苦难作斗争的时候,除了走上前去帮助感染者以外,落井下石地迫害、视而不见地走开,乃至站着说话不腰疼地劝他们看开点与苦难和解,这另外三种做法,实际都等于在帮助苦难那一方去打倒感染者。”
“因此罗德岛选择站在感染者这一方,同时又不仅是感染者,本质上,这就是站在‘人’的这一方。希望再渺茫,总得有人去试试,不能治愈,至少先帮助,帮助再弱,好歹算安慰,须知于许多挣扎在黑暗中的不幸之人而言,连这点安慰亦属奢求。罗德岛也没敢奢望自己真能救得了大地上的所有人,但我们仍想尽力救助自己遇得到的每个人。”
博士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直至他终于停下来,对方仍一语不发地注视了他半晌。
“看来,博士是真的很想做一个矿石病学者。”最后,蒙面人慢慢重新开口道,“容某再问一次,为何?你有头脑,更有魄力,你可以做到的事还有许多,比你声称想做的多得太多。”
“往大了说,如此才能为地上的人们带来更多希望,原因如前所言,矿石病与海嗣邪魔同属能吞噬泰拉的恶疾,没理由只治其一不治其二。往小了说,我喜欢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我认为他们值得过更好的生活,他们本应享有的生活。撤离切城之前,罗德岛救助了不少当地难民,其中有些人至今仍留在舰上。我与他们相处,看着他们生活,倾听他们心声,他们是千千万万感染者以及未感染但受牵连者的缩影。”
“您觉得,十来岁的孩子应当做什么?他们本该安安稳稳在学校读书,有能力深造的走向更高学府,无意于此道的也可以找一门傍身手艺先做个学徒,人人都有自己的路,平淡得乏味但实属难得幸福的路。他们也可以做很多事,唯独不该为了几口吃的就像丛林野兽一般弱肉强食,不该为了生存而不得不选择送最好的朋友去死,不是不该这么做,而是不该让他们需要这么做。”
“是,天地不仁,一直平等地向所有人播洒着苦难,许多人过得比这还要惨,但人总不能一味比烂吧。成年人存在的意义之一不就是为孩子们撑起一把破伞,否则的话,这把年纪也算是活在兽亲身上了。早在加入巴别塔之前我就已是一个研究员,当时因何而立此志向我忘了,反正现在我所想的就只是,但愿我明天看到的世界能比今天所见的好上那么一点点,因为如今这个乌烟瘴气的样子实在好教人生厌。”
“至于您认为我能做到的那些事,它们对我而言无非就是一种可以不用但最好能有的自保能力,作用就是化险,避难。除此之外我没有兴趣拿它们来搞东搞西,有那工夫我情愿和我的盟友心无挂碍地下几盘字面意义上的棋。”
“即使你的愿景不过如此,然而那位凯尔希呢?某翻阅过不少档案,她的想法似乎更宏伟,经历也更丰富。”蒙面人又追问道。
“诸国的争端和各种势力的相互倾轧在凯尔希看来不值一哂,她真正在意的唯有人类的存亡,文明的存续。更具体的解释,贵方不妨慢慢听她说。”
“很好。最后再问问,既然博士有如此崇高的远大理想,何以又有那般疯狂的对战博弈?果真如此成竹在胸?”
“没有,万安大人或许以为自己只是输在了信息不对等上,其实依我看,他只有一半是败于短视,另一半则是由于傲慢。傲慢使他直到最后被将死棋的前一手仍自以为稳操胜券,至于我,由始至终,我都时刻准备着满盘皆输。”
“那么就还是那个问题,既如此,为何呢?倘若你真的中道崩殂,岂不可惜?”
“我并不这么看。火种已经燃起,总有人能接替,我从来不是什么不可或缺的稀罕玩意。在来这里之前,恰好就有人与我探讨过类似的问题,斯卡蒂也在场,您还可向她求证。当时我的观点便是,对于一趟已经在轨道上疾驰的列车,干掉车头司机并不能阻碍它继续开往既定方向。如果罗德岛就是一列火车,我充其量只是那个让它开得更稳更舒适安全的司机,凯尔希或许算是扳道工,只有阿米娅,她才是那个保证火车仍可前行的至关重要的动力源。顺带一提,您也许会觉得我适才的发言充满了令人颇不以为然的妇人之仁,那么我向您保证,和阿米娅比起来,我实可谓太冷酷太无情。”
“嗯。”
缓缓点头的同时,蒙面人往前又走了一步,斯卡蒂几乎要忍不住再次作出反应,但终于强行压住了本能的冲动,而对方也只是从桌上拿起一枚棋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圈。
“你为自己打造了一个实则有点滑稽的简陋台阶,博士,可是同时,你也赢得了走下这台阶的机会。你行事颇有分寸,明白什么事不该看,不该说,不该做,故而罗德岛可以得到这个机会,但要注意,这也只是暂时而言。”他用棋子十分随意似的敲了敲精美的棋枰,然后丢开了它,“记住,只要踏入真龙治下,大炎便注视着你。”
“从不敢忘。”
“你们俩下午撤离?还有飞行器?”
“罗德岛有大炎境内的商务活动类近地飞行器长期通行许可。”
“这类许可只能在荒野上飞行,不得进入城市的航空识别区范围内。”
“是,所以会合地点选在了回龙湾附近。”
“你打算怎么去?唐竣做事不知轻重,以他的身份,加之在这个敏感时期,他不宜出面与你们再有更多瓜葛。”
“您知道,我已经再三婉拒他了。原先我是打算找一位只收钱不提问的道上水客雇个车或者船,不过现在看来,或许这样仍过于欠考虑,所以我打算改为直接步行抵达。”
“此去回龙湾八十里路,靠两条腿?你?”蒙面人轻笑了一下,“可别误了班机。”
“约定的时刻没那么早,即刻出发,时间犹有富余。”
“哼,甚好。某公务已了,你可自去。”
正要转身离开之际,蒙面人似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新盯住了博士。
“额外一问:假如,没有唐靖这个因素可以力挽狂澜,依你看,本地局势走向将会如何?”
“此乃贵国内政,无关人等怎敢妄议。”
“不必多虑,这一问并非公事,乃是某出于好奇以个人名义而提,博士但说无妨。”
略作沉吟后,博士抬起视线回道:
“长痛不如短痛,三家大人只道唐家血脉一绝,武安侯之位非得改姓不可,实则未必,也许朝廷心意早决。本地问题再盘根错节,终归不破不立,毒疮烂肉剜将起来,阵痛期虽说想必别有一番苦楚,然而犹胜于姑息而使之愈烂愈深。若不趁此良机拔除沉疴,放任病灶转移他处再扎下新的根,未来更乱更难。再大的惯性,在真正坚决的意志面前,又算得了什么,看不清这点的人,无非是温水里泡习惯了而已。”
“呵,很有见地,也亏你敢畅所欲言。”
终于回身走向门外的蒙面人悠悠说着,但刚迈出去两步忽而又刹住,半回过头侧眼瞥向他们。
“此间朝西过了凉亭再折向西北约百二步,便是一处角门,一刻钟后自该处出府,某送你们出城,速速离去,不得耽搁。”
“多谢大人。”
“不必,某行事讲究有来有往价格公道,这是你应得的。”
说罢,他又往前走去,刚出大门,便倏而不见。
2.27
房间里骤然陷入沉默,只有早把合同纸页吞吃殆尽的炉火仍在笼中毕毕剥剥地响,过了一小会儿,博士才迟疑地再次张口:
“你觉得,他走了么?”
“感觉上这附近方圆几十米内都没有其他人的活动迹象了,但我也说不好,之前我就没能察觉到他的存在。”一想起这事,斯卡蒂又不禁攥紧了拳头。
“罢了,就当是真的已经走了吧。”博士轻叹了一声,“那——能松一下手么,现在这样虽然不至于捏断手指什么的,但我也没法自行抽离。”
“什么……唔——!”
斯卡蒂这才猛然醒悟,从博士拉住她的手以阻止她做出攻击动作那一瞬直至现在,两人的手始终紧紧相握着。震惊之下,她全身都凝固了几秒,继而陡然撒手。
“呃——”
出乎斯卡蒂意料,还没等她脸上的红晕扩散开来,在她松手的瞬息间,博士的身体便猝然瘫软下去,先是跪倒在地,继而上半身向前一头栽去。糟糕的是,由于他克制着本能动作,没有用不宜受力的左手去支撑,而被她攥了半天的右手大约一时也使不上劲,最后便只能让额头直接砰然撞在了地上,尽管有厚厚的毛毯作为缓冲,但想必还是摔得不轻。
“喂——!怎么了!”斯卡蒂这回比上次更惊骇不已,连忙俯身去扶。
“没事,提着一口气支撑太久骤然放松有点晕而已……别碰我。”博士猛地一甩肩膀,挣脱了她双手,自己缓缓坐起。
“……什么?”斯卡蒂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又想去搀扶他,“不舒服的话,要不到那上边再躺一会……”
“我说,别碰我!”
博士曲起胳膊,用肘部拂开了她的手,不知为何说话声也格外的大,令斯卡蒂顿时怔在那里不知所措。
“我……”她犹豫了一下,收回了手,连整个人都往后畏缩了一点,“你还好吗?”
“没事,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博士咕哝着,往旁边挪了挪身子,倚着桌腿吁了口气,偏过脸望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表情有些呆滞。
“别担心,我没事。时间无多,劳烦你去外面给我削根手杖,我记得靠近池塘的那棵麻栎有一根笔直伸出来的树枝看着就挺合适。”
“……欸?”
“去吧,难得三公子慷慨相赠花木,咱就却之不恭了。”博士挥了挥手,“动作快,赴这种约可不能迟到。”
一头雾水的斯卡蒂刚把斩下的树枝削刨干净,博士也已来到中庭。
“谢谢。走吧。”
他几乎是抢夺般的取过那支简易手杖,当先走向院门。斯卡蒂不及搭话,唯有紧随在旁,但博士似乎总想走得比她领先两步,这使得她越来越困惑。
两人很快来到了神秘蒙面人所指示的角门,门前竟无人把守,而门外同样寂静无声,明明也属于市政道路的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半个行人,唯见一辆灰扑扑不起眼的越野车停在路边。那人正站在车前,见他们来了,也不多话,径直回身拉开驾驶室的门。
“您先请。”
博士抢先上前为她打开车门,斯卡蒂起先还在发愣,但见他稍一蹙眉使了个眼色,懵懵懂懂地便依言上车。随后博士从另一侧也坐了上来,像她抱着阿戈尔大剑一样抱住自己那支纯天然手杖,然而却有意无意地坐得离她尽可能的远,一侧身体全然贴在门边。
三人一路无话,疾驰的车子很快开出了直绛城,又过了一阵,才在一条看样子荒弃已久满是杂草的郊野小道边停下。
“十里相送,感激不尽。”博士朝他拱手施礼道。
“去吧,往后好自为之。”对方目不斜视,待两人都下了车,便掉头绝尘而去。
博士伫立原处往城池方向多看了一会,忽然殊无欢欣地嘿嘿一笑,回身就走,斯卡蒂连忙跟上。
“你好些了吗?”
“都说了我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走就是了,和我保持距离别靠太近。”博士同样头也不回,直视前方。
“我是不是又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她不自觉地挠了挠头,“对不起,我之前不应该冲动出手。”
“不是,你很好,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我。” 博士抓着他的栎木手杖,但并没有马上让它发挥应有的作用,而是仿佛将它当成了未出鞘的佩剑似的提在手中,尽量大步流星地走着。
“还有三十多公里路,你这样体力很容易消耗过快,支撑不了太久。”没过一会,斯卡蒂忍不住又道。
“那你不要跟我贴那么近,我也就不用忙着匆匆甩开你。”
“我已经落后你两三步了。”
“不够,再远些。”
“树林是伏击的好地方,我不能离你太远。”她不由皱起眉头。
“就这几棵稀疏的小树——好好,走到前边旷野上再说。”博士悻悻然回道。
不久,周边景物逐渐变成了低矮的灌木,接着是大块光秃秃的石头,最后,四下里终于空空荡荡,这大约是一片还没来得及从上一次天灾中恢复生态的平坦荒原,除了几丛及踝高的野草在随风轻摇,视野里再无明显动静,右手边大约数百米外的绛水支流在静静地淌着,从这边望过去犹如一条细细的银线。河对岸遥遥可见些许残垣断壁,但是并无人烟。
“可以了吧?现在不用担心有什么刺客从掩体后跳出来砍翻我了,跟我再拉开点距离,求求你。”
“为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斯卡蒂反而抢上几步,试图自他前方更仔细地观察,好从那张脸上寻出些端倪。
“什么为什么?不是说好了不提问不质疑不折不扣地执行一切指令吗?”博士别过脸避开对视。
“任务已经结束了!难不成我接下来还得一直跟你这么相处?”
“回到罗德岛才算正式结束。”
“正你个头!我说结束就结束了,而且我有很多问题要问你,本来就已经够多的了,现在更多!你这人到底怎么回事,从刚才起就一直很不对劲——给我站住!”她终于也有点恼了,伸手去拽他袖子。
“别碰,会痛。”
“啊,对不起。”
她下意识地一缩手,随即才想起,自己去拉的明明是他没受伤的右手。
“你这个骗子——混蛋!”
斯卡蒂一把抓住他的手杖,往地下一顿,坚硬的树枝陷入泥土,在她的固执下犹如一根铸牢在地的柱子纹丝不动。博士往回夺了一下,自是徒劳无功,紧接着他立刻放手,继续往前迈开阔步。
“哎——好了,还你!”斯卡蒂拔起树枝追上,往他手里塞去,“但是我也求求你,别再让我这样云里雾里的一片茫然好吗,你一直说没事叫我不要担心,可你这个样子我又怎能不担心?”
博士抓着栎木枝惯性似的又走了好几步,才忽地回过身来:
“没骗你,上一句的意思是,再碰,胸口会痛。”
“……啊?”刚刚随着他收住脚步的斯卡蒂不禁一怔。
“你一定要问,好,那让我先问——斯卡蒂,我可以抱一抱你么?”博士直直地盯着她。
“——!”她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完全是条件反射般的动作,她太习惯于那套长久以来的行为逻辑,以致在大脑回过神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完成了行动。
博士杵在原地又盯了她一会儿,鼻子里短促地呼出一小段气声,如同解嘲似的笑。
“别怕,我知道不可以,所以我不会那么做,只是证明给你自己看。”
说罢,他又朝上扯了扯嘴角,沿着水流方向接着走,步频比之前放缓了些,但步幅还是一样的大。
斯卡蒂又愣了一下,才追上去,但没敢过分逼近,而是小心地与他维持着大约两米的距离。这并非由于他刚才突然提出的要求,只是因为不想再轻易触怒于他。
两人闷头走了一段,然后她鼓起勇气再度出声:
“呃——博士?”
“嗯?”他的回应忽然又温和得与平时没什么不同,如果能忘掉方才之事再闭上眼睛忽略周遭环境,斯卡蒂会觉得他们仿佛还在本舰的办公室里。
“你……生气了?”
“当然没有,别傻。”他甚至还笑了一声,听着也像以往一样轻松。
她咬了咬嘴唇:“我——我不信。”
“至少不会因为你拒绝我而生气,不用担心。”
“后面那半句就省下吧,说了也白说,你知道的。”
博士稍沉默了一下,才叹了口气:“好。”
一前一后的两人默不作声地行进了一个多小时,一直未曾停止思考的斯卡蒂感觉脑子里前所未有的混乱。从这次事件的最开始,也就是博士把她叫出图书室的那天起,她就决定先把那些纷扰思绪统统推到脑后,紧紧地封存起来置之不理,以免影响自己情绪稳定,有碍于顺利执行任务。可是如果按她方才恼火中对博士所说的那样,现在任务就已经算结束了,她应该可以放心地接着自己在那之前已琢磨到一半的进度继续思考下去。然而这一刻千头万绪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反教她什么都看不清。
“……博士。”终于,她又扬起头叫道。
“怎么了?”
“我——我心里很乱。”事实上斯卡蒂也没想好自己到底该说什么,可是,再这么不言不语下去,她可能很快就要被逼疯了。
博士并没即时回应,两人又走出去十几步后,他才轻声道:“对不起。”
“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
“……你知道?其实连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哪个意思。”她抿起了嘴。
“哪个都可以。”
“你……我们能不能不要再这样打哑谜了!”斯卡蒂气恼地顿足道,“你是不是以后都不想再看见我?”
“不是,我从没有那么想过。”
“你现在就有!”她站着没动,朝继续越走越远的博士嚷道,“你说你没生气,但你现在都不肯理我,那能有多大区别?问你又不答,那你让我怎么办?”
博士终于站住了,默然不语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僵直了片刻,最后又叹了一声:
“别这样,抵受不住。”
“……什么?”斯卡蒂不禁一怔,快步上前,赶到他背后。
“没什么。”他没有像先前那样趋而避之地再次试图拉开距离,但也还是始终盯着眼前的地面,没有更多反应。
“——哼!”她气得不由又是一跺脚,索性也背过身去,“好,以后我们都这样背对背说话好了,你不想看我,那我也不看你。”
“唉……”深深的长叹中,他终于转了过来,“斯卡蒂,我们忙着赶路呢。”
“你才忙着赶路,我忙着纳闷。”她猛地一回身,扁着嘴瞪向面前的男人,“我就是不明白,你以前明明一直,一直对人家有问必答的。”
博士仰天闭了闭眼睛,满脸无奈:“我说别这样好吗,你这个委委屈屈的样子,真的会让人承受不住。”
“我为什么不能委屈?人家本来就已经心乱如麻,然后你还火上浇油,换作你是我,你什么感觉?”
“对不起,是我的错。”望着少女的眼里,除了沉静内敛的忧愁,终于还是透出了些怜惜与温柔。
“我不想听这个。”她闷闷不乐地别过脸,“你不肯解释,就算了,不用说了,赶路吧。”
正要迈开腿时,斯卡蒂又扭头横了他一眼:“你走前边,我背后没长眼睛。”
但博士并未移步,而是又垂下视线:“我不该叫你来出这个任务。”
“……所以果然还是我做得不够好。”她耷拉下肩膀。
“不是,傻姑娘,你比我预想的还出色,是我高估了自己。”博士摇着头叹气道,从刚才起他好像就一直在长吁短叹。
“为什么?”斯卡蒂愕然道,“什么意思?”
“我们走了有三分之一没?”
“差不多吧。”她已经懒得再跟博士的答非所问较真,何况他说的还是另一个问句。
“那还是先走着。”他看了看表,转过身去。
“我该与你保持多远的距离?”斯卡蒂跟在后面没好气地问道。
“你要是肯听话,那我觉得十米八米犹嫌近,隔个五十乃至一百米更好。”
“认真的吗?你脑袋刚才磕出问题了还是怎样,胡扯有边没边?相距几步我好歹还来得及反应一下,离那么远真出点什么意外状况怎么办,不是鞭长莫及?别以为这里四野空旷不见人影就绝对安全了,像你这么可恶的混蛋,被多少仇家盯上你那颗该死的人头都不足为奇,谁知道有没有人从八百米开外狙击你,我又不是歌蕾蒂娅,到时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出事还无能为力你就高兴了是不是?”她陡觉一股无名火起,罕有地劈头盖脑就是一连串不管有理没理的话用力砸过去。
“谁是歌蕾蒂娅?”
“我说了半天你就听见了这个?”斯卡蒂突然觉得自己刚刚火冒三丈的怒气全都撞在了棉花上。
“你怎么老喜欢用我的话回击我。”他哑然失笑。
“因为好用!”她咬着牙回道,“而且这次明明是你先学我的!”
“我当时可是立刻就回答了你谁是维娜。”
“你那也叫回答?就没多少有效信息。”斯卡蒂特地加速越过他两步,从博士看得见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她也是个猎人,隔壁劳伦缇娜的队长。”
“原来你们不是同一队的。”
“……”
“所以刚才你的意思是说,她的机动速度超级快?”
“不想和你说话了,一天到晚顾左右而言他。”她气哼哼地踢飞了脚边的碎土块。
“对不起。”
“怎么又在道歉?为什么?”
“为一切。”
“你上次这么说的时候容易理解多了。”
“意思是这回必须详细解释对吗。”他似笑非笑。
“你说呢!可恶的家伙!”斯卡蒂忿忿地又瞪过去一眼,简直想捡颗石头扔他后脑勺上。
“唉,好吧,是不该拖延,万千思绪,再整理下去也就那样,说到哪算哪吧。”
叹息声中,博士回头从眼角瞥了一下没精打采地跟在右后方的少女,又横向多挪了两步。
“我原以为,以为自己从来都可以把工作和私人情感划分得泾渭分明,只要我还能完全控制住自己,全身心想的都是怎么把眼前这件工作尽量做好,我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像那样与你朝夕相处,尤其在这场戏正式开幕后,我自以为所有言行都出于理性的思考,全是根据当下实际需要而适当地表现,这么多天来,我始终都很清醒,觉得自己心如止水,可以专注于走好每一步,力求保持局势还在自己的把控中。”
“我知道啊,一切都不过是因为你要——要伪装成那个样子去误导他们,昨晚就已当着大家的面承认过了。”
斯卡蒂怏怏不乐地扫了他一眼,她说不上这份不快是打哪儿来的,但她突然发力的下一脚让另一块碎石飞出去老远。
“没打招呼就擅自把你拽上舞台开演,现在回头想想,的确十分下作。”
“也没那么严重,我自己答应过随时配合的,这事又不难,都在接受范围内。就像那个古古怪怪的人说的,你做什么都很有分寸,而且你一直做得可好了,我从头到尾都没觉得不舒服。”
话虽如此,而且确无虚言,可她此时却反而有些不高兴起来,直觉告诉她这十有八九还是刚刚被博士气的,可是,具体该作何解释呢。
这头她还在困惑,那边博士已嗓音疲惫缓慢地接着说了下去,就像没听到她的插话似的。
“事先什么也不说,是因为我当时并不能确定最终具体会走向哪条路线,如果提前跟你讲过各种方案,怕你心里有了预设,互相干扰,反而太着痕迹,还是让你顺其自然,我再随机应变,效果最佳。不过,哪怕有一百个理由也罢,事实始终还是,我在利用你。”
“其实,起初我也没打算做得那么……过火。如你当日所言,这次是孤军深入,而我前期又需要尽量示敌以弱,那么自然表现得越不设防越好。因此我希望他们看到的是,我虽然带了个护卫,但更主要的还是想趁机把自己单恋的姑娘带在身边,她只不过碰巧有一定战斗能力可以充任护卫而已,总体来说跟单刀赴会也没差。毕竟嘛,你有那样的外表,陌生人不一定能立刻清晰认识到你究竟有多能打,平时你给人的感觉通常还是,呆,冷淡……”
“——慢着,为什么上来第一点就是呆?”斯卡蒂打断了他话头,“这一条在你眼里就那么值得大书特书?”
博士卡顿了一下,然后轻笑出声:“呆又不等于蠢笨傻,像你这样呆憨各占一半的直性子,很可爱呀。”
“哼。”
“好吧,不一一清点你的特质排行了,总之,你这人乍看可能是不太好接近,但看久了就会留意到其实还是挺温柔的,所以但凡跟你相处久一点的,一般都没那么在乎你那个生人勿近的空气墙了不是吗,单凭你没展示出攻击性的日常姿态,的确不像什么危险人物,顶多就是时常神游物外不爱搭理旁人。我原先是这么想的,可结果是我很快就发现,其实他们从一开始,就对你的存在很警惕,应该说到了很忌惮的地步,那就不得不临时再调整一下策略了,何况你的回应远超我所料,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是……就那样,也算歪打正着。”
“他们很忌惮你,那该怎么办,只好递个把柄让他们自以为有办法制约你,才能放心继续合作,所以其实从你表示想和我一起看日出时开始,走的就已不是我自己单纯暗恋的路线,多亏有你和我那样的表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重心,也就能更好地达成我的真实目的。昨晚我和万安的互相威慑,难道我们各自赌的都是对方敢不敢去死吗,当然不是了,对赌玩到那个份上,大家都是亡命之徒了哪能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实际他们赌的是,你舍不得让我死,并且以为自己稳赢。”
斯卡蒂感觉自己胸口像被一柄重锤结结实实地砸了一下,一时间吐不出半个字,而博士也径自说了下去。
“好像扯得有点远了,先不说这个,我刚才本来是要回答你疑问的,前边说到哪来着——哦,我说我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理性,一直控制着自己像台机器一样,依着既有设定稳妥地运转下去,直到今天早上那一刻,那一瞬间,击碎了我所有防线所有自以为是的想法,我才明白过来,终究是我也在自欺欺人,是我高估了自己……”
“——等一下,你先等等。”斯卡蒂终于缓过劲来,打断了他话头,“我是有哪里听漏了吗?怎么感觉还是听不懂?哪一刻?”
默然垂首的博士停住脚步,双手拄着戳在身前的手杖,往沙土里来回拧着钻了几下,跟着又是一声轻轻叹息。
“我不该跟你有身体接触的。”
“哦——哦……那个啊。”她脸上一红,“也没——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不在意……而且那不是情有可原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何况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出手太莽撞了。”
“呵……事到如今,动机如何,对既定的事实本身还有什么实质影响呢。”继续迈步前行的同时,博士近似自语般地轻声续道,每一句都说得慢腾腾的,听上去消极又疲累。
“我不想具体描述第一次与你真正牵上手的感觉,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我直接跟你说后果。我不敢靠近你,不敢跟你多说话,因为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事实上我现在就已经处于失控状态了,就算我此际看起来还是一副平静如常的样子,语调还是这么平和呆板,没带多少激烈情绪,那也不过是说明了我身体还勉强维持得住这虚假的表象,我大脑早就失控了,从握住你的手那一秒开始就已经失控了,那个人刚出现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我的声音都在颤抖吗。我还得奋力压住自己的心情去回答他那堆质问呢,只能说幸好应对那种场面本来也是必须全神贯注,把大脑内存全占满就没有空闲心思分给别的事情了。但这样用尽全力撑了半天我真的快要虚脱,我神经已经连续绷紧了很多天,如今实在没剩多少气力可以继续像从前那样好好约束自己,实在要支撑不下去了啊,斯卡蒂,我真的很累。你看,我原本连最后这几句都不应该说的,太不合时宜,但我还是就这么对你说了出来。这就是你要的答案,斯卡蒂,你现在满意了吗?”
少女呆呆地望着他颓丧的背影,一时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是,她很清晰地意识到,先前的那阵仿佛没来由的不愉快已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与此同时,博士虽然刚刚语气平缓地吐出一个问句,却好像根本没期望听到回答,只是自顾自地接着说。
“我不是由于生气还是怎样才一直这么疏离地背向你,即使有气,那我气的也是自己。此时此刻我连与你多对视几秒钟都不敢,唯恐自己又会不由自主地流露那种眼神,前几天它还能解释为确有必要理所当然,那么现在呢,现在这里已然没有半个观众,我怎么还能继续那么做,怎么还能放任自己对你倾泻这份情,我不希望自己变成那种徇私之人。”
“话虽如此,仔细想想其实现在这样跟掩耳盗铃也相去不远了,不论初衷如何,本质上我的私心不还是得到了满足么。斯卡蒂,我从前的坦然,主要还是建立在我能把自己管得像一部无情工作机器的基础上,一旦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我就成了一个卑劣无耻的混蛋。从这个角度说,我现在也没脸见你,对不起。”
“——不对。”斯卡蒂突然插话,“不是因为选我最好吗?”
“……啊?什么?”原本已越说越神思恍惚、近乎在自言自语的博士脚下差点绊了一交,才如梦初醒般的重新收敛心神。
“不是因为选我这个方向收益最高吗?”斯卡蒂很认真地盯住他背影,从他只敢回过一半的脑袋到他有些飘忽虚浮的脚步,上下来回打量。即使目光没接触,博士也能感知到她视线,她知道的。
博士怔了一怔,才应道:
“是,当然了,这个确实是。如果选择另外几个方案,我们或多或少总要蒙受些损失,被迫卷进这种级别的麻烦事,挂掉可能不至于,但多半也得脱层皮。每个国家都会警惕那些被判别为不怀好意的境外势力,何况是像大炎这样某种程度上也算自成一体的半封闭小天地。自家外边的事他们一般不爱插手,但外人要是想往他们国境线以内伸上哪怕半个无礼的脚趾,他们也会勃然大怒地用上各种必要手段送走不速之客。”
“那选我的话呢?现在呢?”她执着地追问道。
“现在来看应该是至少没亏,搞不好还赚了点。”博士嘿地一笑,“其实后面这点无所谓了,赚不赚、赚什么都是次要的,没亏就是最大的血赚。凯尔希花了三年把巴别塔洗成罗德岛,虽说运营得也就那样,总算是没死,各地业务能铺开到现在这个局面也不容易,我当然希望可以做到让她、以及其他许多人的心血不至于白费。能达成这个目标,自然还是要多谢你的杰出贡献。”
“那不就行了?你还烦恼什么?”斯卡蒂两手往兜里一揣,心情与脚步一同轻快了不少,“我也没觉得你找我来出这个任务有什么不好。”
“嘿……”只听他解嘲似的干笑了两声,又叹了口长气,“你真宽容,但我回头想想仍然感觉很糟糕。”
“可是……!”
“算啦,不说这些了,多半还是因为太累了吧,等回到本舰,安安稳稳睡个长觉,我大概就又能恢复原状了。其实像现在这样走了半天,感觉已经好了不少。刚才一声不吭那么久是我不对,还是说说闲话转移点注意力更好,你之前不是说有很多问题吗,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现在全都可以答,本来也承诺过事情结束后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是,可是被你气到昏头转向,现在全忘啦。”她不觉又嘟起嘴。
“……”听到她又软下来的口气,博士几乎便要再回过身来,但犹豫了一下,最后只是摇头轻笑,“好吧,那你慢慢回忆,想到了再问。”
“你——!”斯卡蒂猛地瞪向那令人着恼的背影,可是张了张嘴,却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已没有底气多说什么,心间唯有混乱无序的思潮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