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阿尔都塞《相遇唯物主义的潜流》第三部分
相遇唯物主义的潜流[49]在马克思那里是那么重要,所以为了给这一潜流,也为了给本质的(哲学)唯物主义对它的压抑提供具体的说明,我们必须讨论一下生产方式。没人能否定这个概念的重要性,此概念不仅有利于思考每一种“社会构成”,而且有利于对诸社会构成的历史进行分期,并且有利于发现一种历史理论[50]。
实际上,我们在马克思那里发现了两种互不相关的生产方式观念。
第一种可以回溯至恩格斯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它实际是由恩格斯发明的。它在论原始积累、工作日的著名章节再次出现,在数不清的小暗示当中再次出现,如有可能我会回过头谈谈那些小暗示。它还可见于亚细亚生产方式理论。第二种则存在于论资本主义本质、封建生产方式和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的那些伟大段落以及涉及革命的那些伟大段落当中;而且更常见于从一种生产方式到另一种生产方式的过渡形式的过渡“理论”当中。在最后二十年写下的有关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的“过渡”的东西耗费了怎样的想象,经过了怎样的计算啊!
在数不清的段落中,马克思——这决不是偶然的——解释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起源于“货币所有者”和被剥夺得只剩下其劳动力的无产者的相遇[51]。这种相遇“碰巧”发生,“碰巧”成型,也就是说此相遇并未在发生不久便告瓦解,而是持续了下来,成了一个既定事实,这个相遇的既定事实,它既包含了各种稳定关系,而且包含了必然性——对之加以研究便发现“规律”,当然这是倾向性的规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的规律(价值规律、交换规律、循环式危机的规律、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危机和衰退的规律、在阶级斗争规律前提下转入社会主义的规律——“过渡”规律,等等)。就这种观念而言,重要的是,与其详细阐明这些规律,也就是详细阐明某种本质,不如细致阐发这种相遇之“成型”的随机特性,正是这种特性造成了可以谈论它的某些规律的既定事实。
我们还可以换种方式这样说:这种“相遇”之“成型”造成的整体并不先于其元素的“成型”,而是在元素“成型”之后;因此,它也可以不“成型”,并且a fortiori[更有理由说],“相遇本来可能就不发生”。通过这个公式,所有这一切被说了出来——尽管是以隐含方式,但可以确定,的确是说了出来,那就是马克思在他经常性地讨论纯粹劳动力和货币所有者之间的“相遇”[这个基础(das Vorgfundene)]的时候所使用的公式。我们可以走得更远些,进而认为在其于西方成型之前此种相遇多次出现过,但是由于缺乏某种元素或缺乏元素的稳定的配置而未能“持续”。证据:十三世纪和十四世纪波河流域的意大利诸邦国,在那里曾有这么一些人,他们控制着货币、技术和能源(波河的水动力可以驱动起机械),而且控制着人力(失业的工匠),但是也是在那里,没“成型”什么现象。这里所缺乏的无疑(当然,这也是一种假设)就是马基雅维利上下求索地追求的某种民族国家,缺乏的是能将可能的产出予以吸纳的国内市场。
对此观念的前提稍作反思就足以表明,它的基础是结构与由它所统一起来的元素之间的某种特殊关系类型。这与生产关系何干?我们追随马克思对此问题给出一个答案:生产关系就是元素的一种特殊“联结”。这些元素是(“货币的所有者”造成的)货币积累、技术层面的生产资料的积累(工具、机器、工人这方面的生产经验)、生产原材料(自然)的积累以及生产者的积累(被剥夺了一切生产资料的无产者)。这些元素在历史上不能像一种生产方式之存在那样存在,它们在历史上以一种“漂移”的状态先于它们的“积累”和“结合”而存在,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只是它们自己各自历史的产物,从未相互作为对方的或它们历史的观念产物而存在。当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无产者是“大工业的产物”的时候,他们说的是大大的空话,此时他们的逻辑乃是无产者扩大再生产这一既定事实的逻辑,而非“相遇”随机性的逻辑,而只有后一种逻辑才生产(而非再生产)了作为无产者的这个群体,即贫困化、被剥夺的这个人类群体,正是这后一种逻辑才将这个人类群体生产为构成特定生产方式的诸元素之一。在说这话的过程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有关生产方式的第一种观念,即一种历史随机性观念,偷换成第二种观念,后者乃是本质主义的和哲学的观念。
我正在重复我自己,但这是必要的:除了明确的相遇理论之外,前一种观念中引人注目的东西是这样一种思想,即所有生产方式都包含着各自独立的元素,每一种元素都源自其特殊的历史,这些多重历史之间并无有机的、目的论的关系。这种观念在原始积累理论当中达到其顶点,从恩格斯那里汲取了灵感的马克思就原始积累问题写成了《资本论》中宏伟的一章,这是这本书的真正灵魂。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历史现象的出现,即英国全部农业人口生产资料的被剥夺,我们知道这一现象的结果,但这一现象的成因却与这种结果及其各种效果毫无干系。这是为了划出大片大片的狩猎地吗?或是为了划出无穷多的养羊场?我们不确切的知道这个暴力剥夺过程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它为何是暴力的,但这无关紧要,事实是这个过程发生了,积累成一个结果,它迅速地偏离了寻求着贫困化了的劳动力的“货币所有者”就此过程所设想的可能的目的。这种偏离正是此过程非目的论的标志,也是结果与使之成为可能又完全与之相异的过程合并一体的标志。
此外,如果要认为这个随机相遇的过程只限于14世纪的英国那就错了。它总是持续发生,直至今日还在继续发生着——不仅在第三世界国家,这些国家提供了有关此过程的强有力的实例,而且在法国,通过农业生产者被剥夺的途径,通过农业生产者转变为半熟练工人(想想桑多维耶:开动机器的布列塔尼人[52])的途径持续发生着。它是永恒的过程,它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残余和稳固的核心之处铭写了随机性,让我们再补充说,它也在所谓社会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核心之处铭写了随机性[53]。在这里,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学者们不知疲倦地重演了马克思的幻觉,虽在思考着无产阶级的再生产却错误地认为他们在思考无产阶级之生产;虽在既定事实中思考却相信他们在事实的形成过程之中思考。
马克思那里有很多东西能将我们引向这种错误,只要他还屈服于有关生产方式的另一种观念:总体化的、目的论的和哲学的观念。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所面临的显然是此前提及的所有元素,但它们又是被构想和配置得好像从来要注定发生联合并且相互协调似的,好像它们相互作为对方的目的、前提和(或)补充而相互生产似的。在这种假设之下,马克思有意地将“相遇”及其“成型”的随机属性放在一边,为了只是着眼于“成型”的既定事实和——作为结果的——它的一定的因果性去进行思考。在这种假设之下,每种元素并不具有独立的历史,每种元素所具有的历史只朝着一个终点进发,并且与其他元素的历史相适应,这种历史构成了一个整体,这一整体无休止地再生产着属于它自己的元素,使得这些元素紧紧地咬合在一起。这就说明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无产阶级构想为“大工业的产物”,“资本主义剥削的产物”的那种方式,这种方式恰恰把无产阶级的资本主义扩大再生产混淆为无产阶级的生产,好像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先于它的元素、先于被剥夺的劳动力而存在似的[54]。在这儿,个别的历史不再漂移在历史之中,不再像虚空中的原子只受控于也许不会发生的“相遇”。所有事情事先就已经完成;结构先于它的元素,并为了再生产结构而再生产了这些元素。对原始积累而言支配性的东西,对货币的所有者来说也是支配性的。但他们,这些货币的所有者——在马克斯著作中——来自哪里?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像他说的来自商业资本主义吗?[……](这不折不扣是个神话式表述,这一表述造成了对他的“商业主义生产方式”的许多误解。)来自高利贷吗?来自原始积累吗?来自殖民压榨吗?归根到底,对我们的目的来说,这并不那么重要,即便它对马克思来说特别重要。关键在于结果,在于它们存在着这一事实。然而马克思放弃了这个论点,投向了另一个论点,即封建生产方式的神话般“衰亡”以及资产阶级由此衰亡而诞生的论点,此论点引发了新的谜题。封建生产方式没落和衰亡的证明是什么,而其最终消亡的证明又是什么?直到1850-1870年资本主义才使自己在法国站稳了脚跟。尤其是,既然资产阶级被说成是封建生产方式的产物,那么又怎么证明资产阶级不是封建生产方式中的一个阶级,又怎么证明资产阶级与其说是封建生产方式衰亡的标志不如说是该生产方式得以稳固的标志?《资本论》中的两类谜题都围绕着同一个对象展开:一方面是货币资本主义和商业资本主义的谜题,另一方面是该种资本主义之支撑和受益者的资产阶级的本性的谜题。
如果定义资本时我们满足于——像马克思做过的那样——谈论生产某种剩余即货币利润(A’’=A+A’)的货币积累,那么这么做只能谈论货币资本主义和商业资本主义。但它们是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是没有对劳动力的剥削的资本主义,在这类资本主义中,交换只具有盘剥的形式,此形式基本不受价值规律的控制,而是受着榨取规则直接或间接的控制。随即就在这儿我们与资产阶级这个大问题相遇了。
马克思的解决办法简单而又使人解除武装。资产阶级因占统治地位的封建阶级之衰亡而作为一个对抗阶级被生产出来。在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生产辩证法的图式,其中一个对立面生产着它自己的对立面。在这里我们也能找到否定的辩证论点,由于概念的必然性,必须有一个对立面去取代它的对立面并且反过来成为支配性的。但是,如果一切并非如此将会怎样呢?如果资产阶级决不是封建阶级的对抗性产物,而是其巅峰,而是——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其顶点和最高形式,也就是说是其最完满的形式,将会怎样呢?那样一来我们将可能解决许多已成僵局的难题,特别是诸如法国革命等资产阶级革命的难题,那些革命被认为无论如何都将成为资产阶级革命,即使尚未成为[55];以及同样谜似的其他难题:以布尔乔亚著称的这个奇怪阶级是什么,先于任何种类的资本主义只靠自己的未来就成型为资本主义的这个阶级是什么?
在马克思这里,不存在有关所谓商业生产方式的令人满意的理论,a fortiori[更有理由说]也不存在有关商业资本(以及货币资本)的令人满意的理论,与此相应的是,在马克思那里也不存在有关资产阶级的令人满意的理论——当然,除非马克思出于排除难题的目的而过度使用“资产阶级的”这个形容词,仿佛一个形容词就能代表纯粹否定性的概念似的。并非偶然的是,资产阶级作为封建生产方式对抗式瓦解的一种形式的这套理论与生产方式的哲学性观念是一致的。在这种观念看来,资产阶级实际上无非是这样一种元素,它注定要统一起其他所有的生产方式元素,它将把生产方式改造成另一种联结方式,即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联结方式。正是整体的以及目的论的尺度为每个元素安排了它在整体中的角色和位置,通过元素的这种存在和角色再生产着每个元素。
我们站在对立的极点,从“相遇”的观点出发,这是“资产阶级”,一个与其他元素一样“漂移着”的元素和漂移的其他元素之间的相遇,这一相遇使一个新颖的生产方式即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得以存在。接着就没有相遇了,因为一个统一体支配了各个元素,因为没有了所有随机相遇所必需的空无。尽管这实际上还是对有待完成的事实进行思考的问题,但马克思却有意地使自己停留在已完成的事实之中,并且邀请我们跟随着他进入已完成的事实之必然性法则之中。
追随马克思,我们[56]将生产方式定义为双重联结(巴里巴尔)即生产资料联结和生产关系的联结(??)。为使这个分析继续下去,我们需要在其中区分出某些元素,“生产力,生产资料,占有生产资料的人,有或没有资料的生产者、自然、人,等等”。进而使生产方式得以构成的则是联结,它使生产力(生产资料、生产者)服从于某总体性的支配,就此总体性而言,生产资料的所有者是占统治地位的。这种联结是本质性的,一劳永逸地确立起来,并且与那些关联的中心相一致;它当然可以分解,但在分解中还能够保留相同的结构。一种生产方式就是一种联结,因为它是让一系列元素服从于它自己的统一性的一种结构。决定着一种生产方式的,使此种生产方式如此这般的,其实就是结构对其元素的支配方式。所以,在封建生产方式当中,使各个元素获得其自身的意义的正是依附结构——领主对庄园包括劳作于其上的仆役的占有、对集体工具(磨坊、农田等)的占有、货币的次要角色,除非稍晚些时候金钱关系被强加在每个人身上之时。所以,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当中,支配着所有元素的正是剥削结构——生产资料和生产力都隶属于剥削过程,被剥夺了生产资料的工人受剥削,资本家阶级独占生产资料,等等。
[49] 此段以下构成了计划中的著作中的第十二章,在编辑说明当中对此书已经作过介绍。这些段落在细微修订的基础上再现了原先被题名为“论生产方式”的文本。
[50] 参见《阅读〈资本论〉》第一部分。〖阿尔都塞注〗
[51] 参看《资本论》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26页。“我们在第四章已经看到,要使货币转化为资本,只有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的存在还是不够的。为此首先必须有下列双方作为买者和卖者相对立:一方是价值或货币的所有者,另一方是创造价值的实体的所有者;一方是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所有者,另一方是除了劳动力以外什么也没有的所有者。所以,劳动产品和劳动本身的分离,客观劳动条件和主观劳动力的分离,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事实上的基础或起点。”〖译者注〗
[52] 桑多维耶(Sandouville)是雷诺汽车厂的所在地,位于诺曼底地区。
[53] 参看夏尔•贝特兰(Charles Bettelheim):《苏联国内阶级斗争》,第四卷。〖阿尔都塞注〗
[54] 在这一点上,恩格斯的《共产主义原理》[罗贝尔•巴里(Robert Paris)导言“同盟档案”,巴黎,马斯佩罗,1965年版]没有给任何怀疑留下余地:无产阶级是“工业革命”的产物。〖阿尔都塞注〗
[55] 阿尔贝•索布尔[1914-1982]倔犟地把自己短暂的一生投入到对它的证明工作中。〖阿尔都塞注〗
[56] 我们在这里重构了以下段落的原始版本,因为阿尔都塞为了使这些文字成为他计划中的这部著作的一部分而做了许多修改,但却没能达到令人满意的结果。阿尔都塞文本中的“我们”无疑指《阅读〈资本论〉》的作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