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体列传 康拉德柯兹——午夜幽魂 第十三章 辩白
“就这样,在诺斯特姆之焚后,我便在堕落之路上纵情狂奔,”柯兹心满意足地说道:“我残忍暴虐的一面占据了上风。除了判我死刑,你还能怎么做?”
他将手伸向地板上锋锐的铁脊。
“我的儿子们也好不到哪去。他们被我的邪恶所诅咒,学着我播种畏惧、制造恐怖,却错把它当做目的而非手段。他们因它赋予他们的力量欢呼雀跃,却忘记了自己的本分。最终,就连商对我感到幻灭。只有极少人没有,赛瓦塔比其他人更能理解我的理念。”
柯兹低下头,仍在为失去最爱的儿子感到悲伤。
“塔罗斯,我的灵魂猎人,他也理解。他是最后一批心怀信念之人中的一个。”他抬头望向天花板:“对我事业的忠诚将会要了他的命,就在这里,就在此地。他会在向你的刺客复仇后启程,当他归来时,他便会死在这高墙之上。”
他窃笑起来:“我可以告诉他,但我没有。如果我这么做了,他如何能有所长进?预先警告他没有任何意义,也不能传达我的教训。”
“即使是塔罗斯这样的战士,也未能彻底领会我的教导中最重要的部分,”他长吸了一口气,发出嘶嘶的响声:“我是个人憎鬼厌的家伙,我的所作所为也是同样。但我的可憎之处只是所有人类罪恶的集合体,并在我身上放大了一万倍。你想让原体们成为人类的榜样,你可太成功了。”
“他们与我在诺斯特姆——塔罗斯、赛瓦塔、克鲁许、托尔,还有许多其他人。他们毫不犹豫地听从了我的命令,毁灭了他们自己的子民。”柯兹四肢着地,绕着宝座爬来爬去,凝视着那尊可憎的雕像:“他们中没有一个质疑我的决定是否正确。我们是一个军团,而我是军团之主,我要求为诺斯特姆不可饶恕的罪行降下惩罚。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正义永远挂在他们嘴边。他们在成千上万的战场上做出了无数惨不忍言的暴行,以求为你开疆扩土。又多一个世界,又多几十亿人口?诺斯特姆上生活着他们的父母,那又有什么关系?!”
他咯咯笑着说道。那声音卡在他的喉咙里,发出秃鹫般的非人叫声。
“赛瓦塔曾问过,我为什么如此痛恨自己的儿子们。他是对的,你知道,我厌恶他们所有人,不论忠诚与否。我鄙夷他们,因为他们是一帮杀人却从不感到内疚的凶手。”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但我憎恨他们,是因为他们没有抓住重点!他们看不出自己是一场巨大罪行的共犯!如果他们能领悟我的教诲——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他们就该去审视审视自己的内心,并在无边的自责中自我了断。如果这样该有多好!”
柯兹将一只爪子举向头顶:“他们会对自己的错误目瞪口呆,将彼此杀戮当成唯一正确的事去做。唯一正确的事。”他退后几步:“可他们没有,所以我抛下他们,让他们独自面对你那残废的帝国,于是教训就能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下去。”
他狂笑起来,雕像仍没有回应,于是他又变得阴郁。他慢慢起身,惨白而高大的身躯向着王座走去,直到紧贴着它。他伸出双手紧握住它那湿润粘滑的手腕。
“为什么我不该给他们上这么一课?你制造我,就是为了让我成为一名仲裁者。我是称量灵魂之人。你想知道吗,父亲,你想知道我对你的评判吗?”
他紧贴着雕像,鼻子擦到了它光滑的血肉。
“有罪。”他轻声说。
他走上诵经台,拿起书,轻快地开口。
“我已经用鲜血和痛苦让自己平静了下来,这不是我的错。就像一个人不该对命运的敕令感到遗憾,人们也不该因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而承担罪责。我不再因自己的天性而饱受煎熬,因为这同样超出了我的掌控。然而,我始终对一件事无法释怀。”
他咬紧嘴唇,不愿透露自己最后的秘密:“如果我能改变一件事,那么我绝对不会犹豫。”
柯兹不愿直视沉默雕像那泣血的双眼,他发现这会让他的忏悔更加轻松:“当你来到我的面前,用你那荣耀的光辉鲁莽地灼瞎我子民的双眼时,我应当拒绝你。我应当拒绝你强加于我的名字。这就是我从你那恐怖统治中学到的唯一教训,父亲,这就是我唯一的自省。”
“午夜幽魂是正义的。他是个由人性中诞生出的怪物,而在这个绝望的银河中,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就是会有个更好的怪物救我们脱离最糟的境地。他的双手鲜血淋漓,而结果却是为诺斯特姆带来了数千年不遇的和平。直到我决定步入群星,肩负起你丢给我的累赘时,我的毁灭才得以注定。”
他笑了,任何得见这笑容的人都将因其中的痛苦而心碎。
“父亲,父亲,父亲,”他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一滴泪水滑过脸颊,悲伤冲散了腐朽与堕落,寻回了些许已被抛弃的高贵。透过污垢与血痂,艺术般的基因技艺铸造的纯白皮肤在泪痕中闪耀着光辉。
“如果能够重来,如果我能打破命运的枷锁,我绝不会成为康拉德·柯兹。康拉德·柯兹是个叛徒,一个背信者,一个疯子。而最重要的一点,父亲,午夜幽魂强大,康拉德·柯兹软弱。”
“在你亲手铸造的绝望炼狱中,软弱就是最大的恶行。”
柯兹终于吐露出最后的告解,他闭上双眼,随着如释重负的微笑露出漆黑的牙齿。他仰起头,宛如一个终于逃脱樊笼的囚犯仰望着天空。
宣泄带来的净化未能持续下去,因为柯兹的自我厌恶永无止尽。他越是叙说自己的失败,就越是渴望得到宽恕。谈话使他愈发困惑,言辞无法抹消他,他的儿子,以及他的父亲的罪孽。
风雨欲来的威压愈发厚重庄严,突然,柯兹渴求、却从未抱有期望的雷鸣般的回应响了起来。
+你并不软弱,吾儿+
这声音中蕴含的力量使柯兹跪倒在地。他的颅内燃起了剧烈,纯粹的痛苦。风暴咆哮着从闪耀着皎洁光辉的雕像体内鼓动跃出,将受害者的残骸卷到四周。这光辉烧毁了墙壁,将柯兹暴露在可憎的星光之下。
“父亲?”他问,声音破碎,细小,如幼童般可怜。
+我超脱于你的指控。超脱于言语。超脱于一切。你认为我为何要开口与你说话?你的疯狂终于结束了+
这言语如钟鸣般冲击着柯兹的大脑,他眯起双眼,强迫自己微笑着,仰头凝视这血肉的荣光。
“不,不!你在这,我听到你了。你是来面对我的审判的,你是被我的献祭吸引而来的,你是个该死的神!”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我都不是什么神明+
柯兹站起身,羽披在灵能风暴中猎猎作响,他紧紧将那本书抱在胸前。
“你在这,你知道自己有罪。你是来面对我的审判的。”
+你无法审判我,我已承担一切的痛苦+
“纵使是从今生到来世,你受的苦也永远无法弥补你所做的一切!”
+你怎敢妄称自己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我的牺牲与我必须经受的痛苦?+
声音的力量令柯兹连连后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使你们永远不必去理解这一切,我很欣慰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柯兹睁大双眼凝视着他:“为何满口空话?”
当那声音再次响起时,它的力量使柯兹狂嚎起来。
+没有父亲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受苦,无论他被迫承受着怎样的重担+
柯兹嘲笑道:“道歉?接下来呢?你要像圣吉列斯警告过的那样原谅我?”
+没什么好原谅的,你的所作所为皆是我的安排,尽管我的计划也因此受到了干扰。你的疯狂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
柯兹如野兽般咆哮。
“说谎,你策划了这一切!”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如果我们能再见一次面,我就能引你重回光明+
“荒谬至极!”柯兹陷入了野性、疯癫的狂笑:“我是午夜幽魂,光明对我而言乃是诅咒!”
+光明存于你们每个人心中。你是我的子嗣,你诞生于光明之中。你们之中没有一个是不可挽救的+
“去和那些死去的人说啊!”
+没有什么是真正死去的,死亡只是转化的过程。无论你是否需要,康拉德,我都原谅你+
“绝不!”
他脑海中的声音并未变得温柔,反而愈发威严。越来越多的砖石落下。地板在他身后塌陷,崩解。
+你只犯了一个错,吾儿。其他的罪恶皆由此而来。你选择相信命运是不可改变的。可如果没有选择,一切都没有意义。那些嘲弄我们的神祇也要依靠选择才能存在,宇宙也要依靠选择才能运转。单一的命运之于神秘莫测的未来就像单一的书本之于整座图书馆。你难道看不出,就连你执拗的只阅读其中的一本书籍也是一种选择?是你选择让自己成为命运的囚徒。如果你相信自我的价值,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你选择让这一切成真,你选择让自己走上这条路:身陷囹圄,任凭摆布,丧心病狂。
柯兹的笑容不受控制的僵住了,他的嘴巴似乎脱离面颊,成为了某种独立的存在。突然,它如一颗垂死的星辰般爆裂咆哮起来。
“不!你派刺客来杀我,你要我死!”
+这是你亲自选定的命运。你所坚信的一切,吾儿,不过是你为自己的失败找的借口+
“不!”
柯兹哀泣着抛下书本,不顾双眼的灼烧投身于可怖的光辉之中。他不断殴打,撕扯着它,直至缝合的尸体四散落下。
光明消失了。
他颤抖、抽泣着跌倒在地,雕像的残骸无声地滑落。
“我不能被原谅,”他轻声说着,泪水顺着面庞留下,远不足以稀释地板上浓稠的鲜血:“如果我能逃脱惩罚,那正义何在?我别无选择!我别无选择!”
压力消散。柯兹弯下腰,拥抱着伪父的残骸,等待着他永远无法再次听到的声音响起。
时间不可违逆地前进。康拉德·柯兹动了动,他慢慢抬头,宛如脖子上挂着千斤重担。他看向血肉的雕像,它没有变,血腥的房间没有变,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变。只有他的哀伤变了,变得更为深重。
他叹了口气,抚平残破理智的碎片,捡起被抛下的书本,跨过奴隶们的残骸来到门口。他打开它,头也不回地离开。
伴随着轻微的咔哒声,大门在他身后关闭。贴在墙壁上的磷化炸弹会在大门再次被打开时将屋内的一切化为灰烬,这会阻止他那些可憎的儿子们前来窥视他的秘密。他们之中的巫师越来越多,对灵能者而言,他们能轻而易举的在这病态的地方探究过去发生的一切。
他抱在胸前的那本书是他用鲜血与哀伤写就的回忆录:《黑暗》。他随手将这著作藏在雕像背后,高高的壁龛中。它或许会在命运的安排下得见天日,亦或是永远尘封下去。摆脱了这重担之后,他走得更加轻快,再次拾起一部分往昔的荣光。
通向私人厅堂的道路空旷,冷清,死寂。这里没有任何人烟,但死亡却无处不在。牙齿与骨头在地板上铺就成繁复的图案,人皮制成的旗帜悬挂在墙壁上,四处点缀着腐烂的死尸。这些尸体是柯兹一时兴起时的受害者,少数幸运儿很快便死去,大多数人经受了漫长而痛苦的折磨。
柯兹庄重地走进他的武装室,缄默、阴郁的奴隶在那里等待着它。再次行走于生者之间令他怒不可遏,把他们宰杀殆尽的渴望抓住了他黑暗的心脏,但他拒绝了这诱惑。他走到他们之间,伸出双臂,等待他们带着虚假的镇静进行工作。
他们并不愚蠢,很快便开始工作。
他的盔甲与武器乃是赝品。尽管这已经是他手下的工匠所能打造出的最出色的作品,但在原版面前仍相形见绌。他的兄弟们扒走了他的怜悯、宽恕、夜魇披风与寡妇制造者。房间中的武器与装甲只是虚有其表。柯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护手,曾经,他身披堪称举世无双的甲胄;如今,他被包裹在赝品之中。
“如此多的隐喻充斥着我的生命。”他低语道,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渴盼着赶快结束这一切。
奴隶们明智地无视了他的话,带着罕见的专注忙着手上的工作——他们的性命完全依赖于自身的技术。
最后一颗螺栓拧紧,他的披风被移到了盔甲上。破烂的羽毛衬托出盔甲的辉煌,在黑夜中闪耀着蓝黑的光辉。重点不在于盔甲具体怎样,而在于它看起来怎样。
柯兹未能像他的羽披那样分享盔甲的荣誉。在陶粒的甲胄中,他仍像被蹂躏后曝尸荒野的尸体般苍白肮脏。
他从武装室走进他的儿子们之中。军团的力量损失惨重。唯一不变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奴隶的数量仍远多于他的儿子们。而这个夜晚——这个午夜领主们必将铭刻于心的日子,奴隶们不被允许出现在原体的视野中,只有军团战士站在大厅之内。
他走过走廊时,他的儿子们在其中游荡。少数人呼喊了起来,大多数人遵循了他的意愿保持缄默。没人试图阻止他前进,也没有人试图说服他回头。他们的未来在他眼前闪过,无一例外的黯淡且充满痛苦。
他们是如此傲慢,如此确信自己走在正义的道路上,可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谋杀犯。腐败的种子在他们诞生时便已种下,直至死亡到来前,他们都必须品尝它所结出的苦果。
例如,他命令他们不得阻止刺客的行动,放任那凶手接近他。穆’申(M’shen)将发现走廊中空无一人。少数人听从这一指令,是因为他们明白他的目的:通过自己的死来给他们上最后一课;其余的许多人不敢违抗他的命令,是因为比起他,他们更担心自己的性命;而多数人则根本不在乎,他们恨他就像他恨他们。
他的第二个命令是不得报复那刺客,这命令将被违抗。尽管只有一人是出于真心,而其他人则只是在对他遗物的贪婪驱使下这么做。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切,但并不在乎,命运不可违抗。
可是直到现在,他仍对此感到怀疑。他知道,密室中的声音只是大声呼喊出了他不愿面对的恐惧;他知道那不是帝皇,就像他知道那的确是帝皇。两种互相矛盾,势均力敌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
我自由了。
我不自由。
我自由了。
我不自由。
“够了!”他大声叫道,再次堕落为驼背的野兽。战士们沉默地注视着他,搅散了他即将为自己辩白的美好感受。
他振作起来,再次缓慢地前进。
很好:就算命运是能够改变的,他也乐意接受自己的死亡。这是他失控人生中唯一能够控制的一件事。
按照他的命令,王座室的周围被清空。他打开了通往尖叫长廊的大门。他灵魂的意愿终于与肉体的行为合而为一,在今夜,就像在其他夜晚一样,周围嚎叫起了甜美而痛苦的音乐。数百名不幸的凡人被囚禁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他们的血肉被缝合在一起,通过混杂着不洁巫术的科技维系着生命。他们每个人都保留着知觉。他们每个人都很痛苦。他们的眼睛在被拉长的脸上疯狂的转动,各色的皮肤使墙壁呈现出斑驳的外观。贵族与奴隶们一同尖叫,他们破碎,雕刻着花纹的四肢被强行扭曲在一起。
他们的苦难都是平等的。
柯兹慢慢步入其中,享受着最后的尖叫。他的装甲靴陷入血肉的地毯,踩断鼻梁,踏爆眼珠,在身后留下了一列淤青的脚印。
太快了,太短暂了。王座室的大门就在他的指尖之前。他必须自己推开它,他的宫殿中没有任何自由意志的存在。他禁止他们——无论是强大的还是温驯的——接近,因为他不信任他们。
在开门之前,他转向尖叫长廊,对受害者们开口。
“感谢你们的音乐,”他诚挚地说:“感谢你们的痛苦。”
他关闭了身后的大门,隔离痛苦,唯余沉默。
他的王座正等待着他。那里摆放着他的个人物品。他捧起自己的午夜王冠(Corona Nox,Crown of Night)戴在头上,他拿起自己的徽章,如同泰拉遥远过去的木乃伊法老一般将其怀抱在胸前。在身旁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副他已经看过无数次的破烂纸牌。它们的出现有助于他对残酷的命运做出最后的评断。
他强迫自己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门口,如同一名正在等待的殉道者。在咧嘴而笑的石像鬼与描绘着最残忍折磨的画像中,细小的摄像仪记录着一切。这最后的时刻必须被记录下来,并被人们铭记上万年。
他如身旁的雕像般凝视着入口,污池般的双眼一眨不眨。他已经步入了自己的棺椁,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的遗言从脑海中浮现,最终从舌尖中绽出,进而传入整个银河与史书之中。它们从一开始就在那里,静候这一刻,静候着他预见到的罪恶一生的高潮。时机已到,他必须说出这一切。
这是命运的要求。
他一生的最后时刻到来了,柯兹仿佛能听到时间的流逝。
死亡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