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
他一直被一股神秘的、难以捉摸的力量驱使着,这段时间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都像是一个昏沉的梦境,与真正的梦有所区别的是,所有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且对现实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以至于他将永远服膺于心。
一个或许是童年时期未曾察觉到的,抽象而模糊想法仿佛种子一样根植于心,许多年以后这粒种子已经汲取到了足够的营养,经验的日渐丰富促进了种子的生长——这时候它已经结出了果实。这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过程,我所说的经验也是所有人都会积累的,但世间绝大多数会生长的东西都需要逐步地的矫正,并不是通过简单的积累就可以高枕无忧,我想说的就是这一点。一般来讲,矫正需要多方面的共同努力,单靠任何一方的黾勉都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只有一些天赋异禀的人可以只身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事实证明,他们的天赋是无法被习得的,否则人们早就会总结出一套有迹可循的规律来更有效地矫正了。有人在一个满月初升的夜晚获得了人生的启示,也有人在无有欢乐的地界领受了古代先哲的喻示,幸运儿们终于有了回报,即使他们也忍受了痛苦的煎熬。当然这是题外话了,对他来说,那粒种子就是一种类似于对于美的追求的迫切的想法,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需求。
在他身上很少可以找到对于不得不做某些事,或是产生了怪异想法的“正当”原因,旁人看来这简直难以理解嘛,可是连我这唯一一个有评判自己权利的见证者都没办法理解,别人又怎么能知道呢?对此他只能说,世界是荒谬的,就像雪中的树干。它们表面上只是平放在地上,人们只需轻轻一推就能移动它们。可是不,这一点人们做不到,因为它们同地面牢牢地联结在一起。可甚至连这也只是表面上的。有些事发生了,只是因为它们预定要发生,现在征兆应验了,仅此而已。
这个子虚乌有的“目标”永远无法实现,如果从谁因为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这个“目标”缠上了,那么他不幸的一生就开始了:他要保持一种可怕的清醒,终其一生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做出徒劳无功的努力。这个悲哀的故事不是神话,也没有英雄,更不会出现奇迹,他不可能是皓首穷经、探索人生真谛的博士,他也不是反抗的英雄、大地的歌者,因为他绝望,所以也就没有反抗。对他来说,生活仿佛就是不停地等待,却是绝望的等待,但是等待是不能绝望的呀,等待从一开始就不可避免地怀揣着希望——或许只是抱有一种侥幸,但总归是有企盼在的,否则怎么会等待呢。不过现在看来他是被迫等待的!因为没希望才等待,而这个行为本身就有希望的属性,这就是矛盾之处。最重要的是,这是被迫的!
还有一件事,我们所说的目标,不论大或小,就算是邪恶的目标也好,总归是为了获得什么东西。诚然,结果是举足轻重的,在特定情况下甚至可以几乎成为全部行为的意义所在。不过一般来说,就算表面上看结果差强人意,一个人也可以在追求的过程中彰显人类不屈的精神品质,最后甚至可以取得最广义的报偿,朝着月亮飞翔的翅膀即使坠落,周围也群星闪耀。
然而这一切前提是目标不能沦为虚无,否则一切无从谈起。他的事迹的所有深远意义就在于警醒世人要避免向他一样活着。
接下来以他的口吻叙述一次不同寻常的见闻。
我向往常一样醒来,这个房间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我是在下午入睡的,同往常一样,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这毫无变化的节奏似乎也在向我暗示这又是一个没有转机的一天。不过具体是什么转机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或多或少地期待着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这种期待也是我生活必不可少的动力。我来到窗前,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太阳就会隐没在地平线下,彼时是一天中最奇怪、最令人怅惘的阶段:天空还是亮着的,尚且不大明显的月亮渐渐从另一边升起,天空中还残留着落单的云,那是它们最后被照亮的时候。一切都将处于一种暧昧的模糊状态,白天向黑夜过渡——惨白的天空宣告着太阳曾经一整天在那里倾洒金黄的能量,白昼仿佛一个垂死的病人吊着最后一口气缓慢而均匀地吐息着,他的双脚被掌管黑夜的暴君用铁钩刺穿,向着深不见底的黑夜的深渊被拖行而去。起先,几滴墨蓝的鲜血滴入天空淡蓝色的土地,随后每一个角落都被这种颜色——随即就变成了黑色——所侵染。我忽然想起来,现在已经七月伊始,每一个白天都会以难以察觉的形式缩短——每天只是缩短几分钟而已,甚至八月结束的时候也不会有明显的变化,但是再过几个月以后一切都会改变。在我看来,我无法忍受夏日充裕的白昼——我在这光亮中无法完成任何事,还要亲眼看着它消逝,此外这之后的秋天和冬天对我来说格外难熬,因为这是对我没有把握好夏天的惩罚,每一个四季的轮回都是从希望到绝望的变化,周而复始。
恍惚间,窗外的阴影向我投射了下来,我整个人和影子融为一体,深远的天空中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声音,以迅疾的形式灌满了整个房间。所有东西仿佛都在声音的海洋里漂浮着,可是窗户甚至都没有震动一下。天空之后潜藏着巨大的危险,我深知,终有一天会直面这种危机,我时时刻刻都在为这个时候的到来做准备,不论它何时降临我都不会感到意外。一切都处于一种透明中,如果说生活有什么震撼我的地方,那往往就是它的简单:一个人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因为他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朋友敷衍地同他谈话,他默默地承受了一切,直至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所有人都尊敬他,随后人们谈起了他心中隐秘的悲剧——虽然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了解过。他的一生是苦闷而悲惨的,所以人们认为,对于死,他一定是乐愿的,在意识的火花离开他的躯体前的最后一刻,他还在为他亲近的人祈祷……啊,我又走神了。
一个全身漆黑的鬼降临了。
“您来了,我没想到是今天。”
“换做是任何一天您都不会想到的。”
“我想问您一些问题,您一定要回答我。”
“您说吧。”
“您是一个幻影,折磨了我一生的幻影,为什么发生了这一切,您当初为什么要诱惑我这个可怜人?”
“我并没有诱惑您,这点您是清楚的。我只不过是施加了一点在您看来的‘恩惠’,不过除了您之外没人会这么想。说到底,还是您自己的问题。”
“是呀,我真可恨,我刚刚不过是在推脱责任罢了。”
“要知道,我并不是鬼,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现在那个人还没有离世,活得好好的,您吧那个人当作幻影,就这样。我还记得您当时就像一个泅水的人一样无助,现在似乎更糟糕了。”
“我是罪恶的。”
“谁都不是清白的,也没有法庭会无聊到审判这些罪,更何况这是世俗的法律评判不了的。”
“那不就是这样吗?我们都是有罪的,就没必要排挤谁了,我在认真地悔过,只是还没找到方法。”
“您不会找到的,也别指望我能够宽恕您。”
“那又是为什么?”
“您听好了,我没有义务这样做,再纠缠下去就是您的无礼了,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您就算没有被我‘诱惑’,也不会平安无事,您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我只是适时出现罢了。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不了了之的,根本没什么原因,不解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也解决不了。”
“您是这样说的……”
“您把我当成一种信仰的象征,我很荣幸。您要把这个信仰带到坟墓里。轻松的道路是有的,只不过您注定不会走那条路,您要受难。”
随即这个鬼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