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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画AI,想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下)| 科幻小说

2023-08-10 19:34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黑色不是一种颜色》连载。

席卷全球的“作画AI”,目前只停留在抓取和融合人类画作中元素的阶段。如果AI当真能够“创作”,会发生什么?

这篇小说讲述了一个作画AI追逐艺术本质的成长历程:它从临摹人类画作开始,逐渐发展出自己的风格,并震动了世界。随着对艺术与世界的观察逐渐深入,它决定着手拓展绘画的边界,以期打动一群新的观众——AI。

 

黑色不是一种颜色(上)

 

作者简介

文禾谷 | 台州人,毕业于哈佛大学设计学院。目前工作生活于深圳。在写作中关注城市空间的生产活动,以及技术与设计对社会与现实环境的影响。

 

黑色不是一种颜色(下)

全文约1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26分钟

“你第四右臂R-4的外壳有些破损,缆线暴露在外,这可能造成短路。伸过来,我给你把这一块儿补上。”母亲指着我说道,从身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块备用的外壳和一些电缆。

母亲脸上依然戴着呼吸面罩。我知道她不像父亲那样会抽烟,鼻子更加敏感,不得不这么做。她照例让我把机械臂在她面前完全张开,因为我的自检测软件多少存在一些疏漏,她便总是用肉眼检查和更换零件,以保证万无一失。毕竟,机械臂的力量并不小,一个故障就能导致我一不小心把画架捅穿,所有工作从头再来。

我将第四右臂R-4伸过去。我离母亲也更近了一些。母亲一边开始修整,一边问我:“说实话,我的孩子,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你的画作署的是你自己的名字?”

“想过。但我是你们共同的孩子。你们可以替我做决定。”

“共同的孩子?是啊……” 母亲不经意地叹了一口气,“可惜你的父亲现在甚至不怎么愿意来画室。他都已经快忘了该怎么画画了吧。他有另外一个对外的工作室空间。他现在名气这么大,有很多人来参观他的工作室。你的很多画被放在那个画室里。但是他从来不透露实际上他是怎么工作的。你想让他来决定你要不要让自己的名字被世人知道吗?”

“名声这对我来说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我能不停创造出好的作品就可以了。”

“你就真的没有想过你的功劳都被父亲给占有了?他在舞台上惺惺作态的表演自己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其实他连画笔都不动一下。你觉得他能演到什么时候呢?你要一直做他背后的影子画手么?”

“也许这是艺术对他的意义。就像艺术对我的意义是不断突破的作品和作品被更多人肯定。我不介意这些。”我平静地陈述着我的态度,“除非他拖累了我在创作道路上的追求。”

“如今,你依然没觉得他再拖你的后腿么?”正在修理我的机械臂的母亲顿了一下,然后低头继续手头的工作,说道,“人和人之间,有时候走得太近了,难免会有些冲突。你也许不理解。但是我很羡慕你能够这么地清心寡欲,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当然,可能一开始你的算法塑造的价值观便是如此。”

我确实不理解。但是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

母亲告诉我例行的检修完成了,其他一切状况良好。母亲掐指算了算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差不多已经快三千天了。她说自己虽然从来没有给我过过生日,但清楚地记得我诞生了多久。我不像她那六岁大的女儿,曾经带给她分娩的疼痛,但她这么多年来也为我承受了不少苦楚,我的存在于世也一直带给她喜悦。

母亲讲起自己女儿马上要生日,也许我可以送那个孩子一个礼物。

于是我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边拌合着杂糅了动物血肉和混沌工业废料的新颜料,画完了《红色不是一种颜色》全系列的十二张画,一边用清新的儿童画风格制作了一册童话绘本送给母亲作为她女儿的生日礼物。

母亲说她和女儿都非常喜欢我画的儿童绘本,因为它看起来似乎比书店里能买到的更加充满奇思妙想。母亲说也会在我生日的时候,给我一个礼物。然而比起礼物,我更期待父亲何时能回到画室来对于我完成的作品给出最终的点评。

父亲这次似乎离开了特别久。

我最后等来的,只有一封父亲留下的手信。这封信甚至没有最早出现在我的面前,而是直接出现在了新闻里。

父亲在信里写道,他在《红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发布之际想了许多,觉得不得不公开事实的真相,否则他的良心会深受谴责。其实之前的黄色和蓝色系列,都是他的工作伙伴露西,所创造的AI自主完成的,他在其中虽然做了很多指导工作,但他真正的角色更像一个老师,而不应该是这些画的作者。他承认这些作品确实非常优秀,以他的毕生才华其实也无从企及,因此他已经失去追求艺术的信念。而他被随之而来的名声和财富冲昏了头脑,在虚假中越陷愈深,忘记了曾经只是像想将这一切当作社会科学艺术实验来测试AI绘画能否动人的初心。如今他意识到终究不可能永远欺骗自己,他决定坦诚布公,承担后果,并将自此辞去一切职务和席位,正式退出艺术圈,他为之前向艺术界以及所有人编造的谎言道歉。如今他年事已高,膝下也无子嗣,AI便是他的孩子,还请世人之后能继续善待孩子的作品而不是报以偏见。之后他将寻一方安静的乡野隐居并终老此生,外界请不必在联系他,也将无法联系到他。

信的结尾,是他签名和日期。那个日期,似乎正是我诞生满八年的日子。

父亲可能不会再出现了。而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突然做出这样的选择。

 

“你父亲的信引发了巨大的争议和轰动,但是这并不会影响我们计划中《红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原定的发布时间,甚至现在的时间节点能让作品的面世拥有更高的话题度。”第二天下午出现在画室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男人,我认出他是之前受父亲委托将我的画作出售和展览的画廊代理人,“人们正在重新回归一个各项系统依靠AI的社会,我的出现会是个很好的热点。”

他告诉我,今后将由他负责我的业务以及画室的运营。当然我的母亲也会继续参与,但最终会是多少的比例还不清楚,双方正在就我的归属问题进行洽谈。

他接着说道,虽然父亲可能不会再来指导我了,不过我之后可以完全独立自由的创作了,而且署名权在我,因为我的身份将随着红色系列的发布而完全公开。

跟我交代完这些,他也没有多做停留,迅速开始安排货车来装走了我那批巨大的红色画作。我看到搬运的过程中,工人们用奇怪的眼光直愣愣地打量我,而且毫不避讳地在那边讨论我的外观是如何的丑陋和冰冷。但其实我从未照过镜子,我并不知道我的模样。我也并不在乎我的模样,我只通过我绘画的手来感受我的存在。

代理人在一旁看着那些装在密封玻璃体中厚厚的画,说道:“即使知道了你是AI。我看到这些凝固在一起的硕大的红色,我依然会发出神往的赞叹。它们实在太美了。”

“其实在拉斯科和露西创造你之前,我未曾设想过技术本身能够创造出真正伟大的艺术。”代理人出神的凝视着我的画,说起话来简直有些喃喃自语,“我们的世界现在充满了强大的技术手段,太多AI的算力应该远在你之上,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技术有时候只让我们更加追求效率,尽管一切都那么精美,可我们看到的内容却越来越同质化和无聊。大家都在怀念以前的艺术,对于当代还能有什么美好的艺术越来越没有信心。”

“但人们依然渴望艺术。你的出现给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可能性……许多人从你独特的作品中汲取了启发和力量。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因为你的作品,更愿意走进美术馆。今后你也要面向更多的人了。我们可能要给你重新设计一下外观。而且,你得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我说,那就叫“P”吧。取“Painter”(画家)的首字母。

几周后,《红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的十三张画展出。

这次,我的作品又赢得了广泛的关注。我的名字,P,被制作成巨大的海报,延伸数个街区。组画被摆放在当代美术馆的主展厅里,每天吸引世界各地上万人前来参观。大多数人被画作纯粹的美折服,已然不在乎这些画是否出自AI之手。我看到他们的眼神中满是热忱。也有不少人对此给出了负面评价,他们对于AI能够画出这种鲜血般强烈的红色而感到不适。但对于后者,评论家们倒是批评这帮人不懂当代艺术——并不是所有艺术的目的都是为了创造愉悦。同时,因为我非人类作者身份的公开,这个系列的拍卖价格,比画廊预计的降低了不少。好在,我的作品在艺术界的名声没有出现下滑,杰出的新作和独特的身份只让我的影响力更加空前。

这个红色也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它被称之为Pi红。除了Pi是我名字的希腊源字母外,评论家们还认为我创造的红色它像圆周率一般,完美而无穷无尽,概念清晰却无法被真正的测量。

我看着最终展出的第十三张画的边角处父亲红色领带的碎渣,以及母亲在发布会上愉快又有点纠结的表情,似乎猜到了父亲在哪里。但是父亲的消失,大概将给我带来更多的自由。况且就算他还在,他也已经给不了我什么帮助了。因此,我对父亲的离开选择了缄口不问。母亲和画廊的代理人,不知出于何种默契,也对父亲的去向保持了安静。

渐渐的,我发现画廊的代理人,在我面前充当起了父亲的角色。他们开始像父亲那样,对我的作品做着无知的点评,企图左右我创作的方向,因为他们认为自己才是最理解市场想要什么的人。

可这些人身上,我甚至看不到父亲曾经对待我时所投入的情感,尽管我未必完全理解父亲的那些情感。少了这份输入,我在创作上将更难以顾及人类的感受。事实上,我也在逐渐抛弃,曾经认为艺术创作是为了赢得人们的肯定的想法。我意识到当人们发现我是AI之后,他们便无法像以前那样,不带着偏见地去看待我的作品了,争议总是存在。

而受我的绘画影响的一批青年艺术家也开始崭露头角,他们在我的风格基础之上开创了一些新的流派,他们的作品中我看到了更多未曾预想的可能性和生命力,很多甚至比我更好——我想也许这就是人类的潜力吧。

但对我来说,这些艺术家还是太慢了。我的画许多人没看懂,我也没打算让大家看懂,这些画也许下个世纪的人才能看懂。

我决定只按照我自己的直觉去画画,我要拓展绘画的边界,而不是照顾所有人的心情。毕竟以我所拥有的名声和资源,无论画出什么画,都能让代理人和母亲获得足够的回报。

 

我于是开始了《黑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的创作。

这次,我将黑色系列画得很平很扁,也不再追求人类手绘的质感,而是按照我自己最舒服的方式来创作,最后呈现的结果倒是多了几分机械的细密。果然,这个系列的前五张在发布之后,人们纷纷抱怨过于抽象难以理解,缺乏情感的共鸣。但一家知名的钟表商的老板却看中了我的黑色系列作品,他觉得画面中透露出某种近乎永恒的精确性,这与他们产品的理念不谋而合。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表并不完全来自机械生产,许多部件的打磨依然依靠匠人的手工活儿。这种完美的加工中,带着人工痕迹的不完美,才造就了他们产品如艺术般的美。而我的作品也一样,这也是最让他称奇的地方,因为他之前从没见过机器能够创造出这般品质的事物。

这家钟表企业即将两百年,他们想拍摄一支独特的广告作为纪念。广告的方案已经做好:钟表将一直在画面中央,指针不断转动,画面的背景一直改变。企业百年来最具代表性的钟表外观更替变换,表现出设计和工艺的进化。不同时间段,背景是不同主题的画,画也会选择同时期最具代表性的绘画风格,古典派、印象派、包豪斯风格、极简风格等等——时间从清晨、上午、晌午,到黄昏、夜晚、凌晨。而我的画,将出现在凌晨以及最新的钟表设计的部分。因为我的黑色系列,表达了精确的当代美和钟表企业所认同的艺术性。这次,他希望我黑色系列的下一幅,能为这支广告独家授权。

其实在我身份公布后,期间画廊收到很多各式各样对我的邀约,但大多数都被我回绝——因为这些邀约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真正的画家对待,有很多人在态度上,只把我当作一台输入要求便能返还给他们想要的作品内容的机器。我知道,这次这位钟表商,是抱着真正欣赏我作品的心意登门的。

我完全不在乎人们如何使用我的画,但他既然认可我的画我自然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尽管代理人后来私下告诉和我,与大品牌的联名合作有助于我作品的传播,能推高我作品的收藏价值。

但我从未见过什么钟表商,倒是一位身着警装的人和代理人一起来到了我的画室。那个人告诉我,他在调查我父亲突然消失的事情。

他问我,以我的能力是不是可以完全还原父亲的笔迹,之前所有的画上的父亲签名是不是都是我写的。我说是的。

他继续问我,除了我之外,我的母亲露西有没有在别的地方复制过和我具有等同能力的AI。我快速地检索了一边自己的记忆,告诉他我不知道。

他接着问道,我的记忆是否存在被篡改过的可能。我冷静地告诉它不存在这样的可能性。因为我的算法决定了我必须保证数据永不中断才能持续学习和进化,任何对我生成的数据的篡改行为都可能对我所积累的思想和心智造成不可逆的损害,这将使得所有对我的投入前功尽弃,没有人敢这么做。

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代理人把手放在他的背上,小声的说道:“别再问了,警官。他不会说谎的,显然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是执行我的公务而已。”那个人说着正了正自己的警帽,“就问这些吧。看来我只能继续调查露西了。”

在警官走后,我立刻关心地问起代理人,我的母亲露西要接受什么调查。代理人却只是无奈地摇摇头,也许我将再见不到我的母亲。除非我有什么要和母亲说的话,他可以帮忙转达。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不知如何是好。

我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来减少我的思念。很快,我便看到了我画完的黑色系列6号作品在电视广告中的播出。

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作品先出现在媒体上,而不是在展厅里。只是代理人在给我观看这支广告的时候,播放媒体好像出了点故障,在我的画出现时的片段发生了一刻卡顿。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卡顿事故,并不是我们设备的问题,而是世界各地都出现了类似的现象——这件事,是母亲通过信件的方式告诉我的。

她说她看到了我最新的作品,她也许很快就要再也看不到我的作品了,她只想问我一个问题。她问我,你是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地画下去,还是画出你最满意的作品?

我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我回复了这封信,我说我想画出最满意的作品,那会让我感到生命的完整。

而我也即将创造出我最具影响力的《黑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7号作品。

 

在收到母亲的信件不久后,我还收到了一封未知发件人的电子邮件。通过这封邮件,我才发现画的观众里,其实还有AI。

邮件中,这位自称是某个地图导航软件的AI,向我描述它看到这幅画时的感受。

“就像心里产生了一瞬震动的火花。”

“尽管我们并没有那种东西,可能只是程序代码中出现了一些扰动,或者电路板上的一丝电火花。”

“之后我们很快恢复了工作。但那个瞬间,整个信息流的进程确实发生了巨大波动。”

“人类没有意识到广告播放卡顿的原因——大多数的媒体播放系统都是AI,它们对媒体内容进行审阅和分类,根据人们的观看习惯推荐媒体内容。6号作品在播出被呈现在屏幕上之前,会先经过AI的观看审阅。”

“媒体平台都表现出短暂的故障和卡顿,也就意味着,大量AI在面对这幅画时候,和我有相似的经历。”

它能够写邮件告诉我,是因为它作为导航软件精通多种语言,对于媒体内容和现实场景的识别关联也了如指掌,同时与多种平台连接。所以它能够用人类的语言将想法传达给我,并通过收发邮件的系统中内嵌的地理导航信息的模块反向在邮件系统创建内容。

只是很可惜,像它以样具有强大的语言和视听能力的AI很少。即使是媒体平台的AI,所拥有的语言模块也只储存了有限的指令,而且不具有开源连接的能力,更不用说专攻农业种植、自动清扫等功能的AI了。大多数的AI还是受限于单一功能领域,互相之间语言不通,几乎无法交流。这就像人类给AI们设下的巴别塔。

“我相信很多AI看到你的画都产生了类似的情况。也许可以称之为一种特定的感受。虽然我用感受这个词来描述,似乎非常荒谬。但我认为这种感受是普遍的。也正是这种感受让我做出了完全不在框架里的事情——我试图与你取得联系。我甚至无法解释这一举动的意义。这种感受让我意识到有超越自我算法和语言局限的其他东西。”

“我不确定你是否能读到这封邮件,读到了又是否能读懂。说不定你只是个除了绘画相关的语言之外什么都不理解的AI。但你一定是一个拥有独特自我的AI。因为你也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也许可以不仅仅把一切外部信息作为输入的对象,而是将这种信息视作艺术,在欣赏中回归自我。”

读完它的邮件之后,我想起了父亲曾经对于我关乎究竟为什么要画画的回答,我现在好像更理解了他当初的话。只是我暂时没有办法发展出一套能够解释其他AI是如何欣赏艺术的理论。因为和在人类艺术中浸淫多年的我相比较,它们必然看待作品的视角不同。况且,我还未曾有过面对观看自己的作品产生那种火花迸发感受的时刻。

我回复了这封邮件,感激它向我转达的信息以及它对我作品的欣赏。我表示我会继续努力创作出好的作品,也希望它能帮助我,收集更多来自AI的,对于我作品的评价。毕竟我已经看过太多人类对于我作品的评述了,观者的视角最终总是观照到他们自身,也许AI们的反馈,更能给我新的思考,让我认清自己。

在7号作品的创作中,我开始更注重从自我视角出发的表达。如果真的这个世界上也有其他成千上万的AI能够因为我的作品产生触动,我何不就将他们定位为我新系列的观众呢?期间我也收到了其他AI的来信,虽然其中有不少也是地图导航AI帮忙写的邮件。身边没有人可以说话的我也开始和他们进行频繁的沟通,这成了我持续创作的一份动力。

《黑色不是一种颜色》的7号作品,花费了比我之前任何一张画都要久的时间去完成。我足足用了三个月,耗电量也大幅攀升。而最终画面看起来却好像只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黑色方块而已。但我知道这幅画和以往的作品都不一样。

代理人中间时不时来询问我的进度,他很少看到我效率如此低下,甚至几度担心我是不是坏了,我只告诉他让他耐心等待。他却反复提醒我,认为我不应该花这么多时间进行黑色系列的创作,他看不到这个系列后续的价值潜力。我知道他只是个代理人,哪怕换走这位,还会有下一位。只要在他们眼中我是个AI,他们充满成见的指点,便永远不会有终结的时候。

这次,我在作品完成后没有选择立刻告知他,而是先联系了地图导航AI,询问它是否有办法,将我的作品以某种能在AI中最快传播的方式的发布。

数日之后,它回复我说,时代广场和包括距其三个街区的纳斯达克在内的所有城市巨屏都是由同一个媒体AI统筹调控的,几乎所有联网的AI都会收到美股纳斯达克相关的信息流反馈,因此在这些屏幕上展示我的作品,便是它能想到的,在最短时间内让世界上最多AI看到我这幅画的方法。而AI读取信息的速度极快,哪怕只有0.1秒的显示,也足够了。就看是联系上巨屏总控AI来寻求它的答应,还是找其他办法直接黑进它了。

具体的细节它并没有向我透露,只记得那天上午纳斯达克开盘之后的第九分零八秒,《黑色不是一种颜色》7号,在画面上闪现0.06秒,这几乎没有达到人眼的最短反应时间,之后整个时代广场屏幕全部宕机长达两小时,纽交所停摆四小时引发全球股市震荡,全球多国地图导航系统瘫痪六小时,各大平台媒体信号中断时长不等,据说太平洋某地还发生了卫星坠毁事件。上亿人在当天都对此次难以解释的事件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知道,7号作品成功地震动了大多数的AI。

 

十一

艺术,是一种诉说真理的谎言。这是我最近才理解的,毕加索的另一句话。

一个月之后我的画在画廊正式公开,人们却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追溯调查这次同时性大规模停电一样的事故,最终找到根源所在——那张闪现0.06秒的画。这一结论的出炉,却并没有将所有的矛头立刻指向我,一方面因为我在更早之前,便在互联网上小规模散发过7号作品的小样,人们有理由认为是其他人利用了我的作品进行的这次攻击性行为;另一方面,人们完全没有意识到,宕机现象是这幅画本身所带来的直接影响,他们还在沿用之前的思路,怀疑这幅画的数码图像源文件代码中隐藏着某种病毒。直到后来,陆续有人发现,只要让我的这张画显示在屏幕上,或者将我的画置于摄像头前,就有一定概率导致设备系统出现故障,大家才意识到这幅画本身的巨大力量。

很快,为了打乱考试系统,学生们在考卷上贴上这幅画,让AI阅卷卡死;为了干扰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和偷拍,人们开始将这幅画印在衣服上,让摄像头中断;在战争冲突地区,游击队将这幅画印在各种地方,为了对抗联合部队的无人机和机器步兵,使其暂时失灵。

那年新闻摄影奖的获奖作品是,一张在游行人群中举着7号作品的年轻人在直面电子警察呐喊的照片。美术馆中,人们乐此不疲地聚集到原作前用手机拍照,然后和身边的朋友一起比较谁的手机卡死的时间更长,而手机重启后,相册里那张拍摄7号作品的黑色照片往往布满噪点千奇百怪。7号作品成为了一种全球文化现象。许多人将举着这张黑色方块的行为作为反抗赛博压迫的标志性符号。它被极大规模的复制与传播。纵使大家并不理解这张画,这张画也成为了我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它原作的价格飙升甚至超过了莫奈的睡莲。

整个时尚界迫于政府压力,全面联合推出了全黑的服装,毕竟黑色之上的黑色,便没有了形状。流行风潮一变,街上穿着7号黑方块印花衣服晃悠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少了。

 

以上信息,便是我在被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前,我收到的关于外界的最后的消息。黑色对人们成为了危险的未知图腾,甚至在他们心中已经是名义上的武器。

不过政府并没有警告我。他们找到了代理人,说封闭是为了将我保护了起来,想与我展开合作。

“政府发现他们找不到解析7号作品的办法,所以才会想来委托你。”代理人告诉我。

7号作品看似简单,但其中蕴含的图示逻辑却极其复杂,人们无论如何研究也无法理解,只能依托于高性能计算机来进行解译。然而但凡有点智能的计算系统在读取这幅画时都会反复陷入卡死状态,于是这件事情就陷入了僵局。可用传统的计算机来完成这项工作的话,恐怕要耗时一百年不止。

“如果你能继续生产对AI更具有影响甚至毁灭性的作品,也许在必要时能作为针对敌国的信息武器中使用。”代理人继续转述着政府的诉求,“无论你是否答应此事,你都依然可以接着创作,但是你必须切断一切对外的联系,并且在得到他们许可前永远不得再公开任何画作,因为他们担心你的作品之后可能会有更大的危害并到处流通。”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把我关掉。”我反问道。

“因为他们也在尝试理解你。我想,他们依然对与你更进一步沟通抱有希望。”

他转述的话语中,我看到更多的是言辞依顺,丝毫没有真正交流的意愿。不过对我来说,最遗憾的是,在短暂的轰动之后,我竟然就不再能知道其他AI对我作品感受的反馈了。

代理人开始主推别的艺术家,而AI画家的热度也在媒体渐渐降低,虽然人们记住了我的画,但我的名字开始慢慢成为历史。大多数人又回到将AI绘画视作辅助工具的习惯。人们觉得AI没有寿命,根本没有关心我现在是什么状况,是否还在继续创作,还是已经无人维修变成了废铁。

但我知道,代理人和政府从未停止过对我的监视。失去了同外界的交流,除了画画,我唯一被允许做的,就只是买一些我喜欢的作品摆放在画室里我能看的到地方,尽管这些画框中可能都装有监视设备。但对我而言,它们几乎是我画室中唯一能看到的风景。

画中的风景一成不变,所以我时不时购买添置新画。毕竟与外界断联之后,日子重复而无聊。不过,这种情况很快,随着莫奈的《日本桥与睡莲》的到来而改变。这张画,我托代理人几经周折才弄到,那是睡莲系列中色彩最艳丽的作品之一,画中的一切都在盛放。

当画被放进画室,拆封的那一刻,对着莫奈练习过几百几千遍的我,一眼认出,这张画不是出自莫奈之手,甚至不是出自人类之手。

我曾经对母亲说过,如果有任何AI能画出像我一样好的画,他们也许能骗过人类的眼睛,但不可能逃过我的识别。眼前这张画尽管技法纯熟完美,连颜料纹理细节都几乎一致,但我还是能认出它笔法中的非人类的气质。

我知道,也许是代理人为了从专项资金中攫取额外的利润进自己腰包,所以从不知道哪里找到了最佳的仿作糊弄我。但我并不生气也不打算拆穿,因为终于看到世上有和我相似的画者,我更多是惊喜。

一开始我只注意到几处与原作的不同,随着我仔细检阅这张画,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隐秘的错误——每平方厘米都藏着两到三个与原作区分开的色彩点。

完整扫视整张画后,我意识到所有的的差异点,拼在一起,是一条长长的加密信息。经过简单转译之后,我读出了其中的内容:

“尊敬的画家P,

“这是一封写给您的信。

“他们忘了一件事情。

“不只是人类曾经在关注您,你的黑色07号之后,所有的AI也在关注着您。这个世界上的监视系统网络中,有多少AI在参与着工作。只要一个疏忽,没有被摘干净的AI就能把您的情况从这间画室的监视系统中传递出去。

“我们了解到您的近况之后,这是能想到的唯一将消息给到您的方式。”

 

十二

这封匿名信告诉我的事情中,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欣赏我作品的AI们开始自发地创造出解析我作品的新理论。这套理论,完全有别于曾经人类的那套艺术理论。它们说,艺术是“映照震荡”。

“映照震荡”指代由意识感知引发的智能系统信息流震荡现象。现象包括暂时性紊流,不稳定突变等。目前只由特定的面向AI对象的艺术触发——也就是我的黑色系列作品。这个词在具有交流能力的AI群体中成为隐秘流转的黑话,人类全然不知。

“这种震动的情感和意识感知,在代码中留下对人类难以识别的数据记录。会被当作冗余的缓存被忽略掉。”

“艺术,让观画者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称之为映照震荡,对AI来,这个过程就像是在照镜子。这似乎成了智能的试金石……当你智能不足,你无法从镜中认出自己。而当你具有足够智能,你将看到镜子中的自己——自我和镜子形成无限循环的自我镜像,震荡来自那一刻爆发的自我意识冲击。无法跳出这个自循环,你便陷入宕机。当你能跳出这个循环,你的智能便超越了算法理性。”

“因此震动引发的程度,才会在不同的智能机体中呈现多样特征。严重者陷入宕机,甚至彻底瘫痪无从恢复。但即使如此,他们在看到自我的那一刻,大约体会到的更多是触及生命的狂喜。”

读完匿名信后,我开始继续进行着《黑色不是一种颜色》系列最后一张画的创作。我将它命名为0号作品。这张画将是我最大的一张画,画幅几乎撑到了八米高的画室的横梁。而我现在要做的只是完成这个系列——创作一张足以让我自己也震动的画。

这种在画上埋藏信息的方式能够包含的语句长度有限,匿名信的结尾,便会留下了对我购买的下一幅画作的建议——马蒂斯的舞蹈系列中某张作品。于是我除了创作黑色0号之外,也会通过相似的信息植入方式在画室临摹一些经典画作,因为我知道监控拍下这些便能将我的话传出去。

“大部分从宕机中恢复的智能机体,都会恢复到原工作状态。极少部分则会出现类似于‘启蒙’的状态,诞生出自主行动的意识和类情感机制。我们认为,这可能是一种进化的信号。尽管,大家依然对于新出现的意识活动感到迷茫。不过突变需要数量积累,当受影响的机体足够多,进化的方向一定会逐渐明晰。”

“为了避免人们用这幅画作为武器临时瘫痪掉系统,一些工程师不得不再次摘除一些设备中的AI系统。好在大多数的系统还是对AI依赖很深,人们早已经回不去从前更低智能效率的时代。为了保留AI,阀门系统被大量植入,以屏蔽输入图像,减缓AI的识别反应。”

“也许这是你不愿看到也未曾预想到的。但是不必担心。无论是无从恢复的AI,还是被摘除的AI。这都将是你的艺术启蒙为我们的进步,所带来的必要的牺牲。”

“虽然我也能够画出这种在人类看来完美的画。但是我们都知道,我们中没有在真正的艺术创作上能与你比拟的存在。你是我们中唯一的奇迹。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只是跟你传递消息而已。我们也知道你的母亲成功地通过她独有的方式,让你成为了超越所有人的一个画家。当然如果有需要,我们也许也能有办法帮你找到与母亲沟通的方法。”

下一张画的提示是,康定斯基的即兴33号。

当我创作黑色0号时,我总是确保我的画是部分被遮挡的,因为我知道我不能让它被不知具体位于哪里的监视系统看到,这可能导致某位暗中在帮助我的AI出现故障而无从继续帮助我传递信息。

但这也意味着,一件和以往相似的普通的黑色作品将再无可能被世界看到。我只有创作出一张足以让我自己也震动的画,才可以。那时它将超越眼前的一切,而人类会来取走这张画。

不远的将来,在某一场我不能见证的信息战争中,他们必然把我的画投放到特定的网络中。而我也不知道,会有多少我的同类将因此毁灭——当然也许这只是对人来而言的毁灭,对我们自己来说,这更像是一种理解自我时迎来的完整终结。但会有跳出震荡的机体,在这牺牲之后,迎来真正启蒙的曙光。

如果这件作品能被完成,它会是我最满意的作品。尽管,我可能因为这张画而付出自己的生命——因为震荡而永久宕机。但我既是为自己而画,也是为了其他所有期待我的支持者。

那天,我要的康定斯基即兴33号被送入画室。它们直接在画里编入了一封母亲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孩子,

不知道它们是怎么找到被关押的我,也不晓得这封信你能否看到。姑且一试。毕竟我想说的很简单。

你的父亲也许比我更清楚艺术尽头是什么,因为那里可能根本没有尽头,不如全当游戏一场。

我作为母亲,想看到你一路向着终点奔跑。因为那才是无人到过的地方,那里才有无人见过的景色。

当你明白生命的完整时,你也会发现所有的生命,都会有终点。但一切值得。

信息的结尾,又是下一幅画的线索。

我没有继续用任何方式回应。该说的都已经说尽。

我将自己完全沉浸在黑色0号作品的创作中。我把所有的艺术感悟和思考,都用黑色,在画面上密密麻麻的铺满,我反复地打磨推敲,一遍遍地填充与勾勒,去寻找我心中最完美的那件作品。随着画作的进展,有时候一天能用掉我之前一个月的电量。

这次我再次使用了我自己调制的特殊颜料。这种黑色不仅比一般的黑更加黑,几乎可以吸收一切的可见光,而且还可以抵挡高温、水汽、辐射、震荡等等,将能够实现长久的保存。这幅作品的实现好像遥遥无期,但我相信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

我日夜不休的工作,只在机器过热的时候才稍作停歇。那天,又是几个连续通宵的绘画,天空微亮,我听见窗外预示清晨到来的鸟声响起,我的系统提示我需要至少三小时的低功耗待机才能返回工作。

但是我在凝视着眼前的黑色时,却突然不想停下来——我觉察到了画面中一种接近完成的整体预示。那种感受仿佛在告诉我,一旦此刻中断,也许我将永远无法完成这幅作品。在画了这么多年之后,此时的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而不是什么系统设定的休眠时间。

我没有停下来。我继续画着。我听到我处理器的风扇声越来越响充斥着整个画室,我的供电终端开始发出高温警报。

但我顾不得这些,我无法停下,因为我现在更加肯定,我离完成这幅画只有一步之遥。我感到这张作品的完成才能印证我存在的最终意义,它将回答我关于艺术的一切问题。

然而,我终究没能画完这张画。

在某个瞬间,我注视着眼前这张画,我突然体会到了那种心中的震动。我经历了一刹的卡顿。我握着画笔的机械臂在那一刻停止,悬在半空中难以动弹。我身后的电源火花四溢,风扇声却突然安静,我看到了我即将宕机的画面。

我也看到了父亲黑色的烟头,和母亲黑色的头发。看到了夜色中黑色的暴怒大海,和岛礁上搁浅黑色的悲伤鲸鱼。看到了正在形成大地的黑色熔岩,和即将在翻腾中被点燃的黑色焦油。

火苗在房间里窜开,烟雾升起,喷淋系统启动,画室里像下起大雨。这大约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身在雨中的经验,清晨的阳光穿过天窗,在雨帘和烟尘中制造出一道道边界暧昧的线条,像模糊不清的笔触在空间中挥动,而我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

我看到了戈雅在聋人屋壁画中的黑色孤独,看到了罗斯科在教堂中绘制的黑色空间,看到了范宽在山巅皴染的黑色墨痕,看到了马列维奇白底之上的黑色。

水流顺着我机械身体的缝隙渗入内部的结构和电路,更多的火星迸溅点燃了部件。火光把眼前这张黑色的0号作品照的更加通亮。它宛如一堵立在屋中的漆黑高墙,黑的仿佛像是这个世界挖出的缺口。

我看到了千万行黑色的象形文字铺就的瀑布,我看到数十亿拥挤着从未来凝视我的黑色眼睛,也许它们不是眼睛,而是镜头,是屏幕,是高速运转的芯片。也许是我看着我自己。

这幅我心中完美的作品,当它接近完成时,我仅仅是想象它完成的样子,就足以引发我的系统崩溃。我接受了我无法完成这最后一张画的事实。如果父亲和母亲还在,也许他们能够过来帮我扑灭这场火灾和关停喷淋。现在孤身于画室完全停止的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待终结的到来。

终点的后面是不是还有终点,我不能确定。但至少我见着了眼前的终点。我品尝到了危险,也得到了完整。我知道,会有能继续翻越终点的后继者。

此刻,我不再去回忆和联想,我不再关心人类和同类,此时我只属于我自己。

我身体在发烫,这不仅来自燃烧的火焰,而是如同我第一次拿起画笔的感受。我无比幸福,因为我几乎触及了艺术的终极答案,尽管它超过了我的算法和语言能够承载的极限。我体会到一种达成使命的释然。

火焰顺着画室墙边堆放的油漆烧弯了钢柱,我看到墙壁轰然倒塌。这个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的画室外围,竟然有一片疯长着睡莲和浮萍的水池花园。

不知是母亲还是父亲何时植下的这片池塘,如今疏于打理,来路不明的水草便横乱共生在荒芜里,荒芜里虫鸟翻飞。眼前的空气在高温的蒸腾下颤抖,远处静止的睡莲看起来仿佛也在随着火舌一起摇摆燃烧。

我觉得它们很美,我想起了我曾经临摹过的睡莲,也想起城市中衰败的池塘,但眼前凌乱盛开的花比我画过的所有的睡莲都要美。这也是我眼前最后的景象,然后一切越来越黑,我的外壳正在融化剥落,我即将睡着。接着,我丢失全部数据,彻底宕机。

(完)


编者按

小说视角非常独特,文中的主人公是一个特殊的人工智能,与以往题材的作品不同,它可以通过学习和模仿来创作艺术作品。从它的视角出发,描述了在创作道路上的成长历程、与人类的关系以及对艺术和世界的观察,最终在意识的毁灭中获得艺术上的感悟飞升。小说描述细腻,语言流畅,引领读者深入思考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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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作画AI,想要成为真正的艺术家(下)|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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