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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鳞》重置版 第二十九章 七剑(上)

2023-01-24 20:41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第二十九章 七剑

        从斯大林格勒通往莫斯科战场的铁路线漫长得令人窒息。没有窗户的闷罐列车厢在一段段铁轨之间节奏分明地震动着,像是一颗强劲的钢铁心脏在以稳定的频率跳动,每一下都要震得我身上的冲击伤更加清晰可感地剧痛一下。时刻处于奔波之中的医疗车厢,环境可要比野战医院更加糟糕,被认为“不值得修复”的重伤员都被留在斯大林格勒的后方医院了,我们这些还有希望在短时间内伤愈并赶上下一场战役的轻伤员则被打包塞进了这些车皮里。这里的医生和护士全都因为高强度的外伤处理和手术作业而显得疲惫且暴躁,身上的白大褂无一不染着洗不干净的淡红色血渍,看上去活像是一群屠夫。他们分配给我用来取暖的伤病员衣物里包括一条旧羊毛织成的黑色厚围巾,我宁愿咬着牙硬顶住从车门缝隙灌进脖子里的寒风,也没能鼓起勇气戴它,因为上面爬满了不安分的虱子,看上去整条围巾简直能自己动起来。甚至连常备供电都不能保证,医护人员们不得不顶着呛人的气味,往炮弹壳里装上一层煤油、点上棉芯自制油灯,或是干脆把成束的电话线点燃用于照明,这种糟糕的环境和漫长的颠簸使得伤员们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全都很差劲,我听到对面的一名伤员,向他身边一直抱怨没有水喝的莫斯科籍病友安慰道:“马上你就能回家了。”而后者毫无希望地反驳道:“彼得连科还说解放斯大林格勒之后,要带我们去城里最好的鲟鱼饭店吃一顿呢,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瞧着吧,我们都会和他一样,在到家之前就会死在这场该死的战争里了。”

        那个伤员再次提到彼得连科的死,令我感觉到比寒风更加刺骨的凄凉。我有幸和拥有茶炊的这一组伤员们分到了同一节车厢,之前在伏尔加河东岸一块儿唱歌的很多人已经牺牲了,同时换上了不少新的面孔,那尊宝贵的茶炊也落寞地被弃在车厢一角,因为既没有茶叶也没有燃料,这种物事人非的强烈悲怆比伤处更加令我痛苦。那位把茶炊送给伤员们的护士奥泽洛娃自己也成了病人,她在斯大林格勒的废墟里营救被打伤的士兵时中了枪,这会儿正发着高烧,我总是忍不住地想象,如果彼得连科还在这儿的话,那个快活的家伙肯定能给大伙唱出一首歌来,但他已经和无数战友一同埋在了家乡的冻土里。

        我邻床的伤员,就是那个第一个从火车站冲进斯大林格勒的“哥萨克”号天启坦克车长,名字叫叶尔绍夫,但苏联坦克手们更喜欢叫他的绰号“巴尔马雷”(注:苏联寓言诗《巴尔马雷》中的强盗,斯大林格勒的儿童圆舞雕像即取材自巴尔马雷的故事,故事中的巴尔马雷其实就在雕像上被孩子们围住的鳄鱼肚子里),这个大脑壳的粗壮光头汉子脸上布满了结实的皱纹,着实像是个老土匪。他始终对自己受伤的原因讳莫如深,其他伤员私下里把这事当笑话讲给我听,原来他并不是被敌人打伤,而是在“同时被敌人和自己人所害怕的”天启坦克车舱中作战时,被双联磁能增幅加农炮同时开火的可怕后座力整出了脑震荡。其他伤员在车厢里哀声叹气的时候,老“巴尔马雷”则一个劲地撺掇号称“不讨人喜欢”的林驱去领头唱个歌,因为肩膀被炮击震伤的林驱是这节车厢里伤势最轻的人员之一,而他愿意讲话的时候也确实称得上有一副好嗓门。

        “但凡我的声音稍微正常一点儿,我就自己去唱了,可您听听我这坦克发动机一样的嗓子。”叶尔绍夫说,他那低沉粗糙的嗓门确实是够沙哑的,“唱起歌来太煞风景了,您可不一样,您有一副好喉咙,而伙计们需要有人带头唱首歌来快活一下,听他们说,之前有个叫彼得连科的就总这么干。”

        死硬分子林驱始终沉默以对,叶尔绍夫最终放弃努力动上了肝火:“好吧,您这装在套子里的别里科夫!我真不爱跟您这种人打交道,三九寒天的跟您要点儿雪都要不来!您就窝在那儿装睡好了,老巴尔马雷去出丑给大伙找乐子!”

        不知是叶尔绍夫的嘲讽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听到了奥泽诺娃剧烈的咳嗽声,林驱猛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在熟悉他的伤员们难以置信的注视之下,这个沉闷的“不讨喜者”走过了大半节车厢的距离,像献花一样将自己军用壶里的水双手捧给了奥泽诺娃,然后站在车厢中间开始唱那首《莫斯科郊外》的夜晚。这家伙竟肯开口唱歌所产生的惊奇效果,比歌声本身更能让大伙感到一些难得的乐趣,他们都像忘记了伤痛一般安静下来,并在最后一句“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终了之后叫嚷道:“这不是能唱吗!”“中国小子是台隐藏的留声机啊!”

        奥泽诺娃的病容上浮现出笑容,从先前奥卡佳娃献给她、已经枯萎得不成样子的那束残花中抽出一束来,费劲地掷给了林驱,这让车厢里的快活气氛达到了高潮,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林驱的脸突然变得比高烧的奥泽诺娃还要红,他盯着落在脚边的那几朵干花,手足无措地不知道该不该捡起来,最后终于想出个脱身的法子,报复似的要求叶尔绍夫来唱下一曲,成功把大家的关注转移给了“老巴尔马雷”。

        “呃……那就加入你们的‘茶炊合唱团’唱一首好了,毕竟我老土匪年轻时也是骗到过姑娘的。”于是叶尔绍夫用那粗哑的嗓门唱了一首《卖货郎》,在众人齐声应和“别让我把肩膀压弯,要买布快出来看”的合唱声中,甚至相邻车厢的人都被吸引过来看热闹了。

        我跟着大伙一同唱歌欢笑,伤处也感觉不那么疼了。列车在繁忙路段短暂放缓速度的时候,不少人趁机拉开侧厢门去解手,我则透过门洞想要望见远方夜色里的莫斯科,并发现雷泽诺夫也在这儿作着同样的眺望。他始终把一只热水袋贴在右髋部,很难想象,这位战斗英雄是因为胃溃疡而被军医强制“关”进医疗车厢来的,这种胃病是他在斯大林格勒漫长的作战期间长期缺乏饮食所致。

        “真可怕啊,”他望着远方那片沉沉的阴影,“已经是这个月份,今年莫斯科竟没有下雪。科学部的格雷戈里.赛林斯基博士告诉我说,这是因为尤里在要塞中心建设的心灵控制增幅器产生了异常的热量。你知道盟军正在南极发起的攻势吗?听说他们在南极点侦测到了相似的能源热源。”

        “不仅仅是相似,南极点的那处热源强度要比莫斯科的高出好几个数量级,甚至融化了部分冰盖,导致盟军的远征舰队能够从边缘冰架深入到南极大陆内部。”我在莫斯科无雪的暖冬里打了个寒颤,就在我们向着莫斯科步步推进的同时,同盟国联军已经将他们光荣的远征进行到了终点站——厄普西隆帝国的南极基地,先前处于侦测和假想状态的那座“全球性心灵控制增幅器”,已经随着他们向南极点的不断靠近而越来越强烈地显示出自己存在的迹象,我无法想象在地球另一端那块深寒而失落的大陆上,正上演着一场怎样的战争,“我不知道把月球基地的兵力全部投送到苏联战线上来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天启坦克能下海,我们早就把红旗插遍全球了,可惜红军没有足够的船只,来把强大的陆军跨越整个地球投送到南极战场。比起无法企及的目标来,我们应该做自己真正能做的事情。”雷泽诺夫答道,“同志,你要知道,莫斯科战役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情报已经得到证实,尤里就在莫斯科要塞里亲自指挥防御作战,他的重要性与南极基地是同等的,我们和同盟国都有必须要达成的胜利。”

        一颗流星燃烧着从夜空中笔直坠落,火焰的尾痕将整个夜幕裁劈成左右两半,直到它消失在黑暗的原野中,将沉重的震响传播到铁路线上,我才意识到,那是一艘从月球基地投送到莫斯科战场的运载火箭。随即是更多火箭形成了更多颗流星划过天幕,它们接连砸落在地表所产生的一连串的重震,就像一尊连接着地球与月亮的巨型座钟,正在震颤世界地敲击报时,这是莫斯科战役打响前最后的倒计时。

 

        火车终于在次晨抵达了前线兵站。我和雷泽诺夫前往莫斯科郊外的野战司令部报到时,看到一艘印着镰刀铁锤红星军徽的运载火箭就落在司令部一侧的原野上,苏联战略火箭军的技术部队正在对它进行回收作业,有人告诉我们,将军同志昨晚刚刚乘坐这艘运载舱抵达战场。我们在火箭高大的投影遮蔽之下进入司令部,发现指战员们正在激烈争吵,一幅高精度的莫斯科战场军事地图被投映在他们身边的作战控制连线屏幕上,纷乱而密集的各种箭头、弧线、阴影区和等高线眼花缭乱地遍布其上,而被所有这些图例符号和蛛网一般密集的交通线汇聚在最中央的,则是森严壁垒的莫斯科要塞,我们的部队已经由图拉-梁赞-弗拉基米尔一线进抵莫斯科近郊,而尤里的部队围绕着莫斯科建立起了一圈坚固的防线,同时还在斯摩棱斯克等外线位置部署了大批兵力钳制着莫斯科主战场。

        “敌人仍然占据着外线,一旦我们贸然对莫斯科发动进攻,部署在周边的厄普西隆分子将能够从斯摩棱斯克、雅罗斯拉夫尔两个方向迂回到我军侧翼发起进攻,到时候我们将陷入三面受敌的不利态势!”提出这一警告的柳德尼科夫将军年纪比在场的指战员都要大,前期作战中他担任乌拉尔方面军的指挥员,早在上次世界大战期间就已经是苏联英雄了,正是由于作为老一代指战员而对旧式“猛犸”这一类重型坦克怀有近乎固执的自信,他才提出了夺取乌拉尔山工业基地并重启“天启”式重型坦克生产线的建议,为进攻莫斯科这样一座坚固的要塞式目标提供了稳定有力的装甲攻坚力量供应保障,“我们应该放弃这种军事冒险,退回到图拉和梁赞建立稳固防线,作好对莫斯科之敌长期围困的准备,我们依托西伯利亚大铁路、月球基地投送和中国-外蒙古运输线建立起来的后勤供应体系比敌人更加有效,对峙下去就能不断积累力量优势并最终压垮他们。”

        “以地域防守为中心目标的保守战略无益于当前形势,应该以打击和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首要目标,尽可能让我们的部队动起来,引诱和迫使敌人随我们而调动,在运动作战中尽可能多地消灭他们,直到削去敌人部署在外线的兵力,再对孤立无援的莫斯科要塞作最后的总攻击。”主张运动战和主动进攻的苏近卫,对柳德尼科夫将军的防御对峙战略并不买账。

        “我同意柳德尼科夫同志的主张。”拉丁同盟军的阿尔卡扎将军也表了态,“这是最稳妥的策略,此时对外线敌人进行的打击一旦失利,将可能导致我军的重大兵力损失,并将前期作战积累起来的优势彻底葬送。”

        琴科夫则成了夹在这两派之间的异类:“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前线有足够的兵力确保我们在短时间内解放莫斯科,我们应该在最短时间内发起攻坚作战,尽快光复首都并依托占领的城防攻势对抗外线敌军,任何迟疑延宕,都可能导致敌人从已经遭受的重大打击之中恢复过来重新集结部队。”

        三方都竭力摆出大量的侦察情报和推演结果,试图佐证自己并驳倒对手,一想到双方近百万士兵的生命就在我们这些指挥人员的争吵之中被抛来抛去,我便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同样待在司令部里的库可夫上校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而是沉默地守在另一间小指挥室门口,我和雷泽诺夫透过门上的小窗向室内望去,发现里面只有将军同志和索菲娅上尉两人,将军同志抱着双臂俯瞰着一座三维地形的莫斯科沙盘,仿佛从中看到了无限广阔的战场,他大多数时间像雕像般沉默不动,偶尔抬起手来讲出三言两语,索菲娅情报官便马上按照他的设想在沙盘上推演一番。库可夫示意我们保持安静,并把我们领到离门较远的地方进行交谈。

        “看吧,这就是战争。每一位指挥员都能够举出截然不同的作战方案,而且都能够讲得非常有道理。但战争不是普希金写诗,是由人命堆成的血淋淋的客观现实,只有唯一的最优解能够达到最大化的胜利,普通的指战员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对所有可能的战局走向进行推演,再到战场上去进行一连串的试错、验证和调整,才有可能穷举出这一最佳作战方案。”库可夫向我们感叹道,并向小指挥室内指了指,“但最出色的指挥员能够只花很短的时间、在大脑里就完成这样的演算,这就是我们的将军同志。在我所知道的指挥官里,只有四个人拥有这样的能力,将军同志,盟军指挥官阁下,还有厄普西隆帝国的那位异教。”

        他列举的这三个人选毫无任何悬念,我因而对第四人备感好奇:“剩下那个人是谁?”

        “尤里!”库可夫沉沉地答道,“同志,不要小看他,这场战争已经进行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只要稍有不慎,他躲在莫斯科要塞里就能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甚至他那颗大脑在死了之后也许还能继续‘咬人’呢!还好将军同志在这儿。”

        指挥室的门被推开的一刹那,激烈争吵着的指战员们瞬间沉默了下来,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出现在门口的将军同志,他的脚步有些怪异,每一步都像是在平地上踩一级并不存在的台阶,这是经历过月面登陆作战和宇航投送的长期失重环境之后,所导致对地表重力不适应而造成的。

        “同志们,形势非常严峻,我得出的结论是:莫斯科是尤里为我们设下的陷阱。我尝试了可行的所有进攻方案,可无论采取何种策略,只要我们开始对莫斯科要塞发动进攻,敌军的外线部队都能在12小时以内占据我们暴露出来的两翼位置,并在24小时以内对我们完成合围,当战役推进到第三天的时候,我们将损失50%以上的作战力量。柳德尼科夫同志的对峙方案同样被推断不可行,由于同盟国联军倾巢远征南极造成了欧洲战区的力量真空,尤里将能够快速地从欧洲调动大量心灵傀儡部队增援到莫斯科战场,在长期对峙所形成的力量对比转换之中,真正占据上风的将不是我们,而是敌人。”

        在死亡一般的沉默中,将军同志穿过众人走到了作战控制连线地图面前:“唯一能够改变的因素在于,我们在被敌人合围之前的24小时之内究竟能做到些什么,我的意见是,放弃对莫斯科外围敌军的防御,集中全部兵力进行重点突破。敌人投入到战场的主力部队有一半以上是受到心灵控制的红军,只要能够在被包围之前进入城区,找到并摧毁尤里建立的莫斯科心灵增幅器,就能够解放这些被傀俘的同志,敌我力量对比将立刻逆转,这也许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唯一机会。”

        接下来他沉默了,用一种询问般的眼神逐一注视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那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我立刻就能感受到自己的目光里表达出了无比的信任,同时也能感受到将军同志接收了这种信任,甚至还能感受到其他人目光里同样的信任。不再有任何争论,最终作战方案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敲定了,将军同志顿时提高了嗓门:“同志们行动起来,现在的作战时间必须以秒来计算了!”

        索菲娅上尉打开了通往指挥大厅的电子闸门,我看到这间作战厅俨然被布置成了一座宇航指挥中心,将军同志带着我们踏上指挥台,向着下方呈阶梯状分布的众多指挥通讯和技术参谋人员,发出了打响解放莫斯科战役的第一道命令:“我命令,将侦察卫星引导坐标集中至敌环莫斯科要塞防御圈的南线波多利斯克位置,加装在卫星运载舱上的星际轨道导弹打击系统作好发射准备,集中火力开辟从波多利斯克方向突入莫斯科内部的进攻通道;库可夫部队配合斯大林格勒方面军从西线进入出击位置,琴科夫担任方面军指挥员;雷泽诺夫部队配合乌拉尔方面军从东线进入出击位置,柳德尼科夫担任方面军指挥员;各部队在月球轨道打击完成之后,同时发起进攻。现在是莫斯科时间15:04,中国方面发射组网的载弹侦察卫星将在2小时40分钟后越过莫斯科战区上空,务必在卫星能够提供准确制导并发射轨道导弹的窗口时间内突破波多利斯克防区。作战倒计时02:40:00,开始计时!”

 

        作战倒计时每减少一秒,出击阵地上就会有更多的军事建筑被搭建起来,有更多的坦克和士兵汇聚到这钢铁与血肉的巨大拼图边缘集结起来,就仿佛是从土地里成片生长出来的一样,从战场上空掠过的战机投影是这支庞大集群之中唯一迅速的东西。随着共产国际阵营的军事科技逐渐实现了整合共享,苏联红军的战车工厂里也已经建立起了中国和拉丁同盟的坦克生产线,一台台的“天启”式、“女娲”式和“灾厄”式卷集着沉重的履带,从轰鸣开启的工厂闸门后面排列成纵队碾压出来,寒冷的原野上布满了一片又一片的军靴印迹、一层又一层的履带辙痕,看上去显得更加贫瘠了,贫瘠得令人怀疑它是否还能生长出庄稼与花草来,贫瘠得令人怀疑1985年的春天是否还会降临到这片土地上。我用望远镜观察着无数张面孔和无数眼炮口正对着的那个方向,看到环莫斯科防御要塞圈上的波多利斯克地段正被覆盖在林立的防御工事之下,并想象着敌人正躲在这些工事后面,以同样紧张的目光观察着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们前方的究竟是胜利还是死亡。

        苏维埃联合纵队——琴科夫在赶往莫斯科战场的军列上向将军同志进行无线电通讯时,首次使用了这个由他提出的番号,指的是在斯大林格勒方面军麾下紧密协同作战的苏联、中国与拉丁同盟参战部队,在经历过漫长的分裂与交恶之后,我们都对这个番号感到光荣和自豪——这支联合纵队的装甲前锋就在我面前集结着,夹在叶尔绍夫的“哥萨克”号天启坦克与加夫列尔的“灾厄”式坦克之间,林驱车组的“大钢铁”号麒麟坦克矮小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确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坦克王牌之中的异类,夹杂在众多大吨位的重型巨兽之间,他的麒麟坦克是绝无仅有的一支中型坦克王牌车组。我听到叶尔绍夫又低又粗的嗓门向他嘲弄道:“林,你的坦克就和你们中国人一样,都是矮个子。”

        “睁开眼睛看看吧,老土匪!现在已经是20世纪末了,钢铁与机械的时代正在过去,这是信息与电子的时代!对坦克而言,最重要的不再是装甲和主炮,”林驱讲到这里,伸出两根手指来先后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而是感知与通信!我受够了你们那些硬到要用榔头砸的苏式坦克操纵杆,我的麒麟坦克会比你们的大家伙更灵活、更迅猛,你就等着瞧吧!”

        “我要是你的话,就会为自己的性命考虑,换上一辆更重更大的坦克。”叶尔绍夫指了指前方要塞的阴影,“敌人的数量比我们还多呢,要活下来可是个体力活儿!”

        “你要是真正了解中国人的话,就会知道,我们早在几千年前就不怕对面人多了。”林驱开始跟他吊书袋,“有一位叫项羽的将军,只靠着二十八名骑兵就击溃了数千敌人成功突围,还杀死了敌军的将领、砍倒了敌人的军旗呢!”

        叶尔绍夫将信将疑地把两颗眼珠子突出来:“如果你没有吹牛的话,希望我们都能有他那样的勇气。”

        苏近卫站在我身边,寒风将他的军大衣毡领吹得像杆顶的红旗一般劲拂着:“看哪!历史就在我们面前上演!这场战争终于快要打到头了。老苦瓜,你说等战争结束之后,我们的名字会留在历史上吗?”

        我挥手指了指面前无数被钢盔和军帽遮盖了的面孔:“有那么多的同志们呢,谁的名字留在历史上才公平呢?又有谁的名字应该被遗忘?别计较这些无聊的事情了,让以后的人们去决定吧,如果他们选择忘记,即使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石头上也终究会被风化掉;如果他们对这场战争感兴趣,那就总会去回忆和探寻。”

        苏近卫没有回答,也有可能他回答了但我没听到,因为一阵比所有坦克引擎轰鸣都更加低沉的机械咆哮,郁郁地覆盖了这片钢铁的原野,一片望不到边的阴影,像黑夜一样为我们和身边的所有士兵、坦克盖上了一道暗霭,我抬起头来,感到一种混合着恐惧、悲怆和骄傲的强烈情感像熔岩一样炙烤着狂跳的心,压覆在我们头顶的,是百夫长攻城机甲!它那三条起重机一般高大的机械腿,精准地踏在坦克队列的间隙之中,支撑成一个巨大而稳定的三角锥形,而巨硕的钢铁头颅则高昂着机鼻部位的420mm巨炮,沉沉地转动到侧面位置对准莫斯科方向,就像是从风中嗅到了战争、鲜血与死亡的味道而偏过头来躁动着。

        “它也被带到苏联战场了!”我不断仰起头来不愿让视线离开“百夫长”,并伸手扶住了快要落下来的军帽。

        “是通过重型轨道空降舱从月面基地投送下来的。”苏近卫告诉了我更多惊人的事实,“它跟着将军同志参加了月面登陆作战!如果没有我们既坚不可摧又无坚不摧的‘百夫长同志’,那就没有什么月球作战的胜利,也不会有什么解放莫斯科了!请像我一样为它感到光荣和骄傲,因为我们人民军队最强大的军事力量结晶,已经参与到了这场光荣而伟大的战争中来,我对这场战争再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只要能以最终的胜利来结束这一切,我将别无它求,哪怕要为此献上自己的生命!”

        寒云中一阵破空的呼啸急降而下,那是第一枚装载核子战斗部的卫星轨道导弹正在突入大气层,它的任务是完成试射并校准中心打击坐标。我们看着它的火尾在广阔的天空背景中缓缓沉降下来,等待着这颗死亡的种子埋入敌军阵地,并生长成一朵毁灭的花。苏近卫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沉沉地说道:“开始了。”

        轨道导弹在距离地面还有数千米的云层中凌空爆炸开来,比预计中的触地引爆大大提前了,更令人意外的是,战场环境监测传感器里侦察到的各项数据显示,战斗部中的核弹头发生的是一次受到外部破坏而导致的非核爆炸,作为引发药的大当量外壳爆炸物,还是在如此之高的空域将爆炸冲击波扩散到了比计算中更加广阔的范围,并波及到了出发阵地,靠近前沿的建筑像积木一样被巨大的冲击波推倒,集结好的士兵和坦克纷乱地逃散撞击着,受到气流冲击的直升机哀嚎着失去控制,从低空侧倾过机身,砸落在大地上折断着主桨。我们伏下身去躲避那意料之外的狂暴冲击,渐渐被一个可怕的事实扼住了呼吸:它在落地之前就遭到了拦截和诱爆,轨道导弹打击计划失败了,这里部署着敌人的反导系统!

        预先制定的作战计划开始进入艰难的实践试错阶段,将军同志低沉稳定的声音像一台机器在作战讯道里运行着:“暂停卫星轨道导弹打击计划,各方面军开始进行炮火准备,掩护装甲部队突入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定位并摧毁敌人的反导系统。”

        原以为绰绰有余的2小时40分钟窗口时间,突然就变得紧巴巴的,莫斯科战役从一开始就遭遇了巨大的挫折,突破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原本只是庞大作战计划中预计进展最快的第一环,我们本以为只需要站在安全的射程范围以外,观看着自卫星轨道降下的核子导弹进行一次盛大的火力演出,随后便能够轻松地踏过被夷为废土的敌军防线,而真正困难的部分要在其后进入莫斯科要塞内部才真正开始,谁也没想到我们竟然在这刚跨出第一步的门槛位置就被绊倒了,卫星轨道战略打击的神话破灭了,战争瞬间跌落回到了大规模机械化作战的水准,同时让交战双方都备感煎熬的远程火力准备再次开始漫长地折磨着我们的神经,而被刚才的核弹头空爆冲击得一片混乱的突击集群,也迅速恢复过来重新集结着进攻队形,装甲兵们纷纷钻进自己的坦克开始预热引擎,他们渐渐明白过来,“无伤通过”的奢望已经落空,必须得亲自钻进敌人的龟壳里去拔掉那些爪子和牙齿了。在漫长火力准备的同时,空天部队不死心地进行了第二轮卫星轨道导弹试身,这回投送了更多数量的导弹进行了更大范围的打击,其中几处弹着点还随机选取在了波多利斯克以外的其他环状防线部分,可它们无一例外在相同的高度受到拦截,就好像撞毁在了一层透明的防御穹顶上,毫无杀伤效力可言的高空非核爆炸相互蔓延连结,使得整片天空都燃烧了起来,这掐断了我们的最后一丝侥幸:敌人的反导系统遍布了整个环莫斯科要塞区,而且足够抵御饱和式打击。

        长期待在战场上的人很容易就能觉察到火力准备进入尾声的迹象,就好像能够通过逐渐稀疏的敲击声来判断一场大雨即将停息。苏近卫在这时突然作出了一个怪异的建议,他阻住了我准备靠前指挥突击部队的打算:“我反对将指挥部前移,在能够确保作战效果的前提下,最好也不要往前线投入过量的部队。”我经过这一提醒才觉察到一些隐蔽而不安的迹象,原本预定要来到这处指挥部的琴科夫迟迟没有出现,与方面军参谋人员留在了更后方,在远隔着整片战场的东线方向,柳德尼科夫的机动基地车也在比预案中更远离战场的位置停下来开始建立指挥部。与我们同在前线指挥部里的阿尔卡扎显得有些焦虑,对着他那一侧的作战控制连线屏幕,反复在宇航遥测图上查看着中国载弹侦察卫星的运行轨道与组网情况。一种超出战事之外的淡淡恐惧正萦绕着我们。

        一阵引擎和呐喊混合而成的声浪震颤了指挥部,打断了我对这些不安迹象的观察,这进攻的咆哮紧接过了进入尾声的炮火准备,再次充斥了整片战场。在直升机和歼击机群所拍摄的航拍画面中,辽阔的原野上到处都遍布着冲锋的坦克,成排的负重轮半埋在履带掀起的尘土之中绞集滚进着,它们排列成松散的楔形突击队列,在战场上形成了无数个突击箭头向还被笼罩在炮火烟雾之下的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冲去,运载着步兵的装甲车编队则隔着数百米的间隙紧跟在二线突击位置。经历过长期协同作战的磨合,我们的战场数据链体系与信息化作战方式已经与苏军和拉丁同盟部队实现了很好的整合,不仅有众多“蜻蜓”无人机像纸飞机一样弥漫在低空中开展前线侦察和攻击指引,苏联红军陆航部队的武装直升机上也加载了电子侦察和数据链通讯平台,在这些侦察力量和作战信息共享体系的指引下,冲在第一线的坦克突击队列往往在看到敌方目标之前就开始了视距外超越射击,攻击动作变成了看不见敌人的简单射击练习,只有通过无人机等空中单位的侦察画面,才能看到这些完全依托数据链指向进行盲射的炮弹究竟在视距以外击中了什么目标,“猎狼犬”武装直升机编队则跟进在更后方的低空中,使用射程更远的反坦克导弹进行更加漫长的攻击,众多拖开烟尾的导弹像无数柄投枪一样掷进战场对面的硝烟之中。伴着突击集群的进攻,更加精准的第二轮炮火准备已经开始,比起覆盖式的首轮炮火准备来,这次的炮声稀疏得有些漫长,但每次开火都目的性极强地对准了暴露出来试图展开阻击的敌军目标,而“百夫长”攻城机甲的主炮轰鸣,是所有炮火中最为沉重的,像是一支以弹药装填时间为一轮周期的节拍器在稳定地调制着这场毁灭进行曲的进攻节奏,大多数敌人几乎是刚从半残的掩体里露出头来准备作战,便被成片的炮火重新埋了回去,成团的血雾半掩在硝烟之中,就好像是他们被炸碎之后向天空飘散的残破灵魂,试图组织反冲锋的厄普西隆部队,往往成片地被远程炮火或坦克和直升机的超视距直射火力击毁在要塞防区之间预留的出击通道上,以至于坦克冲击队列进抵至那些堤坝式的巨大防御工事面前之后,几乎寻找不到未被堵塞的道路,不得不等待步兵们成片地从后队装甲车中散开队形,引导和掩护着工兵队伍开展清障作业。

        “山梨花-06报告,于54a2区域发现疑似目标!”最先突入当面敌军防区的“山梨花”中队发回了至关重要的侦察报告,在那架“猎狼犬”直升机传回的侦察画面里,可以清楚看到一座高大的军事设施正在遮蔽天空的硝烟中隐现着,它看起来就像是一柄无刃的剑柄竖立在大地上,顶端呈圆瓣状散开的一圈稳压聚能装置位于它的“剑格护手”部位,仿佛随时准备从中央发射位置凭空生成一柄由能量波束形成的长剑刺向天空,侦测系统显示它散发着强烈的对空雷达预警信号,此外还有数座辅助雷达站分布在周围协助它进行空中目标的定位追踪,一切特征都与反导装置非常符合。随着数据链的快速传导和各级指挥部的通讯中转,关于疑似任务目标的坐标情报很快就从前线单一的直升机平台节点上传导到了整支军队的全部作战单位,所有与该目标相距在射程以内的武器,纷纷将打击火力投送到了这同一位置上,足够将这柄“长剑”摧毁好几遍的炮火先后砸落在它不断残损变形的主结构上,而“百夫长”攻城机甲成为了踩碎这根“稻草”的“最后一头骆驼”,420mm口径的高爆炮弹将它从基底部位彻底炸断,聚集在“剑柄”周围组成环状防御的厄普西隆部队,在它那不断压覆的阴影之下混乱逃散,不幸位于倾倒方向上的那些部队,很快就被压在了那堆巨大的废墟之下。

        “结束了吗?”我在炮火的余震之中怔怔地问道。

        “雷泽诺夫部队报告,于97c2地区摧毁疑似任务目标!敌人的反扑非常猛烈,我们需要支援!”雷泽诺夫从东线发出了作战报告,他再次开展了擅长的特种作战,在柳德尼科夫的方面军主力作好进攻准备之前,就率领一支突击部队奇袭了东线前沿的一座心灵信标设施,并解放了附近受到心灵控制的一小批苏联红军部队,他们就靠着这样一支仅仅装备了中型坦克的残破部队楔入敌军外围阵地,沿着防御薄弱位置意外地发现并摧毁了另一座“长剑”,从前线记录影像中可以看到,那座被他们摧毁的疑似装置,像脊骨一样坍断在远方,与我们刚刚击毁的那座显然是同一种设施,我们对战役严酷程度的轻忽,再次在现实战局面前撞了个粉碎:敌人的反导装置不止一座!

        雷泽诺夫的突击行动固然大大出乎了敌人的意料,但同时也将他们自身置入了险地,反应过来的敌人开始从东线防区其他位置调集重兵进行反扑,将这支兵力有限的突击部队阻断在了缺乏防御纵深的一小片战场上,中型坦克在这种高强度作战中的脆弱性暴露无遗,他们既得不到足够空间和片刻喘息来重新部署防御,也缺乏足够坚强的装甲作战平台来抵御敌人连续不断冲击,很多“犀牛”式主战坦克在接受维修的时候就被突入近前的敌人击毁在了修理厂上,雷泽诺夫部队甚至开始从刚刚占领的战车工厂里临时装配新的坦克来勉强弥补战损。

        琴科夫在作战控制连线地图上划出了几条进攻路线,命令苏维埃联合纵队从南部绕过波多利斯克要塞区的末端,前去支援东线的雷泽诺夫部队。但敌人的分段后退阻滞战略开始发挥作用,我们的部队按照预定的进军路线行进到半途,才发现通向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的几座桥梁都被炸毁了,一条巨大的横断峡谷将我们的西线出发阵地与敌军主要塞区彻底隔断开来。第221旅的工兵部队沿着这座被峡谷隔开的“孤岛”地带进行了冗长的地理测量,才总算选定了一处较窄的位置,利用舟桥组件架起了两座通往南部山区的工程桥。

        部队拥挤着涌向了南方那些位于雪线以上的高海拔山地,连莫斯科中心散发出来的心灵增幅器热辐射,也在这些极寒地带失去了效力,漫天风寒和也许已经层郁了千万年的积雪几乎堵塞了所有道路,使得我们的行军变得格外艰难和漫长。苏近卫和阿尔卡扎焦头烂额地围着作战地图,研究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等高线: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复杂的作战地形,根本找不出现成的行军路线,只能完全依靠琴科夫的方面军司令部指引行动。”

        “我怀疑琴科夫同志也没有完整的路线,大部分区域都受到了敌人强大的信号屏蔽干扰而成为侦察死角,连卫星都无法有效完成地形测绘,我们只能在进攻中侦察和寻找道路。”

        部队开始经过一处冰川隘口,隘道一侧的那座雪峰像一柄粗重的犀牛角般高昂在天空之下俯瞰着队伍,地势之险峻以至根本不可能从地面进行翻越,部队只能从它的底下绕过去,侦察机在这片区域反复盘旋了几圈,除了死寂般的风雪什么也没有看到。

        “即使难以攀爬,放弃制高点的错误也是难以容忍的,应该用运输直升机投送一支步兵队伍到这座山峰上建立警戒阵地。”我建议道。

        满载着步兵的两架运输直升机向山顶缓缓靠近,有好几次我们都担心它们的主螺旋桨会结冰冻住而导致坠机,但这些苏联货总算顶住了严寒的考验,抖抖嗦嗦地爬升到了“犀牛角”的尖端位置。就在它们盘旋着寻找合适的降落场时,同时有好几发防空导弹的呼啸打破了这冰雪地狱的寂静,两架直升机没来得及作出任何规避机动,便先后炸开成两大团火球砸落进了冰峡,随后便是暴雪一样猛烈的火力盖到了行军队伍头上,我牙床发麻地看着那座雪峰突然变成了所有这些火力的中心源头,敌人把一整座堡垒筑进了这座挖空的山体里!

        拥挤在隘道上难以散开的队伍被俯射火力成片地“泼”倒在雪地上,鲜血的红色和油污的黑色一层层渗进积雪里并很快黯淡下来,最先通过隘道的先头部队完全被切断在了前方的雪谷里,厄普西隆军的远程火力自北方的波多利斯克要塞区腹地飞来,狂暴地轰击在拥堵着坦克和步兵的谷底。敌人显然是想要等到联合纵队行进过半时再发起伏击,届时我们的部队将完全被切断成相互孤立的两段而被分别击破,但直升机机降行动带来了堡垒暴露的风险,迫使他们提前展开了攻击,致使已经通过的先头部队成为了牺牲品。

        “后队撤离,战斗交给空军来办!”苏近卫坚决地阻止了一切试图冲破隘道去营救先头部队的尝试,以最快的速度将隔断在后的主力部队撤出了敌军火力打击范围,愈加猛烈的敌军远程炮火震得附近山上的积雪不断向被封锁的谷底滚落。

        “‘壁垒杀手’就绪了没有!?”我扯着嗓子催促道,老练的操作员没有等待下令就已经完成了定位,“壁垒杀手”导弹几乎是在我喝问着的同时就呼啸着飞了出去,经过短暂的飞行之后准确击中了那座隐藏在山体里的巨型碉堡,多级战斗部从山顶一连贯穿数层内部结构并在底层爆炸,剧烈的火光和被炸碎的敌人从山体表面的每一处射击口喷涌出来。阿尔卡扎麾下的“尘旋风”攻击机向附近山头投掷了大量烟雾弹,暂时阻滞住了敌人的炮击观察视野,稍稍退后的主力部队趁机穿过了那条失去防守的隘道,但前方雪谷中等待着我们的,已经只剩下一片血腥的坟场,扼守住雪谷对侧出口的另一座大型混凝土碉堡,正散发着浓重的硝烟从山顶上高高地压制着我们。

        “联合纵队迂回攻势受阻!”苏近卫果断叫停了这种艰难的进攻,否则我们很可能会把作战力量全都葬送在这片终年积雪的山谷里。

        好几支“狐步舞”歼击机编队从后方的方面军司令部方向飞临前线,并迅速降低高度向联合纵队受阻的位置飞去,这种贸然突入未知敌占区的空中侦察行动无异于自杀,看来琴科夫对糟糕的前线攻击进度是真的上火了,他开始不计伤亡地力求尽快探明战场地形。侦察结果令各级指挥部里的气氛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由于敌军实施了高强度的信号屏蔽干扰,所有战机传回的侦察数据都非常不完整,我们只能在充满噪音的讯道里听着那些战机不断被防空导弹击毁时报告最终跳伞位置、以便后方部队开展后续救援的叫喊声,而仅有的残缺侦察画面显示出了极其严峻的形势:数不清的堡垒群,层叠堆垒着阻断了每一条进攻通道,敌人利用天然的山地和人造的横断式混凝土永备工事,将整个波多利斯克要塞区构建成了一片巨大的迷宫陷阱,垂直落差的堤坝状混凝土防御体系将原本平坦的战场,切分成无数高低错落的台阶状地形,这种致命的地形会把进攻部队的兵力分割开来,切碎成相互难以联结的众多残块而难以形成进攻合力。我们的焦虑在其中一队战机飞越东部山区边缘时彻底爆发开来:这片山岭雪区与东线战场的平原地带,被一段南北走向、垂直有如刀削的巨大落差式断崖从中隔开了,我们先前对雷泽诺夫部队发起的救援尝试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徒劳,西线和东线两片战场在地形上根本就是完全相互隔绝的。

        侥幸返航的少数几架战机无一不是拖着严重受损的黑色烟尾,剩下那些既没有被击毁、也没有返航的战机仍在继续前进,他们已经飞越了油料过半的中继点,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冒着牺牲的危险来进一步扩大侦察范围了。这些残存的勇士越往主要塞区腹地深处,遭遇的雷达波束照射和防空火力拦截就越密集,最后一位被击落的飞行员简直是创造了奇迹,他靠着超低空规避战术和山地的掩护,竟然成功穿越了大半个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并划过一个大圈折向东线,直到飞抵靠近雷泽诺夫部队所在位置的空域时才被一座突然开机的防空导弹系统击落,跳伞前发回的最后一条报告是:“97c3地区发现第三座疑似任务目标!”

        “已经是第三座了,这还仅仅是在外围防区发现的数量,我们没有理由相信敌人会愚蠢到把这些至关重要的反导设施全都部署在外围。”我感到两腿有些脱力,扶着椅背强迫着不让自己坐下。

        “时间过去了一个半小时,我们连主要塞区的门槛都还没摸到。” 苏近卫低头看了看怀表,与作战控制屏幕右下角的作战倒计时数字进行核对,在如此危迫的关头,他接下来竟还有闲心自嘲一下,那种近乎无赖的满不在乎,令处于心力交瘁中的我意外地羡慕,“所谓的‘挺进莫斯科’这下要变成‘爬进莫斯科’了。”

        在侦察编队的最后一架歼击机坠毁的位置上,最先抵达东线前沿的第一支“天启”坦克排四车编队正在越过雷泽诺夫残破不堪的队伍,轰鸣着冲撞进数倍于己的厄普西隆军队列里,坦克手们总是将主炮对准最重最大的“巨像”坦克和主脑坦克等高威胁目标,沿路上的步兵和轻型作战车辆无一不是被他们蛮横地直接用装甲和履带撞倒绞碎。这次凶猛的反突击成功击退了敌人的攻势,并稳固住了雷泽诺夫部队岌岌可危的战线。乌拉尔方面军夺回重型坦克生产线所取得的后勤优势开始不断凸显,随着四辆一组的天启坦克不断以装甲排为单位接连投入到前线,雷泽诺夫部队在经历了长期被动防御之后,终于开始向着空中侦察发现的第三座“长剑”推进,而柳德尼科夫的天启坦克仍然像永远用不完一样,继续以更快的速度源源不断地支援到前线,并迅速汇聚成一支天启坦克突击部队冲破了当面敌军阵线。无法与数量和质量全都占据优势的天启坦克集群抗衡的厄普西隆部队,仍然赌博般地继续发起越来越大规模的反扑,靠着越堆越多的武器残骸堵塞道路,将那些笨重的天启坦克拦在了主炮射程以外,使它们难以威胁到阵线后方的第三座“长剑”。但柳德尼科夫具有老派军人那种朴实简洁的作战思路,他似乎在先前的作战实践中,将天启坦克与能够跟随前线部队快速机动的“飞毛腿”战术导弹发射车组合成了一道万用公式,乌拉尔方面军的强大运输力并没有粗暴地完全用于运输坦克,而是按照大致3:1的比例,将“飞毛腿”战术导弹发射车混编在了突击部队序列之中,这些具有绝对射程优势的战术导弹,从战线后方发起了一轮齐射,在天空中划成一片复杂的几何弧线组合图案,打击方案制定得简洁且精准,一部分发射单元被命令瞄准敌人的近防对空火力节点,以掩护另一部分弹道更高的导弹顺利完成突防,第三座“长剑”就在这些越来越密集的弹道弧线之间被绞杀成了一堆废墟。

 

        第三座任务目标被摧毁的同时,我们位于西线的前进基地正在遭受敌人一连串战略打击中的最新一次。这正是我在日高山脉战役中曾经历过的那种心灵能量打击,在来到苏联战场之后,我才从俄国人口中得知了那种厄普西隆军战略打击设施的名称——心灵支配仪。战场侦察已经发现了至少两座支配仪被部署在波多利斯克要塞区,它们在开战不久之后即开始对我军前线阵地实施连续不断的交替打击,试图彻底切断前线突击部队的后勤支撑。最新一次心灵支配攻击的落点坐标,离得与指挥部前所未有之近,在这种互掷骰子的低概率对赌之中,永远处于后手的我们注定是要挨打吃亏的,负责“铁幕”防御系统调度的操作员果不其然在最后一秒选错了防御位置,“铁幕”力场扑了个空被施加到一座远端的战车工厂上,而心灵支配打击则准确无比地击中了一座核子发电站的中央主反应堆散热口,并将其彻底摧毁,泄漏的浓缩铀将周边大片地域都污染成了核放射区,未能及时逃脱的人员成片地在高温之中挣扎融化,紧邻的指挥部在放射性殉爆的冲击之下,像一块热风中的黄油一样摇摇欲坠。前线基地的人们已经对这种反复的战略打击习以为常到麻木了,核子防化部队未等辐射区在同位素稳定效应之下自行降解冷却,便如事先编写的程序一般,机械地从各个方向冲进来展开防化消洗作业,殉爆产生的火焰堆叠成众多球状,在废墟之上的低空中大团大团地缓缓沉降着,往那些被防化服和滤清呼吸面罩包裹起来的面孔上镀起一层刺眼的光芒。

        残破的指挥部被成车的消洗剂和盖格计数器的尖锐嘶叫所覆盖着。在核子反应堆殉爆造成的强烈电磁干扰环境中,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像一个即将失明者所看到的最后几缕光芒一样艰难地闪烁着,每一条讯道里都充斥着前线部队激战、求援和叫骂的声音,他们的嘶吼在严重的干扰之下显得益加失真和刺耳,联合纵队在雪区前线遇伏受阻之后,改而派出众多小股部队前去执行试探攻击和侦察道路的行动,可每一支侦察部队在每一个突击方向上都撞得头破血流,敌人构筑的碉堡群仿佛隐藏在了山岗和积雪之下的每一处岩体中,无处不在的伏击火力残酷地撕扯我们以重大伤亡。负责支援火力调度的阿尔卡扎站在震颤的指挥部最中间,魁梧的身体像雕像一样被盖在一层层从天花板震落的灰白色尘埃之下,在一片混乱中,向攻击引导员们喝令“把准备就绪的火力都打出去”,被前线部队密集的求援和谩骂折磨得找不到确切坐标的引导员们,只得向着他们能够在侦察地图上看到的每一处敌军碉堡任意开火,“壁垒杀手”导弹等支援武器每次准备就绪就立即被引导击发,几乎不会出现闲在发射架上的延误情况,可作战地图上仍然在源源不断地显示出新发现的敌军工事目标,侦察确定的目标出现速度甚至比支援火力摧毁目标的速度还要快。我负责在完成消洗的废墟之上重建被摧毁的军事设施,受到调度的工程兵拖着整车的建材跟在防化兵身后,打算着把地图上被心灵支配打击抹去的那一片空白填得比先前更满,在心灵支配仪展开密集打击的同时,我们建立起来的战术核导弹发射井,却由于敌军反导系统的拦截,而只能对一些防区边缘地带的次要目标进行打击,在这种不对等的战略打击对抗体系中,把基地建造得比敌人摧毁得更快,几乎是能够“缓冲”敌军单方面战略攻击的唯一有效手段。

        心灵支配攻击降临的时候,苏近卫是指挥部里硬梗着不肯表现出退缩和躲避的唯一一个,因而也跌得最惨,被警卫员们从翻倒的指挥台下拖出来之后,他磕磕绊绊地摸到作战控制连线主屏幕面前,梦游似的亲自去指令台上调整前线部队的兵力配备。他似乎是受到了柳德尼科夫将军在东线以小规模诸兵种混成突击群密集支援前线的启发,将严重受阻的联合纵队从敌军阻击火力覆盖范围内撤了下来,以便缩短作战部队与前线基地之间的补给线,并更高效地完成伤员后送和物资补充,同时按比例抽调步兵、坦克、防空作战单位和远程火力支援单位,组成了一支规模小得多、但机动更加灵活的混成突击部队顶到了最前沿。

        我从忙碌的基地建设规划调度中抽出一口气来,向苏近卫问道:“你打算怎么调整攻击方向?”

        “我不知道。”他干脆地回答道,“也不需要我知道。我对当前战局当然也有很多想法,但现在将军同志才是我们的总指挥员,他是这场战争中出现过的最优秀的指挥官之一,在战略方向上会有比我们更准确的判断,我们所要做的是将前线攻击部署调整到最优状态,以便全力配合他的指挥,我相信他的命令不久就会传达到前线。”

        电话班总算将被核电站殉爆时烧毁的线路重新接通了,作战控制连线系统勉强恢复到了可用状态,我们在一片静默中仰望着重新恢复到主屏幕上的作战态势,感到一股无形而无尽的压力携载着整个莫斯科战场的重量压到了头上,战役整体形势在断线的短暂时间之内发生了如此剧烈的变化,竟使得我们感到有如来到了一片全新的陌生战场——敌军外线兵力如预期般出现在了我们侧后,外围部队已经开始与发起试探攻击的敌人爆发零星的交火了,而我们的主力仍然被牢牢卡死在波多利斯克这副老鼠夹子上,从作战地图显示出的敌我态势上来看,整支部队就像一只剪掉了翅膀的鹰被困在了燃烧的蛋壳里。

        琴科夫随即出现在了通讯屏幕上,他的脸将那严峻的作战形势地图盖去了:“你们不需要关心这些,外围的敌军迂回部队会由我来处理,后方补给线受到的威胁刚刚得到解除,我保证它会继续畅通下去,前线需要的物资一样都不会少。你们只需要专心执行进攻任务,新的进攻路线已经传达到前线指挥终端了。”

        苏近卫将电子作战地图调了出来,新标定的进攻红线几乎是紧紧贴着将西线战场与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隔断的那条大裂谷,漫长而蜿蜒地沿着敌我对峙线向东北方向延伸,有两处特别标注的重点地区,像两颗钉子般固定住了这条细细的红线:第一处是位于进攻路线中段的“军人公墓”高地,它被修建在雪区制高点上,在进攻路线上将会是侦察视野与火力覆盖的重要支柱;第二处则是位于路线末段的“炮兵学校”大桥,它横跨在裂谷上方,是唯一可供大规模机械化部队进入波多利斯克主要塞区的交通要道。

        “我转达的是将军同志的命令。”琴科夫简要地结束了这条短暂的作战指令,“让部队迅速移动到峡谷沿侧等待进攻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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