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水祭

家门口有条河,从山那边流过来,河心有块巨大的岩石裸露着,像水流打的结。河水被这丑陋的黝黑划成上游下游,分为两股各奔南北流经村子,最后再汇成一脉湍急地流回山去。
其实还是一条河。
没人深究过这水究竟发源自哪口古泉,只知道水势汹涌,人被冲走的事屡见不鲜。平日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大人都不让孩子到河边去打闹。
他们说,这条河一年到头都在哭。
浪潮起起伏伏里像在哭诉。湿漉漉的,埋结已久的怨气。
众目凝聚,她生在那条河里。
(一)
六七月的天气是雨后的棉被,湿热能将人闷醒过来,整宿无法合眼。胸口敞着几粒扣子的女人从屋外缸里舀了碗水,进屋拿调羹喂给床上的孩子喝了,时间刚过后半夜。
“姑,你去哪里了?”孩子睡不着正在犯咳嗽,大概是吼症。
女人头发散乱着,用领子擦了擦脸,几滴汗不小心落在碗中。“拿药。”
“咳......昨晚上不是去过了吗?”孩子裹紧了潮湿的被褥,“姑姑去拿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要不从明天开始,别再买药了......我听村里人都说,我是不是要死——”
“浑说什么!没有的事,你少听他们胡掰。”女人背光的嘴唇微微抽动。
“之前多给了隔壁的赵叔药钱,跑两趟不方便,就并在一起买。昨天去拿原买的,这是剩下的钱和药,上次没拿回来。”她解开孩子的辫子,补充道,“天没亮呢,再睡会罢。”
女人碰到了孩子的脚,不禁皱眉道:“脚怎么这样冰,是冷到了不成?”
蒋晴咳了两声,又要水喝。她姑把她推到床内靠墙处侧卧着,斜在外边给她捶背。
“天热比前些日子咳得厉害了,明后天涨水泛潮更要闭气。几斤的药都喝下去,怎么就不见好呢。”
女孩勾了一缕头发放在食指和拇指间搓着,小声说:“姑姑,赶潮我也能去吗?赵叔答应要带我去的。”
蒋姑听见那两个字眼,捶背的动作停下来:“别去了,到时候又招了风,不划算。”
不该这样,其他十岁的孩子都去。她在心里不满地嘀咕道,闭上眼不再讲话。
每年三伏天河水上涨,一直要漫上几尺宽的河谷,正是给孩子办礼的时候。村里人齐聚在河边,让同年里满十岁的孩子蹚水,迅疾的水流可以冲掉满身稚气和顽劣。之后给河神的象征——那块从未被涨水吞没的巨石举办祭礼,以保佑家人孩子健康。
他们笃信河水会冲走一切陈岁的灾祸,不公,病痛,并带来一片肥沃的土地。
和平安。
村人称这一年一度的活动为“赶潮”。
没满十岁的孩子是不能下水赶潮的,那会引河神动怒。
蒋晴和他们不尽相同,她在出生时就见过赶潮的阵仗。
蒋母在浅滩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便随着河水渐行渐远。母亲腹中剧痛的几秒前,几个淌水的孩童还在浪潮中欢笑,只将水波里的红色当作几朵枯死的深色杜鹃。
那天下着大雨,河水呜呜咽咽,分不清是谁在哭。
父母什么都没给女儿留下,除了顽疾病根和无所依凭。女人从杜鹃里捧起赤身的女婴,裹入自己单薄的胸脯抱回了家。
她取名时翻遍了报纸,才在最上方摸索出一个天气栏内的“晴”字。
姑母操劳了太多年,她老得很快。不到四十,后颈的肉就松了,平常见外人的时候都把头发披下来,好遮住那些纵横的皱纹。
蒋晴绕完一圈头发,指尖的皮肤微微发红,周身好像更热了。
她姑以为孩子睡着了,便不再锤背,坐在床头开始点钱。蒋晴一只耳朵埋在枕头里,另一只把纸钱摩擦的沙沙声听得越发清楚。
她偷偷侧头,看见几根发丝泛着月光搭在姑姑前胸,像河面上粼粼的波光。
“姑母......”蒋晴的声音有些无力。
蒋姑放下钱,轻轻揉着孩子后脑的软发,无意间触到小孩儿倔强的脾性。低头纠结了良久,脖颈处的几道红印挠得疼起来,她才缓缓启齿:“……只能站在浅水的地方看看,站远点,不许跟他们到河中央去。”
“还有,我说过不准讲丧气话的,记得没有?”
“那赶潮到底是怎样的?”蒋晴顾着赶潮的欣喜,拍手的动作幅度大了些,又开始咳嗽。
蒋姑回想起十年前的赶潮。那些十岁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在下游蹚水,上游是准备祭祀的成人。他们挑着担,用竹编的“筒子”把得病的牛羊挑进水里,一边撞击巨石,一边把筒子往下沉。下游的孩子蹚完了水,上游便放开竹担让牛羊顺水冲下去,作为祭品流回山去。
在那之后,一年一度的赶潮随即结束,河水恢复平静,又是富饶平安的一年。
她印象里,赶潮总是下着雨的。
姑母哄孩子了药,拍着背不知哄了多久,被褥里传来鼾声。她这才放下心来,将一双湿透的布鞋挂出屋风干。回家时忘了打伞,她裤兜里的散钱捆成烟卷状,同一张老中医的方子叠在一起,也早被雨水浸湿。
隔壁的灯未熄,在雨里明灭可见,定是赵叔还没睡。蒋姑把药方抖落出来一齐晾着,站在飘荡的晾衣线前默默无言。
歪斜的衣领被扯拽到脱线,她抓了一把雨水打湿的废药材,也没泡水,塞进嘴里直接干嚼着狼吞虎咽。她一边像饿殍那样吞食,一边猛烈地咳嗽,吃了吐,而后再强迫自己把湿漉漉的药材吞入腹中。
苦味勾起一个同样下雨的夜。
“干事儿的,还没喂饱?”男人一甩鞭,前头拉车的老牛便抽搐一番,低头去拱路边的杂草,仍是不愿向前。
赵有良朝地上水坑里啐了一口,拿这匹老家伙没辙儿,只好等它啃完草才走。
下了三两天雨,天色方晴,日头便急不可耐地升起来。杂草上的露珠雾气已尽晒透,干巴巴像梅菜洒在路边,湿土还是东一块西一块地粘连成片。
蒋晴坐在牛车后头,望见河岸上几个妇女正弯腰在水里摸索,山里流过来的水还未上涨,却已有了蓄势而发的架子。
妇女们臃肿的腰背在牛头遮挡下时隐时现,将双手伸入河面之下用力顿两次,抽出手时淤泥糊了手臂——弯腰,再直起身,经过水流冲刷的肌肤遍布深红褶皱的印记。
“赵叔,那是什么?”她指着妇女手中交叉的木头器具问。
“哦,那是耕地用的犁和耙,用来插在河底土里的。”赵有良一把揪住老牛后颈上的毛,死劲把它的头掰起来,好不容易才向前走动起来。“赶潮时河水流得快,稍不留神就会被水刮走。在淤泥里插上犁,再横着插上耙固定好土,就能踩在犁上走,赶潮就方便了。”
“近来田里收成不好,犁耙都空置着,也难得见他们寻出来。但我记得以前没用过这么多......”
“用木头?”
“噢,外面是空心的木头,里头一层打了铁的实心,可以沉到水底去,再拿顿一顿、踩一踩,犁就嵌进泥去了,漂不起来的。到时候人都站在上面看,安全的很。”他驾着牛车在桥上踱步,妇女已在靠近河心巨石的位置插好了犁,隐约露出圆环形状,是约定俗成的赶潮范围。除去蹚水的孩童,其余人就只得站在桥上看了。
蒋晴挥动树枝在空中画圆,试图勾勒出和水里一样的圆圈。
“那又是什么?”她又看见妇女腰上系的绳子,后面连着竹编成的筐,像装鱼的筒子。
赵有良看不清,回了句“鱼笼”便不再说话,几个插犁的妇女已开始抬头打量起他和咳嗽的孩子。
老牛走至桥中央,对面一个低矮的女人漫步过来,叫住了赵有良,用一只手握住了车前横木。蒋晴从后面看见那只手粗肿扭曲,生满了白斑。
女人用另一只手抠着白斑,斑点连在一起形成丑陋的一张网:“往哪里去?”
是姓吴的婶娘,蒋晴跟着姑姑去她家买过清水豆腐时见过。村人都怕她:从前当接生婆便敢沾血污,如今转而卖豆腐,也是两手白净的指甲,看不出接过生的辛苦。她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的很,惯会挑人的错,讨起价更是同泛潮的河水一样喋喋不休。除了买豆腐外,大人小孩都不与她谈话。
赵有良撇嘴道: “种地。”
“呵!种地去!”吴婶娘一拍脯子,胸前的肉便抖索起来,伴着一声冷笑,“你如今也要自力更生了!怎的,不再吃豆腐了?”
“真不知道在说什么。”
“车是给你干这个的!”她见男人驾车就要走,“大英雄,你那婆娘没让你把药买死了去!吃了长短的,让你明天下去......”
旁边几个路过的妇女见吴婶娘骂着男人,纷纷饶有兴致地靠过来,打量起这个浑身汗臭的挑脚汉。见正是赵有良同那生病的小孩子,她们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聚在一起嘀咕个不停。
赵有良越不理她,她就说得越狠,越上劲。到后来老牛也听不下去,仰天哞了两声便往前走。蒋晴见吴婶娘点着指头对赵叔吼,也不懂她骂的什么,云里雾里晓得“吃豆腐”和“下河”的咒,又似讲的不只是一个人,便觉得浑身不自在。
“骨头烂在泥里也不为过!”这一句她倒是听懂了。
车经过时,蒋晴瞥见那群女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像盯着一包被人揉搓过没功效的药,眼里没有好意。离开心切,蒋晴觉得一时间老黄牛拉车都快了起来。
赵叔一抽鞭子,骂着:“鬼见愁的,谁知道她发什么疯呢。”
他记起昨晚蒋姑来拿药时,正碰上他媳妇在家中闹得死去活来,直把蒋姑吓得不敢进屋,到门口便转头走了。媳妇吵家里没钱,埋怨他成日往镇上赶,说是买药,恐怕还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禁不住,躲到屋外去抽烟,借着灯光忽望见牛圈后头有个模糊的人影,他刚一动脚,那影子就飞也似地逃走了。
见那婆子今日话里意有所指,躲着偷看的人必定是她。如此还要感谢那雨,否则那胖女人非得喊来全村人看戏——赵有良咬紧牙关,鼻孔里出着恶气。
不过牛圈那么狭窄,那女人真藏得进去莫?管她呢,左右那里阴冷潮湿的很,走一趟双脚便被雨水浸透,冷冰冰的,赵有良自己也不愿去。
牛车后头的孩子沉默中躺了半路,快到田里时不住地又咳起来。赵叔让蒋晴喝车上带的水,心里不住地叹气。昏暗灯火下女人的衣裳和身躯在他脑中浮现,和蒋晴的面容渐渐重叠、融和、摇曳,随即变为吴婶娘发福的脸和媳妇的泪痕,霎时令他分不清究竟厌哪个、怜哪个,又欣许哪个,不敢想下去。
“小晴啊,你姑有没有说买药的事?”
她摇摇头,约是“没讲”也“没钱”的意思。
赵有良心里却踏实起来:“那好,你跟她说赶潮以前都别拿药了,下雨时吃药不大管用,你还是得多躺躺。”
蒋晴“蹭棱”一下爬起来,拉扯着赵叔的领子,摸到一手冷汗:“叔,你明天赶潮要带上我!一定要!”
老牛被石头绊了一跤,车剧烈地晃动起来,赵叔心跳得飞快,就差在孩子面前痛骂起来。他花了半晌的时间才缓过气,想起自己小时候赶潮的场面,便觉得身旁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般,从脚脖子一直漫上头顶的冷意。
“我们以前......”他苦笑道,“我们以前都不愿去赶潮。”
蒋晴伸出的手缩回来,想起了姑母对她说的“只能看看”。
“为什么?”
赵有良从兜里摸出仅剩的一根香烟点着,满嘴都是雨后潮气。
“赶潮......可不仅仅只是赶潮。”
(二)
蒋姑在外为人忙活了一天的织布,归家已过了晚饭时分。蒋晴跟着赵叔掘了半顷田,一沾床便睡死过去,鼾声响得屋外都能听见。
也好,算是梦里不咳嗽了。姑母借着水缸见自己眼下红红的,估摸着该如何向孩子解释。
她回来路上遇见了赵有良,因为路边都站着准备赶潮的乡人,眼睛明利如刀子,只能悄摸同他说话。她想把药钱垫上去,他不肯收,还说以后也不收了。蒋姑起初还窃喜,以为他摸到了镇上的门道,以后买药都可以不花钱,毕竟一包药就占四五天织毛线的工钱——谁想赵有良说买药多了,镇上以为村里有瘟,愣是不给他开,门也不让进。
“得这病的不是娘胎里带瘟的崽子,就是不自守的女人,吃了药也不见好,何苦废这钱。”药房是这样把他劝出来的。
蒋姑脖颈的红斑瘙痒疼痛,她蹲在墙边解开裤带,潮气还是湿漉漉的。她将头低下去,想叫蒋晴,又不敢喊孩子的名字,便把手指咬出深深的牙印。
吴婶娘从负责准备赶潮的人那里打听到,明天的赶潮又要去几个人,不确定是大人还是孩子。蒋姑没作声,把装钱的塑料袋递过去,只谢了她做的豆腐,冥冥中觉得身后那间漏雨的屋子就要塌下来。
晾衣线后面又出现男人的身影。
“明天别去。”他站在原地,“他们不是要你。”
“......就因为他们说的病是不是?”
蒋姑把素日裹得严实的衣裳解开,遍身上下都是溃烂的红斑。男人飞速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去。
“我没想过要你负责。说到底,我只是想给她治病。”
赵有良一跺脚,坑里溅起水花,同雨一起打湿了鞋。“我以为你只是一次......”
“你没想过嫂子对不对?”
男人一怔。
“我再没别的了,我没有办法。有良,昨天晚上我就该告诉你,只是我看见她闹了,我不敢。”她在身后握紧了拳,“是他们要盯上我,不是河神要,这和那水都没半点关系,他们只是要送一个下去。”
“我还记得你头次来的时候说......”
蒋姑打断了他:“这不是赶潮了。从田里捞不起一粒米开始,早就不是了。”
他们是在算着日子挑人。吴婶娘也这么说。
“你拗不过他们的。”赵有良语气里冷冷的。“就算她们盯上你,那小晴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她总不能让孩子去......
“你我都知道,乡里的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蒋姑冷冷地笑他,又似在笑她自己。
“我本来也不是乡里的人。”
鼾声起伏,雷声滚滚,天又开始下雨。
河心的巨石压在心头,一时间将潮水涨上了眼眶。
是日,大雨滂滂。一切就绪,赶潮将至。
蒋晴起的晚,醒来时姑母已经出去。昨晚她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姑母对自己讲了些话,只是不大记得了。她想找几个同岁的孩子一同去河边,却发现他们都已出发,就连赵叔也不在家,只有他那个碎嘴老婆在家洗碗。她只好一个人沿着土路慢慢地走,采了一株杜鹃花仔细把玩。
快到河边时,她遇上几个打油伞的妇女围在一起,蒋晴从她们手臂上的红色印记辩认出那是插犁的女人。一见蒋晴靠近,她们见了瘟疫似的,速速就地散去,时不时回头去看她,像在确认自己已经离得够远。
遇上的女人、男人,和几个扎着头的同龄小孩儿,都在说今天赶潮阵仗大,祭礼一定有意思。他们得了新鲜劲儿似的,竟把村长也招过来,簇拥着去检查祭礼。
大河里的水已经涨了起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便漫上了河滩。巨石还如往常一样横陈其中,岿然不动地受村人瞩目。几个孩子跑去河的下游,拽着一根连接两岸的绳子,一步一步踩着河底插好的犁耙横蹚着河水。
迅猛的水流冲刷着他们幼小的身体,几次要将一个瘦弱的男孩儿冲垮,都凭着伙伴的气力将他拽回来,引得围成圈在河岸上看的人随之唏嘘。他们慢慢走到河心,朝上游巨石的方向激动地招了招手,才心满意足地继续走向对岸。
蒋晴见他们都已过了河,不禁心里痒痒的。迈出脚的那一刻,姑母那句“只能看看”又似梦魇般萦绕在耳边,将她从河水里硬生生抽离出来,坐在河滩上喘气。周围的大人认出那是蒋家的孩子,凑在一起说些什么,又往上游指。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个不停咳嗽喘气的孩子正十岁,渐渐开始骚动。
找不见姑母和赵叔,蒋晴孤立无援。被河水的冷气一激,她浑身都开始颤抖,咽喉里像被人打了竹编筒子的结,一时间难以呼吸。
油伞下看不清的脸在微笑,数张看不清的脸都在对着河滩上的孩子微笑。他们都等着她蹚过水去,一直到达河中心,去迎接那块黝黑的巨石。
雨越下越大。
上游传来锣鼓声,是时候投放祭礼。众人一齐转向上游,朝那边挑担的汉子挥手,数张微笑的脸都长成一个模样,欢呼着期待他们把竹编筒子挑出来。
壮汉肩上扛着粗竹扁担,妇女为他们撑伞,富有节奏地走在犁耙之上。号角吹起傩乐,他们迈一个步子,肩上的扁担就震一下、抬一下,似在用扁担跳着紧凑生动的傩舞;担上筒子里的祭礼扭动着身躯,被困在狭窄空间里又动弹不得,惹得下游人都举起手呼喊。
蒋晴抬起头,在模糊的雨水里一同望去。
已经到了河中央,汉子们放下了担不再往前走。他们直接抬着筒子,这边举,那边落,两个竹编筒子如同不离手的绣球被上下托举,伴随着唢呐起伏,与人潮形成赶潮仪式里层层不穷的波涛。
唢呐声起,祭礼上升;唢呐声降,祭礼落水。
一抬、一落,一沉、一抛,被封死在筒子里的祭礼是整场仪式里的中心,如同河心的巨石令人叹为观止。蒋晴惊羡于这般浩大的声势,激动地想告诉姑母,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朵慢慢枯死的杜鹃花。
她刚在桥上的人群里发现几个熟悉的面孔,就听到上游的人又开始骚动。终于,汉子们将竹筒一扔上空,激起的水花足有几米之高,将祭礼扔进了河!
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和鼓掌,蒋晴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那几个插犁的妇女已经绕到了她身后。她们拉扯着蒋晴的衣服,推搡着将她往河那边移。
“放开我!放开我!”
孩子尖叫着,围成圆圈的人就笑得越发得意。
“蹚过去啊!快蹚水啊!”
她挣扎着往反方向迈腿,却根本没力气抵抗那些粗壮臃肿的妇人,只能无力地挥动四肢,喊声被河流的咆哮淹没。
就在她即将被推入水时,蒋晴往河里瞥了一眼,她看见了那两只从上游放下来的筒子——不,更准确来说,应该是笼子,用竹子、木头和铁丝紧紧箍在一起,留出巴掌大小的网眼,水正不停地往里面灌。
这回她真的看清了,浑身战栗着发烫。
蒋晴的视野里先出现赵叔,或者说是赵叔的衣服,那个她抓住过曾经满是冷汗的后领在疯狂扭动;而后那只筒子里的人安静地流下来,红色的衣服在水流里被浸湿,宛若一朵绽放着血红的杜鹃花。
她看到了人身上的红斑。
蒋晴一刹那失了神。她再不顾妇人们怎么推她,而是径直冲向河水,伸长了手要去抓住后面那只急速下流的筒子。咳哑了的嗓子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张嘴开开合合,脸上纵横的水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拼命地冲向女人,幼小稚嫩的手被河中细石擦破了皮,红色夹着水径直而下。那个反射出自己仓皇的脸的水面,同样反射出那个下着雨、灯光昏暗的夜,反射出摔东西和哭泣的女人、抽烟的男人、哞叫的牛,和牛圈后面,偷窥的眼睛。
女人们抓着蒋晴的头几次埋入河水,她咳得发烫的咽喉迅速降温下去。周围人都站着看祭奠仪式,这似乎只是个有趣的小插曲——
尖叫声困在冰冷的水中,使空气中弥漫着刺耳的寒意。
她终于听得见声音,那是昨天晚上半梦半醒时姑母的哭声:
“你答应我,你知道要去找谁对不对?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姑母明天要上工去,你不要乱走,留在家里好好躺着,不许去河边......不回来吗?不知道回不回来......”她说到一半开始自言自语,做出点钱买豆腐的动作,“该怎么同你说......你好好躺着,只等婶娘来抱你走......”
十岁的孩子睡着,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吴婶娘拨开人群,用她毕生最快的速度赶到河边,宽阔的肩膀围住了孩子。她同那群女人打斗在一起,用素日刻薄难听的话语骂走了她们。
蒋晴在倒影中看见那双偷窥的眼睛,伸手去抓,抓到的都是转瞬即逝的水。
“姑母!姑母——”
唢呐声还未停止,吹乐的人早已没了心思。
他们其实并没有在吹,只是喉咙和嘴唇在胸腔的共鸣下自行振动;桥上的人并没有心思去欢呼,他们只是看着水流送走祭礼——这次颇为特殊的祭礼——如同排练过一般整齐地举起手、发出高喊,哄然大笑。
在那之间,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
那个嘶哑的声音掀起层层巨浪,吞噬了那块从未被淹没过的巨石。
河仍在呜呜咽咽地哭,肆意卷起了腐烂在河底的沉疴。
(三)
女人看到的赶潮,同她小时候第一次来村子里看到的不大一样。
高大的男人抓着两个女孩儿的手,力道过大,不像是牵着人慢慢散步。他腰上的皮带刺着光,女孩儿怕那根东西又落到自己身上,走得远远的——右手牵着的女孩儿刚退后两三步,男人就把她拽过来,路人都以为是父亲在管教犯了事的女儿。
只有女孩儿自己知道不是这样。她从没想过来这里,这个终年潮湿阴冷的村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味,一切都是湿的,没一处阳光下可以晒干的地方。
左边那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高些,眉眼有几分相像,看上去像极了懂事的姐姐。
男人将她们领到河边,同一个有钱模样的人谈话,彼时正进行到仪式的高潮。村人一改常态,对着筒子里的祭礼不住地数落,将深仇大恨都付诸到那上面,唾沫足以将其淹没。
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良久才看清那个筒子里原应装着的牛羊早已换成了扭曲的身体,一团白布堵住了发声,和待宰的牛羊已无区别。
村里已颗粒无收多年。
大概从那一天起,村人发现了赶潮仪式的另一个特殊作用。
他们从咆哮的河水里,找寻被阴湿积压已久的公平。
女人站在河边注视着仪式进行,看见那个姐姐模样的人在河滩上惨叫。她根本没有概念,那样瘦弱纤细的身躯里竟会流出那么多的血。
那个女人的丈夫正随着水流径直而下,早发不出声。她全身都僵硬如冰,和丈夫一齐水流而下的妇人也发不出声,望着她身边的血默默无言。她自顾自冲进了迅猛的河,同那些枯死的杜鹃一起越流越远。
雨水将河滩上的孩子洗净,露出恬静的面庞。
河水不停地哭,哭得她肝肠俱碎。她走过去将孩子抱起来,唱着小时候那个姐姐模样的人给自己唱的曲子,唱走了赶潮仪式。
孩子和她母亲一样有着炯亮的眼睛,只是终日都在咳嗽。她失去了依靠的两个人——已被河水冲走——不得不自力更生,为孩子买药,而她织毛线的工钱远远不够药钱。
她偶然结识了隔壁在药厂工作的男人。
男人答应替她买药,即使没有钱,她也想出了回报的方式。昏暗的灯光下倒影着偷窥的眼睛,不论是女人的,还是女孩的。
她没有办法,没有其他办法。
女孩儿仍然终日咳嗽,汤药喝下去才略微好转。没有家庭,女人亲近不了村中其他妇人,只有婶娘愿意搭理她,买豆腐时偶尔多塞两块进去。
她感激那个说话不饶人的妇人,常在孩子面前夸她,只不知孩子能否明白。
女孩儿一天天长大,村中流言蜚语逐渐多起来。几年来颗粒无收,他们都以为仪式不管用了,嚷嚷着要另寻办法。
女人意识到仪式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而这根稻草会拉住病弱的孩子,拖拽她在不太平稳的路上走下去,至少不会中途迷失。
她选择了那个在药厂工作的,同自己媳妇整日不合的男人。
那天的雨倾盆而下,夜里潮湿阴冷。咳醒的女孩儿起来找药喝,却满屋里找不见人,自说自话地跑了出去。她一直奔到隔壁邻居家寻求帮助,却发现灯光里的女人摔着东西打骂,雨里尽是泥。
牛在夜里嘶鸣,警告着那双偷窥的眼睛。
无数双偷窥的眼睛。
蒋晴站在河边,看着女人离自己越来越远。
女人其实从未说过自己是“姑母”,或许她比姑母有着更深的意义。
她把自己献给了河,献给女孩儿将来的路。
女孩儿想低下头,便听见听见河水对着她嘶吼,耳中尽是女人的声音。
“抬起来!”她仿佛吼道。
“我对你说过什么话!”
蒋姑被河水吞没沉塘,蒋晴在岸边缓缓地站起来,凝视着河从身旁流过。周身沉默着的人不敢再举手,被她盖过河水哭声的喊叫唬住了胆子。
单薄的瘦小身躯里,爆发出了惊动潮水的力量。
吴婶娘想要搀住她,蒋晴却对她无力地笑笑,甩开了她的手。那是姑母为她寻求的依靠,而她此刻想要寻求自己的依靠。
姑母一辈子都困在村里,然而直到尽头都未曾出去。她或许试过逃跑,却发现除了村子以外,再没有令她能感到心安的地方。她对这个陌生的潮湿的角落充满了厌恶,却又不得不依附其上,离不开这里,变为了在岸上观潮的人中,不想看、却又不得不看的人。
蒋晴后来才明白,那个哭诉的雨夜,姑母想要说的其实是这个意思。
而姑母也仅是岸上看着的人中,其中的一员。
他们都忘记了趟水时应该做的反抗。
此时雨声渐弱,河水不再哭得厉害。
蒋晴拽着如同稻草一般的绳子,蹚过了无数孩童和成人蹚过的水,站在河心巨石前立着。她转瞬间成长为挺立的人,而不再只是一个期待着仪式的十岁孩子,直面那块令村人垂首祭拜的石头。
这只是一块石头,同天底下所有的石头都没有区别。不是什么河神,也不因它将河分为两股或不被吞没,在她看来这都仅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几把原本高立的油纸伞低垂下来,恹恹地挂在妇人肩头。
蒋晴望向桥上围圈的人,他们在风雨中都像摇晃的稻草,纤长的躯干极易弯折,只有肩上竹担是坚硬的。
这条河送走了无数的人,流过了村子,流过了村子里每一个人的身体,没有流进人的心里。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块河心的巨石,一到雨天便与河水一起呜呜咽咽地哭。然而他们只将石头当作河神,一遍遍叩首、欢呼,所以集成的雨泪将巨石逐一隐没,再看不见轮廓。
她明白了趟水的意义,只有每一个真正趟过水的人才能够明白。然而村子里每个人都趟过水,不过是逐渐忘却了孩童趟水时真实感知到的恐惧。
土地不是贫瘠的,而是根本就没有种子被播种下去。
蒋晴将手放在巨石之上,河水从她的身后分为两股,各奔南北流经村子,最后再汇成一脉流回山去。
她被围在众人之间,身影化作在河中死去的人,趟水的人,沉默着目送祭礼远去的人。
在众目凝聚间,她如十年前一样直视着河流带来的恐惧。
雨已尽停。
覆潮之下,尽是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