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伪病娇】特蕾西娅·纯白之王的漆黑囚徒:总集篇
序言
亘古不变的银月自阴云后浮现,轻柔的辉光透过大厦的玻璃板材,在屋内的陈设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而落地窗后,一名萨卡兹伫立在此,一如他俯视着脚下的伦蒂尼姆,他相信不久后,萨卡兹将如此俯视整片大地。
一切都在特雷西斯的预料之中。
凯尔希的目光未曾离开伦蒂尼姆,但她的目光也无法驻足于萨卡兹。因为罗德岛的介入,整合运动的薪火没能在乌萨斯和炎国之间燃起战争,这固然让他感到有些可惜,但顶多也就是“路边偶然看见的纸片果然不是纸币”的程度。相较之下,塔露拉已经为自己争取了足够多的时间。趁着凯尔希忙于在两国间斡旋,魔王回到了他的子民之中,自己掌控了伦蒂尼姆,王庭也正在维多利亚聚集。而此时,凯尔希和罗德岛的到来,注定只能成为完成他计划的最后一块拼图——魔王就要回收她的权柄,魔王的力量将为萨卡兹而战,萨卡兹千百年的夙愿即将完成。
按理说,此时的特雷西斯,不该再有迷茫的情绪。但他坚毅的眉头此时却紧皱,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萦绕。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隐藏在伦蒂尼姆宵禁的漆黑中,令他悸动不安。
凯尔希身边那头巨兽固然强大,但不会是王庭诸王的对手。魔王的赝品能够行使部分力量,但凭借异族人孱弱的身躯,她又能有几分威胁?曾经跟随特蕾西娅的恶灵回到了罗德岛,但根据情报,他已经失去了记忆,也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的部署……种种情况他都纳入了考虑,他看不见萨卡兹的前路上有任何一片阴云,可危险的预感却时刻挥之不去。
“特雷西斯大人。”
心腹的呼唤将自己从沉思中惊醒,他循声看去,曼弗雷德恭敬地站在他的身侧。
“竟然在这个时候来见我,曼弗雷德。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特雷斯西转身面向曼弗雷德。曼弗雷德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来见自己,只不过,看他的神色中满是郑重而并无惊慌,他带来的资讯想必不会是什么坏消息。
“阁下,特蕾西娅大人要召开王庭会议,她请您尽快前往圣王会的大堂。”
听到意料之外的讯息,特雷西斯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他沉思了许久,最终看向大堂的方向——尽管隔着无数钢铁的建筑结构,他也有一种冥冥的感觉,仿佛自己目光所及正是特蕾西娅立足之处。
“难道,是赦罪师的巫术出了问题吗……”
事到如今,王庭会议早已没有召开的必要,而且特蕾西娅从来没有同他提起过,那么结论已经十分明显,特蕾西娅和这场“王庭会议”,便是自己不安的源头。
可是,为什么呢?
特蕾西娅的背叛是自己早已思考过——倒不如说,是最先思考过的情况——他不可能将萨卡兹的未来赌在自己无从知悉原理的巫术上。暗杀、逃跑、联络罗德岛……他思考过无数种可能性,却没有料到今天的局面。原因很简单,在超过半数的王都支持自己的情况下,召开一场自己王庭会议来阻止自己,无疑是最愚蠢的行径之一。
“难道特蕾西娅大人没有事先和您商量过吗?”
短暂的迟疑引发了曼弗雷德的警觉,他显然以为这场会议是在眼前的摄政王的授意下才得以举行。
“无妨,我们走吧。”特雷西斯只是笑笑,随后迈步走出了房间。他从来没有疏于与诸王的联络,那么在王庭会议上,他自信于特蕾西娅没有手段能够压倒自己。如果这就是自己一直以来不祥预感的源头,他反而感到安心。
移步至大堂门前,足足数人高的仿古门扉上刻画着萨卡兹历史的雕纹,但不知为何,那些特雷西斯曾经寸寸摩挲过的雕纹此时却显出一些肃杀之感。他原本坚定的信心于是微微动摇,但他很快缓过神来,推开了厚重的门扉。
“吱嘎——”
石质的门扉打开,特意建造成殿堂样式的大厅在特雷西斯面前展开。偌大的厅堂中,微弱的光源在吊顶上散发着冷色的光,王庭诸族的旗帜横挂在大厅两侧,虽然有些依然空置,但已经来到伦蒂尼姆的诸王都站立在各自的旗帜前,他们单薄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中显得无比渺小。而在特雷西斯对面,在整个殿堂的正中,在象征着萨卡兹权柄的高台之上,月的光辉从镂空的墙雕中洒出,皎洁的月光映照在更为皎洁的素裙和白发上,照亮了大厅中唯一一位站在光明中的王。
那是特蕾西娅。
“久等了,特蕾西娅殿下。”
特雷西斯微微鞠躬,向特蕾西娅行礼。于是曼弗雷德也理解了事情的严重性,在躬身行礼的同时,做好了随时催动自己源石技艺的准备。
毕竟以往,魔王与摄政王之间,从未行君臣之礼。
“摄政王阁下,我不记得我们之间如此生疏。”
特蕾西娅冷冽的话语让特雷西斯挑了挑眉。对方并不如他想的一般鲁莽而失智,而是如往常一样清醒,那么,召开这场王庭会议,她到底出于什么目的,又有什么隐藏?
“恕我冒昧,殿下,我想知道,突然召开王庭会议,到底所为何事?”
特雷斯西抬起头,看向对面的洁白萨卡兹。出声的瞬间,诸王似乎是为了响应他的意愿,同时将视线投向了特蕾西娅,这个举动让他感到一丝安心,至少,主动权依旧在自己这边。
“特雷西斯,我以为,我所为何事,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面对众人的视线,特蕾西娅没有丝毫动摇。
“特蕾西娅,我亦以为,你会理解我。”
特雷西斯的话语中满是惋惜。他既惋惜于特蕾西娅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萨卡兹的宏图实现将为此延误,也惋惜于这位萨卡兹的英雄无法与他一同走向萨卡兹的未来。而出人意料的,听到了他的话,特蕾西娅只是轻笑一声。
“特雷西斯,我当然理解你,只是可惜,你从来没有理解过我。无论是作为摄政王,还是作为兄长。”
意外的词语从特蕾西娅的口中吐出,莫名的情感一下子揪住了特雷西斯的心脏。但他很快便从那不属于自己的悲哀中回复过来,意识到刚才的话语中恐怕夹杂着魔王的源石技艺。
“如果殿下认为这种手段就能动摇我,未免有些过于天真。”
特雷西斯注视着特蕾西娅的双眸,想要从中捕捉到一丝慌乱,但特蕾西娅的眼眸如海一般平静。
“特雷西斯,即日起,你被逐出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
特蕾西娅话音刚落,在场的诸王都是身躯一颤,而特雷西斯则是长叹一口气。
“请问殿下,您如今是以怎样的立场说出这番话?这算是王庭会议的判决吗?诸王尚未表态,而您——恕我直言,就连您的冠冕也没有拿回——又有何资格下此论断?萨卡兹已经等待……”
“如果,你说的是这顶冠冕的话——”
特蕾西娅的声音并不大,却坚定的打断了特雷西斯的陈述。象征着魔王之力的漆黑冠冕在她头顶凝聚,模糊而混沌的黑与她洁白而鲜明的长发形成鲜明的比对,周围的一切光亮在这片无暇的黑面前都显得黯淡。哪怕是特雷西斯,心中也生出了一股膜拜的冲动。
毫无疑问,那顶冠冕货真价实。
“魔王的力量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复杂。从阿米娅进入伦蒂尼姆的那一刻,寄宿在她身体里的,就只剩下魔王的残片。”
特蕾西娅缓步走下台阶,那般从容威严,即使是王庭诸王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我再说一次,特雷西斯,即日起,你被逐出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我将剥夺你的源石技艺。并且此后百年,我不允许你踏入卡兹戴尔半步,也不许你染指萨卡兹的内部事务。”
数秒后,理解到发生了什么,特雷西斯却发出了难以遏制的嗤笑。
“所以……这就是你的底牌?就凭借一顶冠冕?”
“就凭借一顶冠冕,你就要摧毁萨卡兹等待了千百年的机会?就凭借一顶冠冕,你就要摧毁诸王和我积攒至今的努力?就凭借一顶冠冕,你就理所应当的要所有的萨卡兹和萨卡兹的王庭听命于你,放弃唾手可得的未来?”
特雷西斯的眼神忽的凛冽起来,他注视着此时正缓步走下高台的特蕾西娅,言语中透露着露骨的威胁——
“特蕾西娅,我劝你思考清楚,你确定要忤逆卡兹戴尔的意愿,你确定要与萨卡兹王庭诸王为敌!?”
尽管他的语调依然冷静,但任谁都能听出他此时的愤怒——或许还夹杂着不被重视之人所理解的懊恼。诸王都将同样的视线投向了特蕾西娅,以表达自己的立场。然而,这份威压所指的对象,特蕾西娅,只是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高台之下,环视着面前对自己敌意流露的诸王。
“你们似乎误会了什么。”
特蕾西娅唇齿轻启,气压不自然地自她身边铺展,洁白素裙的裙边在空气中流动,魔王精致的面庞上露出温柔的笑,可那笑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我仍记得,你曾说,不愿萨卡兹做任何人、任何力量的奴隶。你似乎以为,魔王之所以是魔王,是因为卡兹戴尔承认其为魔王……但可惜,并不是魔王之名让魔王之力得以统帅王庭,更不是王庭给予魔王领导诸族之权利,自古而今,向来是魔王之力成就魔王之名,魔王之权利成就王庭之权利。”
特蕾西娅缓缓抬起右手,她头顶的冠冕轻轻摇曳。特雷西斯忽然有了一种错觉,仿佛整个夜晚都活了过来,所有“黑”的“概念”,以一种挑战直觉的方式向着那顶皇冠扭曲——
“因此,这句话我原封不动的回敬给你,”
骤然,无言的威压从这位柔弱的萨卡兹身上迸发,漆黑的冠冕再也不是一个虚影,凝固为实质的能量昭示着至高无上的权柄,就连大地与天空也好像沦为了它的奴隶,时间,空间,“世界”,连同萨卡兹积攒的仇怨,毫不留情地向着魔王的敌人倾轧——
“诸位,卡兹戴尔,当真要忤逆我的意愿,萨卡兹王庭,当真要与我为敌!?”
只一瞬间,超过半数的王庭成员便不受控制地跪伏在地,而另外半数也已然屈膝。时间磨去了太多东西,但在这一刻,王庭诸王无一不回想起自己在漫长岁月中早已麻木失去的恐惧。
特雷西斯忽然理解,有些事情太过于寻常,以至于无人意识到它的异常:为何诸国迫害萨卡兹已久,却无人敢将卡兹戴尔划入领土?为何诸国惧怕萨卡兹已久,却不曾一次能真正摧毁王庭?为何在历史记载的所有魔王,都最终是自我毁灭,而不是战死沙场?
因为没人能够杀死魔王,因为没人能够战胜魔王。
特雷西斯后退半步,他终于意识到,在他决定唤醒特蕾西娅的那一刻,他的败局便已经注定,如果当时没有听赦罪师的谗言……不,不对,这正是破局关键所在,特蕾西娅的灵魂已被束缚,如果赦罪师……
如他所料,声音适时从旁侧传出,赦罪师缓步从角落里走出。
“殿下,我想您恐怕忘了您的使命。”
赦罪师刚一开口,这股威压顿时减轻了许多,他的巫术似乎切实对特蕾西娅起了作用。然而,没等特雷西斯开口询问,更大的威压接踵而至,赦罪师猛然抓住自己的咽喉挣扎起来,他的身体悬空而起,面具也掉落在地上,仿佛有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整个提起。他身后的两名赦罪师护卫毫不犹豫的向特蕾西娅拔剑,二人的身体却在拔剑的一瞬间崩裂成一地毫无意义的肉块,数秒后,鲜血和脏器才来得及从那原本属于战士的千锤百炼的身体中流淌而出。
没人看得清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在一片噤声中,余下的诸王也纷纷跪服。正是因为他们足够强大,所以他们才能更加清楚的认识到面前的魔王是如何的不可逾越。
“你们不能……!”
特雷西斯身后的曼弗雷德刚开口,便永远停止了发声。被称为“血魔”的生物的“上半截”被抛飞出去,“下半截”则一边肆意喷洒对于血魔来说弥足珍贵的血液,一边倒在了地上。在特雷西斯难以置信的注视中,一滩殷红的鲜血默默收回拜服在地的血魔大君的礼服之下。
“抱歉,特蕾西娅殿下,我族不该出现如此无礼之徒。”
一时间,大堂中只剩下赦罪师痛苦挣扎的声音。特蕾西娅沉默半晌,收回了自己的力量,任由赦罪师跌坐在地上,大口的喘息着空气。
“你现在能理解了吗?用你那拙劣的巫术去触碰我的灵魂,到底是多大的罪责?”
“殿下……十分抱歉……”
赦罪师颤抖着蜷缩成一团,狼狈如一只落水的驼兽。
“够了,今天死去的同族已经够多了。战争即将开始,我要你把罗德岛的博士带到我身边来。至于你……”
特蕾西娅将视线再一次移到特雷西斯身上,特雷西斯第一次觉得自己与死亡是那么接近——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体内消弭,那恐怕是他的源石技艺。
“伦蒂尼姆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特蕾西娅越过他,头也不回的走向门口,诸王一一起身,紧随其后,竟无一人敢向这位曾经共事的摄政王投来视线。在一地的血污和尸体中,特雷西斯沉默良久,最终,他颤抖着走上高台,跌坐在纯金的王位上。这是他已然破灭的理想,是他死去的希望。
他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下场,他早已做好为萨卡兹献身的觉悟,可这一切却被那简单至极的暴力轻易剥夺。仰天长叹,他忽然想起了独眼巨人的预言——
“你会孤独地死在圣王会西部大堂地下的王座上。”
对自己而言,这或许才是真正孤独的死亡。
(一)
高空的寒风呼啸着刮过,钻进男人衣领的缝隙中。他的视线自脚下的碎片大厦开始,扫过伦蒂尼姆古老的建筑和街道,直到环绕城市的高墙和高墙之上的天空。最终,男人的视线落到了身边的魔王身上。
“……你就这么允许阿米娅和凯尔希回到罗德岛?”
特蕾西娅的面庞上微微勾起一丝微妙的笑,她低下头,伸手整理自己被风吹乱的雪白长发。
“怎么了,博士?这不是你自己求我的事情吗?”
对话到此中断了数秒。男人攥起拳头,却又缓缓松开。最终,他只是别过头去,叹了一口气。
“是啊,如果……你没有对我做那些事情的话。”
博士还记得那个夜晚。
阿米娅毫无征兆地陷入昏迷,赦罪师和血魔大君紧接着闯入了反抗军的据点。在摧枯拉朽的攻势下,即使有他坐镇指挥,仓促组建的阵线还是一道接一道的崩溃。最后,二人无视四处逃散的士兵,挡在了撤退的罗德岛队伍面前。面对护在阿米娅身前的博士,两位萨卡兹王庭的王却显出无与伦比的尊敬——毋宁说是敬畏。
在当时的情况下,博士没有别的选择。他让可露希尔带着大家去与凯尔希会和,自己则在两名敌人的“陪伴”下前往碎片大厦。在路上,他试着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却被告知特雷西斯被逐出伦蒂尼姆,特蕾西娅已经实质上掌握了萨卡兹王庭的消息。彼时的博士早已猜出特蕾西娅就在城内,却无从得知萨卡兹军事委员已然易主。意料之外的状况略打乱了博士的阵脚,但对于罗德岛阵营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消息——博士是这么想的,毕竟,他曾无数次听阿米娅和凯尔希谈论起这名女性。
当他见到她时,洁白的魔王亭亭站在大厦露天的空中花园中,裙边漆黑的花丛簇拥着成为她的点缀,背后漫天的繁星与圆月在她的身后也显得黯淡无光,仿佛她就是夜晚的中心。
“博士,好久不见。”
博士本想用“初次见面”回应,但当特蕾西娅看向自己的一瞬间,他却从她清澈的双眸中读懂了无数繁复的情感。喜悦,思念,失落。更多的是悲悯。深切的悲悯震动着他的内心,莫大的悲哀不可遏制的从灵魂深处渗出。
当他反应过来时,“好久不见”已经脱口而出。而特蕾西娅则温婉一笑,将他拥入怀中。她抱住自己的力量并不大,甚至正相反,那份小心就像在呵护精美的玻璃工艺品,可博士却不知道该不该将她推开——贴近那份柔软,他才察觉到笼罩在那皎洁礼服下的身躯原来是那般纤弱。
于是,等到特蕾西娅放开他,他身上已经沾染了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春日细雨一般的香气。
夜幕之中,二人攀谈了许多,仿佛分隔许久的老友——不如说,对于特蕾西娅而言,大抵确实如此。她有时会问他一些关于罗德岛的问题,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倾诉自己的遭遇。从赦罪师利用巫师复活和操纵自己,到特雷西斯欲借助维多利亚的养分孵化出这片大地的战火。她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诉说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她对自己的思念,博士明显为此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失措的模样常常引出她发出一阵善意的嗤笑,在月光的掩映下,这份笑靥与她清雅的气质形成微妙的反差,让他看得有些出神。
或许是因为她突然卸下来博士身上沉重的背负,或许是因为她坦率地吐露对自己的好感,或许只是单纯的出于对她的痛苦和坚强的同情……不管怎样,博士不得不承认,尽管那对于博士而言是第一次与特蕾西娅相见,他对她已经生出了一丝朦胧的情感。
这份好感持续到他向特蕾西娅问起接下来的打算。
他本以为这样的她会笑着告诉自己王庭要如何撤出伦蒂尼姆,或是如何利用城内的贵族和城外的罗德岛完成权利的交接,可她的笑容却在夜色中收敛。冗长的沉默中,特雷西眼望向了天空,好看的侧颜流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是啊……接下来……大公们的军队就在城外,萨卡兹的野心已经无法隐藏。如果就此收手,卡兹戴尔只会在报复中再次陷入战火……所以,就算特雷西斯不在,我也必须完成他的计划。为了保护我的子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作为萨卡兹的魔王,这是唯一的办法。”
如果说特蕾西娅地聊表自己的情感时的宁静让博士动心,那么她说出这番话时的冷静则让博士感到窒息和恐惧。方才的特蕾西娅婉约如少女,可事实上早在两百年前,她就已经成为了带领萨卡兹驱逐异族的英雄。
她温柔,但绝不优柔。
“战争即将开始,而为了在这场战争中取胜,我需要借助博士你的力量。”
她望向自己的眼中包含着真切与希冀,可越是这样,他就越是痛心。内心自嘲初恋短暂之余,博士已经完成了心中的谋划。他不可能背叛阿米娅和罗德岛,但是现在,他只能佯装投靠特蕾西娅。
只是特蕾西娅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眼前的景色便开始模糊。在特蕾西娅指尖熟悉的黑光下,他无力地瘫倒在她的怀中。而在他对面,头戴面具、身披黑袍笼罩的男人缓步走来。特蕾西娅俯身凑到他的耳边,她的声音轻柔而悠远,气流让博士的耳朵一阵酥麻。
“我说过,为了保护我的子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随着知觉的消散,赦罪师手中的长钉穿入博士的头颅,古老的巫术在长钉上流动。
博士不愿再去回忆那一夜的细节,即使是他,也难以忍受那份屈辱和痛苦。赦罪师将对魔王的忠诚深深地刻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用特蕾西娅的话说,自那时起,他的一切,都成为了她的所有物。
“说来讽刺,亲身体会过那种被支配的感觉过后,我现在反而对你恨不起来。”
博士苦笑着叹了口气,特蕾西娅闻言凑到他身边,伸手为他摘下了兜帽,好像摘下在冬日的余寒中颤抖的嫩芽。
“也许,这也是巫术的一部分呢?”
特蕾西娅的话语令他心头一紧,可当他在特蕾西娅似水一般温柔的眼眸中看到自己的面庞,当他忽然意识到二人现在的距离已经过于接近,他一时间分不清这份悸动到底来自于自己的恐惧还是自己的动心。
只是他转念又想到,这份感情,或许也只是巫术杜撰的虚影。
特蕾西娅似乎看透了他的失落,她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角,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胸前,然后抱住了他。他本想将她的手拨开,但无法抑制的冲动从心底生出,那种欲望催动着博士抬起双手,紧紧抱住了特蕾西娅。
“你终于肯……抱一抱我了。”
特蕾西娅的声音中带着她独有的哀伤,博士并不理解这份哀伤的来源,他的心却还是为之颤抖。他下意识地轻抚她的后背,她的白发如同丝绸一般柔软。尽管理性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感情,但感性却不可遏制地想要屈服于特蕾西娅的温柔。到最后,他也分不清楚脸上绯红的羞涩到底是出于哪一边。
他想挪开自己的双手,松开特蕾西娅,他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眷恋着那份温润。最终,为了缓解这份尴尬,他只能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特蕾西娅,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没有回应,特蕾西娅沉默了数秒,而后默默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博士尚未理清自己心中所想到底是解脱的轻松还是留恋的失落,柔软而冰凉的触感便拉起自己的左手。
“总之,我们先去外面逛逛吧?”
当特蕾西娅牵着他在碎片大厦的玻璃电梯下行时,博士忽然觉得有些可悲和可笑。明明是特蕾西娅拘束着自己的心灵和肉体,他却止不住从心中对她生出同情和仰慕。甚至只要牵着她的手,他都觉得愉悦和安心。与此同时,理智和良知却又不断地谴责沉溺在幻象中无法自拔的自己。
他越是被她吸引,他越是感到幸福,他就越是自责和内疚。
等二人穿过萨卡兹的控制地,走进伦蒂尼姆的居民区的时候,午后的阳光正好从白云之后洒下。金色的光辉穿过棱角林立的西式古典建筑,在隐隐映照着天空的石板上投下一片分明的阴影。空气中混杂着伦蒂尼姆有的老旧气息,那是在高大城墙的环绕中酝酿和沉淀了漫长时光的工厂粉尘。一切都显出慢条斯理的闲适模样,这大概会是一个理想的约会场地。
——如果没有往来居民眼中的恐惧和敌意的话。
商铺的老板,拄杖的老人,甚至街边的孩童,所有人都对特蕾西娅头上漆黑的长角投去若有若无的恶意,那份厌恶和畏缩反而比直白的肆无忌惮更加刺痛人心,即使只是站在特蕾西娅身旁,博士也感到不适。特蕾西娅向博士身边靠了靠,转而挽住了他的胳膊。
“博士,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会讨厌自己的头上有这样一对角,”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撩起头发,指尖顺着白发找到角的根部,双眼低垂地看向地面。博士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他能看出她眼底的寂寞与苦涩,那一瞬间,他心底涌出了一种想要拥她入怀的冲动,但转念,他又纠结于这份冲动真实与否。当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特蕾西娅正静静看着自己,脸上带着轻轻的笑意——仿佛刚才的阴霾从未存在过。
“因为要是如果没有这对角的话,我就可以靠在博士的肩膀上了啊~”
过于直白的情话让博士的脸颊上染上一抹绯红。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避开了特蕾西娅的视线。羞涩之余,又有一种微妙的挫败——平日里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他,到了特蕾西娅面前,无论是自己的想法还是对方的想法,竟然都无法看清。
“特蕾西娅,这种玩笑是否有些过于恶劣了?”博士尝试维持住自己的形象,他的努力却被瞬间戳穿。
“是嘛?博士?你的反应可都写在脸上了哦?”
博士的脸颊绯色更盛,他想要争辩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看见他的反应,特蕾西娅轻掩嘴角,呵呵地笑了起来。难得的被人肆意调戏的难堪使得博士心中生出了别样的新鲜刺激感——特别是当这种调戏之中并不带有恶意的时候。
可是,方才特蕾西娅的表情和言语又一次浮现,那种悲伤对他而言那么真切。她的调戏,是否也只是在掩盖自己的寂寞呢?博士不禁这样想。
“特蕾西……”
“轰隆——”
远处传来的轰响打断了博士的发言,仿佛雷霆在某处劈下,震声在伦蒂尼姆高大的城墙间回荡。周围的人群都略微陷入惊慌之中,博士望向声音传来之处,林立高楼的尽头,伦蒂尼姆铁壁顶端的某处,一片烟尘冉冉散开。
“发生什么了?”
博士皱起眉头,看向身边的特蕾西娅,后者的脸上的微笑却毫无波动,只是牵着博士继续向前走去。
“无谓的反抗而已……曼弗雷德的职务被接替后,一些控制着城墙的原城防军发起了叛乱,我让血魔大君去处理了。不必担心,他好歹也是王庭的成员,伦蒂尼姆的城防炮不至于拦住他的脚步。”
博士一怔,才从暧昧的气氛中回过神来,再看向特蕾西娅时,她眼中倒映着这片平和的街景,却也流露出惋惜和坚定。
特蕾西娅的微笑逐渐收敛。
“博士,你不是问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吗?”
“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这座城市很快会变得满目疮痍……罗德岛的人已经全部撤出伦蒂尼姆,大公们收到消息,恐怕很快就会开始攻城。而萨卡兹这边,碎片大厦和飞空艇还没完工,虽然名义上依旧是特雷西斯领导伦蒂尼姆,但赫德雷和W接替曼弗雷德的位置后,军队内部还是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一时间难以整顿完毕……”
“抱歉,都是因为我……”博士自知形式紧迫,如果特蕾西娅没有因为自己而放走罗德岛的人,大公们不会这么快就收到消息。
“不用跟我道歉,因为是你的请求啊……”特蕾西娅拉起博士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面颊上,她温驯的摩挲着他的掌心,而后露出他方才见过一次的寂寞表情。
“只是,等一切结束后,这里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呢……”
(二)
“这里是……哪里?”
博士环顾四周,从结构来看,这里分明是罗德岛会议室外的走廊,可原本应该漆在门上的罗德岛的标志却并没有出现,本来应该隐藏在天花板之上的电缆管线也杂乱的暴露在空气中,由在新旧程度上呈现两个极端的建材拼接而成建筑更散发出强烈的不真实感……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让博士陷入了沉思,这时,沙哑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和你真的很像啊……”
博士扭头,却看到那在镜子中看到过无数遍的兜帽形象。
“这是……我?”
他伸手向对方,对方却毫无反应。直到他的手臂穿过对方的身体,博士终于确信,这里恐怕只是自己的梦境。梦境总该来源于现实的记忆,可博士对此处的一切却全无印象,再结合周围建筑的模样,博士陷入了沉思之中——
“这么说……这里难道是……”
没等博士说完,对面的自己抬头看向了走道天花板角落的播音器,从中却只传来沙沙的底噪。自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叩响了会议室的房门。
“请进。”
那是凯尔希的声音。
得到回应的自己推门走进会议室中,博士也紧随其后。凯尔希熟悉的身影首先引入眼帘,而后他看到了在洁白的怀抱中安然入眠的、年幼的阿米娅,而当他将视线移到怀抱阿米娅的女性身上时,魔王浅笑着向身旁的自己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嘘……声音轻一些吧,阿米娅在睡觉呢。”
看到这一幕,博士忽然觉得从会议时窗外透出的阳光有些晃眼。恍然间,博士的思绪有些模糊。他依稀记得,也是在那样的阳光下,有谁指着伏在实验台上入睡的导师,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
“普瑞……赛斯……”
这个名字从身旁的自己口中吐出,博士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对面的特蕾西娅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凯尔希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抱歉……”他咳嗽两声,试图缓解一些尴尬。
“总而言之,殿下,这位就是博士了。”凯尔希适时发声,为博士打起了圆场,“博士,这位是特蕾西娅殿下。”
“久仰殿下大名,感谢殿下愿意收留无依无靠的我。”
他微微欠身,以这个时代的方式行了一个贵族礼,只是那动作就算在现在的自己看来,也是在只能算是蹩脚的模仿。
“我才要好好感谢博士,您的贡献大家有目共睹,您精妙绝伦的策略帮我缓解了许多压力,我由衷感激您的助力。”
特蕾西娅微笑颔首,向自己表达谢意。与方才自己生硬的礼节不同,她的动作自然而从容,即使是微小的动作和言语,都让人对那份优雅的气质心生敬意,尤其是在窗外阳光的映照下,她的侧颜更令博士感到动心——基于对纯粹的“美”的尊敬。
说到这里,特蕾西娅微微掩住嘴,将声音压低了几分——这个动作很容易被误解为怀揣着威胁和恶意吧,但她恰到好处的和煦笑容持续释放着令人感到温暖的善意。
“况且,你和罗德岛的事情,凯尔希都告诉我了,非要说的话,应该是你接纳了我们才对。”
……特雷西斯、初次见面……这么说,这里果然是巴别塔时代的罗德岛……
“笃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博士的暗自思衬,沉着而冷静的人声从门后传来——
“凯尔希勋爵,新联系的雇佣兵小队有回讯了,那边需要您去接洽一下。”
“就来。”
即让门外的来者听清了回应,也没有吵醒特蕾西娅怀中熟睡的阿米娅——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凯尔希的人生经历——以恰到好处的音量回应了问题后,凯尔希看向了那时的自己和特蕾西娅。
“那么,我就先走了,二位慢慢聊吧。只是,博士,待会儿记得去一趟指挥室,新的讯息已经汇总到那边了,不要耽搁太久。”
“嗯,明白了。”
凯尔希起身向特蕾西娅行了一礼,而后离开了房间。看着她的背影,特蕾西娅陷入了思考之中,估计是感受到了现况的紧急吧,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忙啊……”
“自从罗德岛上路后,凯尔希一直都是那副样子,恨不得把一分钟掰成十份用……真希望她作为医生,也能够好好照顾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说着,那时的博士揉了揉自己微微泛黑的眼角,显然,那是自己也休息不足的证明。特蕾西娅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她看向博士的面容,露出有些不安的表情。
“博士也要注意啊,看样子你也很久没休息了吧……”
面对特蕾西娅的关心,彼时的博士只是轻松地笑笑,可他糟糕的掩饰并没能隐藏住那份强装轻松之下的不堪。
“放心吧,虽然我的身体素质不如你们,但姑且在熬夜这一项上,我已经有十足的耐性了。”
……怪不得我现在的体质这么弱不禁风,原来坏习惯从那时就养成了啊……
发出这样的自嘲,紧接着,虽然外人恐怕难以察觉,博士感到自己的语气中挟上了许多沉重的东西——
“况且,作为一名学者,在这样的战争里,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听完他的话,特蕾西娅默默低下了头,博士从她的眼中看到了那熟悉的落寞。
“我不是在说这方面啦……我的意思是,没有学者会愿意把自己的智慧和理性用在指挥战争上……命令他人的生死,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吧……”
猛然间,仿佛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被唤醒,博士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记忆中的自己也愣了愣,脸上轻松地表情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疲惫。
“早就听凯尔希说殿下有读取他人情感的能力,果然名不虚传啊……我确实无法摆脱夺去他人生命的负罪感,但特雷西斯的势力强我们太多,即使不愿意,我也不得不这样做,不然一定会有更多的人因此死去……”
说到这里,他突然转头,看向了会议室窗外天空中的阴云,这一刻,就连博士自己,也分不清他言语中蕴含的感情。
“多谢殿下的关心……不过,我的这些感受,殿下早就明了了,不是吗?”
空气突然陷入沉默。感受到特蕾西娅身上散发的的氛围——或者说她那“温柔”的气质——一步步褪去,博士的心头涌起一股浓重的危机感。特蕾西娅慢慢抬起头,她的双目注视着那时的博士。
“……很明显吗?”
这一瞬间,刺耳的噪声忽然充斥四周,周围的世界也开始模糊,仿佛视觉都被杂讯干扰。博士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他挣扎着睁开眼睛,想要看清眼前发生了什么。透过模糊的画面,他看见自己迟疑数秒后低下头去,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开口说了些什么。而听着他的发言,特蕾西娅的脸色逐渐沉重,待他言毕,魔王却转而露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
杂讯瞬间将四周的景色淹没。
“呜啊……”
高亢的声音刺地博士耳膜生痛,眼睛勉强张开一条缝,发现在那看似杂乱无章的杂讯中,正隐约掠过不同的场景——
原本闲人禁入的规划室内,阳光自窗边射入,自己满头大汗地在战术地图上写写画画,最终重重地一拳锤在桌子上,撕扯着头发,特蕾西娅则端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微笑着凝望自己的崩溃。
夜晚的宿舍里,月光轻抚柔纱,睡眠中的自己面色发青,呼吸急促,而原本应该受到重重防护的指挥官单间宿舍中,特蕾西娅斜坐在床边,她轻抚着自己的额头,指尖黑光流转,同时静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梦魇。
罗德岛的舰桥角落,自己与特蕾西娅面对而立,与亭亭而立的后者相比,前者略微佝偻的身形显得无比狼狈。
特蕾西娅上前一步,两唇轻启,博士努力集中精神,勉强从杂讯中听出了特蕾西娅说出的几个单字——
“你……是我的……。”
而后,对面的自己别过头去,他的回答跨过了杂讯的掩盖,连那本该坚定的语句中的疲倦都是那么清晰。
“这绝不可能……”
而后杂讯褪去。
会议室内的景色再一次浮现,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会议室内的设施显得完善了许多。偌大的会议室内,自己坐在长桌前,独自在一个笔记本上纂写着什么,待博士凑上前去,只发现那是一排排陌生的名字。
“保罗、温妮莎、海德拉……”
自己沙哑的声音喃喃地复述者笔记本上的内容,仔细看去,博士发现自己的眼中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显然,这些笔记对自己而言并不是什么轻松的东西。
“第六百三十七位……仅仅是我认识的人中,就有六百三十七位因为我的命令死去……”
“你还在记录啊……我还以为你早就放弃了……”
特蕾西娅的声音从房间角落传来,博士循声望去,她从那里一步一步走向濒临崩溃的自己,看着她脸上的微笑,并不急促的脚步声却让博士感到越发心悸。
“敌人在自己指挥的攻势下死去,同伴因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而丧命,甚至为了胜利,不惜欺骗同伴,亲手将他们推向死亡……我都看在眼里哦……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
座位上的自己攥紧了拳头,他猛地抬头,看向了特蕾西娅,再没有了往日里的从容——或者说,他甚至不愿再掩饰自己的难堪——只剩下破罐破摔的狼狈。
“为什么!特蕾西娅……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没有回答他的质问,博士怔怔地看着特蕾西娅缓步移动到自己身侧,俯身凑到自己耳边,到了一个不管以何种意义来说都过于接近的距离——
“因为这片大地就是这样。博士,只要你愿意,我就可以……”
“求求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他毫不顾忌地出言拒绝了特蕾西娅的提议——显然,他知晓特蕾西娅具体提议的东西——而后痛苦地扶住额头,闭上了双眼。面对这样的自己,特蕾西娅沉默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
在一旁观看的博士忽然觉得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是吗?既然如此……”
特蕾西娅的声音低沉起来。片刻后,她低下头,慢慢走向房间中心,长靴踩在地板上的每一步都是那么沉重,即使作为旁观者,博士也感到自己的心脏正为之颤抖。
“博士……”
终于,魔王站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了桌旁的博士——带着那绝非出于愉悦的笑容。
“博士,如果我就这样死去,会怎么样呢?”
令人心悸的立场在周围发散,漆黑的长剑在她手中凝聚,博士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仅剩不多的理性只辨认出那剑的模样和阿米娅在切尔诺伯格使用的长剑如出一辙。而听了她的话,彼时的自己忽然起身向特蕾西娅冲去。
“不要——”
没等他走到她面前,强烈的气爆伴随着巨响将他掀翻在地——
“轰——”
会议室的外墙被破坏,文件和烟尘在卡兹戴尔的阳光和空气中纷飞,在刺耳的警报声里,魔王缓缓将剑锋对准了她自己——带着她那陌生的笑。
“再见啦。”
下一刻,猩红浸透了魔王雪白的胸膛。
魔剑消弭在空气中,魔王的身体倒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博士惊愕地看着自己颤抖着从地上爬起身,走上前去,将她尚有余温的尸体抱起。也就在这时,会议室的大门被推开——
W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二人。
——
“不要!”
博士猛地从床上坐起,大口地喘息着粗气。
四周是熟悉的房间,伦蒂尼姆的暖阳从丝绸的窗帘后透出,照亮了宽敞到浪费的睡房,也照亮了睡房中极尽奢华的内饰——罗曼纹雕花的衣橱木门,多层水晶吊顶的吊灯,金丝镶嵌花纹的立柱,以及身下同样宽敞到浪费的、如雪一样柔软的圆床。
这座特地修建于碎片大厦内部的房间,即使是在维多利亚也绝对称得上奢侈,要说为什么博士会在这种级别的房间里休息——
“……唔……做噩梦了吗?”
揉了揉惺忪的睡颜,一旁的特蕾西娅慢慢支起身来——伴随着她的动作,洁白睡裙的吊带从她的左肩滑落,肩部洁白的皮肤与凹凸有致的锁骨一览无余——从背后抱住了博士,将下巴亲昵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隔着轻薄的睡裙,背后的奇妙触感让博士的身体微微一颤。他支支吾吾地敷衍了特蕾西娅,随后转移了话题。
“不……没有……还要再睡一会儿吗?”
特蕾西娅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距离是那么接近,以至于他能清晰地听见她轻柔的呼吸声。特蕾西娅呼吸的温暖掠过他肩膀处的皮肤,从那里传来的瘙痒让他微微脸红。
数秒过后,她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
“谢啦……这样就足够了……大公们的包围还在继续,我可没有时间一直这样懒散下去……”
说话间,她拾起床头的木梳,递到博士面前。
“博士,能帮我梳一梳头发吗?”
她的话语中尽是轻柔,眼中也闪烁着浓浓的希冀。面对这样的特蕾西娅,恐怕没有人能够狠心到说出拒绝的话语吧。待博士下意识地接过木梳,特蕾西娅背过身去,将纤细的双腿放下床沿,纯白而没有一丝杂质的长发如瀑布一般从右肩流淌至背后,好似泻落一地的月光。
这样的话,根本用不着梳吧……
话虽如此,当博士透过墙上尺寸夸张的穿衣镜看到此时特蕾西娅脸上的笑靥,他还是把自己的感想咽回了肚子里。叹了一口气,他开始象征性地为她整理头发。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间。
自从大公正式对伦蒂尼姆展开攻势以来,已经过去了数周。一开始,凭借伦蒂尼姆的城墙,萨卡兹们总能轻松将如潮水般涌来的士兵打退。但随着时间的流失,大公们似乎失去了耐心。他们不再顾忌对伦蒂尼姆的破坏和城内的百姓,开始使用重型武器轰击城市。虽说凭借城防炮的射程和火力优势,萨卡兹创造了足以让大公们肉痛的战损,但在伦蒂尼姆被围困而无法得到资源补充的情况下,士兵的阵亡、弹药的损耗、城防炮的损坏——胜利的天平还是一步步向着大公们倾斜,到现在,已经到了必须要王庭诸王亲自出手,才能勉强维持住城墙防御的程度。
在这样的背景下,特蕾西娅的时间自然也越发紧凑。她整日穿梭于各处防线,能和博士在一起的时间不可避免的减少,也因此,她才会想至少要在晚上和他一起——当然,只是过夜而已,战事当前,特蕾西娅不可能有进行“其他运动”的余裕。而令博士无法接受的是,尽管他一再提出能帮助特蕾西娅管理军务、布置战术,但特蕾西娅每次都只是笑着回绝他。用她的话说——“并不是不信任你啦,只是,至少现在,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能保持纯粹。”
可将自己囚禁在这个房间里,又算什么信任自己呢?——博士忍不住想。
若是往常,博士这时应该会再一次提出要为特蕾西娅分担一些事务吧。但现在,他只是默默默默梳理着她那发散着淡淡香气的长发。
他纠结于方才的梦境。
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忘记了要反抗特蕾西娅施加给自己的感情,而那个梦——博士更愿意相信那是过去的记忆——则再一次激起了博士的理性。他本能地不愿意将那梦中的种种同眼前温柔而典雅的特蕾西娅联系起来,他又惧怕这份“本能”也是出于特蕾西娅的愚弄——不管自己是否怀疑特蕾西娅,内心都注定得不到安宁。
但如果她曾以愚弄自己为乐,甚至不惜以死亡来污蔑自己、摧垮自己的坚强,如果她一直以来的温柔,真的和梦中一样只是虚伪的表象,那么她真正想看到的,是否正是我现在的动摇和不安呢?
“怎么了嘛?”
特蕾西娅似乎注意到了博士的异样,她微微偏了偏脑袋,微笑着看着博士。
“不……我只是在想,你的头发真的很好看……”
听了他的夸赞,特蕾西娅露出欣喜的表情,轻轻笑了起来。而看着她的笑容,博士又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不管是刚才怀疑特蕾西娅的自己,还是轻易被她的笑容欺骗的自己。
——周围的一切忽然间都变得那么可憎。
(三)
时间依旧在流逝,虽然被禁足于房间内的博士无从得知具体的战况,但不管是从特蕾西娅日益消瘦的身体和越发浓重的疲惫,还是从她不断降低的、来博士的房间过夜的频率,博士多少也能判断出伦蒂尼姆和萨卡兹正每况日下。
博士自然清楚自己应当对特蕾西娅心怀戒备,还是忍不住心痛她的憔悴。每一次他都提醒自己不能被虚假的情感蒙蔽了理智,但当特蕾西娅数夜未归、最终穿着满是灰尘和破损的礼服出现在他面前,还要勉强自己对他微笑时,博士无论如何也无法狠下心来疏远她。
毕竟,想也知道,伴随着时间的拖延,伦蒂尼姆的现状只会越发困难,她的劳累不可能是演技——但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让自己分担一些事物。是因为在她虚伪的温柔之下埋藏着一颗谨慎的心吗?还是如之前所想,她打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自己?虽然博士自问自己确实还挂念着罗德岛,但是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潜意识里还是感到失落——
毕竟,就算是虚假的感情,感情也是不讲道理的东西呢……
在心中发出这样的感叹,博士将视线从天花板收回,看向了怀中的特蕾西娅。
她轻轻地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淡淡的月光映照着她的睡颜,恬静地就像迟暮在老人身旁安眠的猫,展现出对身旁伴侣绝对的安心和信赖——看到这一幕,博士的失落微微被幸福填满。说起来,明明才刚刚睡下,特蕾西娅却似乎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想必是过度的操劳和疲惫导致的吧,她微微泛黑的眼角也是这一点的佐证。博士甚至感觉,
……肩膀有些发麻啊。
感受到从肩膀处传来的酸胀,博士不禁微微苦笑。如果仅仅只要这点代价就能让特蕾西娅得到好的休息的话,他反而求之不得——倒不如说,比起眼睁睁地看着特蕾西娅的日益操劳而无能为力,他宁愿如此劳累的人是自己。
“唔……”
这时,特蕾西娅微微皱起眉头,她的嘴唇抿起,眼角隐隐有泪滴渗出。博士刚想开口询问,却发现特蕾西娅似乎并没有醒来。
“是……做噩梦了吗?”
犹豫了数秒,他尽可能安静地将手绕到她身后,抱住了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头发。从她身上传来的香气让他的脸颊变得滚烫,好在他的动作切实安慰了怀中的特蕾西娅——后者的呼吸再一次平静下来,恬静的睡颜中不带一丝防备。
要是能为你多做一些的话……
想到这里,他忽然又为沉溺于这份虚假情感中的自己感到烦躁。
明明只要特蕾西娅死去,罗德岛也好,伦蒂尼姆也好,大家都可以因此得救,自己却在关心着这个将自己囚禁在此、戏弄自己情感的人。他的视线不自觉地向下移动,落到了她纤细的脖颈上,在微弱的月光下,雪白的皮肤伴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如果自己现在掐住她的脖子,一切有没有可能都能在这里结束呢?
转念一想,他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就算不论特蕾西娅认真起来可以轻松制服自己,单论她根植在自己思想中的忠诚,他也不可能做出伤害她的事情。况且,如果她发现自己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屈服,如果自己的反抗真的惹怒了她的话,不知道这一次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只是,他又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在以这些事情为借口,而说服自己屈从于特蕾西娅呢?
在这样的自我怀疑中,博士感到自己好像在一点一点分裂。一个自己想要抛下一切,从属于特蕾西娅的温柔,另一个自己却不断提醒自己,罗德岛还在等待自己回去。
……
次日清晨。
当博士醒来时,特蕾西娅已经离开了房间。看来,伦蒂尼姆的情况已经到了即使特蕾西娅把会面缩减到数天一次也有些紧张的程度了。一想到就连为她梳头的时间也没有,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闪过一丝落寞——当然,还有紧随其后的自我厌恶。
“呀,你已经醒了吗?”
出乎意料的声音让博士一惊,他看向声音传来的门口,特蕾西娅正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她身上的长裙白的没有一丝污垢,面上也没有了之前的疲惫和不堪。现在的她,就和博士那晚在花园初见她时别无二致。
“你……”
没等博士说完,特蕾西娅轻盈地跳步到博士身前,洁白的长裙随着她的转身在氤氲的光芒中起舞,窗口映入的光芒映照出面对着博士的魔王的精致容颜。
“稍微花了点时间去打扮了一番呢,这么长时间了,我想和你一起去外面逛逛,可以吗?”
“诶……现在吗?”
博士看向窗外,远处破损的城墙让他确信自己身处的现实并没有改变。仔细看去,特蕾西娅的眼角似乎也有用妆容掩盖的痕迹。
“嘛……姑且昨天已经安排过了,既然是萨卡兹王庭的氏族王,这段时间交给他们也没问题吧?”
特蕾西娅一边说着,一边拉起博士的手,将他牵到梳妆镜旁,自己则在妆镜前的座椅上坐下。
“总而言之,机会难得呢!博士,能为我扎一下头发嘛?”
“……我明白了。”
一边在内心说服自己这是为了不刺激特蕾西娅而为之,一边情不自禁地在嘴角挂起微笑,博士挽起了特蕾西娅的长发。特蕾西娅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她轻轻哼唱着不知名的歌曲,视线透过梳妆镜一刻不离地看着自己,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幸福表情。如果是平常,博士一定会为这幅表情感到纠结不已,但好在现在的博士并没有闲暇去顾忌那些东西,只是小心翼翼地梳理着特蕾西娅的发型,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他尤其不愿意让自己的动作影响到特蕾西娅的好心情——虽然就算博士弄疼了她,特蕾西娅大概也不会说出口吧。
在罗德岛的时候,博士偶尔会为诸如铃兰这类年龄较小的孩子扎头发,虽然不是非常精通,但是简单的单辫还是勉强应付得来。帮特蕾西娅弄好发型并没有花多长时间。
当然,博士深知自己的手艺只是勉强能看的程度,特蕾西娅倒是十分中意。她在镜子前反复观摩着自己的发型,那幅兴奋和满足的模样让博士想起了他为孩子们扎头发时他们脸上也是一样的表情,不禁露出了微笑。只是,已经从专心致志中解脱出来的博士马上又想起,罗德岛的孩子们现在和眼前的特蕾西娅现在是实打实的敌人,于是他的心情又低沉下去。
“好啦,我们出去吧!”
没等博士从消沉中回复过来,特蕾西娅牵起博士的手,带他走出了房间。
比起之前,破碎大厦内部显然变得杂乱了许多——恐怕是因为战时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来打扫吧。除此之外,明明是伦蒂尼姆的核心、“飞空艇”的所在地,也是卡兹戴尔军事委员会名义上的办事处,一路从房间进入电梯、再走出大厦底部的出口,一路上竟然一个萨卡兹士兵都没有看到。防线已经窘迫到这种程度了吗?还是说,以特蕾西娅和王庭成员的实力,本来也用不到什么护卫?
从萨卡兹规划的“军事重地”中走出,二人久违地走进伦蒂尼姆的居民区中。虽然博士早有预料这里多多少少会被战火波及,但当他切实看到这里的景色时,还是深深地感到悲哀。原本清澈的天空被炮火扬起的灰尘所覆盖,街边行道树的绿叶也被笼罩了一层灰白的颜色,不久之前还一派祥和的温馨街道,如今却只留下人去楼空的萧瑟——恐怕是转移到地下设施去避难了吧,偶尔还有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的人家,门后的凌乱和翻倒家具上的积灰昭示着日常被打破时的混乱模样。
无比压抑的寂静笼罩着四周,回想起上一次来时的场景,博士更感到有些窒息。
“战争……真是残酷啊……”
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特蕾西娅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她低下头,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微笑。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呢……”
善良……吗?
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这处原本处处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便变得死气沉沉,而按照特蕾西娅——或者说特雷西斯——的想法,当飞空艇竣工之后,这样的战火将烧遍整片大地,到那时候,相同的惨剧也会紧随而来吧。而自己作为站在她身边的人,这样也称得上善良吗?
思考到这里,博士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特蕾西娅,我们不惜将这些无辜之人卷入这样的灾难中……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听了博士的话,特蕾西娅露出些复杂的神色。她抬起头,缓缓环视四周的景色,最终把视线停留在博士身上,眼中压抑着异样的情感。
“对你来说,是这样吗?”
博士一愣,他猛地回想起上一次来时,周围的居民对特蕾西娅投来的嫌恶目光和深重的恶意。
……对我来说,是这样吗?
在自己看来,这里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街道,那些居民不过是无辜的普通百姓,但对于特蕾西娅……对于萨卡兹来说,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施暴者。仅仅因为受到伤害的人不是自己,所以自己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吗?还是说,仅仅因为对于萨卡兹的恶意随处可见到成为“寻常”,自己就要苛责打破这些“寻常”的特蕾西娅呢?
罪恶感涌上心头,他深深为方才的发言感到后悔。他张开口,刚想要道歉,却忽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这份罪恶感来自于对特蕾西娅的“忠诚”的可能性。
“嗯?”
特蕾西娅察觉到了博士的异样,发出了疑问的声音,将博士从混乱中拉回现实。他略微慌乱后,抬头望向远处的城墙,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说起来,今天出奇的安静呢……明明平日里都能听到炮弹的轰鸣。”
“大概是大公们的军队也需要修整吧?”特蕾西娅说着,挽起了博士的手,亲密地贴了上来,“不管怎么说,能够安安静静地约会,很不错不是吗?”
看着她幸福的表情,博士心底却五味杂陈。为了不让自己彻底被赦罪师的巫术控制,他一直严格地区分着自己的感性和理性。结果到现在才发现,只要有关特蕾西娅,他便无法正常的思考下去——因为他无法区分到底哪些是感性,哪些又是理性。
差不多……该放弃了吧。
已经,很累了。
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后果什么的,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了。
深深地疲倦感涌上心头,博士抬起头,看向眼前的特蕾西娅,决定不再掩饰自己。
——只不过,与其说他下定了决心,倒不如说是他放弃了挣扎的毅力。
“呐,特蕾西娅。”
“嗯哼?”
特蕾西娅侧过脸,微笑地看着自己,她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天真,就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说出伤害她的话语。但这样的微笑,却让博士隐隐之间生出一股怒意。
“对你而言,我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似乎是没有料到自己会问出这个问题,特蕾西娅微微愣了愣,而后又恢复了那熟悉到虚伪的微笑表情。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说过了吗?我深深地爱着博士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故意摆出略微有些羞涩的模样,绯红也爬上脸颊。
“还是说,博士是那种喜欢听青涩的少女说情话的类型吗……”
博士犹豫片刻,还是深吸一口气——在一瞬间,博士想到这样做是否有些残忍——忽视了内心的不安。
“不用再演下去了吧。”
他的话语让她的微笑一下子在脸上凝固,转而露出困惑的表情。看到那幅人畜无害、天真无罪,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般的模样,无与伦比的愤怒忽地在博士的心中爆发。猛地甩开特蕾西娅的手,博士面对特蕾西娅而立。
“别装了!……用赦罪师的巫术操纵我的心,用虚伪的演技欺骗我的情感,将我带到身边,我却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让我喜欢上你,我却不能确定自己的真心,难道只有看到我在理性和感情之间挣扎纠结,你才会感到开心吗?!对我做出这一切,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口气将自己心中积压已久和怨气吐出,博士感到内心的郁闷都减轻了许多。不过相对的,紧盯着特蕾西娅的回应,他的头上也渗出了冷汗——上一次,当自己拒绝服从她的意志时,她不惜自杀来污蔑自己,那现在,这一切被戳穿后,她又会对自己做出什么呢?
令博士意想不到的,她的眉眼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悲伤,泪水止不住地从眼角流出,打湿了她用来遮瑕的淡妆。
“真是过分啊……博士,我明明,明明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却微微上扬,仿佛露出了微笑。即使是最蹩脚的演员也不会有这么蹩脚的演技吧。但不知为何,这一刻,博士感到巨大的愧疚感就要将自己淹没。
(四)
清晨的光芒照进房间里,将空气中弥散的点点灰尘照亮,一些细小的光点缓缓下沉,落在对一个人而言过于宽敞的床铺上,却只让偌大的房间更显得空荡和寂寞。
“……又没来吗?”
察觉到已经天亮,一夜未眠的博士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了柔软的被子上,他的话语中透着深重的倦意。
那天摊牌后,特蕾西娅再也没有来过这里。
博士原以为,当自己把一切说出之后,特蕾西娅一定会暴露自己的本性,对自己采取更加强硬的手段,彻底控制住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可四天的时间过去,她却连见都不来见自己。不仅如此,不管他怎么从窗口眺望,不管他怎么在门口倾听,那天之后,他都再也没能捕捉到一丝特蕾西娅的踪迹,就好像她真的被他深深伤到,刻意不愿再在他面前出现一样。
“这样一来,不就像我在欺负她一样了嘛……”
他翻身将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那里还隐隐约约能闻到特蕾西娅头发的香气——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生我的气了吗?还是说,只是单纯地、无法从越发窘迫的前线抽身?想到这个可能性,更加令人不的思考在博士脑海中出现:或许,特蕾西娅已经在战斗里……
博士想要说服自己,特蕾西娅既然是魔王,一定不会轻易出事。但怀疑一旦诞生,更多可怖的想法就不受控制地滋生: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事情让她有所牵挂、影响到了她的发挥?或许、干脆是因为她被自己伤到之后,不顾一切地想要寻死?或许……
纷乱的思绪让博士感到越发不安,这样下去,怎么思考也只会徒增烦恼吧。他决定要思考一些别的东西来转移注意力,特蕾西娅最后的话语不自觉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明明,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那大概是不可能的吧。自己的回忆里,特蕾西娅是那样的恶劣,博士无法相信那样的她会只为了这种目的。倒是特蕾西娅那虚伪的温柔,和记忆中的她别无二致。如此想来,她不可能没有别的目的——
只是,博士又忍不住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动作呢?说到底,那段记忆是否又可能只是单纯的梦境呢?但那段梦境为何会那么真实?况且,自己明明被植入了对特蕾西娅“忠诚”的精神暗示,在那种无法反抗的精神控制下,自己真的能够作那种对特蕾西娅不利的梦吗?
异常的烦躁涌上心头。博士侧过头,将鼻子露出枕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念一想,或许让自己变成这幅模样正是她的目的也说不定。但不管怎么说,他实在是讨厌这样的感觉。明明都已经做好了觉悟,却被这样吊着胃口,一直被内疚和恼怒的情感和怎么也无法理清的思绪困扰,时不时响彻天际的炮响更让他无时无刻不牵挂着特蕾西娅的安危……
“至少……来见一见我啊……”
他睁开眼,正巧看见了一缕散落在眼前的白发。不用想也知道它属于谁,几乎下意识地,博士将它轻轻拾起,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明明之前还能思考罗德岛的事情,但和特蕾西娅闹僵后,自己却满脑子都只有那个魔王,大概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患上了严重的斯德哥尔摩了吧。
是吗?是这样吗?
虚假的情感也好、虚伪的演技也罢,自己原来已经依赖特蕾西娅到这种程度了啊。
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心意,博士不禁发出一丝苦笑。他从床上坐起身,看向窗外伦蒂尼姆灰暗的天空和摇摇欲坠的城墙。
“只要你回来……什么事情我都……”
“笃笃笃!”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博士的喃喃自语。没等博士回话,来人便已经推门走了进来。他满心欢喜地看向门口的方向,却失望地发现发现来者并不是特蕾西娅——
W神色严肃地快步走入房间内,她身上的衣服满是战斗留下的痕迹,眉宇之间也不见往日的俏皮和轻佻。
战事看来确实危机啊,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博士,特蕾西娅大人有令,请您马上跟我登上飞空艇。”
突如其来的命令让博士有些不知所措,他刚开口想问些什么,W却直接强硬地将他从床上拉了起来——那股大力让博士手腕生痛——带他走出了卧房,进入了碎片大厦的内部通道,向电梯的方向走去。
“发、发生什么了吗?”
博士一边问,一边试图挣脱W的手——一方面是因为身为男人的自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潜意识里并不愿意和特蕾西娅以外的女性过于亲近。面对博士的疑问和挣扎,W前进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抓着博士的手反而更加用力几分。
“伦蒂尼姆的城墙沦陷了,大公们的军队不久后就会到达这里。事发突然,就算飞空艇才勉强完成调试,我们也必须撤离了!”
“城墙沦陷了!?那特蕾西娅呢?”
“殿下现在就在飞空艇上等你,倒是你,如果在不快点,殿下辛辛苦苦筹备至此的计划就可能被泡汤了!”
“等……特蕾西娅说过,‘塔’和‘飞艇’缺一不可,如果伦蒂尼姆沦陷了,光有飞空艇又有什么……”
“你有完没完!”
W猛地甩开博士的手,用力之大甚至让博士一个趔趄。她突然的暴怒让博士吃了一惊。这位久经沙场、平时习惯了以轻浮来伪装自己的萨卡兹此时却一反常态,毫不掩饰地发泄着自己的情绪。
“你不久前不是还在苛责殿下欺骗你、玩弄你吗?怎么到了现在,你又关心起殿下的事情了!?难道等到敌人接管了城防炮之后把飞空艇也射下来你才满意吗!?”
怒骂过后,空气仿佛都陷入了凝滞。数秒过后,W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别过头去,咬紧牙根,从嘴角挤出声来。
“……抱歉,我有些激动了。”
而听到了W的责备,博士也低下了头。
“不……该道歉的是我……是我太不知轻重了……走吧。”
从她汹涌的怒意中,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错怪了特蕾西娅……虽然也不能排除她也被特蕾西娅的演技欺骗的可能性,但博士已经不愿再去纠结那些东西。
无言地跟在W身后走进楼层内的升降电梯。W按下楼层后,电梯开始向上移动,她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沉浸在自我责备中的博士无意识地转头看向半开放式电梯井外的伦蒂尼姆——灰色的寂静笼罩着整座城市,黑色的烟尘从各个不知名的街区角落升起,汇入天空的乌云之中——转而发出了一声叹息。猛然间,透过两侧碎片大厦的玻璃,一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漆黑身影一闪而过——
“……特雷西斯!?”
博士冲到玻璃面前,还想看得更清楚些,上行的电梯却已经走远,任他如何向下俯瞰,也没能再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怎么了?”
博士不明所以的动作让W皱起眉,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刚才……我好像看到了特雷西斯在这里……”
W的眉头不着痕迹地微挑,随后发出了轻蔑的嘲笑。
“怎么可能,殿下早就把他赶出了伦蒂尼姆,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想来也是,任谁听了博士的话,都会是差不多的想法吧。但博士确信自己不会看错,他对于自己作为战场指挥官的观察素养还是有几分自信。但在说出口的瞬间,他又想起了自己才因为那愚蠢的自信伤害到了重要的人,于是原本笃定的话语说出口时却充满了不确定性——
“可是我真的看见了……”
“好好好,就算他真的能够同时避开我们的人和大公们的军队,到达这座即将沦陷的碎片大厦,又能有什么意义?要我说,顶多是一个失败者在追寻自己破灭梦想的残影而已,就让他在这里毁灭好了。”
W的发言显然是在讽刺博士的胡言乱语。她耸了耸肩,转过身去,表示其不愿再理会博士。见她这副模样,博士也不再出声,只是心中还在暗自琢磨特雷西斯的事情。
“叮——”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金属门紧接着向两侧滑开,位于碎片大厦高层的空港第一次展现在博士眼前,空港正中的巨大飞空艇更是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眼球——这座钢铁打造的空中堡垒实在宏伟,博士不由得感叹维多利亚的工业和财力之雄厚,以及人类智慧之伟大。
“别发呆了,有时间让你看个够!”
W不由分说地拉起处于神游状态的博士,向前方的登船口走去。在那里,一男一女两名萨卡兹站在两侧,紧紧地盯着二人。博士飞快地转动脑筋,才想起二人是特蕾西娅曾为自己介绍过的赫德雷和伊内丝。
“辛苦你了,W。”
待二人走到跟前,赫德雷对W点了点头,伊内丝则是神情复杂地看了自己一眼,这让博士有些不明所以。在他发问之前,她的视线却已经移动到了W身上。
“那么,我就先去通知控制室准备起飞了,事先说好,某位土豆女最好已经事先做好了保护措施,防止她的宝贝土豆在飞行途中突然爆炸。”
“只要某人不要蠢到在飞行途中逼我和她同归于尽。”
W分毫不让的回敬回去,二人对视了数秒,最终伊内丝哼了一声,转身走上了舷梯。
这场闹剧让博士的心情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稍稍出了口气,和W跟在伊内丝身后上了飞空艇,而后方的赫德雷在简单的环顾四周后,也跟了上来。走到舷梯顶端,一股莫名的惆怅忽然涌上博士心头,他低头看向脚下这座碎片大厦,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和特蕾西娅创造了无数回忆的地方,他还是感到有些不舍。
“说起来,从这里……可以看到空中花园呢……”
回想起自己和特蕾西娅第一次相见的地方,博士下意识地望向了花园的方向,却发现一抹黑影站在花园的正中心——那是特雷西斯。
果然不是错觉啊……
那个伤害了特蕾西娅、造成伦蒂尼姆和萨卡兹现状的元凶竟然堂而皇之的站在自己和特蕾西娅初见的地方,博士的心中不禁有些不快。不过,想到W方才的话语,博士又有些释然——空中花园的位置可以切实看到伦蒂尼姆的全貌,选择那里作为自己的终焉,对于特雷西斯而言不失为一个悲壮而体面的结局。
在心中留下对这位曾经的萨卡兹英雄最后的敬意,博士收敛心神,登上了浮空艇。自己身后,赫德雷收回舷梯,而后关上了舱门。几乎紧接着,伴随着一阵短促的震动,博士从廊道旁侧的舷窗中看到周围的景色开始缓缓下沉。
“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
赫德雷说完,便转身走进了不知通向何处的狭窄通道。博士则看向W,后者此时呆呆地望着透过圆形的舷窗望着伦蒂尼姆的景色。
“那个……W小姐?”
W沉默了数秒后,转身向走廊尽头走去,显然是意会了博士想要去见特蕾西娅的想法。
“跟我来吧。殿下在专门为王庭成员设计的上层”
飞空艇内部的结构比博士想象的还要紧凑,越是在其中走动,博士越能感叹这不浪费分毫空间的设计是何等巧妙。W带着博士在其中层层上行,最终在走上某一处楼梯后,原本狭窄的舱室设计在这里忽然变得豪放。
面积不小的空间里摆放着奢华的桌椅,各式各样的画和艺术品挂在舱壁上,窗户也不再是下层为了实用性而舍弃了美观的狭窄舷窗,转而采用了开放的落地窗设计——估计是使用了更为昂贵和结实的特种玻璃吧——而且丝毫没有被飞空艇的结构挡住视线。显然,这里便是W口中的“上层”了。可是,没有欣赏的心情,博士首先感到了一丝不和谐。
“W,为什么这里这么安静?”
似乎没有料想到博士会在这时候提问,W愣在了原地。
“这里不是魔王和王庭的氏族王们休息的地方吗?为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王庭成员也要负责飞空艇的航行和运转吗?”
听了他的话,W的表情先惊诧,随后转为极度的愤怒,可紧接着,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用手扶住了额头,哀伤和疲倦将方才的怒意冲刷殆尽。
她指向了大厅墙壁上最正中的门扉。
“殿下……在前面那个房间等你……”
强烈的不详感在博士心底升起,他跌跌撞撞地冲向了W手指的门扉,然后猛地打开门,冲了进去。
“特蕾西娅!”
在门开的一刹那,他僵在了原地。
(五)
伦蒂尼姆的阳光从丝绸的窗帘后透出,照亮了宽敞到浪费的睡房。罗曼纹雕花的衣橱木门、多层水晶吊顶的吊灯、金丝镶嵌花纹的立柱、以及同样宽敞到浪费的、被帷幔遮蔽的圆床——
那分明就是博士房间的模样。
“为什么……特地做这种事情……”
博士呆呆地注视着那遮住圆床的紫色帷幔,他甚至看到了帷幕下雪白的床褥和特蕾西娅熟悉的睡颜,他想要确信特蕾西娅就在那里等着自己,但寂静的空气却让他的心感到冰寒。
回答我啊……我想……听到你的声音……
他颤抖着走上前,深吸一口气,握住了柔软的帷幔,将它掀起——
特蕾西娅熟悉的白发映入他的瞳孔,然而,床上却看不见特蕾西娅的身影,只有压在那束白发下的、一封同样雪白的和精致的信。
那束白发,甚至还是博士为特蕾西娅打理的模样。
无数的讯息一下子在他脑海中炸开,无数的疑问在他心中发生,但悲伤却让他难以思考。他只是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捧起这两样东西,又在指尖触碰到发丝的一刹那,想通了那个可能性。
整个人在原地弹起,博士发疯似的冲出了房间:他想通了她的白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想通了W为何会在舷窗前露出那样的表情,更重要的是,他想通了特蕾西娅的所在——
用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刺到大厅中的落地窗前,毫不顾忌身体撞上结实的玻璃所带来的疼痛,博士瞪大眼睛,看向了他和特蕾西娅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在那里,一袭黑衣的“特雷西斯”抬起头,朝着自己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而与此同时,他的眼角捕捉到了远处城墙上,城防炮的炮弹出膛瞬间闪烁的光明——
“不——”
“轰————”
下一刻,魔王纤弱的身体、半个花园的露台以及连同博士的悲鸣,一起淹没在炮击震天的轰鸣之中。透过扬起的烟尘,博士看到王庭成员的身影一一走进花园里,随后分列两旁。阿米娅从正中走进,在扭头看了一眼那里的废墟后,走到了花园的边缘,向下方的不知何人比出了一个手势。
——博士看懂了,那是“目标确认清除”的讯息。
先是愕然,而后各种各样的感情在一瞬间涌进了博士的脑海。博士第一次对这位一直以来都陪伴在她身边的少女产生了恨意。紧接着,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过身,一把抓住了W的肩膀,发泄似的怒吼起来。
“为什么特蕾西娅没有和我们一起离开!你明明知道她在那里对不对?氏族王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难道你们都背叛她了吗!?”
“闭嘴!”
W的声音中,蕴藏着丝毫不弱于博士的愤怒,将他从失去理智的悲伤中惊醒。博士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萨卡兹——她的眼泪不断从眼角流出。
“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伦蒂尼姆的城防炮甚至伤不到血魔大君分毫……如果殿下不愿意,又怎么能伤的到她!?”
W的反问让博士一下子僵住,短暂的迟疑后,他的思绪再一次疏通,但那个结论对他而言却太过残酷和震撼。他抱住自己的头,跌坐在地上,失神地望着下方空中花园的废墟,此时,耳边再一次传来W的声音。
“你以为……特蕾西娅是为了什么……才努力到今天……”
是啊,特雷西斯的所作所为已经把维多利亚和萨卡兹之间的矛盾加深到了无法调和的程度,但如果真正代表着萨卡兹的王庭在战争中倒向和大公同盟的罗德岛,拥护阿米娅为新的魔王,并杀死特雷西斯的话,那么大部分的罪责都会被推到已死的摄政王身上。更重要的是,只要凯尔希成功支持作为维多利亚王储的维娜上位——并且阿米娅作为新任魔王在这个过程中发挥了足够重要的作用——即使大公们想要追究卡兹戴尔的责任,也不得不考虑维娜和阿米娅的关系。而同时,这艘作为“特雷西斯残存势力”的飞空艇还在,大公们和罗德岛的同盟在道义上便不会结束,这也能确保大公们难以立即在明面上展开针对阿米娅和罗德岛的行动,为围绕维娜进行的权利斗争争取时间……
一切的问题就此解决啊……但是,但是,这值得你付出生命吗?
博士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他无力地瘫靠在冰凉的玻璃上,泪水不可遏制地涌现,模糊了他眼前的世界。
明明好不容易决定要抛下一切……
明明好不容易决定要放弃所有……
明明好不容易决定要从今往后和你一起……
不知怎的,特蕾西娅那日坚定的话语忽然在博士耳畔响起,与之一同浮现在他脑海中的,还有那日在花园里特蕾西娅脸上复杂的表情——
“为了保护我的子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作为萨卡兹的魔王,这是唯一的办法。”
——博士忽然读懂了,那是做好觉悟,要舍弃一切的悲伤表情。
身旁的W转身离去,博士就这么地看着整个伦蒂尼姆逐渐沉入云层之下,直到再也看不到这座承载着他和特蕾西娅所有回忆的城市。就在这时,W的脚步声又从身后接近,一封信递到了他面前。
“殿下留给你的信……打开看看吧。”
颤抖着接过那雪白的信封,轻轻地从中取出信纸,特蕾西娅娟秀的字体展开在他面前。
博士亲启: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说明一切都已经结束,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吧。就这样不辞而别,真的非常抱歉。
以你的智慧,肯定一下子就能想通我为什么这样做吧。请不要责怪阿米娅,那孩子大概直到最后都以为,她下令杀死的是特雷西斯吧。
虽然这么说很自私,但如果正在看信的你有为我的离去感到悲伤的话,我这边反而会比较开心呢。能想出这样的计划真的很不容易,如果是博士的话,也许会有更好的计谋吧?但我从一开始就决定好了,绝对不会再让你去思考这些事情——毕竟,在巴别塔时期,博士就曾经被类似的事情困扰到精神崩溃,甚至要我用源石技艺安抚,晚上才能好好休息。
况且,这种以我的死为前提的计划,也根本不可能和博士商量的吧?我应该可以认为博士会舍不得我的,对吗?
也因为这一层原因,本来是打算到最后也不把真相告诉博士的。但是看到整天吵吵闹闹的伊内丝和W,以及连他们两个都管不住的赫德雷,我还是觉得,接下来的两件事情还是交给博士比较好,希望你能原谅我的任性。
首先,接下来,飞空艇将会飞向萨尔贡,赦罪师大概会在那里和你们接头。你们就以“投降”的名义,将这艘飞空艇正式纳入萨卡兹的军事力量吧。它虽然是特雷西斯为了战争而制造,但我更加希望它能成为保护罗德岛和卡兹戴尔的助力,巴别塔——或者说罗德岛,将代替这座大厦成为空艇的塔,二者连接着天空与大地,就好像曾经的巴别塔以这种形式复苏——也很浪漫,不是吗?
然后呢,是有关我的王兄——特雷西斯。虽然他的手段粗暴了一点,但其实本性并不坏。我下令让他在百年内不准踏入卡兹戴尔,我相信,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在他见识过这片大地上无处不在的苦难之后,他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想法,然后更好的统治王庭和萨卡兹,到那时候,希望你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好啦!严肃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这边也憋了一大堆话想要告诉博士呢——就算博士不记得了,我还是想把这些东西写下来,因为这也是和博士的珍贵回忆嘛。
那时候,我已经作为魔王在特雷西斯的辅佐下统治了萨卡兹长达百年。特雷西斯认为,想要光复卡兹戴尔的荣光,必须要先周边的国家陷入战乱、自顾不暇,而在经历了数不清的战争之后,我已经厌倦了杀戮。敌人也好、朋友也罢,当看到他们接连因为我的命令而死去时,作为王的我却注定无法和他们一同赴死,这种感觉,时常压得我让我喘不过气。
王庭之中,绝大多数人都支持特雷西斯的想法,他们认为我的想法太过天真软弱。氏族王们不厌其烦地尝试说服我,彼时的凯尔希则告诉我不必改变我的立场……我很感激她的支持,只是,大家好像都在问我想要如何领导萨卡兹,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否愿意领导萨卡兹——那个时候,我太累了,累到想卸下魔王的皇冠,或许,我本来就配不上这顶冠冕,配不上这份权利。
也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
凯尔希从乌萨斯带回来的神秘人,以精妙的手段周旋了王庭和特雷西斯给我施加的压力,让我能在他们的压迫下勉强喘口气——虽然从未跟任何人提起,那时候,你对我来说真是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对你的好感,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而后来,当我和你第一次在罗德岛上见面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你和我是同一种人啊。我们轻而易举地拆穿了彼此伪装的坚强,不是互揭伤疤,而是互舔伤口。你是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当时觉得,也许是宿命将我引向了你。但当普瑞赛斯小姐的名字从你口中说出的时候,当你说我和她真的很像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你解读的并不是我,而是她投影在我身上的虚影。
可说来,我却也是在那一刻真正喜欢上了你。
你提起她时,眼中的那份温柔,那份眷恋,那份空虚,那份悲哀,都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忍不住想,这份跨越了纪元的爱恋,到底需要多大的毅力,这场分隔于纪元的爱恋,又到底代表着多少痛苦。
宿命真是残酷啊,无论是对我,还是对你。
在后来的日子里,看着你逐渐和过去的我重叠,看着原本应该由我来承担的压力一步一步将你逼疯,我开始觉得,只要能够安慰你,就算你把我当成她的代替品也没有关系。怀着这样的心情,我鼓起勇气,向你坦白了你是我的初恋这件事情,可换来的却是你满脸痛苦的拒绝……
明明……我不想给你徒增烦恼……
彼时的你身上的负担太过沉重,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可以重新接手你的工作。可你总是太过温柔,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的提议,只愿意把这份残酷留给自己。我一边越发被你的这份善良吸引,一边忍不住想,相较之下,把这些工作轻易推给你的自己是多么恶劣。
好在我最终作出了决定。只要能够让卡兹戴尔的子民停止内战,只要能让我深爱的你不用再经受这样的折磨,只要能让我稍稍弥补我所犯下的过错……哪怕代价是我的生命。
为了保护我的子民,为了保护你,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作为萨卡兹的魔王,作为博士的特蕾西娅,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上一次我和你分离时,我早做好了这样的觉悟。所以能够再见到你,对我而言已经算是意外之喜。
必须要向博士道歉——我趁着你忘记了普瑞赛斯小姐,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如果你能再见到她,请替我向她道歉,也请告诉她,请她替我珍惜如此温柔的你。
从前的你从来不会让我牵你的手,从前不会让我抱你,从来不会夸我的头发好看——就算最后你对我说出了那样的话,却也还是第一次亲口承认了你喜欢上了我。即使这最后的美好时光是如此短暂,我还是觉得非常满足,因为我确信了,如果我比她先遇到你,你会选择和我在一起。
所以,博士,请不要为我感到伤心。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我费尽心机想出来的计策,无论如何也想亲耳听到博士的夸奖——但想也知道,那一定是不可能的吧。
在最后的最后,其实我思考了很久,到底要留什么样的礼物给你。想起你曾经夸过我的头发,所以就将它们作为纪念留在你身边吧,而且,不是说头发是少女的生命嘛?既然我是作为特雷西斯死去,那么就让它们作为特蕾西娅永远陪伴着你吧。
想说的话还有很多,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把这封信一直写下去……果然到最后,还是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总之,博士,请原谅我就这样离你而去,也祝愿你终有一天能和普瑞赛斯小姐再次相遇。
勿念。
爱你的,
特蕾西娅
泪水滴落,将在写作时便被相同的物质浸润过一次的信纸打湿。博士合上信纸,抬头看向特蕾西娅的房间,那里发生的一切都还那么明晰,云层之上的阳光从窗外摄入,将整个房间渲染成温暖的颜色,就连床上的属于她的白发也隐约发出了轻柔的流明。
“你的头发好看什么的……明明我只是敷衍你的假话啊……还有明明是虚假的喜欢……为什么你能满足于那种东西啊……”
博士握紧拳头,重重地砸在了坚硬的地板上,而后又无力的松开。明明是魔王,明明可以那么轻易地占有自己,可为什么她的那份喜欢都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请……更加贪心一点啊……”
“——不是虚假的。”
上方传来的话语让博士一怔,他茫然地抬起头,W正低头看着自己,脸上带着夹杂着幸福与悲伤的扭曲表情。
“萨卡兹的法术必须依托源石存在,否则最长也就存在几天,所以像博士这样的非感染者……”
后面的话博士已无法听清,他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和特蕾西娅在一起的回忆,此时才揭露的真相对他而言过沉重,巨大的悲伤将他层层掩埋——
“……这样的话,我要如何在这个没有了你的世界里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