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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暮雨重重尘缘错

2023-09-20 07:28 作者:泡果  | 我要投稿

立于廊下的凉日花,看见了这场初春夜雨落下第一滴,打在唐府方正的青砖石径上,渗成一朵看不清边界的花。随着春雨而起的微风,吹晃了一盏盏廊灯,悠悠辉光,将那本就看不清明的边界更是没了眉目。

终于,在雨声渐大的时候,若有所思的养父林申提着略有些沉重的脚步,走进了凉日花的院子,还是这对父女,还是静谧的夜里,却早已换了天地。

“阿爹!”凉日花迎了过去,“皇帝怎么说?”

看着面前自己一手养大的女儿,林申悲从中来:“花儿,你本还有个哥哥,不是你那唐家的哥哥,是我林家的,林家的男儿。”

说着,这仿佛数日间已苍老了太多了男子,扶着廊柱坐在了扶栏上。愣在了一旁的凉日花刚反应过来要上前,却被林申颤抖着落下的泪水停住了脚步。

“十五年,荒野中的乱坟里躺着,他小儿的身躯还能剩下什么?”林申流泪不止,可嘴角的苦涩笑意,更是让人看着心酸。

正不知所措,凉日花身侧传来谢喆的说话声:“唐起已经去向今上复命了。”说着,轻轻扶住了凉日花的肩头,却原来自己正在颤抖。廊外雨声不休,凉日花这才分辨出那雨打青石之外,还有些珠翠相碰的声响,竟然是不住颤动的自己。“是阿爹他——是他太难过了。”凉日花的声音也是颤抖的,自行驱动的摄神术,让她体会到林申此刻的心境。

“我该怎么办?”转过头看向谢喆,却始终没等到他的回答。

那一夜的雨,下了许久。廊下一坐二立的人,留了许久。

 

此后许多天过去了,凉日花仍不知道林申究竟与崇熙帝说了些什么,而崇熙帝又与他说了哪些。能清楚的是,关西林氏的谋反罪名在今上将林钟林焕父子除族后,一旨特赦给去了。

城外荒坟座座,写满的是高门世家轰然倒塌,芳草萋萋,生遍哀哀年华。

林申为亡妻亡子迁葬当日,来了不少人。看着戴着重孝的凉日花,唐起连视线停留都不曾,径直往神色凄苦的林申走去,倒是随他一同来的夫人陈氏,有些讶然。

杨罗云早早就到了,还带来了杨夫子和昆吾夫人的哀礼。稍晚时候,谢喆也到了,替谢老将军送上哀礼。

有些时日没有与凉日花见面了。谢喆不舍得移开目光,却看着憔悴了的女郎,心中酸涩。杨罗云见着了,便走到凉日花身侧:“十三娘,可用了饭?”

凉日花微微摇了摇头:“倒不是不想,只是一吃便吐了。”说着侧首看向养父林申的方向,“阿爹也是如此,这两日都食不下咽。”

“我只想着,将林家两位迁往新葬后,他能好些。”说着说着,凉日花不由叹了口气。

与对话的二人离得并不远,谢喆自然听到了她们说话。悄悄快走几步跟上二人,来到凉日花另一侧,一只小巧的油纸包递到了手边:“山楂毕罗,多少吃点?”顺着递过来的手,凉日花看向来人,在谢喆关切的眼神中,终是接过了纸包:“好,多谢。”

看凉日花小心着吃了,谢喆这才觉得心中堵着一口气顺了些,正想说什么,却瞥见行进队伍中一个意外的身影:“张笙文怎么来了?”

另二人也转头看去,见竟然真是好久不见的张郜,他面色肃然,形容枯槁倒一点不突兀。三人相视愕然,还是凉日花先说道:“他——好像说是对阿爹,林将军很是仰慕。”

“倒也不奇怪。”说起来,回京之后还未有空闲,那日在官道路旁林子里,听唐家婢女柳敷所说的张郜秘事,还得寻个时机找唐起说说。杨罗云看了看艰难吃着手中毕罗的凉日花,暗自叹了口气,心说这十三娘也真是命运多舛,想起不久前在珺阳城外她与萧萧母女相会的那天,又是一阵感伤。

“这里结束后,不如去我家里坐坐吧。”杨罗云冲谢喆使了个眼色,“我有个最是温柔的长姐,还有个玄之又玄的幼妹,都很想见你呢。”也不知是那山楂酸甜适口,还是终于事情告一段落,让凉日花身上轻了不少。听杨罗云邀自己往她家去,看向林申那边——他送走大家,又冲这边点点头,便径直上了候在一旁的车,独自回去了。

“好,待我回去更衣后再往拜访。”

 

等来到亲仁坊的杨宅,凉日花惊讶地发现门前还停着驾高大的马车,随她前来的柳敷探看去:“娘子,是李氏的车驾。”

看来是李振澈,凉日花想,了然笑了笑。

其实杨家在亲仁坊的宅子并不大显眼,但却大约是整个长安城里排的上号的名宅,自然是为着那借着各种门道想敲开杨宅大门的学子们。甚至曾有一年科举前,某个南方书院的山长带着上京赴考的子弟,轮着日日上门求见,可把杨老夫子烦了个好歹。幸而洛郡王听说后,带人找上这队人下榻的驿站,恩威并施地教训了一顿,又派了郡王府侍卫替杨师站了几日门,总算是把这股风头压了下去。

因为已经约好上门拜访,杨家家人早有候在门里的见唐府马车到了,麻利着开门相迎:“还请娘子先随小的往园子里去见过郎君。”路上柳敷已经和凉日花说了,这一去必是要先拜见杨老夫子的。是以听杨家人这么说,凉日花也不觉奇怪,示意前面带路便跟着往杨宅正院去。

此刻的杨夫子,和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并排站在莲池边,看向家中三个让他更得意的娘子,在池边风亭中准备待客,回想着刚才听到的事情,笑骂一声:“你小子倒挺听话,我平日里叫你多读两本书,怎么不见你老实照做?”

走近时,凉日花正被突然现身的谢喆吓一跳,又乍然听到杨老夫子在训话,顿时住了脚步。

被杨夫子训的学生听到身后动静,微微侧首,恰好被新发的杏枝遮住了模样,看着却不像李振澈了。

手腕上一热,却是谢喆握住了她,稍一带劲便往前去了。

再没机会犹疑,上前给杨夫子行礼后,凉日花这才看清了受她一礼的二人——杨夫子与自己之前的想象相差不多,虽只是父辈,但听闻近四十才得了三娘这最小的女儿,算一算年纪便知该比唐止林申都大了不少。

而站在杨夫子身边,毫不避让地也受了自己一礼的这位,看着是个和唐起差不多岁数的青年,一身极合身的藏青春衫,立在那棵很是茂密的杏树下,正满是兴味地看向自己。凉日花见状又对那人行了个礼:“见过郡王。”

凉日花这么称呼那人,自然,那便是母家出自李氏的洛郡王晋礼。他自小拜师杨夫子凉日花是知道的,却不想今日杨宅里确实热闹,连他这长安城最闲散的皇子也在。

杨夫子惊讶,唐起这个庶妹一下就叫破了晋礼的身份,不禁失笑:“二娘快过来,你邀来的唐家娘子到了。”

说完,杨夫子又转向身侧的晋礼:“你这违逆师门的事情,待我想好怎么罚再喊你来领。”

“那是自然。”晋礼笑意不减,“可我还是要再说两句,您偏心不能太过了——”看向闻言快步走过来的杨二娘,笑意更深:“人各自欣喜的,您硬要做那坏人图什么?就算再喜欢昆吾府上那个,也不能罔顾二娘自己的意思吧。”

恰好把这段话听得清楚,杨罗云只好接过话说:“郡王多虑了,是我自己要他再等半载的。”

晋礼不置可否,心说李恪这人怕是听了二娘解释又疑心不真,这才又撺掇着自己上门探问。无奈摇摇头,决定不再掺和这点私事。转而看向刚才一语道破自己身份的新鲜人:“想来这便是唐起家的十三娘了?”

“本想着哪日要往唐起那里去一趟,该是能有见一面的机缘,没想着先在夫子这里见着了。”一直以来从各人处听闻的洛郡王晋礼,都是闲散任性。但凉日花此时见了看来,却是觉着这人有几分熟悉,稍一回忆,想起了另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皇亲贵胄——永嘉郡主。“大概这皇家子弟都这样吧。”凉日花心想。

说话间,杨家大娘青云与三娘梦云也走进了。

几人互相见了礼,凉日花便被领着往风亭去了。谢喆留在原地,三人继续他去迎凉日花之前的话题。

原来,想着今日要招待凉日花,又见晋礼也上了门,凉日花到之前,杨罗云便把那日柳敷所述张郜在通州城郊的事情大致说了。“碧落山……”杨师仔细回想安相的出身,似乎不该与神秘的碧落山有什么瓜葛,“应该不是安相的人。”

“夫子说的有理,安相若是在通州城外置处别院,又何必遮遮掩掩?”

“张郜的出身只怕有伪。”晋礼轻哼一声,“以安相的手段,替义子安排个很经得起推敲的来历,算不得什么。”

谢喆颔首称是:“只是不曾想,张郜竟然与碧落山余部有这般牵扯。”

“十三娘也不知腾出空来和唐起说了这事没。”罗云看向张罗着的大娘青云,另一侧院门处,也见着了正过来的三娘梦云身影,“说来我也好奇,三娘坚持要把十三娘请来家中,说是有些重要事情得确认。”

 

这会,凉日花人已经立于杨宅嵘园风亭之中。见着了杨罗云的长姐幼妹——大娘罗云生得白净温婉,一身道袍装裹清冷脾气,而三娘梦云虽仍有几分少儿模样,可那一双眼,是凉日花从未见过的模样,竟仿佛……看透了世情。这如何也不该是个小姑娘的眼神,一时的惊异,让凉日花没能立刻发觉,自己那紊乱多时的摄神术,这会明明心绪纷乱,却丝毫不见反应。

“唐家姐姐,你可觉得我面善?”三娘这话一说,更是让凉日花不知如何作答,“别觉着我问的突然,实在事出有因。”

说着,三娘拉着还有些错愕的凉日花在风亭中坐下:“请恕梦云唐突,我前阵子在打坐入定时,曾见过一些奇异的画面。”

凉日花也生了好奇,示意三娘继续说下去。

“最初那幻境中,只得一块大玉壁。巨大无边,看得久了,隐隐约约似乎要透出些纹路来。”三娘认真说着,杨罗云也坐到了另一侧,倒要听听看究竟是什么奇异事。

“那段时日,但凡我打坐入定,便会神游天外,却在那也不知是甚的玉壁前流连。次数多了,我都习惯了,可最后一次见着那玉壁,却不一样。”

“那约莫是年前几日,一入定,又是那块玉壁,可璧上一直未能显现出来的纹路,天地一阵晃动后,竟然渐渐清晰了——好一轮繁复深刻的绘图,我正想仔细看过去,却听到一声铮响,天旋地转间眼前就换了景象。”

说到这里,三娘顿了顿,与凉日花相对:“然后,我就见着唐家姐姐你了。”

“啊?”凉日花本还在想,三娘所述这玉壁,倒有些像在那时在居浮山崖洞中见过的,乍然听到她在幻境中见到了自己,更是讶异非常,“就算见到我,可三娘你如何知道那是我呢?”

杨梦云笑道:“问的好!倒也不是我神通广大,只是那幻境里,还有我二姐和谢家哥哥呢。”

这下杨二娘也“啊”出了声来。

“是呀,我也想不明白……”三娘从袖里取出一折纸,展开递给凉日花,“可唐姐姐你看,这就是我后来画的那日幻境中的情形。”

只见书页大的纸上,工笔细细画出了一个小院,那藤架下坐着三人,正围着台上一只木盒。杨二娘凑过来看清了画上场景,一抬首,与同样抬头的凉日花对上眼神:“这是那日,我们开贺兰舟给你的盒子吧?”

摘下荷包,凉日花郑重其事地看向杨家二女:“那盒子的东西,大概是和我生母族中秘事有关,当日因我血统而有异动。而三娘所见玉壁,我也亲眼得见过,说不得与这盒中物确有其事牵连。”说着,凉日花自荷包中取出一物,“这便是那木盒中的物事。虽不能确定究竟是做何用,可我始终觉得,这约莫是把钥匙。”

三娘仔细盯着那奇怪东西看了一会,才推凉日花把那东西收好:“那日后,我数次起卦不得,直到近日方能成事,便替唐姐姐起了一卦。”

“如何的卦?”

“卦象迷糊不清,一时难解。”三娘轻轻摇头,“还是等我哪日得了清明,再说与姐姐听。”凉日花听这么说,也只好作罢。

“不知这卦,能否破了此局。”杨三娘暗自想。

杨罗云见二人都有些怔忪,笑着说起不久后即将嫁来长安的唐琏,总算是把一时静默的场面,又给活了起来。

恰在这时,谢喆与晋礼也过了来,大娘青云则去扶着杨夫子往他自己院子去了。

“怎么说起七郎的事了?”看来洛郡王晋礼这会还没准备回府,“可是十三娘你和唐越一般,担心唐四娘嫁给七郎会受他那书呆子气?”

凉日花这才想起,对啊,唐琏要嫁的长安李氏不就是李振澈家,也是洛郡王的母家:“也不是,只不过说起时日快到了。”

 

一众新朋旧友,在杨夫子处留到了西落西山,方才赶在宵禁前各自回了住处。经杨二娘提醒,凉日花想着应找唐起说一说张郜那事,回唐府后便径直往正院去了。

让柳敷把事情始末又给唐起呈报了一遍,坐在上首的郎君召来不知候在何处的侍卫,低声交代了些什么,待人退下后才回凉日花道:“张郜这人确有些古怪,我刚已命人前往柳敷所说的通州宅院探查一番。等有些眉目了,再说与你知。”和这位长兄,凉日花素来有些天然的孺慕之意,却不晓得是否是那阵子困在建安唐府里唐起旧院里,看了许多他的游记所致。

可说起来,唐起对这个真正相识不过数月的庶妹,竟也丝毫不觉生疏,也是怪哉。“下月,四娘便要来长安了,五郎也会来。你们在建安时,相处可还融洽?”

凉日花点头称是:“四娘五郎都很好。”

唐起抬眼,看了看立在凉日花身后的柳敷:“柳敷是我留在建安的人,一直守着我那旧院子。未曾想,建安府里还会有添人的时候。”

“兄长的院子也是极好的。”凉日花忙说道,“我住进去以后,未曾挪动过什么。不过,确实把书房里的好些书翻出来看了。”

唐起笑起来:“我那些出门游玩时戏作,你看得趣味便好。”

兄妹二人便说起了唐起游记中的各种轶事,一时竟不觉摆饭的时辰过了。等陈氏送来食盒,唐家兄妹才觉出些肚饿来。

“林伯父如今暂住在昆吾府的别院,有夫人的人护着,不必时时挂心。”兄妹俩草草用了些饭,见确实有些晚了,凉日花忙要回自己院子去,唐起出言安慰,“四娘来之前,左右没有什么大事,十三娘可四处逛逛。若是谢子菁得空,我叫他来替你探路。”

突然听唐起提起谢喆,话里话外明明带了两分调笑,凉日花不禁面颊发热,可看过去,唐起脸上丝毫不见揶揄,倒像是自己多想了。

手忙脚乱地应了声好,凉日花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院里。

谢喆还未成婚,自是还未置业,如今不入营的时候,自然是住在谢老将军在永兴坊的旧府。因与昆吾夫人不远,上回去昆吾府时,谢喆还指给凉日花看过方向。

伏在床榻上,不知怎的就想起许多年前在怒京遇到李振澈时,和他约定在长安见面的事。如今真的到了长安,却大约是没有四处游玩的想法。还有当时顺手帮着救下来的少年,过去那么久,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的一双眼睛,点漆般墨黑,很是少见——突然,凉日花想起个人。

“那铁面人也是对点漆般墨黑的眼珠?”又惊又疑,凉日花倏地坐起身。此刻天色已晚,自然是无法去寻谢喆商量的。又坐回床里,略一思索:“明日便去寻谢喆,说不得还得找李振澈问清楚那少年的去向。”

心中规划着,躺倒的凉日花不过半刻就沉沉睡去,连日来为准备迁葬耗费不少,此刻才算是完全卸了负担。

 

谢喆之前被今上罚了思过一年,如今距离他能回军营还有两月有余,但谢喆已恢复了每日晨间操练的习惯。好一顿舞弄完,正要往后边梳洗,前面来人说唐家十三娘有找,立即让人请进来,自己忙不迭地去收拾了。

等凉日花在前厅等了一会,才见着谢喆一袭少见他穿的宽袍大袖,金冠束发着到了眼前:“你,你这是今日要去做什么?”

谢喆一愣,继而笑道:“本没想着做什么的,你既然来了,就带你找些有趣的地方看看。”

凉日花反应过来,赶紧先把昨夜自己想到的事情,和谢喆说了来。

“你是说,那个铁面人的首领,有可能是当年你和李振澈借钱救的金国罪奴?”谢喆身着这玉色宽袍,衬得他愈发身长伟岸,“可——还是不应该,那人会使执刀卫的刀法。”

听谢喆这么说,凉日花本就也没有几分把握,更是开始怀疑是自己多想了。

“李振澈如今离京不在,我便给他去封信,问问那罪奴后来自赎后可能去了哪里,若是他直到更多消息,咱们了解到了,再做打算。”

“也只能如此。”

待谢喆写好了信,立马让人给送去。再转过来问凉日花:“这事急不来。可要随我去西市转转?”

“你要去买些什么?”问出口,凉日花才觉出这一问有多傻,谢喆明显是想带自己出去玩,又哪里是要买什么,“我也确实想看看长安城的天朝气象。”

二人相视而笑,笑中便各有真意。

“走罢。”并肩走入长安街头的二人,与这繁华上都的风貌融做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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