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皇帝遗言

成吉思皇帝曰：“倘我死了，诸位将如何评说我？” 诸位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尽赞誉之辞。 皇帝说：“尽是虚辞，说与不说两可。我曾与曹侯言，人生快事，乃胜敌逐敌，夺其所有，见其最亲之人以泪洗面，乘其马，纳其妻女。我征战一生，人以为胸怀大志，图谋建功立业，实则非也。昔我祖俺巴孩汗与塔塔儿人结仇，我父也速该夺蔑儿乞人妻，我与母亲受泰亦赤兀人欺侮，皆出于怨孽。祖宗的债要还，今生的逼迫要挣脱。倘尚有立锥之地，也便苟且活命了。只是泰亦赤兀人掳我去，蔑儿乞人追来索我妻，巴掌地面都容不得我了，非战而不可。我生来心中有大恐惧，连狗都怕贴近，实是根性上怯懦人儿。怯懦便怯懦罢，又有性情不甘，胸怀里多少亦贪慕强力。长生天便用着我这脾性，逼我走投无路，好成就他的预备。你们要晓得，卑微人的心思，并不一般。他本就只有少许不多，人夺了去，也就空却了。空却的心，盛得下天地，闻得见长生天的旨意，于是倒成了大器皿。人要是生下来就满满的，便信了自己能耐，逆了上天意愿。天既夺我可怜所存，复又添我意外所得，此何意也？一边教我睚眦必报，一边教我管数不尽的百姓，天正用着我渐生出来的恶念，驱我屠戮他所不悦之民人。我一生最贵之德，如今报予你们听：知己无能、无才、无德，不及人所俱厌之草芥。人可怜自己，才可怜到同类同属。你们以为我宽谅，非我宽谅，乃有怜心自败弱人心中出。时时不忘卑微败弱，时时得悲悯心长驻。中原人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盖同理也。蒙兀人执长明之火，此火倘长明不灭，必因知空却而受上帝之光垂照。我憎恶那些强敌，每战必屈其傲心而后快。合撒儿不是说他无人能敌么？怎就叫阔阔出给打了？阔阔出不是神通灵验么？怎就卜不出他自己的生死？札木合是一个英雄，怎生落得自求死的地步？我铁木真端的与他们不同，不同在于先就败了，之后胜了也败了。长生天喜欢认输的人。尔等小子们记住了，将来子孙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衣轻裘，居华帐，拥美妇，食甘味，都是哪里来的？都承蒙神天恩赐啊！天所眷顾的，不是强人；天所喜悦的，必是身心俱匮的人！” 上帝拣了铁木真，到这时候使尽了他的用处，便要去了他的性命，令他安详地好好地死了。 爱马各枝儿们（爱马，蒙古话即贵族宗亲，元蒙时北方汉话叫做“各枝儿”，喻皇族支脉）开了道，将皇帝的灵柩护送一千里，到狼居胥山中密地埋藏，那是成吉思皇帝生前指定的地方。路上凡见着出殡的人，都杀了，为要叫人不知道葬处去向。在山中掘了地穴，将棺椁沉下去，又填了土，令许多骆驼和马儿踩踏平整，植上树木，派人守陵。过了几年，树木畅茂，连守陵的人也寻不见葬处了。 成吉思皇帝是天人，他的身体和魂灵与天地融为一体。倘有人造他的翁衮，求他的灵魂保佑，那么，求强盛，他是不来的，只有求怜悯，他才降临。 (选自《南荣家的越》 张广天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