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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楚道石传奇·拂晓魇杀录》(9)

2021-06-23 14:32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被男孩踢飞在空中的厘於期,意识早就陷入了混乱。他的身体感受不到痛苦,然而他却无法摆脱控制。男孩就像是一座沉重无比的石山,压在他的精神上,让他动弹不得。

       厘於期出生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当人们因为伤痛和死亡而悲号时,他油然而生。在日后漫长的经历中,他收集了无数的哀伤,在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比星星还多的眼泪与绝望。然而在此时此刻,在一场梦中,他感到,比他更尖锐的悲哀,将他一剑穿心。

       一无所有,希望全灭。再没有活着的意义,再没有可以期待的幸福。

       当你拥有很多时,你可以不在乎失去一样两样;而当你仅有这一样时,失去它会让你仇恨到无以复加。

       男孩的意志笼罩在所有人的梦中:杀了他们,杀了你们,杀了所有做梦的人。因为你们不配做梦。

       过于澎湃的痛苦,让厘於期终于感到自己要崩溃了。他无法吸收这么巨大的怨恨,身体正在以可怕的速度膨胀着,如果再这样下去,原本的人形可能会被活活撑爆,从而灰飞烟灭。

       他别无选择。死亡与屈辱之间权衡的结果,让厘於期第一次开始呼叫楚道石:“楚道石,帮我。”

       楚道石听得一脸苦笑:“我自顾不暇,旁边还拖着个白徵明,怎么帮你?”

       但是他必须想出办法来,无论如何也要想出来,否则三个人全都会死在这里,而那些昏睡着的人,包括冀妃在内,大家全都会死在噩梦之中。

       办法在哪儿……办法在哪儿?

       楚道石觉得自己脑子要跟着腿一起抽筋了。而再说白徵明,开始时他被楚道石拖着跑,但是现在情况已经掉转过来,素王训练有素,体格健康,刚才又没有任何消耗,现在正是竞技状态良好之时,于是变成了他拖着楚道石跑。但是他也发现,楚道石根本就是瞎跑,要往哪儿跑也完全不知道。

       素王皱了皱眉头,用最简单的直线思维提示楚道石:“旻旻呢?你怎么不让她叫醒你?”

       楚道石猛地刹住脚步,白徵明险些被他拽个跟头。楚道石心中灵光大现,对啊!甄旻!甄旻的红发!

       甄旻额上的那束红发,即便是在梦中,也依然闪耀着不灭的光辉。

       那就是现实的灯火。只要找到红发在哪里,现实的界限就在那里!

       楚道石回应厘於期:“红发!找旻旻的红发!”

       厘於期在濒临溃败的边缘,吐尽肺中的空气,趁着男孩攻击他的间隙,从自己的身上扩散出一圈均匀的蓝色光芒。这光芒刺破雾气,照亮了旷野上方的所有天空,尽管只有短短的一秒钟,但是楚道石还是清晰地发现了在一个方向,有微弱的红光闪动。

       他用尽全力冲着那里呼唤:“旻旻!”

       白徵明跟着他一起喊:“旻旻!”

       厘於期在暴风骤雨的袭击中,断断续续地同喊:“旻……旻……”

       三个男人的声音,从楚道石横卧在现实中的身体里,一起传了出来。

       完全是靠着意志力才不至于昏倒的甄旻,已经看到了窗外正在发白的天光。

      马上就要破晓了,饮露宫中,却寂静地连一声鸟叫都没有。只有甄旻,在遍地倒伏的昏睡者中间,极度恐惧地一秒又一秒地挨着时间。

       她想过逃跑。只要奔出这个死气沉沉的饮露宫,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安全的家。那里一定不会有这么奇怪的事情,也不会有自动渗血的身体,更不会有让人渐渐衰竭到死,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可是她怎么也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这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唤醒,在外面,有一个人跟她打了安全回来的赌,更有一个,是她真心盼望着能够平安回来的人。

       于情于理,甄旻都不想失去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

       这样的责任,还是头一次如此真切地降临在她头上。仅仅是三个人,就足以让她寸步难行。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甄旻自嘲地想:“如果将来真的母仪天下,我该怎么办呢?也许我会每天都想自杀以谢天下。”

       她无意识地捻动自己那束红发,排解着深入骨髓的凉意,与恐惧。但还没等她又拽下一根来,忽然从楚道石的口中,隐隐传来了什么声音。

       甄旻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很快她就无比确信,因为这声音,同时包括了她原本最熟悉的两个人!

       她跪爬两步,趴到楚道石身边,用最大的音量回喊:“旻旻在这儿!旻旻在这儿!”

       隐隐约约的声音如同蚊鸣般传来:“红发……给我们指路……”

       甄旻一把抓住发髻,将整个头发都扯散,把原本结束在其中的其余红发全部抖开。映着窗外微薄的晓色,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中,那绺扎眼的红发闪现出耀眼的光芒。

       这光芒映在梦境之中,就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半边。

       男孩被这奇景吸引,一时停下了手。厘於期就趁这个功夫,连滚带爬地跌下地来,他拼命地收摄心神,把几乎就要散掉的形体重新聚拢,然后足蹑虚空,迅速地与楚道石和白徵明汇合在一处。那二人见他脱险,才稍微放下了心。但是还没容他们搭上话,男孩的声音就如同滚雷一般动地而来:“把爸爸还给我!把小白还给我!”

       红发的光亮近在咫尺,现实的边缘触手可及。

       但是楚道石突然停住了奔跑的脚步,猛地回过了头,他站在男孩的下方,高声喊道:“小白没有死!”

       白徵明被楚道石的这一举动吓了一跳,他赶紧回头想拽后者,但是楚道石就好像跟一块石头似得长在了地里,纹丝不动。厘於期刚刚逃出生天,本来也想赶紧奔回现实,正欲发作,忽然间,他明白了楚道石的用意:他们不能任由这个男孩尾随而来,甄旻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现实与梦境的分野,但是男孩依然可以轻易将它粉碎。他可以像传播一场瘟疫一样,把所有的人都拖入噩梦。所以,必须就在这里,拦住他的脚步。可是楚道石,在这里我们的能力根本无法发挥,你怎么才能拦住他?

       楚道石貌似对这个问题浑然不觉,无视男孩泼天的怒气,他只是继续说:“爸爸没有猴子,小白根本就不是猴子!”

       白徵明和厘於期都被这怪异的话弄得摸不到头脑。男孩也一样:“不可能!小白天天和我在一起!”

       “那是因为,小白不是猴子的名字,而是你的啊!你就是小白,你才是爸爸心中最可爱的小猴!”

       这句话对白徵明来说,像被一个炸雷劈在头上,他奔过来冲着楚道石吼道:“你说什么?!”

       厘於期从后面拽住他,免得他身处险境。就听楚道石继续,“猴子只是你梦见的东西,它从来没有存在过。你不要让猴子,抢走了属于你的名字!”

       男孩的怒火,在一瞬间忽然沉默了。半晌,一个属于孩子的,怯怯的声音响起:“小白……是我的名字吗?”

       “对!”楚道石忙不迭地回应,“好好想想,爸爸说过你怎么来的吗?”

       男孩的声音在空中显得飘忽不定:“爸爸说,他捡了我,因为我回不了家了,本来那边的天下也会有我的一份,可是那边的爸爸不会给我的,他不要我,但是爸爸喜欢我,爸爸会跟我在一起。”

       他终于哭了起来:“爸爸,你在哪儿呢?这边的世界我都找遍了,我看不见你呀!”

       厘於期被这番话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刚才白徵明听到男孩名字时忽然抓狂了,这个残缺不全的孩子,原来跟白徵明一样,也流淌着帝王的血脉。但是像他这样丑陋而怪异的孩子,即便出生在绝对高贵的世家,也一样会遭到遗弃的命运。

       没有用处,没有才能,没有未来。

       然而甚至包括把他捡来的猴子老爹本人,都可能不知道,正是这个五官残废,四肢瘫痪的孩子,具有皇室一族中谁都不会拥有的驭梦天赋。他的肉体无法行走,但是他的梦境却可以纵横天下,他本应该是双料的帝王,现实和梦境两个世界的最高主宰。

       然而这一切都破碎了。在现实中,只有一个孤独终老,一无所有的老太监,凭着一己之力,耗尽自己衰朽生命的最后微光,为他在地下,营造了仅有的空间。本来,在没有阳光的黑暗地底,潮湿侵蚀的床铺之上,他却可以依然在梦中翱翔,幻想着这个属于他的幸福之地。他有慈爱的爸爸,有体贴的小猴,只要是爸爸讲过的东西,他在梦中都可以得到。

       但终究,爸爸再也不会来了。小猴也被杀死了。他还有什么呢?

       他从天上降下来,坐在那里,像一个普通的孩子那样,伤心地哭起来了。

       厘於期拽住楚道石和白徵明:“机不可失,我们赶紧离开。在那边我已经看到,他几天水米不沾牙,身体已经完全毁了,过不了多久肉体就会死亡,精神自然也会消亡。只要他现在不动继续侵袭现实的念头,一会儿就会自己烟消云散,我们快走吧!”

       楚道石虽然心下不忍,但是他深知厘於期说的是正确的,这个孩子就要死去了。被杀掉的猴子只会给他偷来水果,却不知道如何喂给他吃。从猴子老爹死去的那一天开始,孩子的生命就在走向终结。

       他咬着牙回过头,准备向着红发的方向离开。然而没走两步,却发现白徵明没有动。

       素王接下来的行动,把楚道石和厘於期的心脏差点儿都吓到停跳,白徵明迎着哭泣的男孩走了过去。他在孩子面前跪了下来,伸开双臂把他抱在怀中,用他所能做到的最温柔的口气轻轻地说:“你的爸爸已经到天上去了,弟弟。”

       男孩仰起头:“弟弟?”

       “对,你要记住这个词。因为我是你的哥哥。”

       “哥哥?”

       “因为我们曾经有一个共同的爸爸。”

       “所以,你不是只有爸爸和小猴,还有哥哥。”

       “什么是‘哥哥’?”

       “‘哥哥’?”白徵明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该如何解释,他沉吟了一下,“‘哥哥’就是和你拥有同一个爸爸、会像爸爸一样爱你、关心你、照顾你的人。”

       男孩呆呆地看着他,他在梦中的脸庞,渐渐变得透明,整个身体的轮廓,慢慢地淡了下去。他忽然抓住白徵明的衣襟,充满渴望地扑进他的怀中,然后,像雾一样消散了。

       梦中的世界,发出了战栗的悲鸣。

       一切旋转颠覆。随即归于寂灭。

       只有红发的光亮,如灯塔般逼近过来。

       当楚道石醒来,而那两个人终于跌落回现实的那一刻,披散着头发的甄旻,尖叫了一声,终于昏了过去。

       在事情平息之后的又一个夏日里,楚道石靠在窗边,眯起眼睛让阳光晒在他的脸上。

       他的脚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大夫说他从今天开始,就能出门行走。快要伤愈的时候皮肤总是特别的痒,他老是忍不住要抓。于是厘於期在前两天出了个坏招,在他的脚上施法长出来一个仙人掌,楚道石几乎被这招折磨到要死,大骂厘於期缺德,这样下去脚伤没好,手倒先烂了。不过倒真是有效,被扎了几下之后,无意识地去抓脚这个习惯,是彻底地改掉了。

       厘於期这个人,有时候真是分不清他到底是恶意,还是好意。

       每次呼唤他,都有迫不得已的理由,然而呼唤他的结果,却不总是好结果。楚道石确信当时在梦中,他说的每一句话厘於期都听见了。然而他还是在最后关头,罔顾楚道石的提示,一刀杀了猴子。

       仅仅是为了保护素王不受到伤害这种理由,未免太牵强了。

       门外一阵响动,楚道石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白徵明和厘於期。

       果然是这俩人。每次都打着看望楚道石的旗号,实际上是来这里胡搅蛮缠,作弄楚道石,再或者就是讲些贵族们不好在公开场合说的谈资,两个人经常笑得震天动地,把楚道石吵得几乎想要一头撞死。

       不过每次刚过来的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楚道石这个时候才能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说这次,楚道石见他们进来,劈头就问:“都安抚好了吗?”

       厘於期回答:“死了的都埋了,理由也对上面编好了。实在瞒不过去的就使了点小手段,让他们以为是做梦。”

       “冀妃那边呢?”

       “当做梦了。就说晚上吃饱了睡着之后有点儿撑到,所以做了噩梦。”

       “旻郡主那边呢?”

       厘於期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照实说了。”

       楚道石一皱眉头:“怎么不编瞎话了?”

       “反正她也不会往外说,这样可就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了,谁也别想蹦。”

       楚道石脱力地趴在床上:“你们没有人性。”

       厘於期笑得春风灿烂:“言重了,我们只是缺乏而已。”

       白徵明却始终望着窗外,一语不发。楚道石顺着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外面有个老太监,正领着一个小太监,教他进退礼仪。

       楚道石问:“怎么了?”

       白徵明过了一会儿,才忽然答非所问地说道:“将来如果我做了父亲,无论什么样的儿子,我也不会丢弃。”

       楚道石一愣:“什么?”

       白徵明没有回头:“无论他们的母亲是谁,多么卑微,他长成什么样,我都会让他们健康地长大。”

       楚道石露出了苦笑:“就算他们不喜欢你?”

       “是的。”

       夏日里温暖的光线,平静地从窗外铺满了整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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