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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狗

2021-06-17 17:27 作者:贾婊玉  | 我要投稿

刘志强一米八多,当年应该还没这么高,但怎么着也有一米七了应该。他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班的,当时全班都惊了,白林的小孩确实高。他又高又怂,很符合我们中心校大多数人对白林那些“城市人”的印象。每次班主任王国栋揍他的时候,他都会一边把被扇得又红又肿的脸往肩膀里缩,一边小声叨咕着“对不起”,这句话本身就很“白林”,很“城市人”。当年坐在第一排近距离旁观刘志强冲王国栋对不起的时候,我胃里会泛起一股说不清的厌恶,这种厌恶和另外一次我对全班一起给王国栋道歉时的厌恶还不太一样,这种厌恶中带有一些农村人的莫名仇富,还有一些我打小就对装模作样的厌恶,好像他说对不起是跟电视里学来的,或者在用对不起升华眼下这个挨揍的场景,升华到勾连起王国栋的恻隐、怜爱、或其他的一些什么鸡巴情愫,像条一米八的狗。虽然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的东北青年男性的拳脚足以让任何一个小学生心生畏惧甚至留下阴影,但班上其他人挨揍的时候从没说过对不起,只有一次除外。

那天美术课,班里乱哄哄的,美术老师一脸月经不调的样子,临下课时罚了我们全班站,只点了几个学习好的女生和人前不说话、人后蔫吧坏、四年级就一脸旮沓的闷骚男生坐下,直到下课还让我们站着。

王国栋开门进来后一愣,美术老师应该也没怎么当面给他面子,拧着屁股甩着脸推门就走了。我忘了是她走之前还是之后,王国栋走到我跟前,他双手揣在裤兜,裤腰上扎着皮带,我俩中间隔着我的桌子。

“你咋回事儿?”

“……我……”

“说话!”

我的“我”字刚到嗓子眼儿,就被王国栋甩我左脸上的巴掌呼了回去。我被呼蒙了,没再说话,灼痛、屈辱和恐惧从头上浇遍全身,挤得我胸口里一点儿缝都没有,心脏直哆嗦。

他近在我眼前的右手从裤兜里抽出来的速度快到我都没看清,这一耳光的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这是我亲眼所见的、真正的无影手。

继我之后他又打了谁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了,但肯定打了不少,因为当天中午我一进班,竟全班都在大扫除,所有人都忙得热火朝天,我一脸懵。班长王欢和班上最大的混子,也是平时挨王国栋揍几乎最多的王海龙一起过来跟我说,全班要等会儿上课时给王老师赔礼道歉。我更懵了,问赔啥礼道啥歉,他俩说道上午美术课上惹王老师生气了的歉。

我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眼前王欢和王海龙一脸严肃、真诚、甚至还带着些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心的忏悔的样子,以及全班比以往很多次大扫除都更仔细、卖力干活的场景,确定他们是认真的之后,更大的震惊和疑惑也随之从我眼帘上沿伴着不停打着黑闪的光幕落下来:受害者为啥、凭啥要向施暴者道歉。

我不记得自己表没表达自己的这个疑惑了,应该是没有。王海龙和王欢这俩班上黑白两道的代表足以表明全班的意志,我班有俩班长,不分正副,另一个就是我。本来这一整个午休,从回家吃饭到很反常的快十二点四五十才到学校,我都陷在王国栋那一巴掌的余音里。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家里墙上贴满了奖状,为什么我会挨打,因为美术课上太忘乎所以了么,还是因为点儿寸,正赶上美术老师和班主任同时心情不好。

同学们干得都很起劲儿,不管平时成绩好的不好的,上午美术课挨揍的没挨揍的,打水的打水,扫地的扫地,擦玻璃的擦玻璃,如果我没记错,这帮小偪崽子还在教室后墙的板报上写了王老师对不起六个大字。我像鲁迅一样看着这帮我朝夕相处了四五年,却原来好像从未真正认识他们的同班同学,我杵在原地,接过同学递给我的“麻”布后手足无措。

上课铃响,王国栋开门进来,全班全体起立。王老师!对不起!稚气未脱的童声整齐、嘹亮,几张稚气未脱的脸上还挂着红肿未消、铺满半边脸的大手印,无名指印上还印着枚足斤足两的大金戒指。王国栋看着一屋子跟他裤腰带一边儿高的,满是诚意、惶恐、歉疚的脸,看着这些脸后面后墙黑板上的大字报,看着我不知道的浮现在他眼前的他脑海中联想的画面,他也向我们道了歉,说了两句类似于自己冲动了之类的话,他说完后我通过空气都能感觉到自己身后的同学挺多都被说动了,像狗叫后得到了人类扔来的食物。

那食物其实是屎,当时我已非常了解大人打小孩这种事了,他们关于不再打你的承诺就像自己拉的屎一样肮脏廉价,只有狗把这当成好东西。但这承诺也有兑现的时候,就是等他们老了,拉不动了,或者你长大到他们没有足够的力气再把屎塞你嘴里。

我不确定他注没注意到我的表情,我猜应该是注意到了,如果真注意到了,这应该就是他后来两三年都没再打过我的主要原因之一。我也不确定我身后的同学们注没注意到我慢半拍的起立和塌肩撇头的站姿,应该是没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了也没意识到什么,不然自那之后的许多年里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该在很多事情上觉得我又幼稚又装偪,因为早就从那个振聋发聩的中午开始,每次在涉及一些情理或意志的时候我都很难忘记他们曾是爱吃屎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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